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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君白頭 第二章

「不是誦經……我不會念經。」

听到問話,君霽華抬頭望向寒春緒,後者灰白發凌亂得不像話,一臉怔忡,頰面竟有睡覺時留下的紅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彎,只笑在心里。

「那你嘰哩咕嚕念什麼?」

她放下合十的雙手,腮畔淡暈。「沒說什麼的,就說……希望它們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轉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里去,能當人,就當好人,要是又當了狗,也要是條好拘,別去咬誰……」

寒春緒瞪著她,眉挑得老高,一時間無語。

「你瞧起來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間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還得再喝一帖藥,這樣周全些。」

「哪兒來的藥?誰開的方子?」他問聲不禁沉硬,心想,她該不會蠢到請大夫來這兒看診。「再有,你穿這身灰撲撲的舊衣干什麼?這……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髒又舊的,你以為女扮男裝就能騙過‘天香院’那些人嗎?別太天真。」

她兩頰紅暈深濃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鋤頭,一下一下地刨開薄雪,再繼續掘土,邊道︰「‘天香院’的姑娘們要是病了,請大夫診治,所開出的藥方我都會收著,那天從‘天香院’逃出時,我把一疊藥方全帶了,里頭有治風邪、頭疼、高燒不退、絞腸、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還能按著方子抓藥,可以省下診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單手力道不夠,干脆兩手合握一起使勁。

「我在另一間房的櫃子里找到幾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頂布帽,衣襖很舊,尺寸也小,但勉強能穿,我把頭發全塞在布帽內,把臉也抹髒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較不引人注意,然後就按著藥方抓回三帖藥,也買了一些干糧和饅頭。」她飛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沒從門口進出,都是鑽那個小牆洞,沒給誰看見。」

寒春緒頭暈暈的。

那種描繪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內沖撞,連作幾個深呼吸都壓不下。

他和她皆落難,真要比,她的處境還較他危險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遠,又是個嬌弱、不懂武的小女兒家,不嚴嚴實實躲好,倒為他犯險買藥、張羅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嗎?!早該自個兒逃了,還跟個病號窩在這里!

她像是心細如發,有時卻又太過天真、太輕易信任他人,真讓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闖蕩,怕也是出了狼窩、又進虎穴,前途堪慮!

也不知自己氣什麼,她不「長進」,那是她自個兒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頭一甩,他粗聲粗氣問︰「你刨地干什麼?」

她動作略頓,靜默一會兒才吶吶答道︰「把狗全埋了。它們死都死了……放著不管,總是不好。」

「它們本來要咬死你!」

「……我沒死。」好小聲說著,她低頭繼續挖,襖衣袖口太短,露出的兩截細腕連同小手都凍得僵紅。

兩道灼辣目光還沒從她頭頂心移走,君霽華感覺得出。

實在不明白她哪里惹惱他,怎麼才醒,他火氣隨即也醒了?但,這樣算好事吧?證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強。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側試圖「瞪穿」她的人轉身走掉。

本以為他要進屋休息,才一會兒時候,他又晃出來。

一雙獸皮縫制的手套忽而丟到她面前,君霽華驚訝揚睫,看到他手里竟還提著一把巨大的鐵鋤頭。

他撇撇嘴,一臉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銹了,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然後,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揮動鐵鋤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鋤頭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麼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臉上有可疑的暗紅。

君霽華連忙垂下細頸,不是怕他的言語恫嚇,而是自己臉蛋也熱熱的。

斂眉,縮顎,心緒有些浮動,她下意識繼續揮動小鋤頭,才動了兩下,一道粗魯聲音隨即響起——

「沒瞧見手套嗎?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應,最後乖乖拾起手套。

那東西對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確實溫暖許多,十指不那麼僵冷。「謝謝……」

寒大爺別別扭扭地哼了她一聲後,繼續揮動鋤頭,扯疼傷口了也渾不在意。

他沒發現小姑娘又偷覷他,那雙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輕湛靈動,有著連她自己也未及察覺的柔軟情愫……

燒退之後,體內邪氣逼出,寒春緒傷口復原之速加快不少,這兩天已消腫大半,口子也不再滲血。

窩在「鬼屋」的這些天,一切低調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藥、燒水飲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干糧便是冷饅頭,之後寒春緒溜出去一回,帶了兩只燒鵝和一大包鹵牛肉,當晚,君霽華跟著大快朵頤一頓,吃得很香,而這一晚還發生一件小意外,讓她見識到「鬼屋」是如何「鬧鬼」。

