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之外 6
自己都說了些什麼,是怎麼樣掛斷電話的,這些都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母親最後似乎是說了句今天會到你那里去之類的話。堂野慌忙向電視機沖過去,打開了開關。換著頻道,找著正在放新聞的節目。
「前日下午,發生了○○縣○○市公司職員堂野崇文先生的長女,四歲的穗花被不明人物帶走的事件。今天早上,在距離住宅十公里左右的河川河口附近發現了遺體。遺體表面沒有明顯的損傷,推定是溺水身亡。目前認為,有一與堂野先生相識、家住附近的三十四歲男性建設業工人可能與此事件有關,警方正听取他對此案的陳述……」
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地看著電視的時候,身後傳來妻子「吶」的聲音,慌忙轉過頭去。
「犯人是喜多川先生?」
「……現在也還沒有確定。」
「可是,里面說他可能與事件有關啊。那是喜多川先生吧?」
妻子緊抓住自己的雙腕,大力地搖晃著。
「吶……」
扭過頭去不看麻理子的臉,堂野回答道︰「那個,只是說可能性高而已。」
果然是……妻子念著。
「一開始我就覺得奇怪了。那個人真的很奇怪。都不和我們說話,只跟孩子玩……我還以為他只是喜歡小孩子,可那都是做給人看的吧。」
「不是的,喜多川是真的很疼愛穗花……」
「疼愛她的人會殺死一個孩子嗎?」
麻理子怒吼了起來。
「那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們總是請他吃飯的……就算他不感謝,我也不記得做過什麼讓他記恨的事情。你……你……為什麼會和那種人做朋友呢!」
他並不是自己過去的朋友,而是在監獄里認識的,這堂野說不出口來。妻子抓著無言以對的堂野,哭叫著「你說話啊!喂!」
晚上八點鐘,堂野和麻理子雙方的父母都來到了家里。擅自代替了一無所知的堂野。父親與殯儀公司談了許多許多事情。
九點的新聞里,喜多川的稱呼已經變成了「犯人」,他的真實姓名和面部照片也放了出來。連過去的有殺人前科這件事都被報道了出來。听到這些之後,麻理子半瘋狂了起來。
「老公,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失控的麻理子被她的母親緊緊抱住。
「你是知道那男人曾經殺過人的吧?為什麼,你既然知道他是那樣的男人,為什麼還要把我們介紹給他?甚至讓他和穗花一起玩!」
「罪已經贖過了。而且,那也許並不是喜多川殺的……」
「這次不是殺了人嗎?他不是殺了穗花嗎……」
無法辯解,任妻子指責的堂野能做只有低垂著頭。妻子的雙親怒吼著「為什麼要讓自己的家人都陪著那個有殺人前科的男人!?」,連堂野的雙親都對著他們低頭彎腰,道歉說「我兒子實在對不起大家」。
就是說在監獄里曾經受過喜多川很多的照顧,現在也已經晚了。
堂野因為認識有前科的男人,並讓他和妻子孩子扯上關系而受到周圍人的責備,這種責備甚于對孩子死亡的哀悼。
即使在守靈的通夜儀式里,仍然听得到交頭接耳的聲音。听說是那爸爸的朋友做的……灌進耳朵里的這些話讓堂野如坐針氈。失去了女兒的悲痛堂野和麻理子都是一樣的,但堂野卻被周圍的人責備著,成了壞人。
麻理子在守靈與葬禮的時候都在哭泣著。葬禮的那天,電視台的記者也來采訪了。他們請堂野發表意見,但堂野什麼也說不出口。
葬禮結束後,就像退潮一樣,人群也一下子消失了。似乎是周圍變得安靜下來,那根緊繃的弦就啪地崩斷了一樣,麻理子昏倒了。醫生宣告說︰「她是心力交瘁……而且您太太她懷孕了。」……已經兩個月了。
連穗花的死都沒有接受的時候,肚子里卻又孕育了下一個小生命……即使告訴她她已經懷孕了,麻理子似乎也沒有听進去一樣,听到的時候她也只是沒有表情地「啊……」了一聲,就好像是在听別人的事情一樣。
但堂野覺得麻理子懷孕是件好事。雖然從經濟方面不想再要第二個孩子,可是事已至此,對麻理子來說還是有點別的事情讓她轉移注意力的比較好。雖然之前為了不懷上孩子加了很多小心,但這次的事情簡直就像是神賜予自己兩人的絕妙安排一樣。
葬禮後三天,堂野在相隔快一周之後回到了公司。得知了事情的龍田和打工的女孩子都超出必要地關心著自己,不知怎地讓人覺得很難過。
