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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凝思 第十一章

「真的!有人說是少女乃女乃告了少爺,大家都沒出聲,只有少爺大聲說,絕對不會是少女乃女乃。當時他還被鎖著,可是,他大聲叫所有人不要懷疑少女乃女乃。」

蘇思凝忽然一個踉蹌,似乎立足不穩,一旁的凝香急忙扶住,「小姐,你別太擔心了。」

蘇思凝听而不聞,心中說不出是酸楚歡喜還是悲驚。

他信她,在所有人都疑她忌她之際,他信她。他曾負她、騙她、欺她、傷她,卻也在眾人皆非之際,為她一力辯白。

他……她不敢再想,鎮定了一下心緒,「現在家里怎麼樣了?」

「姑爺犯的是軍規,太守也不能裁奪,送交軍中論罪。戰場私逃,論法當斬,老爺夫人到處哭求,願意捐出全部財產,為少爺贖罪。大將軍開了天恩,抄沒了梅家產業,饒少爺死罪,投入軍中為奴。」

蘇思凝眉頭深鎖,「那柳姑娘呢?」

「少爺私逃是為了她,她算是慫恿的共犯,雖說軍法不治平民,但官府也不肯白白放過她,把她拘在牢中,既不審,也不判,等著家里再拿錢來贖。可是,別說家里已經一文不名,房產田地全沒了,再也出不起一兩銀子,就算還有錢,老爺和夫人也是斷斷不肯贖她的。」

蘇思凝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家中財產盡沒,下人必然都走了,爹娘又不會勞役生計,流落街頭,豈不……」

「少女乃女乃放心,老爺夫人少女乃女乃對我都有大恩,少女乃女乃還為了我和凝香置了一處房產,我怎麼會沒良心,看老爺夫人受苦。我把老爺夫人接到我那住去了,只可惜小門小戶,難為了老爺夫人。因怕少女乃女乃不知家里情況,所以趕來報個信,少女乃女乃,從今以後,只要有我和凝香一口吃的,斷不會少了老爺和夫人,如果少女乃女乃……」

蘇思凝心中一陣暖意上涌,從來仗義每多屠狗輩,梅良的這番作為,大見情義,可見凝香是真有慧眼的。

她輕輕道︰「梅良,多承你的盛情了。不過,爹娘還有我這個媳婦在呢,總能奉養二老,不至于要永遠拖累你們的。」

梅良一怔,「少女乃女乃……」

凝香卻在一旁問︰「小姐,你還回去嗎?」

蘇思凝斬釘截鐵地道︰「當然要回去,現在就去。」她轉身對蘇夫人道,「嬸娘……」

蘇夫人也是滿心慌張,上前便道︰「家里出了事,就快回去吧。那邊也要花錢,你身上怕也沒多少銀兩了吧?要不,把這房子和鋪子再賣了……」

「嬸娘不用擔心,我有手有腳,頗精針織女紅,也擅婦人活計,怎會不能奉養雙親?嬸娘只管好生在這里過著,他日總還會有轉機的。」蘇思凝安慰了蘇夫人幾句,堅決不肯再把為她所置的產業變現。隨意收拾了幾件衣裳,當天,就帶著梅良和凝香上路了。

再見到梅氏夫婦時,這兩位淳厚長者,仿佛已經蒼老了二十歲,換了粗布衣服,白發斑斑,皺紋滿臉,憔悴得幾乎讓人不敢相認。

思凝心中一陣傷楚,想起一年以來,相依為命、彼此關懷的日子,更是感傷。

看到這本以為已經一去不歸的媳婦在患難之際,再次出現,兩位老人眼中都閃過一道光芒,臉上難得地出現一絲喜色,然後又變作傷悲和無奈。

梅夫人雙手扶起蘇思凝,「思凝,你怎麼這樣傻,梅家已淪落至此,你回來做什麼?」

蘇思凝溫和一笑,「娘說哪里話?我是梅家的媳婦,不回梅家,豈不就無家可歸了。」

梅老爺面露慘然之色,「可是,梅家已經沒有了。」他環顧四周,就連這等簡陋木屋,也還是梅良讓他們暫住的。如今寄人籬下,夫復何言。

蘇思凝淡淡道︰「不,只要有爹娘在,有思凝在,梅家就一定還在,而且還依舊有房有舍有田有地。」

梅夫人搖頭,「我們所有的財產都已經用來為文俊贖命交給官府了,哪里還有房舍田地?」

「爹娘,這一年來,管家理業的都是思凝,爹娘倍加信任,從不過問,所以思凝置了幾處產業,爹娘並不清楚。」

梅老爺一怔,「大將軍下令抄沒梅家財產,若是隱藏不報,反是大罪,這……」

「爹娘放心,這份產業官府是不會查抄的。」

二老齊齊一愣。

蘇思凝笑著解釋道︰「自從得知蘇家遭逢大變,被朝廷抄家之後,我就覺得世事無常,禍福難料,若能在安富尊榮時籌劃出敗落之時的生計,當不懼世事變幻無常。雖然我們只是小宦之家,但居安思危亦是應當。我想到平常縱抄家充公,但有一項是不會動的,那就是祭祖用的產業。所以我在祖塋附近買下了一棟房產幾塊田地為祭祖之用,縱是國法森嚴,也輕易不會動這一項產業。」