有兩名喝醉酒的老漢不知怎地晃進巷內,該是認錯回家的路了,在石牆外徘徊不走,其中一個還一賴在門口。

君霽華驚得不敢作聲,心音如擂鼓,就怕他們發酒瘋闖進來。

然後……她就見「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緒是怎麼操縱的,只知他似乎扳動了好幾處機括,先是響起一陣陣鐵煉從地上拖過的聲音,然後陰風慘慘,跟著「鬼」就騰升起來,在小前院飄浮啊飄浮,白白的、紙片般的薄影兒,長長的發絲,小三合院那道上鎖的朽門忽而一開,賴在那兒的老漢眨著迷蒙醉眼回頭一瞧,嚇得險些氣絕。

最神來一筆的是,寒春緒把灰白發全攏到身前,蓋住大半面龐,他套上一件雪白寬袍,就這麼學僵尸跳出去。

那兩老漢驚得慘叫連連,連滾帶爬地逃出巷子。

這兩日,君霽華一想起「鬧鬼」小意外,笑氣就威脅著要冒出口鼻。

他是個怪人,脾氣有些陰楮不定,說話不是粗聲粗氣便是明嘲暗諷,有時又嬉皮笑臉,目光卻充滿戾氣,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許多。

其實這樣……很不好,她不能太依賴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只能靠自己。只是明白歸明白,心里仍有依賴。

「明早我要走了。你呢?」寒春緒動動胳臂,故意拉扯胸肌伸展,纏布底下的刀傷在君霽華幫忙下換過幾次藥,雖未完全收口,狀況已好上太多。

君霽華微彎身子,正從井里打水上來,聞言,她兩手陡滑,沒能握住井繩。

一道影子竄過來,長臂一伸,飛快撈住那條往井里掉的繩子,再一把將打水用的木桶拉起。

寒春緒將呈滿水的木桶放在地上,兩臂盤胸,居高臨下盯著頭頂心還不及他胸口的小丫頭。後者沒有抬高臉容,眸光平視,神情似乎頗平靜。

傷已不礙事,他早該動身,卻多留了幾日……這算什麼?婦人之仁嗎?竟替小姑娘家操上心!

他們倆是各自落難、萍水相逢,江湖道上,他很努力地求生存,而前途茫茫,生死不定,他的難關尚橫在前頭,哪能顧及到誰?

「你呢?」咬咬牙,克制不住又問,絕不承認自己在擔心,他僅是好奇。

午前天光瓖在她的額發、鼻尖和頰面上,那跳動的光點也在她此時揚起的眼瞳中靜舞……寒春緒忽而發覺,她像是從未笑過,這幾日一起當「淪落人」,她神態總是靜靜的,受到驚嚇,就白著一張臉,教他惹惱了,也白著一張臉兒……唔,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也沒啥值得笑的事,她不笑,很正常,只是她哪天若開顏笑了,他還真想瞧瞧……咦?搞什麼?怎胡思亂想到這邊來了?混、混帳!亂想什麼!

「你到底想怎樣?」他抹了把臉,掌心熱,臉皮也熱,問聲粗魯。

君霽華又靜了會兒才道︰「我也要走的……」

「走哪兒去?你父母雙亡了,不是嗎?哪還有家?」

她細弱肩頭顫了顫,語調飄忽。「我……我可以過江,到江北投靠叔叔一家。」

寒春緒兩眼一眯。「既然有叔叔能投靠,當初為何會被賣進‘天香院’?」想騙他?再修練個三十年吧!「是誰把你賣了?」

她抿唇不說,臉色沉靜雪白,透著倔氣。

寒春緒冷哼了聲,嘲弄道︰「沒爹也沒娘了,能投靠的親人就那麼一家,可人家不願意讓你靠啊!見你年幼可欺,還是個漂亮的女女圭女圭,誰出得了好價錢,自然賣誰。」邊說邊笑,目中無半點笑意。「你回叔叔家?哼,回得去嗎?能回去嗎?」

