紅顏書 第六章
先到御殿,向年幼的順治帝謝了恩,按規矩,還得前往太後宮中請安。
舒澤因有國事要與多爾袞相商,無法陪盤雲姿前往,幸好還有雪倩在旁作陪,讓她走過御花園時,不至于太害怕。
雪倩是第一次進宮,整個人顯得興奮萬分,東瞧瞧西望望,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听說今日一同進宮謝恩的,還有一位咱們漢人的公主,」雪倩在她耳邊低語,「也不知長什麼模樣,一會兒偷偷瞧瞧?」
漢人的公主?盤雲姿心里一緊,難道是她妹妹若水?
「你怎麼知道?」強裝鎮定,她淡淡問道。
「我啊,就喜歡打听,」雪倩一笑,「咱們府里的岱嬤嬤也是個多嘴的人,什麼事都會告訴我。」
「這漢人公主為何今日進宮?」她假裝順口打听。
「听說多爾袞恢復了她的封號,還打算賜她一個駙馬,如此禮遇,自然要進宮謝恩了。」
難道多爾袞真打算將若水嫁給薛瑜?
本來听到這樣的消息,她應該感到難過才對,畢竟她曾經是那樣迷戀這薛瑜,但此刻,她發現自己出奇的平靜,彷佛雨過天青的湖光,不再有一絲波瀾。
「咦,雲姿,你快瞧!」雪倩忽然指向前方,「那個宮裝麗人,不會就是那位公主吧?」
她一怔,舉目遠眺,卻滿目的刺眼陽光,看不真切。
然而憑著那抹身影,她便可確定那並非若水,若水的個子嬌小可愛,而眼前的人卻修長縴細,娉婷行處若弱柳扶風。
「不是吧……」盤雲姿低聲道,「肯定不是。」
「可她明明穿著漢人的服飾,試問在這宮中還有誰這樣大膽?若非得皇上許可,這是要殺頭的!」
的確,若非前朝公主,怎能得此特權,梳著那高聳雲髻,穿著束腰流擺長裙,典型的漢人華服。
說話之間,那宮裝麗人朝她們這邊走來,眉目在漸行漸近中越發看得真切。
不,不是若水,身形不是,五官更不是。她的面龐不像若水那般俏麗,有幾分冰冷的感覺,凝蹙的眉心仿佛有化不開的憂愁。不過的確是個絕子,氣質如蘭若仙。
盤雲姿避到一旁,退出路來讓對方先行而過。
「到底是不是,待我去打听打听不就知曉了?」雪倩在她耳邊道。
「你向誰打听?」盤雲姿詫異。
「宮里隨便一個太監都能知道。」雪倩自信的答,「一會兒我去問管事太監,保證答案正確。」
盤雲姿無奈地笑著搖頭,感慨雪倩的鬼靈精。
進了太後宮中,叩首請了安,寒喧兩句後,她由原路返回。
太後雖然身為玉福晉的姑姑,這次卻出乎意料的和善,完全沒有替佷女出氣的意思,反倒連連問她喜歡吃什麼、穿什麼,還親賜了幾件首飾給她,並叫她常進宮來玩,這樣的態度讓她大為迷惑。
然而她顧不得想這麼多,因為她心中記掛著若水。
剛剛雪倩口中說的那位漢人公主不是指若水嗎?除她之外,還有哪位前朝公主?難道……
「雲姿!雲姿!」一出太後宮中殿門,雪倩便迎了上來,臉上笑嘻嘻的,「告訴你,我猜得沒錯!」
「什麼?」她一凝眉,邊走邊問。
「方才我向管事太監打听了,那個宮裝麗人就是前朝公主!」雪倩神秘地瞪大眼楮。
「哪個前朝?」她心里其實早有隱約的猜測,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當然是大明朝啦!」雪倩反而詫異,「還有哪一個前朝?」
「我以為……是李闖王創建的大順朝。」她低聲道出深藏心中已久的國號。
「大順朝?」雪倩咯咯的笑起來,「那個也算朝代嗎?所謂唐宋元明,那短短只存在了一年的大順,不過是鄉野草民所建,怎能算數?」
是嗎?不算嗎?曾幾何時,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國家,在別人眼中卻不值得一提……這不由得讓她略微心酸。
「雲姿,你怎麼了?」雪倩發現了她臉上悲傷的神色。
「我以為……前朝公主都遇害了,怎麼還剩下一個?」她掩飾問。
「她就是崇禎皇帝的第九個女兒,長平公主朱媺娖啊!」雪倩答道,「听說祟禎皇帝上吊之前,本想將這位公主一並帶入黃泉地府,以免亂軍殘害,可是公主命大,被一個叫做薛瑜的商賈所救,如今這薛瑜被清廷奉為皇商,多爾袞打算將長平公主嫁給薛瑜,也算成就一樁美事。」
「薛瑜?」盤雲姿瞪大眼楮,難以置信,「你沒有听錯吧?」
「我這記性,哪會有錯!」雪倩答得暢快。
天啊,假如多爾袞賜婚的是長平公主,那她妹妹若水又算什麼?又該如何自處?
