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硃娥 一 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

他如往常一樣,擦洗著咖啡館里那些清朝末年就已經瓖嵌在櫥窗上的玻璃。這幾天他不用右手,用左手。

從很多年前他折斷自己右腕的那一天起,每逢相似的天氣,右腕就會疼痛。但他從來都帶著溫和寬厚的微笑,沒有一絲一毫不愉快和勉強的意思。

他叫李鳳-,鐘商市異味古董咖啡館的雇員。

他的老板叫唐草薇,是一個性格高傲冷僻、生意不冷不熱的古董商。

他們的古董咖啡館流傳著許多奇異的傳說。听說他們的書法字軸夜里會發出擊劍的聲音、畫卷里的梅花鹿會在月明之時出來吃草、梳妝鏡里會有美麗的女子對你微笑,甚至在古董咖啡館中坐一坐,你都會覺得聞到了滄海桑田的氣息,像在五千年的歷史里坐了一下,沁出了歸屬于中華一族的悠悠涼汗,感受到了那儒釋道翩翩大袖的風。

中華南街異味古董咖啡館。

一家少有人去,卻十分有名的店。和風雨巷的顧家繡房一樣,或者就是它們本身所代表的那些已經逝去的絕代輝煌,所以才能在匆匆來去的人流之中佔據記憶的一角,被人讓人思念而不厭倦吧?

不論人們對它們的評價如何,它們依然每天早上準時開門,經營著人們的緬懷和它們自己的傳說。

「女腸離開瓶已經八天了。」李鳳-擦完玻璃,對那些帶碧綠色的玻璃呵了口氣,看著玻璃從霧氣中逐漸變得明淨澄澈,微微一笑,「你不著急?」

坐在太師椅中端著一杯綠茶閉目養神的紅衣男子抿了抿色澤特別紅潤的唇,聲音低沉、漠無感情、仿佛在這古董咖啡館的廳堂里也有回音,「我著急什麼?」

「女腸是會促使人血液、心情、容貌、體力等等急劇充沛到頂點、然後又很快衰老而死的靈。」李鳳-說,「在人身上八天,後果很可怕。」

「女腸,」唐草薇一身深紅的長袍,坐在東方風格的太師椅內,出奇協調。世上絕少有人會穿深紅的袍子,而他那深紅長袍上繡著復雜的金線圖案,卻是現在不多見的「一年景」,一年二十四節氣的種種變化,花鳥魚蟲、春耕秋收都用金線繡在這紅袍上了。這件衣服手工精湛圖案繁復,正是鐘商市顧家繡房顧詩雲的精品之一,穿在唐草薇身上顯得他皮膚更加白皙潤澤,他微眯著眼,眸瞳妖異色彩濃重,唇齒微微一動,「那就是。」

女腸本是一種駐顏美容的藥草,傳說能恢復青春。

恢復青春的代價是縮短生命,它能讓一個面容丑陋的年輕人在轉眼間美若天仙,但短暫的時限過後,美人立即鶴發雞皮、衰老死去。女腸之靈是女腸草的精,一樣有恢復青春美化容貌的功效。它一旦附上人身,那人立成禍水、能顛倒眾生,極少有人能抵抗女腸的撩人蠱惑之美,但期限一過,被附身的人將血氣用盡而死。

用壽命換青春美貌,世上究竟有幾人首肯,而又有幾人能面對此種誘惑毫不心動?

女腸啊女腸,你豈非是人有夢想以來最邪惡的迷夢?