……很好,好極了,他把她惹哭了。

就連哭,她也安靜得很,倒是他開始呼吸不順。

腮上掛淚,君霽華沒去擦,只是僵著聲,努力擠出話——

「……叔叔是疼我的,可他、他是嬸娘的上門女婿,是入贅過去的,說話沒分量……他們還得養活自個兒的三個孩子,就顧不上我……」

「被人賣了,還幫人說好話嗎?你可真出息!」會氣死!寒春緒想抓住她狂搖,氣得牙根都快崩斷了,一把無名火在胸中噗噗噗地騰燒。

「叔叔和嬸娘是不得已的!」她也不知為何要如此強調,仿佛這麼想著,一直、一直這麼想,心里便松快些。

偏偏有人不讓她好過。「不得已嗎?」寒春緒冷笑,吊兒郎當地聳聳肩。「你要想蒙騙自個兒,那我也無話可說。」

君霽華吸吸鼻子,轉身就走,一肩卻被按住。

「放開……」她打不贏,罵不出、說不過,眼淚一直掉,還不能跑開嗎?

他繞到她面前,五官被氣得微微扭曲。

他絕非暴躁易怒的性子,但這小姑娘偏有本事讓他很火大,恨得牙癢癢,隨便掉個淚都鬧得他胸悶氣窒。

「給老子說清楚再走!」

「有什麼好說?」一側首就能咬他的手,君霽華磨著牙。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他按住火氣,面龐嚴肅。「別告訴我,你想一直躲在這兒!」

「有何不可?」

「你這個——」寒春緒張嘴正要開罵,話音陡斷。

他眉目一轉峻厲,肌筋繃起,不等君霽華詢問,已一把將她推往灶房。「走!」

「寒春——」

「快走!」

君霽華還搞不清楚發生何事,七條黑影已躍過後院石牆,個個提刀掄棍,來者不善。見狀,她細背緊貼住牆壁,悄悄將身子縮進灶房內,大氣都不敢喘。

小三合院的後院灶房可從另一道門通到前院,寒春緒要她快走,此時高大身影狀若無意地往左邊靠,她看得出,他故意拿自個兒身軀遮住灶房那扇窄門,想掩護她從前院溜走。

咬唇,頭一甩,她轉身跑掉,听到後頭傳來叫囂——

「寒春緒,好你個狡兔三窟!繞這麼一大圈才挖出你,算你行!」

「不敢當,還是教各位找著了,不算行。」七個圍一個,他身上還帶傷,但寒大爺說話仍舊一副懶洋洋的調調兒。

「閑話少說!那批南洋珠寶教你吃了去,老大要你吐出來,你要肯交還那批貨,乖乖回去見老大,那還有得說。」

寒春緒嘿嘿笑。「什麼老大不老大?他先陰我,就別怪老子黑吃黑!」

打起來了!

當君霽華悄悄跑到前院,從小牆洞鑽出去時,後院傳出的打斗聲清楚可聞。

怎麼辦?怎麼辦?她……她完全幫不上忙啊!

他對上那些人,能贏嗎?若贏不了,那、那就讓他逃吧!

別被殺死、別這麼輕易就送了性命!

不要……不要……干萬不能死……讓他活、讓他活、讓他活啊……扶著牆面,她內心狂亂,不斷跟老天爺祈求,這種無能為力且束手無策的感覺簡直糟透,她淚水直淌,身子不住顫抖。

淚睫一揚,發現有幾顆腦袋瓜在巷口探頭探腦,似乎听到巷底傳出古怪聲響。

不行!

這是寒春緒的「鬼屋」!是他的!

「鬼屋」在白天時候就該安安靜靜,不能教誰闖進去,要是發現那些裝神弄鬼的玩意兒,一切都完了!

她忽地朝巷口沖去,大伙兒眼楮不由自主全盯著她。

一出巷子便是城中大街,街邊擺滿賣字畫、賣雜貨的攤頭。

她在一處販賣小樂器的攤子上隨手抓了個鈴鼓,問也不問價錢,便把錢袋中最後一塊碎銀拋給老板。

「咦?這、這太多了!等等,咱還得找錢啊!」

她沒空理會,倏地又跑回巷口。

一站定,她把布帽摘掉,一頭烏麗發絲驀然而下,圈托著她的小巧臉蛋。

「……是個小姑娘哩!」

「咦?真是啊!哪兒來的小姑娘,眼楮挺水靈的呀!把臉抹干淨了,再好生打扮打扮,也是個小美人呢!」

「唉,好好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落魄成這模樣?」

往巷底張望的百姓們被她引走注意,待她搖動鈴鼓,開嗓賣唱,兼起步而舞,沒誰再有心神去留意她模樣落不落魄。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