弄了半天,得到正式封號的前朝公主是朱媺娖?舒澤所說的也是她?若水從頭到尾一直未得到絲毫承認,依舊與自己一般,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不行,她得親自前往薛府問個明白!
「雪倩,你先回貝勒府吧,我還有事要辦!」語畢,她們也已走到宮門處,她焦急地跨上馬車,揚鞭而去,把一臉錯愕的雪倩留在宮門處。
馬車急馳,來到薛府門前。
「姐姐,你怎麼來了?」經由下人通報,再見盤雲姿匆匆忙忙的樣子,若水甚是詫異。
「你實活告訴我,長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識?」將若水拉到角落赴,她低聲問。
「是,」若水微微點頭,「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听說多爾袞打算替他們倆賜婚?」
「只是傳聞,還沒下旨呢。」若水維持平靜的外表,但盤雲姿看得出她的緊張。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麼辦?」
「薛大哥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若水淡淡笑道,「我相信他的話。」
「倘若……」她該提醒妹妹多留一個心眼嗎?憑直覺,她感到此事並非那麼簡單。
「長平公主在宮變之日,被她的父親斬去了一只胳膊,境況十分可憐。」若水嘆息,「薛大哥與她自幼相識,斷不會扔下她不管,倘若他們倆真的成了親,我亦會默默祝福……」
「到時候,你還會繼續留往這里?」她實在不忍心看妹妹悲傷的模樣。
「我會。」若水卻決然地點頭,「只要能見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無所謂。」
盤雲姿怔住,沒料到素來縴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堅決。
「可是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會心痛的……」
「那姐姐你呢?」若水卻反問,「听聞你就快要成為舒澤貝勒的側福晉了,你是真心愛他的嗎?也會心痛嗎?」
「我……」盤雲姿咬緊嘴唇,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她本來想規勸妹妹,沒料到卻反被問倒。
「姐姐若能飛蛾撲火,我為何不能?」若水平靜地道,「姐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放心。」
話已至此。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就算有一百個不放心,也只能放下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原以為她的成全退出,會讓妹妹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世上終究沒有萬般如意。
「姐姐,回去吧,」若水輕拍她的手背,「將來的事或許無法預料,但我們仍是可以享受當下的幸福,即使只能與心上人度過一天,那也是好的。」
她原以為妹妹向來幼稚脆弱,沒料到還有反過來寬慰她的一日。
的確,天蒼野茫,世事無常,滿眼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你到哪兒去了?」回到山間小宅,卻見舒澤早已等在門口,滿面焦急,「听雪倩說,一出宮門你便匆匆駕車而卻,不知所蹤,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該怎麼對他說呢?若道出實情,妹妹的身份就會曝光吧?
雖然如今他已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但有些秘密事關生死,她不得不隱瞞。
「我……」盤雲姿咬咬唇,「也沒什麼急事,就是忽然想到要買些東西……」
「什麼東西?」舒澤顯然不信,凝視著她。
「女孩子用的物件,何必多問。」她不敢看他的眼楮,轉身步入屋中,倒了一大杯涼茶一飲而盡,紆解自己的緊張。
向心上人說謊的滋味原來這般煎熬,她真的希望他們兩人沒有國仇家仇的阻梗,能真的知心相愛……
「那你買的東西呢?在車上嗎?」舒澤凝眉,不依不饒的追問到底,「我去替你拿下來!」
「我……」她終于無言以對,只能這樣怔怔地佇立著。
「你騙我,」他踱至她面前,讓她感到強大的壓迫,「其實你去了薛府,對吧?」
一時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雙頰漲成紫紅色,感到無比難堪。
「你還想著他,」他握住她的肩頭,用類似逼供的口吻質問,對嗎?」
天啊,他誤會了,她今日前往薛府,連薛瑜的面都沒見著,她也根本沒想過要見他。
舒澤是在吃醋嗎?盤雲姿看著那難掩的怒色,霎時明白了他的心情。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笑,方才的緊張頓時化為烏有。