到一天結束的時候,堂野感到有點累。晚上七點的時候,他下班回家,把車停在停車場的時候,看到通道對面有張熟悉的面孔向著自己走過來。是負責穗花事件的警官,柏井。
「您好,打擾了。」
柏井低了低頭打了個招呼。
「這段時間里受您照顧了。」
堂野也點了點頭。
「其實,如今有了關于穗花小朋友事件的新證詞,我們有幾件事想來問問您二位……」
堂野猶豫著要不要讓柏井到自己家去。現在麻理子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些,如果又提到穗花的事情,她說不定又要失控了。而且也可能對她懷了孕的身體造成打擊。
「那個……我妻子正是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時候,在這里說可以嗎?」
柏井「啊,也是啊」地附和了一句。結果,堂野和柏井在車中談了起來。
「警方把喜多川作為犯人逮捕的事情我想您也知道了。他在穗花被帶走的時間,和推定死亡時間下午四點左右都沒有不在場證明。還有小學生的證言在。啊,雖然他本人是徹底否認的。」
「他本人說不是他對吧。」
柏井說著「是的」地歪歪頭。
「因為有目擊證詞,所以我們執行了逮捕,可是前天又出現了新的證詞。」
「新的證詞?」
「是電話。有個上初中的女孩子在事件發生的當天,看到有個人站在雁長橋上……她是這麼說的。」
新聞里報道了穗花是從橋上落水溺死的。而雁長橋就是離發現穗花尸體的河口最近的一座橋。
「她放學回家的路上,要過橋的時候看到有個穿黑衣服的高個女人,對方似乎是一邊看著橋下一邊笑著。她覺得有點可怕,所以就記住了。」
堂野口中反芻著「女人……」這個詞。
「那個初中生的家長到了前天給警署打了個電話,因為無論如何都很在意這一點。還有一些其他我們在留意的事情,現在正在搜查……」
「也就是說,說不定喜多川並不是犯人了?」
柏井答了句「現在還不知道」。
「我們到現在還認為是喜多川,但是也有萬一的可能性……」
柏井擦了擦自己的鼻頭。
「說起來……您太太上個月辭掉了打工,我能問一下她辭工的理由嗎?」
「她說和其他的工作人員合不來……」
柏井只是問了一些妻子的事情就回去了。在他走後,堂野在車里一個人想著。警察一旦認定了犯人,那麼就說明找到了那個人是犯人的證據,哪怕是捏造的證據。但那個警察在逮捕了犯人之後還在繼續調查,這說明犯人是其他人的可能性很高。
堂野把額頭靠在了方向盤上。也許喜多川並不是犯人的……只有這件事情讓自己多少好過了一些。
回到公司的第三天,堂野再次收到柏井的聯絡。接通手機的時候,還在公司里,堂野慌忙走到走廊上。
「真正的犯人已經被逮捕了。」
柏井的聲音听起來淡淡的。
「關于這件事,我們有話要和二位說,能不能請您和太太一起到警署來呢、」
堂野有點躊躇。
「其實……我妻子她懷孕了。如果有事情要說的話,能不能我一個去呢。」
「這回的事情和您太太有著關系,我們有兩三件事情要和她確認。實在是很抱歉,但還是請您兩位一起過來。」
從口氣就可以听出柏井不會讓步,堂野也只得死心,帶著麻理子來到警署。看著問自己「為什麼不能不再去警察那里啊?」的妻子,想著總比一次得知所有的事實好一些……就告訴她「似乎是找到了真正的犯人」。
「犯人不就是那個男人嗎?」
「詳細的事情警察會告訴我們的。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
麻理子在車里一直帶著錯愕的表情。
到了警署,在接待處說出了柏井的名字,被帶到了一間小小的房間。似乎是間審問室,麻理子和堂野在圓椅子上並排坐了下來。
「之前已經跟先生說過一些了,我們逮捕了殺害穗花的犯人。」
麻理子緊緊握住堂野的手,咬住了嘴唇。
「不是喜多川先生嗎?」
柏井點了點頭。
「犯人的名字叫‘田口繪里',您認識嗎?」
堂野搖著頭,但麻理子在听到的時候臉色頓時變成了一片蒼白。
「麻理子認識那個人嗎?」
堂野問著,但妻子沒有回答,以很奇怪的方式搖著頭。
「田口繪理是太太您以前工作的超市店長,田口浩之的妻子。以前似乎做過模特,個子將近一米八十,頭發又短……再加上戴著頂黑帽子,在那個小學生看來就好像是個男人。」
堂野想起了妻子辭掉超市打工時說的和同事處得不好的話來。
「你和店長的太太處不好嗎?」
麻理子垂著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您丈夫還什麼都不知道啊。」
直到這個時候,堂野還沒有能察覺到柏井和妻子間這些意味深長的話的真正意思。
