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之外 7
粗暴地打著了車子。哪里也不想去。只是讓車子跑在一片黑暗里,好幾次地做出了平時自己連想都沒想過的野蠻的超車,任怒吼一樣的汽車喇叭聲震天動地地從身後撲過來。
這個時候,雨下了起來。信號燈變紅了,一下子踩下了剎車,堂野的車子在十字路口整個橫了過來。
好在車後和對面都沒車開過來,沒有造成事故。可是受到了震驚的堂野手臂籟籟地抖動起來,只能在十字路口中央停著不動,被他擋到的車子一個勁地按喇叭。
車子橫了過來,這才察覺自己想要去死的事情。堂野離開了十字路口,慢慢地開著車。就這樣來到了穗花被推進水里的那座橋前面。他停下了車。妻子和堂野在事件發生之後只來過一次橋上。把穗花最喜歡的花和點心供奉在這里之後,馬上就離開了。不管到什麼時候,他都不會想來到這里。
堂野下了車,也不打傘就上了橋。橋的中央擺著許多的花和點心。任冰冷的雨水打濕自己,他就這樣定定地打量著這些。路過的車子的前燈照亮了人行道的時候,鮮艷的黃色花朵跳進了眼里。那是美麗的花環。這樣的花冠附近大概有五個。拿起一個來,看到短短的花睫被用線細致地系在一起。
堂野回到車里,毫不猶豫地開動了車子。在住宅街外面的獨棟房子旁邊的空地上停下了來。
在這棟老得快要塌下來的舊宅子附近,還是連一盞燈也沒有。進了大門,玄關和院子也都是一片漆黑。堂野雙手咚咚地敲著那扇拉門。
「喜多川,喜多川!」
他不斷地叫著那個名字。這個時候,院子里稍稍亮了起來,房間里點上了燈。然後玄關啪地亮了起來,拉門 啦 啦地拉開了。
喜多川也許正在睡覺。他眯細了眼楮,無言地俯視著堂野。
「你被誤認是犯人,一直被關在拘留所是吧。」
「……沒什麼。」
以一貫的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喜多川回答道。
「真的對不起……你心里一定很難過吧。」
喜多川微微地笑了。
「我被捕也不是你的錯。雖然他們叫著‘是你殺的'吵得要死,每天每天從早到晚都審問個沒完,可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們本來一口咬定的,可到了今天早上又突然放了我……發生什麼了嗎?」
因為抓到了新的犯人,不用把這個很方便的男人強行定成犯人也可以了的緣故。
警察……他們有沒有向喜多川好好地道歉的呢。是他們錯誤地逮捕了他,拘捕了他好幾天。
「……為什麼你濕成了這樣?」
要不是喜多川提起,堂野都把自己從頭濕到腳的事情完全忘記了。
「啊,我想……在外面走一走,卻忘了帶傘了……」
「那是因為你想來埋怨我嗎?」
堂野吃了一驚。喜多川只是因為個子很高大,還有常陪著穗花玩就被當成了犯人,遭到了這樣的對待。他沒有做任何錯事。可是他卻覺得給這邊造成了麻煩。
听到警察說喜多川有可能就是犯人的可能性的時候,雖然嘴里說著「不會是他」,心里卻多少有著一點懷疑。自己並沒有完全信任他。如果真的相信的話,就會抗議他們搞錯了,去拘留所和喜多川會面的吧。自己很狡猾。在看到他也許可能是犯人的時候,就丟下了沒有一個同伴的男人。明明知道他是孤單一人的……
「……橋上有黃色的花環。我想一定是你……就來道個謝……」
「如果那個東西就好的話,那我可以做上一兩百個。」
喜多川嘟噥著。
「那一天……本來約好了下午去玩的。可是,我卻喝多了睡過了頭。如果我按約好的去你家里的話,穗花就不會死了。」
喜多川向著夜色的另一邊投去遙望遠方一樣的視線。
「如果我遵守了約定,她就不會死了。」
「這不是你的錯。是因為有很多很多的……是運氣不好吧。」
「什麼運氣之類的我不知道。總之,如果我去了穗花就不會死了。」
喜多川頑固地堅持著。
「她就不會死了……我不想讓那孩子死啊。」
眼淚從喜多川的雙眼中滾落下來。
「吶,這是懲罰嗎?讓我失去重視的東西,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吧?我殺了人。可是我進過監獄了啊。我被關了十年呢。這樣還是沒有贖清我的罪過吧。還是說……」
喜多川看著堂野。
「那個被我殺掉的誰,也有個很重視他的人在,那個人恨著我?所以也必須要同樣地殺掉我重視的人才行?」
「不是的。那是……」
「不是那樣的話也不可能啊。殺了人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想過。可是殺了誰的話,總會有和我一樣想法的人在。變成這樣就叫自作自受嗎?告訴我吧。你不是什麼都知道的嗎。」
