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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夫踫不得 第三章

長時間禁閉在黑暗中,一下子大放光明,刺痛了眼。

當高以達反射性地撇開頭時,房間里多了一個不請自來的「冒牌」狗仔隊。

一連串的喀嚓喀嚓聲,此起彼落的連續閃光燈,囂張地在眼瞼上方撞擊著。

精密的光學鏡頭,將他與男人糾纏的肢體、曖昧的姿勢及手足無措的片段,鉅細靡遺地納入快門里。

「我的天!段昀,你在對小高做什麼?」同一時間,一聲驚呼發自門邊,女圭女圭臉的男子說︰「你、你還不快放開他!」

「搞什麼……這聲音是……尚志!」男人後知後覺地從高以達的身上撤離。

得救了。高以達如釋重負地拾回殘余的自尊,滾動身體逃離男人的控制。

「你是怎麼進來的!」段昀東張西望地對著空氣怒叱。

咦?高以達不解地望了男人一眼。他看不見龍老板就站在床邊嗎?莫非……那雙墨鏡並不是裝飾品,而是……因為他眼楮……看不到?

此時女圭女圭臉的男子趕到高以達身邊。「你沒事吧,小高?」滿臉心疼地替他解開了手上的皮帶。「嘖、嘖、嘖,真可憐,手腕都破皮了。段昀,你居然把前來幫忙照顧你日常生活起居的小高壓倒在床上,這可是犯罪,該被捉去關的。」

「我?」墨鏡下的鷹眉一蹙。「……更!你設計我。」

「設計?你在說什麼啊。」女圭女圭臉的男子眨著眼。

冷臉以對。「不要裝了,你那一肚子壞水能出什麼好主意?你背著我在玩什麼花樣,說!」

無辜至極地拱高了眉,女圭女圭臉上淨是困惑。「我什麼花樣也沒有玩啊?我是來赴約的。我約了小高先生九點到你家,打算介紹他給你認識,順道讓小高熟悉工作環境,我哪知道你竟會對他下手!幸好我來得及時,阻止了你,不然你就鑄下大錯了!」

「講得像真的一樣。」段昀不信地撇撇嘴。昨天在電話里頭,尚志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有個很棒的男孩要推薦,還說什麼一定會讓自己滿意他的服務點點點。尚志很清楚他每周一次會找TWO2的鐘點男孩到家中,因而利用這一點——

「本來就是真的,他是公司幫你新聘請的全職幫手,專門替你處理一些日常生活的瑣碎事務。未來他會幫你準備三餐、料理家務,打掃房子等等,還有他的薪水由我這邊支出,你完全不必擔心。」

「我不需要!」男人像只暴躁的熊咆哮著。

「但我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你很需要幫助。」

「我拒絕讓一個閑雜人等在我的房子里晃來晃去,很礙眼。我的事,我自己就能處理得好,用不著外人來插手。」

「駁回!首先,他不會礙到你的眼,因為反正你也看不見。再者,你說外人不可以插手,身為你的表哥兼合作伙伴,我應該不算是外人,所以這件事情我管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合情合理。」

「這是我、的、家!我有權決定要讓誰進來、不讓誰進來!」

雖然沒有地方讓高以達插嘴發問,但是他的疑問已經間接獲得證實。

想不到……原來段昀真的是盲眼人士,這麼說來龍老板也不算是騙他,段昀的確需要一名幫佣。

龍尚志=龍老板望著表弟固執的表情數秒鐘後,長嘆口氣。「沒辦法了,寇仔,你說,剛剛的照片可不可以做為起訴的證據?」

蓄著五分頭,體格高大,眼神凶悍,一眼即知「非善類」的男子,踏著一雙藍白拖鞋登場。

他把插在耳朵上的香煙取下,用嘴巴叼住,邊掏打火機邊說︰「不用照片,我也可以用現行犯逮他,我還會吩咐里面的兄弟們,好好地給他關照一下我們龍二哥的可愛小表弟。我說,段昀,你這小子別太囂張了,二哥花錢幫你請男僕,你還挑三揀四個什麼勁!」

二哥?高以達真想掏掏自己耳朵,他真的沒有听錯嗎?這個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比龍老板大上十歲的流氓老大,竟喊龍老板為二哥?那……到底龍老板幾歲了?真是不可思議。