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

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

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這豈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喲!小姑娘唱情曲,情竇初開嗎?有那麼點兒意思啊!」

「再唱啊!唱得好,大爺听得開懷,賞錢少不了你。」

她歌聲細膩,時而清脆,時而婉轉。

她唱的情曲,詞句通俗易懂,能挑人心,「天香院」里的姑娘們時常唱著,她們還說,沒誰不愛這種柔軟挑情的曲調兒。

她會唱。她能唱。她記得好多、好多情曲,要她唱多久都不成問題,只要這些人專注在她身上,別去留意巷底的「鬼屋」,那就好。

一對紫燕兒雕梁上肩相並。

一對粉蝶兒花叢上翩相蹭。

一對鴛鴦兒水面上相交頸。

一對虎貓兒繡架上相偎定。

覷了動人情,不允人心硬,偏該我冷冷清清,孤孤零零?

她又唱又舞,手中鈴鼓時搖時拍,小小一個樂器被她變化出好幾種玩法。

分分付付約定偷期話,冥冥悄悄輕將門兒壓。

潛潛等等立在花陰下,戰戰兢兢把不住心兒怕。

轉過海棠軒,映著茶靡架。

唉呀,果然道——色膽天來大。

圍觀的人漸多,她連唱不歇。

也不知唱了多久,大冷天里唱到喉兒都干了,忽而听到一名婦人罵道——

「下賤東西!誰家的孩子,還要不要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在大街上唱這什麼歌?能听嗎?要這麼賣唱,干脆到妓館去唱,那里掙的錢還多些!」婦人扯著丈夫的臂膀,硬把人揪走。

遭了罵,君霽華白著臉,怔怔杵在原地,十指緊扣鈴鼓。

賣唱……是了,她現下是在賣唱,還得做完全套。

趕緊穩住心緒,她深吸口氣,將鈴鼓反面朝上端著,抵到圍觀的那些人面前。

「謝謝大爺們賞錢。謝謝打賞。謝謝……謝謝……謝謝這位爺……」她不斷道謝,不斷彎腰鞠躬,但真正掏錢出來的人沒幾個,大伙兒一見她鈴鼓抵過來,紛紛走避,眨眼間竟走得一干二淨。

孤伶伶在巷口站了會兒,從鬧騰到無人理睬,這一下子,她只覺迷惘。

她這是在干什麼……

啊!寒春緒!

腦中一凜,驀然回過神,她轉身便跑,想回小三合院探看。

甫回眸,就見一頭灰白發的青年立在不遠處,模樣有些狼狽,看得出來剛跟人大干一場,但他雙目明亮有神,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

「我听到你唱曲,很好听。」寒春緒突然道。

君霽華怔忡著,張開嘴,欲喚喚不出。

突然,清亮眸子淹水了,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她丟開鈴鼓跑向他,整個人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的腰,緊緊揪住他的衣,緊緊閉眸,抱著他邊哭邊喃。

「你沒事……寒春緒,你好好的,沒事……好好的,沒事……」

那記沖撞直直過來,寒春緒被緊緊撲抱,即便身上的傷被撞痛了,卻絲毫沒想推開她。他的心狂跳,回抱著她,將她帶進小三合院。

兩人就坐在檐下小階,她坐在他懷里流淚,十指仍揪緊他的衣。

「為什麼不走?」他沉聲問,扳起她的臉。

「我叫你走,你就該逃得遠遠的,把自己藏好,為什麼還跑去巷口賣唱?就不怕有‘天香院’的人經過,認出你嗎?」他似是若有所知,又覺迷惑不能置信。

君霽華好努力才擠出聲音。「……這兒是你的地方,我知道的……這里是你的……我從櫃子里找出來穿的男孩衣襖和那頂布帽上,都繡有你的名字……」她掀開衣擺一小角,露出「春緒」小小二字的紅線繡。「這是你娘親幫你縫制的衣服,這里就是你的家,你故意讓它鬧鬼,好用來藏身,不能讓誰識破機關……」吸吸鼻子。「你、你和那些人打起來,好響,鬧得很凶……這小三合院不能招人注意,不能讓誰進來……」

他深深看她。「所以你就跑去招人注意?」

君霽華紅著臉,沒答話,寒春緒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此時此刻,他感覺著自己的心跳,強而有力,突然間左胸一悸,沖撞的力道莫名狠快,瞬興瞬消,忽又咚地一響,像有什麼東西借由那股沖撞投進心田,直直朝深處沉落。

他胸中大動,也震得他背脊顫麻。

這小姑娘在跟他講義氣!