「我說了好幾次了,那不是你的錯。說得具體一點……其實是我們夫妻的問題。你一點都沒有錯,一點都沒有錯的。」
「既然沒有錯,那又為什麼會死啊?」
喜多川叫著。聲音在下著雨的院子里回響著。堂野看著眼前的男人,心里說不出地難過。
「這就是命運吧。一定是……這些都是注定的。所以你沒有必要覺得自己的錯,不要責備自己。即使你沒有來我家,如果那天麻理子不是午睡了的話,如果我沒有去加班而是留在家里的話,說不定也都不會發生那件事情了……」
喜多川按住自己的前額。
「如果我不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愛就好了。因為她說喜歡我……所以……我才會這麼難受……」
像要安慰他似地,堂野踫觸了他的臉頰。喜多川緩緩地抬起了頭。
「有一天你也會死的吧?」
「……是的。」
「如果你死了的話,我要怎麼辦?」
堂野無法回答他。右手被用力地抓住了。與此同時,堂野也感到了一種感覺。那種感覺是自然而然地傳達給自己的。甩開手臂想逃出去,卻被追了上來。在一片黑暗里也不顧有沒有路,就這樣沖進了院子里,腳被肆意瘋長的草絆住了。
在掙扎著拔腳的時候就被抓到了。堂野被順勢按倒在草叢里。高大的男人壓在自己身上的感觸讓堂野用力地抵抗著。
「喜多川,喜多川……」
嘴唇被冰冷的嘴唇覆蓋住。皮帶被解開,褲子被扯了下來。腰很冷,下一個瞬間,一個堅硬而粗大的東西就強行插進了那里。
「啊……疼……」
那個東西直插到深處。在如此封住了堂野的行動後,喜多川拉下了自己的領帶,剝開襯衫。雨水落在赤果的皮膚上,冰一樣涼。可是比起雨水來,喜多川的手卻更加寒冷。抱著赤果的堂野,喜多川動起了腰。隨著被搖動的動作,被強行打開的部分一陣陣刺痛著,讓堂野慘叫了起來。
雖然是被暴力奪走的,但堂野並沒有拒絕親吻。溫暖的舌頭絡合在一起,因為疼痛而哭泣著,但卻抱住了男人的脊背。
只有苦痛的疼痛轉化為快感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疼是很疼的,卻覺得這疼痛很好。在這亂來的性里,自己無論變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了,他這樣想著。
隨著男人的動作,周圍的草也在搖晃著。男人的肩背上輕輕落下了什麼東西,是黃色的花瓣……堂野朦朧地看了它一會兒之後,用舌尖舌忝上了它,然後靜靜地咽了下去。
結束了院子中有如野獸一樣的性之後,堂野被男人抱著帶回了屋子里。在等候洗澡水燒好的時間里,堂野都是赤果著身體被裹在毯子里,任喜多川抱在懷里。
水燒好之後,堂野洗了澡。最初的時候熱水讓腰一陣酸痛。但是不知不覺間也習慣了。進了澡盆後兩人也緊抱著。就和一開始一樣,堂野失去了反抗的意思。
洗好澡之後,擦干了水跡,就這麼赤果著被放到了被子里。喜多川也是什麼都沒穿。鑽井被子里的喜多川吸吮著胸口的尖端,讓堂野產生了自己面對的是個小孩子的感覺。不只是,喜多川像大狗一樣舌忝了堂野的全身。從耳朵里直到腳趾,他都認真地舌忝著。
被翻過身來,刺痛著的部分被舌忝舐之後,又被插入了。那真的很疼,就算哭了起來喜多川也沒有拔出來的意思。臉埋在枕頭里哭泣著,耳邊傳來了「我愛你」的聲音。
我愛你,我愛著你……一次又一次地,說到耳朵都听疼了的地步。可這樣一來,腰的疼痛卻似乎減輕了,真是不可思議。
到了天亮的時候,喜多川終于睡著了。堂野被搖晃得過了頭的腰疼痛著,到了連想去廁所都站不起來的地步。班也上不成了。堂野從喜多川家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說「因為身體不舒服,請讓我休息一天。」掛電話的時候才想起自己連對不起都忘了說。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堂野思考著。被大家都當成大義的名分使用著的愛到底是什麼呢。自己的確是愛著妻子的,可是如果問自己現在是否還是如此的話,自己卻無法回答。為什麼?因為自己被背叛了。她和其他男人上床,兩年來都在背叛著自己。只是因為背叛這種行為,愛情就消失了的話,那都是因為並沒有真正地愛著她的緣故吧。