「寇仔,這年頭沒有人稱什麼僕不僕了,應該稱為『專業管家』,要不也可以稱他為這個家未來的『老媽子』或『男主夫』。」

不管是哪一個稱呼,高以達都敬謝不敏、無法恭維。

「是,謝謝二哥幫我上這一課。」明明外貌有如凶惡的斗牛犬,可是主人一召喚,他就乖得有如哈巴狗猛搖尾巴……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幕。

龍尚志重新對著表弟綻放一抹苦勸的微笑,說︰「段昀,你明白了嗎?如果不想因為非禮小高的事而被關進拘留所里,你還是放棄抵抗,乖乖接受我的安排就好,表哥不會害你的。」

男人冷笑以對。「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吧,尚志。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逼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你硬塞給我的幫佣。可是你把我丟進拘留所也好、監牢也罷,都隨你的便,我不會改變心意的,我說不需要幫佣就是不需要!」

龍尚志搖了搖頭,嘴巴念念有詞了好一會兒,閉了閉眼,再張開。「好吧,寇仔,把他帶走。」

穿藍白拖的男子嚇了一跳。「咦?真的要這麼做啊,龍二哥?」

「當然!他可是欺負了小高,得付出應付的代價,不讓他好好懺悔怎麼行。」龍尚志斬釘截鐵地說完,馬上擠眉弄眼,動著嘴巴不出聲地說︰「笨,你不會配合一下,演演戲,嚇一嚇他啊!」

男子恍然大悟地擺出凶狠的模樣,拿出手銬上前。「走,我帶你回局里問話去。」

段昀冷哼了一聲,任由他給自己上手銬。

龍尚志驀地想起一件事,喊住表弟。「等一會兒,段昀,你欠小高一聲道歉,你剛剛差點非禮了他……」

段昀停下了腳步,雙辱扭曲出譏諷線條,冷笑著。

「要我道歡?」俊秀臉龐釋放出毒氣級的魅力。

男人的五宮,從雙唇到眉、鼻梁、雙眼,每一部分都有著鮮明深邃的輪廓,一如他的言詞那樣犀利、醒目。「你當我是哪門子白痴?」

之前無論是在幽暗的室內或昏黑的玄關,都只能看出個大概的形狀,所以高以達並未特別留意段昀的相貌——

細看男人的長相,出乎意料地,會發現到無論是經常皺起的英眉、或不時有幾綹劉海掉落下來,遮住眼楮的打薄及肩細發,以及那雙異常細長、干淨、白晰的十指,綜合起來,竟組成一個看似神經質的、完美主義的、不惜為藝術而瘋狂的,經常游走于常人與狂人邊緣,深具天才藝術家氣息的秀雅男子。

——與他的火爆性格恰成對比,無疑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代言人。

磁性的美聲, 哩啪啦地開罵道︰「這家伙不也是和你同一伙的!他和你聯手欺騙我,我為什麼要向他道歉?不想被我非禮就不要冒充應召男,憑這種逾期的、嚼也嚼不動的、啃到牙快斷掉的貨色,也跟人出來賣?不要丟人現眼了。」

「段昀!你——」

「不要緊的,龍老板。」高以達開口介入。「我不希罕這種人的口頭道歉,與其听他說得心不甘情不願,不如不要和解,我也不打算因為一句『對不起』就原諒這家伙,大家扯平。」

他的回答令段昀頗感意外地仰起下顎,對著天花板說︰「看樣子你之前的那點骨氣,不是作戲演出來的。」

「我要演戲也不會演給你看。」

「是啊,因為我是瞎子嘛。」

這家伙……高以達瞪著他。「對,你的眼楮是看不到,不過有些人即使眼楮看不到,也不會自怨自艾,相反地會更努力用心眼去看別人對他的關心,不會因此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比一些有長眼楮的人,更看得清楚事情的本質,像你這種人恐怕一輩子也無法頓悟這一點吧。」

呵地惡笑了下。「听你說的,好象自己什麼都看得明明白白。那麼,我問你,你相信尚志是湊巧出現拯救了你嗎?」

「我為什麼要懷疑他?」

「天啊,好一個福音腦袋!在你腦袋里面,是不是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著聖經,堅稱人性本善,世界一片祥和美好?」

