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賒愛小女人 第四章

我看過一篇文章,它在探討天才教育,內容里談到許多父母從很小就把孩子當成天才一路訓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句話是——三歲會做五歲的事、七歲會讀十歲的書,看起來很厲害,但六十歲時會做七十歲的事,還很了不起嗎?

我百分之百同意,同意這種早慧訓練是種折磨人的苦刑。

我在十八歲那年被逼著迅速長大——或許用「被逼」二字來形容並不恰當,因為那畢竟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論如何,那段日子不管經過多久後再次回想,都是讓人害怕的折磨。

十八歲的董事長,我不知道在別人心里是羨慕還是嫉妒?但我自己清楚每次開會,我的心跳幾乎每分鐘都破百,一場會議下來,我像跑了五千公尺,累到喘不過氣。房間里的大床對我有著強烈吸引力,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如果就這樣中風了,再也不必辛苦起床,不知有多好;穿上高跟鞋和套裝時,我的腰背挺得很酸,頭上緊扎的發,拉得我的頭皮發麻……

只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自信是偽裝的,我的表現是被壓榨出來的,因為我不服輸。

那幾杯酒,讓我走出酒吧時暈陶陶的,緊繃的神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與自由,我覺得舒服、暢快。酒醒之後,我又想回到那間酒吧里,向耍著特技的酒保要幾杯不同顏色的液體——如果當時我不是在警察局里的話。

走出酒吧,天下雨了,我月兌掉高跟鞋,將頭上的發夾一根根抽掉,把昂貴的名牌外套月兌掉,讓全身毛細孔盡情享受雨水的洗禮。

我在雨中里流淚,卻露出一張夸張的笑臉,我甩著包包、甩著手上的高跟鞋一面走一面跳舞,我歪歪扭扭地唱著歌,發泄著龐大的壓力……

那天晚上,我好想飛到爸媽身邊,好想問他們,如果愛情無法如意,放手會不會比較清心?就像十四歲那年,我一個人到墓園里,向媽媽傾吐我對二哥的暗戀一樣。

可是放手……我怎麼舍得?

不都說心想事成嗎?那為什麼我想了那麼多年的事,還是不成?

不也說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那怎會在我已經努力過九十八分之後,突然殺出一個口頭約定?

這教我怎能忍痛放棄最後一分努力,直接宣告棄權?

那天,我口口聲聲不放手,卻越說心越擰、越想心越痛;那天我不斷告訴自己沒關系,可越不肯承認,其實便是越在意。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認清,痛的原因不是我愛他、他不愛我,也不是失戀情愁。

真正的痛,痛在不甘心。

亦驊趕到警察局時,滿月復的焦慮瞬間變成沖天怒氣。

亮亮就坐在那里,全身濕答答的,散亂的頭發黏在臉頰旁,鞋子不見、外套也不見了,慘白的臉上留著化開了的濃妝。

警察好心給她一條大毛巾,她披在肩上、縮在角落里,像只受盡委屈、可憐兮兮的小貓咪……

但委屈——她有什麼委屈?委屈的是他們三個可憐的兄姐吧。

當他們看見掉落在門邊那份簽定的合約書時,著實嚇一大跳,擔心亮亮是用了什麼歪法子才讓林道民簽下這麼「妥協」而荒謬的合約書,她為賭氣,和對方交換了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大哥綮然立刻打電話給林道民,對方沒接手機,于是他哥二話不說,拿起鑰匙就要到林道民下榻的飯店找人。

堇韻跟著去了,因為亮亮如果真的出事的話,她會需要……一個姐姐……

他們都不願意往這方面想,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朝歪處去,不敢再想,他拋下一句,「我到公司找找看。」

三人分頭搜尋著,直到警察局通知他,亮亮出了車禍!