怎會這樣?

而他……他被震得七葷八素,心口熱燙,腦中轟轟響!

怎會這樣?!

一個念頭浮出,先是模糊,然後清晰,懸著、轉著,委實難定……他知道自己想干什麼,但不能,不能夠的……他沒辦法將她帶在身邊,現在的他還不成氣候,力量太單薄,且身在險境,跟他在一塊兒,她只會吃苦受罪,若再遇險,他沒把握能護她周全,而她這朵潔白嬌女敕的小花,如何能撐過江湖風雨?

他不能帶走她。

好半晌過去,他低啞又道︰「你說這是我家?哼,什麼家?這個家早已破亡,我沒有家。」

他放開扣住她下巴的指,目光深邃難測。「那幾個人尋到此處來,有兩個負傷跑了,我窩在這兒的事肯定要泄漏出去,一定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的人趕過來,此地不能再留,我必須走了。」若不把道上的事好好解決,他的這個窩怕也沒辦法再窩下去。

他不能帶走她。那麼,她能去哪里?

「你也不能再待下。」他腦中紛亂,只知她必須走。

君霽華抓起袖子擦淚,哭得紅紅的臉蛋一听到他要走了,瞬間又變蒼白。

神智陡地清醒幾分,發現自個兒竟賴在他懷里,她有些慌急地推開他的胸膛,離開那個懷抱後,她溫馴而安靜地坐在階上。

「你快走吧。我……我留在這里沒事的,那些人要找的是你,他們……他們見我在這兒,不會對付我的。」

「天真!」他差點要罵她混帳兼愚蠢了。

君霽華也不駁他,兩手交握擱在膝上,垂下那幾是一掐就斷的細頸。

寒春緒從未有一刻如此躊躇不定。不能帶她走。不能帶她走。不能!

他頭一甩,倏然起身,修長有力的身影將縴瘦的她完全籠罩。

他瞪著她的頭頂心,少掉布帽罩裹,青絲柔瀉,覆著她雙腮,他看不到她此時神情……看不到,很好,眼不見為淨,他就不會多想,就能心狠。

「隨便你!」他咬牙切齒地拋下話,旋身便走。

身後並無人喚他,他走不到五步卻停住,頓了頓,再次踅回她面前。

對他去而復返的舉止,君霽華不禁抬起頭,小小臉蛋上,眉眸間的驚惶猶在,此時又添上迷惘。

他掏出一個微鼓的小束袋,丟在她膝上。「這幾日,你替我買藥又備吃食,這袋碎銀抵給你,咱們……兩清。」道完,他別開臉,舉步又走。

錢袋挺沉的,君霽華兩手捧住,怔怔然低眉,又怔怔然望向他的身背。

她想說話,說個幾句也好,但茫然無頭緒,心口沉郁,張嘴不能言語。

驀地——

「混帳!

听到一聲厲罵,她看著那頭灰白發發狠般一甩,那道發弧還沒完全落下,寒春緒已二度回到她面前。

「你……」是要討回銀子嗎?她微微舉高手里的錢袋。

「跟我走!」他握住她的腕,揪她入懷,挾抱著。

「……你、你帶我去哪里?」他面色太過凝肅,君霽華越看越驚,本能地想閃躲,卻已無法躲開。

她听到他冷硬回答——

「帶你回‘天香院’!」

君霽華終于明白,她這性子要被逼急了,也能變成一頭小野獸。

當寒春緒強行將她挾回「天香院」,抱著她翻牆躍進院內山石園時,她的兩排細齒已在那只試圖掩住她嘴巴的大手上,狠狠咬出血痕,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寒春緒由著她咬,甚至故意放松手臂肌筋,讓她的齒捺得更深些。