自己對旁邊睡著的這個男人的感覺又是什麼呢。那種想要吻他的感覺又是什麼呢。他說著我愛你的時候,胸口那被絞緊了一樣的感覺又是什麼呢。因為被妻子背叛,就自暴自棄,那時候被近乎討厭的直接的思想控制著,就這樣隨波逐流在發生了吧。
都是因為曾經在自己手中的東西都消失了,那麼自己不能算是狡猾吧。發生的全都是討厭的事情,責任總是被推到自己身上,所以……自己會覺得愛著這個男人,也只是因為要逃避眼前的現實而已的吧。
如果是真的愛上了他的話,那麼在監獄的時候就該是愛著他的了。他說喜歡自己的時候也該能對他說喜歡的。因為從那個時候起,喜多川就一直對自己說著「我喜歡你」。
他覺得麻理子很狡猾。她背叛了自己,卻把什麼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身上。可是自己剛才也做了那樣的事情,結果還是相同的。就算不知道那是愛情還是什麼別的,也仍然能夠成立。只不過自己這邊都是男人,不可能會弄出孩子來而已……那麼無論是一次還是幾次,都不會有什麼區別。
想著想著,不由得哭了起來。想著那已經死去的生命和將來即將誕生的生命,還有自己本身的事情,邊想著就邊自我厭惡起來,然後就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過了中午的時候,堂野醒了過來,喜多川已經不在了,也許是去上班了吧。堂野打量著周圍。房間里除了自己躺著的這套被褥,和一個三層的架子外,什麼都沒有。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書和素描簿。書大都不新,全是破破爛爛的東西。其中只有一冊是新書。封面是聖家族大教堂,看里面是以照片介紹出自高迪之手的建築物的圖集。
素描簿有很多,將近十冊。想著他都畫了些什麼呢,堂野就抽出了里面的一本。翻看的時候,卻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大吃一驚。畫下面寫著的日期是三年前的,應該是回憶著自己在監獄的時候的臉孔畫下來的吧。還是和尚頭的樣子。看到自己的肖像畫,堂野有點手足無措地只是嘩啦嘩啦地亂翻著,可是里面無論哪一張都是自己的臉。接下來打開的一本也是一樣的。最新的一本沒有畫完,在中間的一頁上有著潦草的字跡「忘掉頭了」。
在監獄里是不可能照相的。所以……喜多川是靠著記憶畫出自己的臉的。可是記憶也隨著時間的經過而漸漸地被遺忘了……從那沒有畫完的素描簿上看,堂野的肖像畫在今年三月以後就沒有了。
堂野把素描簿放回了三層架子上。周圍連一條毛巾都沒有,就這麼全果著打開了通向另一個房間的拉門。陽光唰地射了進來,不由閉上了眼楮。這個六疊榻榻米大的房間里只有一台電視放在地板上,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桌子。在面對著院子的狹窄屋台上,有個高大的背影坐在那里。
是注意到了打開拉門的聲音吧,那個背影轉過身來。
喜多川只穿著一條牛仔褲,上面什麼也沒有穿。
「……衣服沒了。」
「你的現在正在晾著。」
仔細看看,自己濕漉漉的衣服搭在院子里拉在兩棵樹之間的晾衣繩上,正在晾干。
「有沒有毛巾啊。至少在衣服未干之前擋一下腰……」
「圍牆很高,外面看不到的。」
的確是有圍牆在,但是赤果著身體來回走畢竟還是讓人塌實不下來。可是喜多川沒有去準備換洗衣服的意思,也只得光著身子蹭到了喜多川身邊。
屋台的木板上散落著很多帶著花睫的黃色花朵。喜多川把它們一朵一朵地用線系在一起。
「是花冠?」
「這是今天的份。花很快就會枯,我想枯了的花環她不會喜歡的。」
喜多川的手指敏捷地動著。
「我以前听說過,想著那個人的事情也是一種供養。所以,我這麼做下去的話,也就會一直想著她了。」
堂野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喜多川。感情一下子無法控制,眼淚不覺流了出來。這到底是不是愛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些自己考慮了很久很久沒完沒了的東西,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現在,自己毫無緣故地愛著這個就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只是單純地愛著他而已。要緊抱住一個人,即使只有這個理由也很充分了。