一得知這消息,他的神經倏地繃斷了,腦袋望有三秒鐘空自,完全無法反應,直到確定警察先生要他到警察局接人而不是到醫院時,他憋在胸月復的那口氣才緩緩吐出。

此時兩人四目相交,她的狼狽襲上他心房,差一點點,他就要沖上前把她抱入懷里,拍著她、哄著她,一句句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但他終究是強壓下不舍,讓憤怒涌上心頭,瞪她一眼,將溫柔全數收斂。

「二哥……」原本委屈撒嬌的低喚聲,因他的一記冷眼殺過而咽了回去,緊閉雙唇。

如果之前她還沒看清楚他的堅持,那麼這回,她已經一清二楚了。亮亮低下了頭,對自己淒然一笑。

酒醒了,酒精讓她的身體失溫,全身一陣陣發冷。

亦驊領著她走出警察局,上車便打電話給大哥,通知說人找到了。

他一語不發的開著車,冷肅的臉孔像是她犯了滔天大禍般,他叮嚀自己,要扮好「二哥」的角色,妹妹做錯事要管,妹妹不受教,哥哥更不可一味寵溺,一味包容。

亮亮偏頭望向他,細細的秀眉鎖成了結。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問她,「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里痛?」

要是以前,他會把她抱進懷里,溫柔勸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你受傷我們會心疼。」

要是以前,他會仔細問她出車禍的實況,那麼她就會告訴他,有一台壞車子紅燈右轉,把她撞倒在地上,而她不是故意昏倒的,只是醉得站不直,對方太緊張了才會通知警察。然後,她還要安慰他說︰「撞得不嚴重啦,了不起黑青兩塊,擦擦藥膏就沒事了……」

可是,已經不再是「以前」了,「現在」的二哥只會生氣、憤怒,對她有一肚子的不滿,「現在」的二哥,已經不在意她會不會痛了,不在意她的任性是為了什麼。

到家了,他沒招呼她,自顧自地下車。

而她拉拉身上的大毛巾,乖乖追著他的背影回到屋里。

一進門,他把鑰匙往桌上用力一甩,便沉著臉坐進沙發里。

她看他一眼。要興師問罪了嗎?對不起,她好累了,要判刑,等明天她有精神再說。

「你給我過來。」他聲音冷峻的響起。

她搖頭。今天晚上經歷太多事,她心力交瘁了,目前只需要熱水和一張大床。

「沐亮雲!我叫你過來。」他拉高音量,盡全力扮演「二哥」的角色。

她搖頭。繼續往樓梯方向走。

可惡!

亦驊俊眼一眯,忽地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連拖帶拉地把她往客廳里帶。

她想過要掙扎,但疼痛的身軀終是掙不開體格強壯、力氣巨大的他。

他橫手把她像女圭女圭一樣攔腰抱起,帶到沙發旁,下一刻,她就被壓趴在他的大腿上——第一個疼痛出現時,她領悟到,他打了她!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痛楚,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誰叫你去招惹林道民的?他是老奸巨猾的男人,你憑什麼和他斗?」他對她咆哮著。擔了一夜的心,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會對不受教的妹妹這樣做。

說完,啪!他打了第二下。

「你以為自己有多厲害?你以為你辦到堇韻做不到的,我們就會夸獎你?錯!我只會罵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隨著那聲「錯」,她挨了第三下。

「你驕傲、你自負,你以為自己什麼都行嗎?好啊,那公司統統給你,我們不管了,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啪!第四下。

亮亮雖痛,卻仍死命咬住下唇,不讓淚水奔流,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氣將他的憤怒解釋為關心。

「喝酒、出車禍,你那麼厲害啊?爸不在了,你就以為沒人可以管你?」

啪!第五下……

好委屈哦,真的。他和姐姐有了約定,讓她覺得委屈;她想討好大家的合約書竟是她驕傲自負的證據,讓她覺得委屈;他說的那句,爸不在了……更令她委屈。

是啊,爸爸不在了,縱容她的人不在,二哥也收回他的溫柔,她憑什麼相信自己可以繼續當嬌嬌女?