「您太太和超市的店長田口浩之從大概兩年前就有著婚外情。這是從其他的工作人員的證言中發覺的。而您辭掉工作也是因為和店長的不倫關系傳了出去……是這樣吧,太太?」
堂野的眼楮大睜著,整個人無法動彈。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展開讓頭腦完全不能運轉,他僵硬地側過頭去問身邊的妻子「是這樣嗎?」,但是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田口繪理恨著丈夫的外遇對象,也就是堂野先生您的太太,她已經供認是為了報復而殺害了您的女兒穗花。」
麻理子蒼白著一張臉,籟籟地顫抖著。
「田口夫婦沒有孩子,已經進行了將近十年的不孕治療。而她知道這段時間里丈夫居然和年輕的女人產生了外遇,就憤怒得不能自己了。」
在自己身邊,妻子哇地哭著俯去……听到了她的嗚咽聲。堂野只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因為握得太緊而發白的手指。
妻子就像口頭禪似地說著她愛著自己。說有個溫柔的丈夫、自己是幸運的人。既然她對目前的生活很滿足,那為什麼還外遇整整兩年呢。
堂野忽然不認識這個在自己身邊哭泣著的女人了。妻子到底為什麼哭呢,他連這個都無法理解了。
一回到公寓,麻理子就把自己關在寢室里。堂野在客廳里喝著酒,在頭腦中整理著事實。麻理子和工作地方的上司有了婚外情。而那個偷情對象的妻子被激怒了,就殺死了沒有任何罪過的穗花。
這到底是誰的錯呢,堂野想。偷了兩年的情,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嗎?還是被背叛了兩年都一無所知的自己呢……
現在想起來的話,其實是有很多類似外遇的跡象的。自己沒見過的項鏈……那說不定就是店長送她的禮物吧。她說和朋友去吃飯的那個晚上,說她的脖子上有紅色的痕跡的時候,麻理子很明顯的動搖了。那也許是偷情的痕跡吧。還有看到自己回來就馬上掛掉的電話……因為對沒有手機的麻理子來說,能和店長聯絡的只有家里的電話而已……
自己本來該再多加些戒備的。但是自己的妻子……只有那個對自己微薄的薪水連一句怨言也沒有的妻子,自己是怎麼也不會想到她與人外遇的。
被背叛了……這種想法就是無法消失。自己守護著這個家,卻被背叛了。堂野呷了一口酒。事情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自己太窩囊吧,而對方那個男人比自己有魅力得多吧。
堂野抱住了頭。很不甘心,很痛苦,很悲傷……想著想著,堂野為了那一點點的可能性,向有著妻子所在的寢室走了過去。
麻理子在房間的角落里縮成一團,就像個幼小的孩子一樣。
「麻理子。」
妻子抬起哭濕了的臉。堂野在與她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停下來,對著她站在那里。
「……那個……」
他尋找著接下來的話。光是把這些說出口來都是一種屈辱。
「……你愛他嗎?」
麻理子沒有回答。
「如果,你愛著他的話……那就直說你想和我分手好了。結婚之後才喜歡上別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感情變成了這樣,也是沒有辦法的。」
麻理子搖著頭︰
「……我沒有喜歡到那個程度……」
她用細小的聲音回答著。
「我是喜歡你的……雖然也許你不會相信……」
堂野搞不明白。既然她說喜歡的是自己,那麼為什麼要去外遇呢,為什麼要和別的男人睡……
「……每天都很無聊。雖然很幸福,可是每天都是一樣的……一想到自己要過著這樣的日子直到變成老太婆,我就很害怕。就在那時候他引誘了我……原來不倫這種事情不只是在電視或雜志上才有的東西,是真的啊……就以玩玩的心態……」
「以玩玩的心態一直繼續了兩年嗎?」
麻理子用力搖著頭。
「我最初只是想玩,可是那個人卻認真了,他說他要和妻子離婚。我覺得不好,想和他分手,他就以把事情說出去威脅我……那個時候也快一年了,我想他慢慢會變心什麼的……」
堂野咬著嘴唇。
「這種玩玩的心態卻傷害到了對方的妻子和我。」
麻理子嘟囔著「那些我也不知道……」