「女腸附身,只有拒絕誘惑,才能擺月兌。」李鳳-有耐心地說。

「那要看清醒的時候,是不是還來得及了。」唐草薇端坐太師椅上,茶已涼,他還沒喝,仍端在手里。綠茶散發著清淡的香氣。

李鳳-微微一笑,收拾起抹布水桶,替他換了一杯熱茶。

「跟著不知何時拉長的影子,與你一起走在漆黑的夜幕里,無論到何時,互握著雙手,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會流下淚水……」顧綠章走到桑菟之家的時候,听到院子里輕輕的鋼琴聲,他正在唱樸孝信的那首《雪之花》。

听到的時候,她其實是有些意外的。小桑是個gay,喜歡到處找男朋友,喜歡倚著門用一雙眼楮風情萬種地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干淨蒼白。他說他想做個溫柔的女孩子,在家靜靜地等待男朋友回來。他從不唱男人的歌,今天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唱了一首男人唱的歌。

而且還是情歌。

「綠章?」桑菟之听到她推門進來,站了起來,一只手撐著琴鍵、半身倚靠在鋼琴上。

那琴原本正和諧地發著輕柔伴奏聲,突然被他一按,發出「砰」的一陣雜音,原有的感覺煙消雲散。

她微笑,「看了《對不起我愛你》?」那是部經典韓劇,年前看過,劇情不外乎男女主角恩怨愛恨糾纏,她已忘了,但這首主題歌卻是記得的。

「沒看。」桑菟之穿著一身仿西裝的白底麻色格子的衣服,淺藍色牛仔褲,打著領帶。小桑一直認為自己就內心而言完全是個女孩,但她從沒看他穿過女性化的衣服。小桑的衣著她一向很欣賞,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干淨的氣質,都是淺色的。他的手指離開鋼琴,身體還靠在琴身上,「只是很喜歡那句‘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

她怔了一下,微微一笑,不久之前她剛認識小桑的時候他還喜歡「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呢。

「那句我也很喜歡,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

她輕輕嘆了口氣,轉了話題,「今天上課嗎?」小桑一學期沒上幾節課,說是鐘商大學的學生,他自己學院的人他只怕也不認得幾個。

「不上。」他的眼楮一直在笑,她常常覺得這種笑是蘊涵意味的,只是無從探詢。

「我今天有課。」她說,「沈方打電話給我說他不舒服。你能不能去看著他?通信工程學院今天好像出了什麼事,他可能會很忙,我有點擔心。」

桑菟之「啊」了一聲,笑了起來,「他也會生病?」沈方是鐘商大學學生會主席,勤于公務樂于助人,是個心思單純充滿干勁的熱血少年,居然也會生病?

「交給你了。」她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我今天考試,下午立刻過去看他。」

「好。」他仍倚在琴身上用眼楮艷艷地笑,一動不動。

顧綠章推門離開,他看著她的背影。

她是國雪的女朋友。國雪在一年前已經死了。

他、沈方、國雪,都是鐘商大學校籃球隊的隊員。

他們是一同喝酒的好朋友。

國雪在一年前死了。

現在他、沈方、國雪的女朋友是一同喝酒的好朋友。

只不過——只不過認識了顧綠章以後,他喜歡的歌詞除了「我們可不可以不勇敢」,還多了一句「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他從不想勉強自己做到什麼或者做不到什麼,只不過當綠章用她那雙澄澈溫柔的眼楮望著他的時候、當她想要說些什麼又沒有說出口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這首歌︰我是脆弱的女人花,沒有男朋友不能活著。

一直等待別人的愛。

不過綠章,只是最近,就像從前一樣很喜歡唱那首歌、就像從前一樣很想要唱給誰听。

「我望著今年的初雪,在一起的這個瞬間,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給親愛的你,把你抱進這樣的胸懷里,我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風……」

鐘商大學。

通信工程學院。

女生們幾天前就開始因為一件事在竊竊私語,今天早上來上課的時候,這種議論終于爆發成一次事件。

暴力事件。

幾個女生今天早上看見沈方走進教室的時候突然變得歇斯底里,她們拿著課本相互毆打,打得頭破血流,還有人被送進醫院。

之前她們議論紛紛的,就是沈方突然變得非常非常的美麗。

桑菟之剛要走進通信工程學院學生辦公室的時候,嗅了嗅空氣的味道,縴細的眉微微揚起。因為他聞到了一種很淡的香氣、剛開的花草那樣的香氣,走進辦公室時,他發出「啊」的一聲,不知是笑還是嘆息的聲音,「沈方?」

辦公室里有兩個人正在熱情地擁吻,其他幾張桌椅上橫七豎八坐著幾個因為相互砸打頭部而昏迷的女生。

正在擁吻的兩個人是沈方和辦公室的代班女老師。

這是怎麼回事?