她趴在他腿上,沒哭、沒叫、沒鬧,只是靜靜地等待下一回疼痛出現。

「亦驊,夠了!」綮然走進客廳,發現亦驊的沖動後連忙阻止他。

亦驊這陣子是怎麼了?為什麼對亮亮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堇韻扶起亮亮,憂心地看著亦驊,軟聲勸解,「今天晚上夠亮亮折騰了,別再懲罰她了,好不好?」

亮亮站都站不直,因為酒精還在她的大腦里作祟,滿身的疼痛,只讓她想齜牙咧嘴。她說不出話來,就算真的覺得委屈……怪誰呢?是她自找的。

「大哥,你要繼續縱容她嗎?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她跑去酒吧!那里是龍蛇雜處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里喝醉了會發生什麼危險?況且她不但喝醉酒,還出了車禍!如果不是對方及時煞車,她現在不會待在家里,而是躺在醫院或太平間了。」亦驊氣急敗壞的說。

「亮亮,你到底在任性什麼?」堇韻忍不住出聲。什麼時候亮亮連喝酒都學會了,這要讓他們怎麼向爸媽交代?

「亮亮,一個人去酒吧真的太危險,你怎麼會……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綮然也出聲了。

就這麼急著撻伐她?不過是喝酒啊,皮肉傷而已,這些根本遠不及刻在她心口的灼燙。亮亮淺淺一笑,不想解釋了,只想回到房里好好舌忝舐無人知曉的疼痛。

她深吸口氣,一鞠躬,阻下綮然的聲音,「大哥、二哥、姐姐,對不起,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去酒吧。」

亮亮道歉了?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舉動。亮亮是驕傲得從不承認自己錯誤的小公主啊!

她竟然道歉了?

望著他們眼里的震驚,她輕哂,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洗完澡後,亮亮走出浴室,看到大哥端著一杯熱牛女乃在床邊等她。「來,喝一點。」

她順從地喝掉牛女乃,任大哥拉過她,讓她坐在他身邊,頭安穩地靠在他肩膀。

「累不累?想睡了嗎?」綮然輕問。

「不想。」很累,但不想睡。她知道自己將會失眠,不是因為喝酒或車禍,而是因為那個竊听來的婚約。

她很笨,她有名有利,有所有人都想追逐的東西,何必在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更何況那男人的立場如此堅定,堅持不與她發展出兄妹以外的關系……

「那和大哥談談好嗎?」

「嗯。」

停頓了好一下,綮然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哥,你搶著當董事長,是不是想讓我有時間做音樂?」

大哥明白她的苦心?一股熱流慢慢淌進她胸膛,她笑了。「大哥,我很喜歡你彈的「月光」。」那樣溫柔、恬適的樂聲,很像母親的手撫過她的額,每每在書房里听見大哥的琴聲,她就會告訴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讓她轉移話題。

她仰頭,扯開嘴角笑著,「不是啊,我搶著當董事長,是因為我覺得當董事長很屌。」

綮然失笑。嘴硬的丫頭!他捏捏她的臉頰說︰「偶爾服輸,不會怎麼樣。」

「當弱者的感覺很爛。」

「你怎麼會是弱者?才幾個月你已經讓公司所有人心服口服。連投票權都還沒有呢,就先當了女強人。」連他對她都不得不服氣。

是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惡意批評都自動消除了?再也沒人看不起她這位沒文憑、沒資歷的千金大小姐?

她微笑回嘴,「沒辦法呀,我想要名留青史。」

綮然勾起她的下巴,問得認真,「那麼青史小姐……招認吧,今天晚上那紙合約,是不是你替堇韻討回公道的方式?」

笑容瞬間消失,下垂的嘴角顯示了她的苦澀。為什麼是大哥懂,不是二哥?

她的表情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怎麼讓林道民心甘情願簽下不平等合約的?」

「他愛呀……」她將過程娓娓道來。

綮然听完點點頭,眉目深鎖。「我明白你為堇韻感到生氣,但你這樣做真的很危險,難怪亦驊氣得打你。你實在太讓人操心了!」

二哥是因為操心打她,還是因為氣她任性不受教?她該期待什麼呢?她只是妹妹。「大哥放心,我沒事。」

「如果有事,我們就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了。亮亮,我們不是沒想過要幫堇韻出氣,但我們顧慮很多,包括堇韻的感覺、公司的名聲、損失等等,是經過一番考慮過後,才會認為放棄和林道民合作是最好的方式。」