她跟他講義氣,他倒是背叛她。她很氣,他明白。

藏在園中一座假山後頭,他放開鉗制,君霽華原還揪著他的手,咬得身子隱隱作顫,他也沒打算抽回,仿佛那只手不是他的。

她小口中盡是血味,齒根酸疼,但心中憤怒……憤怒啊……

好半晌,他們倆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君霽華呼出一口氣,她齒關終是放松,徐徐離開他的手。

……沒力氣了。

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今日一連串的事讓她體力大消,連咬人也得花力氣的,太累了……

喘息著,她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都快被扯掉一塊肉,寒春緒卻看也不看手上新傷,見她忽地跌坐于地,他目中極快地刷過一絲緊張情緒。

他繃著臉,矮蹲在她面前。「不問我為什麼?」

君霽華有些失神地揚睫,她唇瓣沾血,喃喃自語︰「……為什麼?」

寒春緒道︰「我不能讓你留在三合院內,那里太危險。」

「那我可以走……可以出城……」

「走去哪里?」他力道略沉地按住她的肩頭,輕搖。「別再編謊言,你根本沒想過要上江北投靠叔嬸!是他們把你賣了,他們不會對你好,你心里清楚!」

她一顫,雙眸睜得大大的,小臉白中透著虛紅。「我可以……可以養活自個兒,天大地大,走出去了,總能尋門路過活……」

「一個十二、三歲的毛丫頭,怎麼掙活?賣唱嗎?明明想擺月兌這里的一切,臨了卻要靠在這里學到的技能謀生,不覺諷刺嗎?就算真逃了,在街頭又唱又舞,掙那麼一點點錢,若遇上地痞流氓,遇上……遇上像我這種打殺不眨眼的惡人,你又怎麼活?」

在她眼里,他絕非惡人。然,這樣的話,此時的她已無法道出。

她定定望著他,眼眶發熱,卻努力不讓淚珠滾落。

寒春緒想替她擦去唇上的血,想歸想,他按捺住那股沖動。

「留下來吧。」他淡淡勾唇。「留下來,讀書寫字、習舞練琴,把該學、能學的全都學好。人家不要你留,怕你爭位奪名,你就更該去爭、去奪。既然踏進來了,要當就當最強的那一個,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她和他其實很像,都身不由己惹了風塵,既是如此,那就昂首前行,永遠向前看,不回頭。

最後,還是克制不住地撫上她的頰了,她沒有躲開,僅是張著飽含水氣的眸,一瞬也不瞬。他心髒重重一抽,這欲斷不能斷的滋味啊,太不爭氣……他寒春緒總算嘗到什麼叫兒女情長!

他的心底落了一顆種子,悄悄發出情苗,卻不能不割舍。

現下的他什麼也給不起,這小小、女敕女敕的一朵潔花,來到他手心里,他若不放,只有絕路一條。

「君霽華……」喚著,下一瞬,他傾身過去,蝶吻般以唇刷過她稚女敕唇瓣。

極輕吻過,極快退開,看到她震驚地挑高秀眉,飄忽虛迷的神情出現了波動,他終能稍稍穩心。

「君霽華,你別逃。」他目光堅定。「別再逃了。」

等我。

等我壯大起來。

王若不死,他如何為王?所以,等他吧!

君霽華似懂非懂,被他此時的眼神震懾住了,那雙眼透著勢在必得的神氣,像沖著這混沌世道,像沖著她……

她傻愣愣,心房悶痛,厘不清思緒。

這當口,似有人察覺到假山後的聲響。

那人走來,腳步聲愈來愈清楚,往假山後頭一探——

「……霽華?!霽華……真的是你?你、你不是逃了嗎?怎又回來?」

君霽華倏地轉過臉,瞧著那人,再倏地掉過頭——

她整個人不禁一震!

那個和她養出「逃命情誼」、又突然輕薄她唇瓣的人……已不見蹤跡!

他走了。留下她一個……留她在這里……

「走都走了,你回來干什麼?!」她身後的姑娘急聲問。

她悄悄逸出口氣,方寸仍繃著,想哭,但已能抑止。

扶著假山,她緩緩撐起身子,旋身面對那姑娘,淡淡一笑。

「音翠姐,我吃不了苦,只好回來。我知道自己辜負了音翠姐的好意,是我不對,你別生我的氣。」

既然踏進來了……就當最強的那一個嗎?她、她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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