二人望著蘇思凝,一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良久,梅夫人才哭了出來,「蘇思凝啊,真的是難為你了,我們梅家有了你是我們梅家的福分,只是我們梅家太對不起你了。」

梅老爺眼中也有了淚光,逢此天絕地滅之境,听蘇思凝這一番話,簡直如同絕處逢生一般,怎不叫人感慨激動?這一番變亂,測出人心冷暖,世態炎涼。多少往日知交盡掩門,多少親朋故舊變陌路,只有這個被梅家薄待傷害至此的女子,患難而至,不離不棄,又居安思危,早早為梅家定下如此退身之路。

梅夫人越想越是心中感觸,抱住她放聲大哭。

蘇思凝怕二老太過悲傷,忙道︰「爹娘,我們去看看我們自己的房子如何?」

二人當然一齊點頭。

于是在凝香和梅良的陪伴下,他們回到了梅家祖塋附近。

這是一片開闊的地段,一座四進的小屋,談不上富麗,但家計用度之物一應俱全,打掃一下就可以住下。附近的幾畝田地早已租給別人了。蘇思凝帶著二老去看地時,有莊稼人大聲招呼東家,這些人的質樸,讓一向與文人、官員、名流交往的梅家二老另有一番感覺。在家破人亡、前途茫茫之時,看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地,自己可以繼續生活的地方,那一種親切,比以前面對著梅家那麼大的園林樓台不知勝過多少倍。

從此他們就住在了這里。因這一帶人少,梅良與凝香感念舊恩,所以把他們自己的房子租給別人,也住在這里以便照應。他們五個人住在一處,要踫上了粗活,或在外拋頭露面的事就由梅良出頭來辦。蘇思凝帶著凝香做些手工針指也能換些錢財,再加上租地所得,倒也足以讓他們安度時日,不但溫飽無憂,反而稍有積蓄。

二老不必憂煩柴米之事,膝前自有蘇思凝盡孝,食用雖然與以前不能相比,但也非十分貧苦。沒有了以前的種種虛偽應酬,面對這個美麗賢慧的媳婦以及兩個忠僕,過這小戶人家平凡但安樂的生活,如果不是梅文俊生死未卜,倒也是天倫之樂。

而如今,縱然生活自如,衣食無憂,但二老臉上,總是少見歡容。白天蘇思凝總是承歡膝前,陪他們說笑解悶;到了晚上,獨坐房中,推窗看天上明月,便會不知不覺,一陣失神。

今夕何夕,月明如斯。同一輪明月之下,那人可還安好?

今夕何夕,月明如斯。梅文俊抬頭看長天冷月,同一片明月下,他所掛念的人,不知流落在何方?

「該死的,叫你擦洗甲板,還敢偷懶!」隨著呵斥之聲,一記鞭子惡狠狠地打了過來。

梅文俊听風辨位,便知鞭子來勢如何,卻並沒有躲避,那道鞭子惡意地在他冠玉般的臉上印下一記血痕。

他連哼也不哼一聲,沉默地繼續擦洗甲板的動作。

旁邊士兵冷笑著圍過來,「不錯啊,很硬氣嘛!這麼硬氣的人,為什麼在戰場上做逃兵?」

「我說,你可別誤會,人家可不是怕死,他是為了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想當情聖來著。」

「我說情聖,你那美人怎麼個美法,你倒說說看啊。」

惡意的訕笑聲響個不停,嘲弄的表情,在四周晃來晃去。梅文俊只是沉默地做他的工作。

剛剛擦完的甲板,即刻被人惡意踩髒,「怎麼這麼不仔細啊?這麼大一塊,都沒擦干淨!」隨著帶點冷笑的聲音,又是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梅文俊依舊一聲不吭地繼續把被人踩髒的那一塊擦洗干淨。

這樣惡意的羞辱和為難,他都已經習慣了。

不打仗的時候,軍中生活沉悶無聊;打仗的時候,死亡的壓力更讓人幾乎想要發瘋,所有的士兵們都瘋狂地尋找發泄情緒的方法。犯罪的軍奴,可以隨意踢打踹罵得像只狗一樣,是最合適欺凌的對象。

如果這個軍奴以前曾經是位將軍,曾經威風凜凜地壓在和他們相同的士兵頭上,如今卻低賤卑微任人踐踏,更加能讓人在欺凌羞辱他的同時,產生滿足感。人性中的丑陋在此顯露無遺。

從被押到海關成為軍奴開始,梅文俊已經嘗試過無數以前想也不曾想到的羞辱和傷害。他曾是天子驕子,少年將軍,憑他的能力功績,搏來閃亮前程,是所有人艷羨的對象;而如今,活得連只狗都不如。從最初的羞憤難當,痛楚欲死,到現在的漠然以對,麻木承受,心中再也不起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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