「忍氣吞聲是正確的嗎?」現在這樣豈不是更好?她不懂,有合約書在手,他們便是贏家了呀。

「要我們選擇的話,我們寧願不討公道,也不讓你去冒險。這次表面上是你贏了,但你以為林道民不會在後面耍手段嗎?告訴你,他會的。等他清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之後,事情不會輕易解決。」綮然嘆氣道。亮亮還太小、太單純,單純到不曉得有權有勢的男人會使出什麼齷齪手段。

「大哥,我有他的丑態錄影,如果他要同我對峙,我有能力讓他身敗名裂、選不上下一屆的立委。」她不明白大哥的焦慮。

捧起她的臉,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亮亮,他雖然是立委,但他有黑道背景,游走在法律邊緣,那種人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答應大哥,把錄影資料交給我們,接下來的事給大哥、二哥處理,你不可以再插手了,好不好?」

他有黑道背景?原來……她畢竟太天真,以為自己算計滿分,卻沒想到會替景麗惹出大麻煩。

「知道了。」她沉重的說。

「這段時間,我們聘幾個貼身保鏢跟在你身邊,你不要嫌麻煩。」

「好。」她鄭重點頭……

「另外,大哥還想跟你談一件事。」

「什麼事?」

「是關于亦驊的,你和他……你知道亦驊只把你當成妹妹。」綮然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生怕自己傷了小女孩的心。

亮亮點頭。她再清楚不過了,何必要別人來一一解說?

所有人都知道她愛二哥,卻異口同聲地把那份愛解釋成她尚未長大、幼稚心靈分不清楚愛情和手足感情的結果,令她不知該為他們的手足之情感到驕傲,還是該為自己的愛情悲悼。

「大哥,如果你擔心的是我會纏著二哥……放心,我會盡力不造成別人的困擾。」

她早就明白了,她的愛情自己懂就好,不需要別人的同意或是明了。至于尋求支持……她夠大了,大到能理解那是天方夜譚,大到明白愛情不是死咬著不放手就能逼對方妥協。

她那樣倔強地笑著、倔強地不讓彎彎的眉蹙起,完全不泄露些許心情,綮然看在眼里,滿是心疼。「亮亮,大哥真的不想為難你,但愛情不是一個人可以單獨進行的事。」

亮亮依舊笑著,盡管偽裝的笑意讓她累上加累。「大哥,我懂。」她是真的懂了,有些結局可以改變,但有些結局早在很久以前便設定,二哥和姐姐的結局屬于後者,人力無法扭轉。

「懂就好,大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怎麼可能不受到傷害?只是……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閉上眼,她把酸楚緊鎖,手圈住大哥的腰際,頭埋入他肩側,緩緩地嘆了口長氣。「哥,可不可以唱「魯冰花」給我听?」

「好。」他唱了,溫柔低醇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輕輕響起。「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哥。」

「怎樣?想夸獎哥的歌聲嗎?」他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爸爸對她做的那樣。

「哥……我連媽媽的聲音都沒听過。」

綮然摟緊了她,霎時覺得自己好殘忍,他殘忍地逼迫一個渴求母愛的女孩連愛情也不能追尋。「對不起,亮亮。」

她在他的胸前搖頭。

說什麼對不起,該道歉的人是她,是她這個害死母親的凶手……

喝下一杯感冒糖漿,亮亮的頭仍然昏沉,她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一面看著公文,一面忍受暈眩。

惡心的感覺相當嚴重,她模模自已的額頭——還真的發燒了!不過是淋一場雨罷了,怎麼會發燒?自父親走後,她淋過的雨還少了嗎?

亮亮搓著手臂,寒意卻不停地從骨子里竄出來,凍得她牙關發顫。

「董事長,鐘經理來了。」

「請他進來。」她把剩下的感冒糖漿喝掉,再吞幾口溫開水,坐直身,像沒事人一樣。

門打開,又關上。

她假裝自己很忙,兩手一面敲著鍵盤,一面問︰「有事嗎?」

「簽人事命令吧,我想讓堇韻去美國,負責十二月份新開幕的景麗飯店。」他把一紙公文放在她桌上。

為什麼?