「……你不去上班可以嗎?」
這樣一問,喜多川嘀咕了一句︰「我被炒魷魚了。」
「不去再找個工作不行……要付不出房租來了。」
喜多川把自己的手重疊在抱住自己的堂野的手上。
「我想,如果要找一個長期呆下去的地方的話,那就要住在有院子的家里。有很多的草和樹,可以在院子里養狗……這里的確是我的家沒錯,卻總是很冷清。一點也不像你的家那樣,感覺很溫暖。」
喜多川眼神定定地望著院子的另一邊。
「如果沒有人在,家就是很寂寞的東西了吧。」
在悉籟的風聲中,喜多川喃喃地低語著。
傍晚,堂野在太陽落山前回了家。喜多川一直跟著他把他送出門,但沒有拉住他,阻止堂野回家。打開公寓玄關的門,外面已經夠暗的了,里面卻只有更加黑暗。打開燈的開關,見麻理子的鞋放在玄關,似乎是在家的樣子。
走到客廳,沙發上有一個蜷縮著的影子。大概是發現門口亮起了燈,麻理子唰地跳了起來。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麻理子搖著頭。
「……昨天你去哪里了?」
「我住在喜多川家。」
不知怎地,麻理子露出了松了口氣一樣的表情來。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瘦弱的肩膀顫抖著,麻理子的雙手捂著了臉。
「打電話到你公司去,他們說你今天請了假……」
堂野把拎的塑料袋放在桌子上。
「吃點什麼吧?」
麻理子搖著頭。
「還是吃點吧……我隨便買了些東西。」
把從附近超市買來的成品菜在桌子上擺好,吃了起來。麻理子泡了茶來。用餐結束之後,堂野向著收拾完桌子的麻理子開口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在客廳的沙發上,兩人對面而坐。麻理子一直垂著頭,沒有把臉抬起來過。
「那之後我考慮了很多東西。你外遇的事情,肚子里孩子的事情,穗花的事情……」
堂野的話中斷了。
「的確,也是有就這樣和你一起下去,把你肚子里的孩子當成我的孩子來養育的選擇在。雖然說我不會愛那個孩子,但相處久了,也許會產生感情,說不定我會覺得那個孩子很可愛。但就是我會愛上那個孩子……我也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把你看作自己的妻子和這一輩子的伴侶了。」
麻理子的臉頰瞬間僵硬了。
「也許你認為那只是偶爾一次的外遇而已。也許會有人能夠原諒這種事情。但那對我來說,我會覺得我們之間的價值觀根本不同。」
我……麻理子以顫抖的聲音開口道︰「我、我是愛著你的啊……」
「我不能理解你的感覺。本來人的心情感受就不是能夠推論估量的東西,所以恐怕我說什麼理解也是很奇怪的事。但是,只有一點我是能夠確定的,那就是即使再這樣和你在一起,我也不會再想去守護你了……也不會再重視你。」
請和我離婚吧……堂野宣告道。麻理子咬著嘴唇,緊握住了雙手。
「那我肚里的孩子怎麼辦……」
「關于那孩子的事情,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
「你怎麼可以那麼不負責任?」
「你也確定那不是我的孩子對吧。是那個男人的孩子。所以你向我要求什麼決定根本就是搞錯了。」
但是……堂野打斷了想要辯解的麻理子。
「你和我離婚……如果可能的話,你和那個男人再婚也沒關系。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作為孩子真正的親生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如果介意這里的人的眼光的話,那麼搬到離這里遠一些的地方去就好了。他不是也說他喜歡你,而且想要認那個孩子的嗎。你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你有沒有常識啊!」麻理子叫著,「那是殺了穗花的女人的丈夫。和那種男人再婚……我絕對不要!」
「說雖這麼說,可那男人不是說希望你把孩子生下來的嗎。」
「可是……」
堂野為到底該不該說而煩惱了一會兒,但結果還是說出了口︰「你要負起自己該負的責任來。」
麻理子咬住了嘴唇。
「可是,我是喜歡你的啊。」
「我不想爭到法庭上去。所以,我希望和你圓滿地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