「我是福音腦袋,你又是什麼?撒旦腦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詛咒、咒罵著別人的腦袋。」心中對段昀的惡劣印象,除了惡毒、沒人性、粗暴、粗魯之外,再往上添了個「沒禮貌」的EST型。按照這速度發展下去,他要恭喜段昀,很快就可以破表,登上世界最討人厭王的冠軍寶座了。

「嘿,福音腦袋也懂得怎麼罵人啊?」

「撤旦腦袋除了詛咒之外,沒別的本事了嗎?」

「想要見識我嘴上功夫以外的本事,把洗干淨了,到床上去等我。」

「滾回你的地獄去吧!」

「在我滾回去之前,我就好心地點醒你,真正的惡魔可是站在那家伙那邊。仔細想想吧,一個湊巧出現的人,怎麼會知道要帶著條子上門?」

高以達一愣。

龍尚志含笑地說︰「你們兩個斗嘴得這麼開心,以後想必也能相處融洽,你真的應該接受我的建議,讓小高在這個家幫忙照料你,段昀。我以我的身家財產跟你保證小高的清白與無辜,他什麼也不知道。」

言下之意,高以達默默地想著︰我真是大白痴,被賣了還幫人數鈔票!

神奇的是,那個一直與高以達唱反調,不曾把高以達的辯解听進耳中的男子,竟能一下子說中了此時此刻高以達的心思,精準掌握住他的想法。

「尚志,你是不是認定,只要我點頭,一切就水到渠成?很可惜,我想現在揭穿了真相之後,你需要說服的對象不再是我,而是他了。」

段昀像個頑童似地想到了個壞點子,咧嘴笑說︰「我改變主意了。尚志,你要替我聘請幫佣可以,但是只能找『他』——那個差點被我強暴的家伙,倘若他不答應,以後你不準再重提此事。」

高以達一瞬間曾考慮,要不要為了看段昀這張臉扭曲的模樣,干脆利用他的話反過來對付他,故意答應接下幫佣一職。

只是一想到如此一來自己不就得成天伺候這位任性、暴躁、未開化的大少爺,他馬上就打了退堂鼓。

……我已經受夠這些有錢人了。

高以達寧可兼三份差,每天只睡四個鐘頭,也不想再和這幫人有啥瓜葛。

「抱歉,我無意欺騙你,真的。」

這句話,大概是騙子必備的教戰手冊中,寫在第一頁第一行的道歉模板吧。

得知今天發生的「事故」,也許是眼前這名無論長相或身材,都像個不出十七歲美「少年」的女圭女圭臉男——一個完全無法與「心機」、「暗算」或「陷害」的負面字眼,連在一起的男子所策劃的,高以達的心都涼了。

他一秒鐘也待不下去,轉頭就要離開段家,不想听龍尚志的任何解釋,也沒有一絲一毫想留下來當幫佣的念頭。

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搬出了之前拍下的數字相機記憶卡,微笑地說︰「我不會用這個東西做為交換,威脅你接受這份工作。不,我不會這麼卑鄙。我有一個要求,就是希望你能听我解釋我這麼做的理由——然後這張記憶卡就是你的了,任你想銷毀它或保存它都行。」

僅僅是脅迫人留下來的這一點,就已經夠卑鄙了吧?一般人不是都會采取低姿態,拜托人听他的解釋?哪有人像龍尚志這樣,用威脅的?

段昀說得沒錯,自己這雙眼長哪里去了?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沒長青面獠牙、沒長山羊角,但卻一樣(甚至可能更加地)邪惡的魔鬼。

高以達可不想把那麼危險的記憶卡留在惡魔手中,于是勉強同意了龍尚志的提議,他們來到了客廳。

好客地促他在沙發上坐下,龍尚志從冰箱取出兩罐咖啡,說︰「真不敢相信,這小子的冰箱里只放咖啡和啤酒,其它什麼也沒有。真不好意思,沒有別種飲料能招待你,只有這種的。」

「『這種的』我已經很滿足了。」高以達嘆口氣。「其實你無須浪費這個時間,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我很感激您給我這個工作機會,要是我有多問一下工作內容就好了,這樣也不會浪費您的時間,我一定會馬上告訴您,這份工作我沒有自信能做得好。」

「你是沒有自信能做得好,還是沒有自信能與段昀相處得好?」

高以達聳聳肩。兩邊都一樣吧?