這是亮亮腦袋里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但下一刻她就想到答案——姐姐想出國念書很久了,那是她的夢想,所以新飯店未開張,他就急忙替她謀位置。

「我考慮的人選不是她。」她沉吟半晌道。

于私,她該放行;于公,她卻清楚有人可以比姐姐做得更好。姐姐尚無獨當一面的能力。她這個回答並沒有任性成分。

「那就重新考慮。」亦驊走到辦公桌前,強制地蓋上她的筆電,雙手壓在桌面上,傾身向前,迫使她正視自己。

「從總公司調到分公司?同樣是經理位階,那叫降職,杜經理和我有「特殊關系」,我要是做這種決定,下面的人肯定又有話說了。」她自嘲。

「你被批判的事,只有這件嗎?」他語帶譏諷的說。

是諷刺,卻也是事實。亮亮苦笑,起身走到櫃子邊替自己倒一杯熱咖啡,不加糖和女乃精,刻意把苦味留在唇舌間。

頭更痛更暈了,但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的口氣,她不該因此賭氣的,但不舒服的身子讓她遺忘自己應該克制任性。

「我為什麼要?出國是姐姐的夢想又不是我的。」她反唇相稽。

「你刁難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陰鷙的月光犀利而寒冷。

我們?姐姐的夢想也成為他的了,他們有了共同夢想,刁難姐姐就是刁難他?

心口像是被石頭重重壓上,教她不能呼吸,腦袋里仿佛有千百道雷打過,一陣強似一陣。「你這是在跟我談判嗎?」

「隨你怎麼說。」

「好,既然要談判就拿出態度,請問你打算提出什麼好處,讓我放棄刁難?」

「好處?你竟跟我談好處?」他怒目圓瞠,青筋在額間展現,雙手緊握成拳。

如果她沒理解錯誤,他大概恨不得把拳頭砸向她的笑臉。

「沒有好處,我何必談判?」但她可以跟他要到什麼好處呢?要他放棄姐姐,試著愛上她?呵呵,她真是頭痛得昏了,竟然可以痴人說夢到這等程度!

突地,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將她從座椅上拉起來,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手骨捏碎。「若不是你捅下的樓子,我們哪需要盡快把堇韻調走?直接告訴你,林道民找上門了,他揚言要綁架堇韻。他不但要我們交出錄影資料,還要我們大幅修改合約書,要求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他要百分之五十!听懂沒?」他憤憤地道。

他咬牙切齒,卻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分明。

他的字句打醒了她的知覺,亮亮此時才清楚自己闖下多犬的禍事。她果真太生女敕,才會以為自己扳下一城。

她急促的拿起電話,但尚未撥出就被亦驊攔下。「你要做什麼?」

「報警。」她想也不想就出口。

「你到現在還沒搞懂嗎?林道民如果是警方可以隨便抓的人物,他今天就不會是民代了,而是流氓。」

「我、我花錢請保鏢二十四小時保護姐姐。」她努力在腦里尋找補救辦法。

「你懂不懂何謂百密一疏?」

「那……你叫他來找我,不管是錄影帶或合約書都在我這里。」

「你到底有沒有腦袋?我們根本惹不起這幫人!景麗飯店的目標這麼大,萬一他們在暗處動手腳,不管是放火、在廚房里下藥,還是鬧幾筆雛妓事件……只要這樣,景麗的形象就會受到多大的損傷你知不知道?就算真要跟他作對,也要讓他模不清是誰在背後主使,你這樣光明正大和他杠上,不只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還把整個景麗都送上戰場。」

她深吸口氣,把他的話一句句思索理清,然後……承認了他是對的。是她沒腦袋!