沒人知道能引起一個男子如此的醋意,對她而言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從前無論如何,她也不敢想像其貌不揚的自己,會有男人為她吃醋的一天……
「貝勒爺既然早知道了,又何必問我?」她決定逗他一下,強抑笑顏,淡淡答道。
「你叫我什麼?貝勒爺?」舒澤不由得氣結,「不是說好了,從今以後只叫我的名字嗎?」
「我只叫親近的人名字,」她故意說,「對于那些監視我、懷疑我的人,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
「我是擔心你,不是故意派人監視你!」他霎時覺得百口莫辯,如果你不說謊,我又怎會懷疑你?」
「沒錯,我是去了薛府,那又怎樣?」盤雲姿假意頂撞,「貝勒爺打算怎麼處罰我?」
「我怎麼會處罰你?」舒澤不由得有些難過,「我只是想知道……你還喜歡他嗎?」
他哽咽的嗓音傳進她耳中,忽然讓她覺得無比幸福。原來,他如此在乎她,不惜卸掉男子的高傲,紆尊降貴的問她這樣的問題。
「你真想知道嗎?」盤雲姿抬眸,目光與他交纏,她的雙眸如夜晚的繁星閃耀。
這一刻,他卻倏忽避開了她的凝望,默默跨出門檻,立在屋檐下。
天空籠罩一片陰雲,風過後淅瀝的下起小雨來,揮灑了他半張俊顏,疏落如流螢。
他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仿佛沒在意濡濕的臉龐,反而微微揚起頭,讓細雨清洗他的心情。
盤雲姿默默的走到他身後,與他一同吹著斜風、淋著細雨,怔怔的看著院中搖擺的樹葉。
「不,我改變主意了,」他低聲答道,「雲兒,不管你是否還喜歡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在說什麼?花顏微斂。
「我決定不再嫉妒他,因為你已經是我的未婚妻子,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他側眸,淡淡一笑,「就算你心里為他保留一個位置,那又如何?我相信,那位置遲早會是我專屬的。」
沒錯,這就是她喜歡的舒澤,大方自信,坦率可愛。
原來他愛她至此,愛到寧可承受悲傷,亦要給她一份自由……她不敢相信世上上還有這樣的男子,竟能如此對待一個女子。
「舒澤。」她終于喚他的名字,輕輕的,如蝶兒在花蜜上停留般,「那天晚上,我作了—個夢。」
「什麼?」他回頭,不明白她說這件事的用意。
「我夢見自己站在宮中的海棠花樹下,看著樹後的夕陽,海棠花瓣變成了紅色的燕子,紛紛朝我飛來,掠過我的臉,一直往東,最終化為虛無……」她微笑,「這個夢好真實,我當時被嚇醒了,坐在床頭僵了好久。」
他不語,只靜靜的听著,心情像繃緊的弦,隨著她的傾訴而撥動著。
「事後,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這個夢的意思。可現在,我終于懂了。」她靠近一步,離他只咫尺。
「夢,是什麼意思?」舒澤有某種異樣的預感,覺得那夢和自己有關,一顆心提到喉嚨。
「我跟薛瑜,就是在那樣一片海棠花樹下相識的,我對他的所有感情不過是單戀的幻想,遲早有一天,這些幻想會化成會飛的花瓣,就像夢里的紅色燕子一樣……舒澤,你懂嗎?」
他的俊顏掠過閃電般的驚喜,身形微顫,一時間仿佛失了聲。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腰。第一次如此主動親近他,她的雙頰貼到他的胸前,听著他的心跳聲。
「舒澤,我現在喜歡的人是你,在我決定嫁給你的那一刻起,海棠樹上的花瓣就已經變成了紅燕,它們已經飛走了。」
他懂了,這話的意義他已經完全明白。喜不自勝的心情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抬高下巴,害羞地淺啄他的薄唇,送出自己的親吻,他卻一時間不知所措,激顫得不能回應。
「傻瓜。」盤雲姿瞪著他,「怎麼像個呆子一樣?」
他低聲笑了,靦腆的紅了臉,「怕你再打我。」
「那一次,打得很疼嗎?」她心痛地伸手撫模他的左頰。
「疼了很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步入屋內,直至……床間。
盤雲姿意識到即將要發生什麼事,心不由得猛跳。
在這山間午後,窗外雨聲不止,四下無旁人……屋內只有一股曖昧的氣息在悄悄蔓延。
「舒澤……」她有些害怕,死死繞住他的脖子,柔軟的身體變得僵硬。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他臉上的笑意似是對她的安撫,「一切要留到洞房花燭之夜,,我風風光光迎娶你的時候。」
其實她並不是那樣刻板的人,遲早要成為他的妻子,又何必在乎那無謂的儀式?只不過她真的很緊張,而且對那種事情一無所知……
「雲兒,我想看看你——」舒澤躺到她的身側,耳鬢廝磨地道。
「嗯……」她只覺得臉蛋兒滾燙,全身都在發燙,腳趾緊緊地繃著。
「我保證不做什麼,只是看看——」他輕緩解開她的衣帶,露出遮體的一片紅菱肚兜,大掌婉蜒而下,扯開累贅的長裙……
這一刻,別說為他做這一點點事,就算與他一同墮入地獄,她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