「呵,如果是工作上的自信,我幫不了你,但是沒自信和段昀相處的這一點,也許我幫得上一點忙。」扳開咖啡罐的拉環,喝了口過甜的市售咖啡,龍尚志做了個不敢恭維的表情。

「從何說起才好呢……段昀的母親是我阿姨。我們的母親感情很好,婚後也常常到彼此的家串門子。我還記得段昀剛出生的時候,阿姨、姨丈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時候他們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家子。段昀在兩、三歲的時候,和現在完全不同,是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見人就開口笑,到哪里大家都非常疼愛他。」

兩、三歲和嬰兒差不多,當然可愛了。萬一那麼小就像現在這樣脾氣暴躁,那還得了?天底下有誰見過一出生就懂得咒罵人的嬰兒?除非是怪物。

「可是在他四、五歲的時候,他的眼楮出了狀況,檢查後才知道是一種遺傳基因造成的眼疾,自此之後,段家就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

「阿姨與姨丈為了維持段昀的雙眼視力,不知道跑遍了多少醫院、找了多少名醫,但是化學治療的效果,沒能殺死全部癌細跑,最終還是得摘除雙眼好保全性命。段昀就在那時變得極為暴躁任性,總是抓到東西就砸,有得摔就摔、有得扔就扔。阿姨照顧他到筋疲力盡,姨丈的公司在那陣子也幾乎倒閉。」

事實上,那段日子是無法靠著口頭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便能道盡個中辛酸的一段血淚史。

治療的過程,其艱辛痛苦不在話下。

而站在一個父親的立場,為了減少兒子受折磨,一定很想選擇最快速輕松的快捷方式,然而為了兒子的將來,又必須眼睜睜地見他吃苦受罪,段昀的雙親必定經歷過一番外人難以體會的椎心之苦。

「不過段昀父母的辛苦是有代價的,好不容易段昀犧牲雙眼換回了身體康復,大家都為他們高興,認為他們的苦難終于結束了……」

听龍尚志的口氣,前途似乎多舛?

听到此處,高以達已經覺得自己能原諒段昀的暴躁與孤僻。雖然新聞總喜歡報導一些身處絕境中,還能維持樂觀向上精神的人們,但事實上,人並沒有那麼堅強,要維持住表面給大家看到的樂觀,那些生命斗士不知道得煎熬多少個日夜、得掉多少滴眼淚才辦得到。

「難道是……病又復發了?」

「不是,繼失去了雙眼的光明之後,段昀失去了另一樣無可取代的東西……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姨。她發生車禍,意外身亡。」

不幸總是一而再、再而三,仿佛呼朋引伴而來。

想起以前自己常听女乃女乃說這句話,女乃女乃總是告誡他千萬不可以存有悲觀的想法,要想得正面一點、樂觀一點,福氣自然會跟隨而來。

高以達很感激老人家的先知灼見,讓他能一路保持樂觀的態度,哪怕是面對妻子拋子棄夫的打擊,他也沒有一蹶不振地深陷不幸的泥淖。

「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如此接連的不幸,想必是難以承受的重荷吧?」

「嗯……」女圭女圭臉凝重地沉下。

龍尚志的表情仿佛還有下文。「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段昀的眼楮不方便,奪走的是他的光明,可是不是每個失去光明的人,都會像他一樣堅持待在暗處,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嗎?」

他不提,高以達也沒想到。光線的明暗對看不見的人而言並不重要,但他可以看得出來段昀對「黑暗」有股執著。

「還有孤僻。不光因為失明而讓他的性格大變,他排斥人、不讓人靠近他,堅持以金錢換取性服務,也不與人發展任何情感上的關系,把自己徹底封閉在正常的人際關系大門之外的原因。」

龍尚志靜靜地望著高以達。「點點點的這一些,我不會現在告訴你,免得你會開始以為這些都是我杜撰出來,為了博得你的同情而說的故事。如果哪一天你想更進一步地了解他,我很樂意再告訴你。」

「你這是……在吊我胃口?」

「有效嗎?」燦爛一笑。

高以達嘆口氣,有效,但他不能上鉤,也不會上鉤。

「龍老板,你帶著朋友闖進段家時,早已經知道段昀會對我做什麼了吧?他把我錯認為應召男,真的是偶然的意外嗎?」

「段昀堅持不請幫佣,這你已經知道了。假使我老實地告訴他,明天會有個幫佣到你家,他一定會把你關在門外,所以我只好換個說法。」龍尚志毫無懺悔之意地笑說︰「我告訴他明天有個驚喜,有個很棒的小帥哥會上門找他,我動的手腳就是這樣而已。」