頹然坐下,她錯了、錯得離譜。

亦驊瞄她一眼,松口氣道︰「我們告訴林道民,這件事與景麗沒關系,那是堇韻的好朋友為了替她出氣做出來的幼稚事情,景麗沒有合約書。至于他要的照片、錄影資料,也不在我們這里。」

「我們甚至對外放出消息,說堇韻沒有簽定合約書因而被景麗上層裁員,早就不在公司,怎知林道民仍然不肯放手,把矛頭對向堇韻……因為你,她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林道民目前還不知道堇韻和我們的關系,以為她只是個雇聘經理,但再過幾天,等他查出來了,堇韻哪還走得了?如果你不肯下人事命令沒關系,我辭職,我陪堇韻出國。」

她傻了,驚慌、恐懼、惶然,她不知道事實會變成這樣,惹了一個林道民,她的家人就要被迫四散分離。

但她還來不及說抱歉,亦驊的聲音已先一步出現。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他盯住她好半響,扭頭離開她的辦公室。

她任性……對啊,她始終好任性。因為她以為任性才能讓他把她掛在心上,任性才可以讓他時時待在她身旁,她只是想要他放心不下她,卻沒想到,這回她任性的下場,竟是他要辭職、要和姐姐遠走高飛,追尋他們的未來、他們共同的夢想。

他要走了?他要將她沐亮雲從生命中徹底清除?

亮亮找出筆,在人事命令上顫抖地簽下名字,她存著一絲希冀,希望自己的做法可以將他留下。

可兩天之後,他還是走了,沒有打任何招呼就離開了她的世界。

又一次,她怎麼就是學不會別自討苦吃?

凝睇著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機撫過千萬遍,那串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字在她指間壓壓按按,卻每每在按下撥出鍵時,就停了下來,換成取消鍵。

二十天過去,他沒有回來。

姐姐對美國的工作已經漸漸上手了,他也沒有回來。

林道民的事解決了,危機解除,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再也不回來了,對嗎?他們正式決裂了,是嗎?她在手臂上留下無數個深深淺淺的齒痕,可疼痛已經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後悔自己不該任性地報復林道民,讓姐姐去背負危機,更恨自己的幼稚無知把事情攪得一團糟,讓別人來替自己收拾殘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遠失去……

她需要一場雨水、需要發泄,于是她關上電腦,拿起包包、離開辦公室。她沒有打電話給司機,自己走出辦公大樓。

當第一滴雨水落在發梢時,她的淚水跟著淌下,嘴角卻仍帶著微微笑意,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著,走過公司附近的餐廳,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數著鐘面上的數字,十一點一到就讓司機送她過來。

她給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當,卻拉著二哥進日本料理店,一盤盤的菜擺在鐵軌上頭,她和二哥搶食著,二哥一邊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邊在她碗里添菜,那個時候……他們多開心呀!

如今,她已經失去他了,可是擺滿壽司的小火車仍然一圈圈繞著,這個社會並不在乎她的愛情。

她在心里自罵著︰懂了嗎?沐亮雲,你再怎麼以自我為中心,地球也不會因為你的悲傷而停止運轉,別人的歡樂不會因你而暫停,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偉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該讓你。

可她哪里要求過這些?她要的,不過是二哥的愛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東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滿了雨水,看見合撐一把傘的戀人從身邊嬉鬧走過,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樣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過。

有一年的台風天,只有一把傘罩在他們的頭頂,大風吹翻了傘緣,二哥便用他的身體為她擋去風雨。那個秋天,她好快樂,快樂得幾乎要飛上天。

她繼續往前,右轉穿過馬路,來到路的另一邊。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里有一家西點小店,它們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時,覺得口味很新鮮,所以把二哥帶回來的一小盒統統吃光了,從那次起,二哥認定她喜歡,就經常在下班後繞到這里,替她帶上一盒。

其實她吃膩了,吃得好膩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遠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因為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進肚里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戀愛滋味。

她佇立在櫥窗外,額頭靠著玻璃窗,里面的泡芙看起來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沒人用這個犒賞她了……

亮亮全身濕透,套裝粘貼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的發尾滴著水,兩只眼楮滿是血絲,鼻頭也是紅的。

她狼狽的走進店里,無視于店員眼底的訝異,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過帳、走出店門,她左轉穿過馬路,走回原來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卻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聲從嘴里逸出,唱著童年那首她愛到不行的童謠。