沈方本來長得像個孩子,今天看起來尤其稚氣。發髫卷卷的額頭泛著一層輕汗,臉頰出奇的白里透紅,完全不是他平時的臉色,竟然透露出一股強烈的香艷嫵媚的媚惑。他整個人軟倒在椅子里,代班女老師摟著他親吻。

氣氛卻並不香艷,伴隨著極度清新的草木幽香,辦公室的光線出奇明亮,桌椅上倒伏的女生的影子出奇清晰,光影交錯的偌大辦公室里,正因為一點聲音也沒有,擁吻所呈現的是詭異,還有可怖的表象。

「小桑、小桑……」沈方抬起手吃力地向他求救。

他似乎在發燒,臉色雖然明艷得驚人,卻沒有什麼力氣。被人摟著親吻,他卻沒有力氣躲開,只是喘息著勉強躲避。

「李老師。」桑菟之倚在門口,眉眼含笑地叫了一聲。

女老師抬起頭往門口看,桑菟之看見她的眼楮深處是紅色的,不是正常的顏色,眼神渙散之余,透露出濃烈憎恨的情緒。叫了那一聲以後他反手關門,女老師已放開沈方向他撲了過來,一聲鳥啼般的尖叫,聲音尖銳得刺耳,完全不是人的聲音!

桑菟之一矮身、滑步從她身側閃了過去,隨後一記勾拳正中她月復部。女老師緩緩軟倒在他手臂上——他雖然長得像個女孩,但打架這事絕不輸人。打昏老師以後,他扶著桌子雙眼含笑看著沈方。

「你們統統給我去死!」沈方軟倒在椅子里,開口就是這句咒罵,喘了幾口氣,他的臉色更加嬌艷,煥發出他平時從來沒有過的美色。桑菟之那眼色明明就是在笑話他,他絕對不會看錯,「去找……醫生來給我看病!」他咬牙切齒。

「你沒病。」桑菟之看著他笑,「看這里。」他從口袋里拿出條項鏈,陳舊發黑的銀質鏈條上系著一個圓形盒子,盒面上印著黑白兩條太極魚,「看這里,一、二、三,注意看。」他並不像西歐催眠師那樣讓項鏈做單擺搖晃,而是旋轉圓盒讓它轉了起來,「看見什麼顏色?」

沈方睜大眼楮看著那旋轉的太極魚圖,「黑色和白色,唉?彩色的……」他說到「彩色的」三個字的時候,突然閉上眼楮,在椅子里平靜了下來。很快,他的臉色褪掉了那層紅暈,恢復了正常的臉色,那種古怪的媚惑氣質完全消散,還他一張孩子氣的臉。桑菟之握住那個圓盒,收進口袋。

女腸。

原來女腸附上張緲以後,因為沈方對張緲沒有感覺,所以女腸月兌離張緲的身體,反附在了沈方身上。一附上沈方,原本暗戀沈方的女生不堪女腸之媚惑,紛紛失去理智,相互毆打起來,連代班的女研究生老師都不能幸免。桑菟之用太極魚穩住女腸,看著睡著的沈方,他開始思索能用什麼方法讓沈方喜歡的人拒絕他。

否則時限一到,女腸會讓人枯槁衰老而死。

他看著沈方,重新戴好本來就很端正的淺色格子帽,考慮了一會兒,打了一個電話給顧綠章。

那個時候,唐草薇正說到「女腸,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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