這已經足以讓段昀把自己誤認為是男妓了。「你算準他一定會對我出手?」

龍尚志雙手一攤,責任已經撇得一干二淨。「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料中,不過有備而無患,帶著寇仔和相機去『救』你,請把它當成我設想周到的性格使然,絕非我有意設計你。」

假使一切都是「偶然」,自己也失去了生氣的理由,那就更沒有道理不接受這份工作吧?尤其現在他哈這份高薪哈得要命。

——恐怕這正是龍尚志所打的如意算盤。

「龍老板,我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需要這份工作,非常地需要,昨天你給我這份工作機會時,我還感謝上天給我這個奇跡。」

「這不是奇跡,只要你點個頭,這份工作就是屬于你的。」龍尚志勝券在握地微笑。

「可是,請恕我再一次地慎重婉拒。」

「為什麼?難道听過我那番解釋,你還是不能接受,還要為我動了那點手腳而生氣嗎?有自我主張是好事,但不知變通就會變成像段昀那樣無可救藥的頑固怪咖了,那種怪咖的人生可是很痛苦的!

「你想,如果你接下這份工作,有三個人的未來是光明的,而你推掉這份工作,至少有兩個人會不幸,一個是你——得再去找尋一份養得了家的新工作,一個是段昀——永遠繭居在暗無天日的屋子里,孤僻孤獨孤單地過一生。

「反觀罪魁禍首的我,即使讓你們遭遇不幸,我也還是我;你不答應這份工作,並不會懲罰到我,對我的生活也沒有影響。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很過分嗎?你有百分之百的權利接下這份工作,蹺著二郎腿領我的薪水來懲罰我。」

听他繞著圈子講了半天,意志不堅的人,說不定真會被他給說服了。不得不佩服龍尚志在操縱人心方面,確實有獨門妙法。

高以達搖頭,認真地說︰「剛剛我確實很生氣被你利用,但一碼歸一碼。我不接受的原因是,說實話,經過那場糟到不行的初次踫面,我和那家伙已經給彼此留下最惡劣的印象,我沒自信能與他共處一室而不拿刀砍他,請原諒我的拒絕。」

龍尚志似乎沒想到高以達真會這麼「堅決」地拒絕,張口無言了一會兒。「你最好再重新考慮一下。」

「不必了,我沒有時間再蹉跎下去,我想盡快去找新的工作。」

始終認為自己能說動高以達的男子,這會兒游刃有余的表情松動了,口不擇言地說︰「你不覺得吃虧嗎?」

「吃虧?」

「你讓段昀模也模了、親也親了,可是換得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啊!好好的工作也不要,這樣不是虧大了,你能甘心嗎?」

高以達瞠眼,龍尚志的話再度勾起了他的回憶,方才拋諸腦後的尷尬再度來襲,連帶著段昀的手在身上游走的觸感,也在皮膚細胞中蘇醒。

雙耳一紅。

「男、男子漢大丈夫,被模一下也不會少塊肉,我會把它當成被狗咬,不會和那家伙計較的。告、告辭了……」高以達像是被針刺到般地跳起,囁嚅地道完再見,急急忙忙地越過客廳想離開。

就在他通過起居室門前時,門內傳出了熱鬧的電子音樂,送入了高以達的耳中,他放慢了腳步。好熟悉的音樂,是在哪里听過……啊!這不是某個熱門的電玩游戲背景音樂嗎!是誰在打電動?