「你也該知道和有婦之夫發生關系總會傷害誰吧,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一邊怒罵著,堂野一邊想著自己的妻子原來是這麼任性的女人。自己一直以為她是個很體貼,很認真,很為周圍的人著想的人的。
「你在生我的氣吧?」
麻理子瞪一樣地看著堂野。
「因為我搞外遇,穗花才會被殺的。全都是我的錯。而你一點錯處也沒有……」
「麻理子……」
「我也很難過的啊。你別用這種責備一樣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和人偷情是不對的。如果我知道孩子會因為這個被殺掉,就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了。可是……這是我一個人的錯嗎?所有那些偷情的人的孩子都被殺了嗎?不是那樣吧,只是偶爾而已……因為對象的妻子太善妒,腦袋壞掉了,才會變成這樣而已。」
麻理子用握緊成拳的雙手咚咚地敲著地板。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必須要遇到這樣的事情而已呢。我的孩子被殺了,我的女兒沒有了,可是卻還是不能不被大家指責!」
堂野無法找出安慰的話來。她的這種自私讓自己看得呆住的同時,也感到了悲哀。人類無論是誰都是有弱點的。這自己也明白……雖然明白,可是……
俯視著妻子,堂野突然被一種可怕的預感籠罩住了。一直都有外遇的妻子,並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的。不會是吧……但就算怎麼想,曾經浮現的疑惑的種子,是無法從腦海里被打消出去的。
「那個……你肚子里的孩子,那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麻理子的肩膀猛地顫抖了一下。
「我們一直都做了避孕的……雖然那並不會是百分之百,不是沒有懷孕的可能,可是……」
「……我不知道。」
不是的,她並沒有這樣肯定地說。堂野也不得不放棄了拐彎抹角的問法。
「你和外遇的男人避孕了嗎?」
「什麼,你不要問得這麼露骨!」
「因為這很重要。如果你們沒有避孕的話,那不是說不定是那個人的孩子嗎。」
麻理子緊緊地咬住了嘴唇,然後低聲地嘟囔著「……沒有」。堂野的眼前變得一片黑暗。
「因為他說過自己不可能有孩子。他的精子非常的少,就算留在里面也沒關系。所以……」
「為什麼,那也許不是我的孩子的……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很難過啊。可是那個時候我不能說啊,穗花死了,我卻也許懷上了偷情的人的孩子……」
「那你又是打算做什麼?」
堂野逼問麻理子。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根本沒有發現的話,你就把那個男人的孩子當成我的孩子生下來,把他養大嗎?」
「那,我該流掉了?」
妻子挑戰似的言語,讓堂野覺得當頭挨了一棍一樣。
「這孩子一定是他的孩子。從時間上來說我也覺得是……如果跟他說了的話,他會哭著讓我生下來。拜托你,我會認這孩子所以不要殺他什麼的。」
堂野屏住了呼吸。
「可是我是你的妻子,所以如果你說讓我墮胎的話,我就會墮胎。」
堂野沉默無語。那是一個人類的生死,是很重要的事情,而妻子為什麼卻全交給了自己呢。是想把和堂野完全無關的「罪過」與責任推給自己吧。這個判斷無論如何不能由她自己來下。
麻理子月復中有了一個小生命。在听到這消息的時候,雖然是那樣的情況下……卻還是很高興。而現在孩子存在于那里的事實沒有改變,可是自己的心情卻急速冷卻了,真是可怖。
「你是想說,讓我去愛這個孩子嗎?」
堂野低聲說。
「你讓我對這個作為背叛我的證明的孩子……」
「身體上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我的感情沒有背叛你。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地喜歡。朋友和大家也都說‘麻理子的丈夫是溫柔的人',听了我也非常高興……」
麻理子說自己溫柔,但這話卻只是從耳邊滑了過去。不覺得高興,也沒有任何的感慨。堂野離開了寢室回到客廳,呆呆坐到了沙發上,最後卻再也無法忍耐地抓起車子鑰匙沖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