「漸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帶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曄啦啦啦啦啦……」

那個雨天、那把大傘、那個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為幸福會隨著她的任性盡情發展,誰知道任性是壞事情,她長到十八歲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里,泡芙早被雨水泡爛了,里面的芒果餡流了出來,但她無所謂,拿起泡莢就往嘴里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來為自己復習記憶,記住她曾經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個芒果泡芙、沖進廁所大吐特吐時,她也不後悔。

同樣的時間點,美國大樓公寓里,亦驊正靠在窗邊。

外面一樣在下雨,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狽的縴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妝被暈花的可憐貓咪。

大哥說,她連續兩個星期都待在公司里,沒回家休息;大哥說,雖然她沒說出口,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錯誤深感抱歉,企圖彌補什麼似的拼命工作;大哥說,她更瘦了,好像風一來就會飄上天,而他們的家庭醫生也說,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辦公室里擺上支架,替她吊點滴……

他氣,氣惱她這樣折騰自己!她為什麼老是要人擔心?為何就不能懂事點、听話點、乖巧點?

大哥說,她只是想照顧哥哥、想替堇韻報仇,或許方式不對,但她盡力了。

可他不要她這樣,寧願她像個普通小女生,耍賴、撒嬌,什麼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學校、家里,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見她的開心笑顏就好。

他有多久沒看過她笑了?爸曾說,亮亮應該當選微笑天使,因為她有一張最陽光、最燦爛、最可愛的笑臉。

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結,听見身後的嘆息聲。

「二哥,不放心的話,就回去吧。」堇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的雨水。

他轉過頭,笑著對她說。「等你適應習慣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經夠大了,「適應」這種事不需要你在旁邊看著,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驊搖搖頭,還是不放心。從小,這兩個小女生就歸他管。

她頓了一下之後,才道︰「二哥……我覺得……」

「覺得怎樣?」

「你對亮亮……不像以前那麼寬容了。」

他聞言一愕,繼而苦笑。

他怎麼可以繼續對亮亮寬容?她的執迷已讓兩人犯下大錯。他該做的是把她推開,等她了解兩人只能是兄妹後,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她應該懂事了。」他只能這麼說。

堇韻輕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說她還小、一下子說她夠大了,對你來說,亮亮究竟是太大還太小?」

被搶白一頓,他霎時無言。

「二哥,你真的認為亮亮任性嗎?」

「難道不是嗎?」若非亮亮倔強驕傲不服輸,如此任性,否則堇韻怎麼會被迫離開家里?

「我倒覺得她這段時間的作為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擔,她以為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擋住風浪,可以撐起公司,讓我們不必為沐家鞠躬盡瘁。」

「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撒嬌說,哥哥姐姐,我心疼你們那麼累;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感性道,景麗是爸爸的心血,我有義務承擔一切。你非要說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針見血啊!亦驊不禁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個借口、一點理由,才能將她推離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會很傷心、會想偏,說不定還會鑽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對我變壞,哥哥對我好,是不是只是為了回報爸爸的恩情?」

「不是這樣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但十八歲可是既尷尬又難堪的年齡,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記不記得我十八歲時,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歸,可說老實話,我也不是非要夜歸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給你看。」她也會任性啦,十八歲的女孩還有這個權利,總要越過這階段,才能要求她們成熟、面面俱到的嘛。

听堇韻說完,亦驊再度苦笑,「對,夜歸也就罷了,還讓其他男孩載你回家,害我既吃醋又嫉妒,真的……」

「真的什麼?」她追問。

「真的所有女孩十八歲都這麼難纏嗎?」

「拜托,我和亮亮算是小Case了,如果你踫到吸毒、援交、和怪叔叔同居換名牌的妹妹,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一個頭兩個大。」

她的話把他逗笑了,他卸下眉間的皺折,露出一臉認命的笑容。

「二哥,回去吧,我保證自己會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況且不說亮亮,公司也需要你。」

這時,亦驊還沒回答堇韻他到底要不要回台灣,但隔天接到大哥的電話,知道亮亮發高燒後,他立刻訂了機票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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