「高以達,你忘了帶走記憶卡了。」

回頭,困惑地指著那道隱約跟著樂音震動的門。「這個不是電玩音樂嗎?他——段昀在打電動嗎?」

「呵呵,怎麼可能。」龍尚志悄悄地把門打開一道縫,招招手,讓高以達自己親眼「求證」。

房間里的段昀正戴著單耳耳機,坐在一組復雜的電子鍵盤前方,十指飛快輕盈地在黑白相間的音鍵上彈動。那些魔力音符在空間里相互撞擊、和弦出一段段既激昂又令人振奮的樂章。

「你喜歡線上游戲的話,也許你會听過『巴娜娜國際』的名號?」

年輕人不知道「巴娜娜國際」就太遜了。雖然高以達沒有玩線上游戲,但大學里面很多朋友都是他們公司的主力游戲——「史魔大戰」的忠誠支持者,有不少人學科成績被當,還得怪在過度沉迷這款游戲的頭上呢。

「我听過。」

龍尚志繼續解說道︰「『巴娜娜』是我在大學時代與幾位同好設立的游戲公司,我們運氣好,趕上了這波十年的線上游戲市場擴張期,先靠著幾款小游戲佔了一席之地,然後前年推出本公司的代表作『史魔大戰』。

「那款游戲會大賣,固然是因為情節緊湊、游戲手法又徹底翻新,不過最不可或缺的,也是大受好評的部分,其實是游戲的配樂。

「它完美地結合了游戲中每一個扣人心弦的關卡,光是這款游戲的配樂,手機下載就創下全世界百萬次的佳績。而這款游戲的全套背景音樂的創作者,就是段昀……他的音樂可以為一款游戲注入靈魂,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

好厲害,音樂如果有色彩,此刻他們一定像被七彩繽紛的彩虹所擁抱。

雖然高以達不是很懂音樂,可是站在這邊所听到的片段,每一段樂章既活潑又滿溢青春陽光,毫無段昀自身的陰暗感。那樣歡樂的音樂,誰會相信竟然是出自一個孤僻的盲友之手?

「我拿一片他的CD給你帶回去听好了。」

「不、不用了。」

但是龍尚志仍硬是去拿了張CD,塞給他。

「我還沒有放棄說服你,小高。你回去听CD的時候,順便回想一下我說過的話,假使一直放著段昀不管,這個才華洋溢的家伙也許會死于營養不良、或是被一堆怪蟲咬死,希望你可憐可憐他,留下來照料他的生活吧。我等你的回音!」

高以達拗不過他,只好帶著CD及記憶卡離開了段家。

「真的有用嗎?龍二哥。」寇仔叼著煙,走到龍尚志的身邊。「我感覺他不會再回頭了,你應該把記憶卡留著,當成最後籌碼的。」

「傻瓜,真那麼做,他是絕對不會點頭的。他和段昀在某方面很像,頑固起來要人命,因此我才靈機一動,想到他很適合來照顧段昀。經過今天的交手,我更確信他是最佳的人選,搞不好還能打破段昀的隱居狀態,讓他走出去。」

粼粼雙眸含笑地瞅著漸行漸遠的青年,低語著︰「我不會看錯人的,我可以出一千塊和你賭,他一定會再打電話給我。錯不了!」

寇仔拱了拱眉,一千塊真是誘人,但……龍尚志的賭運之強,可是有線上第一賭神封號掛保證的,笨蛋才會和他對賭。

黑暗對他而言不是敵人,而是朋友。

只有身在黑暗之中,他才可以和明眼人站在同樣的起跑點上——還超前了那麼一點優勢,他的耳力是他的第三只眼,可以替代早已失去功用,如今只有兩顆裝飾品在其中的眼楮。

在黑暗當中,是他感到最自在、放松的時刻。

沒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沒有心血來潮的謾罵,只有他獨佔的一方黑暗。

開口做著呼、呼呼、呼呼的規律換氣動作,這是他每日清晨必做的運動——在家中的健身房內,騎著單車型的健身器材,練個半小時,接著是跑步機上的半小時,及舉重訓練的半小時。

靠著這分量不輕的運動菜單,讓他即使宅在家里不出門,也無須擔憂身材會走樣。但他運動的理由和身材無關,而是為了健康。

小時候的病痛跟著歲月的腳步漸漸淡去,施行眼部手術之後,他每年定期做身體健康檢查,也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他心中依然時時抱著恐懼,恐懼過去的惡夢會不會再度重演?他會不會再一次被隔離在無菌室內,過著與死神對望的日子。

這份恐懼是他持續運動的動力,他不想再失去健康了,絕對不要。

嘟嚕嚕嚕嚕、嘟嚕嚕嚕嚕——

電話鈴聲中斷了他的運動時間,段昀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汗水,模索著牆壁來到話機旁。「喂?」

『早啊,親愛的表弟,你還是一點都沒變,起床時間就像老爺爺一樣精準,七早八早就醒了。』

這個時間接到夜行性動物——龍尚志的電話,他才意外呢。

「什麼事?」段昀冷淡一問。

『這場較量,是我贏了!』

「……」段昀皺起眉頭。「什麼較量?」

「今天早上九點開始,段府的新管家即將報到。』

握著話筒的手一緊掐,段昀全身上下的隱形尖刺根根豎起,宛如刺蝟進入了備戰狀態。

竟然有這種事?!過了一個禮拜沒消沒息,段昀還以為自己賭贏了……

『喂、喂、喂,你還在嗎?你不會已經忘了小高這號人物吧?』

他沒忘。他的十指還記得那名男子的長相,他的皮膚也留有那名男子的觸感。他的耳膜還殘存著那名男子的音色。沒想到,那名應該是挺有骨氣的男子,終究還是屈服于龍尚志的詭計,笨得自己踏進地獄。

「沒其他事,我掛電話了。」

『呵,你不想知道他是怎麼改變心意,答應我當你的管家的?』

「何必問,那個白痴一定被你的甜言蜜語騙了。」

「說服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段昀。他在听過了你的CD之後,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呵呵,他真是個小甜甜,是不是?』

「……」什麼鬼東西。

『有一個男孩叫「小高」,從小生長在「好人院」,他還有一個小貝比,相親相愛又相憐。他家的人情最溫暖,他家的人們最和善——』

段昀不等他唱完這首荒腔走板的怪兒歌,不留情地切斷了這通電話。他走出健身房來到餐廳,靠著腦中記憶好的方位,輕易地走到冰箱前,伸手想拿瓶飲料……手在冰箱里撈了撈,空的。

嘖,這下子又得打電話請樓下便利商店的店員送貨了,不知道那個店員這次又會拿什麼奇怪的飲料上來?

每次店員都會問他要哪些飲料,但段昀對于飲料的廠牌完全不了解,充其量只知道台啤、可樂這種名稱,但即使店員送來海尼根及百事,他也照樣把它當成台啤與可樂喝下去。因此,他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隨便」,送個一千塊的各種飲料上來就行了。

一個人生活的時候,最大的不便是他無法按照自己想喝的念頭,喝到自己想喝的東西。

當他想喝啤酒的時候,手上拿到的可能是可樂;想喝咖啡的時候,卻拿到了女乃茶。有一回心情不好,非常想喝啤酒又遇上這種鳥事,他索性把冰箱中的一罐罐飲料全搜出來,打開來聞味道,只要不是啤酒就全部倒掉。

假如生活中有個人在,也許就不必這麼浪費了?冰箱里的沁涼溫度,讓人聯想起那男子微涼的皮膚、顫抖的身體與些微的嬰兒香粉的味道。

听了我的音樂而改變了心意?為什麼?那不過是為了排遣無聊,便照著尚志要求的情境,隨便彈一彈的東西。

在段昀的心中,幾百萬人次的下載,或者獲得電玩音樂大賞,這些都不具任何意義,他只覺得非常可笑。怎麼不可笑呢?這就像是一個人蒙著雙眼,在畫布上恣意亂涂的廢物,結果卻被人賞識,花了幾百萬買回去珍藏一樣地可笑。

我不相信,這大概又是尚志信口胡謅的。

錢,應該是錢吧?不知道尚志花了多少倍的薪水才又把那家伙找回來,肯定是這樣沒錯。

如果那名男子是為了錢而來,那麼想把他趕走應該也很容易。

段昀抽回手,整間屋子中唯一的小小燈光,隨著冰箱關閉而消失,再度恢復漆黑的狀態。從小到大,他對付令人不愉快的東西,手段都是一樣的——

把門關上就行了。

一直以來,段昀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他滿足于這樣的生活,一點也不想有所改變,可是男子的出現讓他的直線有了變化,它開始上下震蕩,呈現刺激的起伏,令人不安。

爬升得越高,跌得也越深,既然如此,不要爬高不就行了嗎?

人與人的關系也是如此。倘若到最後都要歸于水平線以下的世界,又何苦締結親密關系,在愛恨憎欲中痛苦不已?

因為不想受到傷害,所以孤立自己又有何不對?

好不容易維持住這個平靜的、只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他絕不會讓任何人進入他的生活中搞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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