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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醋娘 第七章

憋了一肚子的氣,梁紅豆跟著溫喜綾游了半天的湖。原想著散散心,心情會好一些,哪曉得才到湖上,牛毛細雨便飄個沒完。不吭聲的坐在烏蓬內發呆,她越坐越煩悶,連溫喜綾都不太敢和她說話。

穿過兩座拱橋,等阜雨樓附屬的菜園子一過,便是泊船的碼頭了。烏蓬外披著簑衣搖槳的溫喜綾翹首望望,突然開口了︰

「一會兒你上岸去,我不停船了。」

梁紅豆探出蓬外,小雨灑得她一頭一臉。

「停個船你也吝嗇。」

「不是吝嗇,是……」溫喜綾撥去發稍上的雨水,轉頭對她吐舌。

「那個八字跟你對沖的家伙又來了,」

梁紅豆以為自己听錯了;她站起身,暮色迷離中,竟然真的瞧見馮即安站在菜園里,正負著手,和兩位大嬸談話,狀似愉快。

「噯,你和他還真是冤家呢。」溫喜綾笑嘻嘻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此舉無異于火上澆油。

「什麼叫冤家,不知道就別亂說!」她氣惱的瞪溫喜綾一眼。「是時間到了,這無賴肚子餓,回來吃飯。」

溫喜綾一怔,隨即哈哈笑起來。

「難怪,我才奇怪著,怎麼他只有在餐桌上才見得著,我原以為他是特別捧你江南第一樓的場子,原來,他是吃白食的。既然這樣,他那天干嘛不赴約?」

話沒說完,梁紅豆的拳頭已經重重捶在溫喜綾的頭頂上。

「干什麼!」溫喜綾痛呼,手忙腳亂的抓住差點摔落河面的木槳。

梁紅豆丟給她一個白眼,臉色臭得可以。「誰準你說他吃白食了?」

「你明明就討厭他的,讓我說他一下壞話會死掉呀!」穩好船,溫喜綾終于發火了。好心好意陪她一個下午,哪曉得才一句話,翻臉和翻書似的,怎不教人氣絕。

「就是會死掉!怎麼樣?!」也不管自己大了溫喜綾七、八歲,梁紅豆叉著腰便大聲起來。

「你不高興,我偏要說。那種男人有什麼好?沒錢偏又愛窩窖子氣你,我佟哥哥就不知比他好幾倍!你嫁我佟哥哥,總比那痞子強!」

「你再說你再說!」梁紅豆跳起來一陣跺腳,那管兩人可能會因此翻船;她就是不願承認溫喜綾所說的一切。雖然那該死的馮即安的表現就是那樣沒出息,可是她就是听不得別人說他一聲不好。

不錯,馮即安對她沒意思,她也討厭他,但那並不代表她就可以因此而輕視他。

梁紅豆足尖輕蹬,蠻腰一扭,身子已翻上了碼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你你你!莫名其妙!咱們切八段!」莫名其妙挨了打,架沒吵完,她倒好,竟走人了事,溫喜綾氣急敗壞的撐船走了。

☆☆☆

不過兩個時辰,馮即安已經將園內所有的蔬菜種類、習性及做法全弄清楚了。教他的大嬸笑得合不攏嘴,直夸他聰明本事。

「你真行呀,馮少爺,」大嬸豎起拇指。「那些男人老覺得這是女人家的事,沒興趣學。天曉得,這里頭的學問才大著呢,要不是有咱們張羅,他們肯定餓肚子。」

「哪兒的話,」他笑呵呵的。「我也是到這兒之後,才發現作菜比練武有意思多了。」

「是嗎?」那大嬸掩著嘴笑了。「姑女乃女乃要听到你這麼說,肯定很開心。」

「是嗎?」馮即安皺眉。她會開心嗎?她不會又拿東西丟他吧?

「姑女乃女乃回來了。」另一位大嬸揚聲喊,馮即安回頭,看見梁紅豆和幾個正料理食物的女眷說著話。

「江嬸,勞你幫忙采一捆荷葉來,今晚包廂有客人指定‘荷葉蒸粉’上菜。」梁紅豆冷著聲音說道。

「好的,姑女乃女乃。」馮即安身邊的大嬸忙收起笑,拉開菜園柵門走了。

見他踩著兩腳泥濘走過來,梁紅豆板起臉孔,蹲下來檢視盆子里洗淨的青菜。

馮即安湊上前去,笑吟吟跟她打招呼,接著又講起幾件過去浪跡江湖發生的趣事,但無論他怎麼說笑逗弄,梁紅豆只像個悶葫蘆;反而是一旁的幾個寡婦們,平日深居簡出,自然是沒听過這麼有趣的事,一個個掩著嘴,全都笑得東倒西歪。

「姑女乃女乃,你也說句話吧。」一位離梁紅豆最近的大嬸笑咯咯的喚她。

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這麼一點兒難听的笑話也笑成這樣,真沒體統!梁紅豆竟忍著沒把這話罵出來,只是瞪她一眼,把菜抱起來,越過馮即安走回廚房。眾人面面相覷,紛紛收了笑。

「馮公子,依老身看,這會兒你還是別理姑女乃女乃的好,」一位大嬸陪笑說。「她不開心就是這樣,誰哄都沒有用,但你別誤會,她人真的很好,沒什麼惡意的。」

坐上梁紅豆方才坐的板凳,馮即安笑呵呵的搖搖頭。「她是我妹子,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計較呢?」

「那就是了。」那位大嬸放心的笑了笑。「這些年姑女乃女乃一個人當家,心里有什麼委屈不痛快,除了瓊玉姑娘,也找不著人訴苦,咱們婆子們呆頭呆腦的,自然是不懂她心思的。」

「我住了這麼些日子,還是弄不懂你們怎麼老喊她姑女乃女乃的。」馮即安失笑問道︰「听起來挺奇怪的,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她真是個老姑婆。」

一听這話,眾大嬸全都笑起來了。

「不喊她姑女乃女乃,要喊她啥?咱們兩年前在這兒幫忙,就跟著土豆一塊兒喊。問為什麼,磊哥兒說她一個年輕姑娘當家,怕被人欺負,便吩咐咱們這麼喊,外頭人听了便覺得姑娘是有些年紀的,沒正經的男人也才沒這心思胡猜瞎想。」

開口的仍是那位接話的大嬸。「當初我們也覺得奇怪,難道姑娘不嫁人了嗎?後來听磊哥兒這麼說,也覺得有道理,反正也只有咱們這些人知道,不說破便是了。」

「是呀是呀。」又一位大嬸開口。「說出來不怕馮公子知道。咱們這群婆子,全都是沒了男人,比不得那些有錢人家的少女乃女乃,養家活口的擔子全得挑起來。姑女乃女乃明著不說,挑了咱們到這兒幫忙,算的工錢卻比附近酒樓的伙計還好,我們全當她是活菩薩。」

「姑女乃女乃對人好,我們自然是該忠心對她的。」另一位大嬸挽起袖子,提刀剖開砧板上的魚肚,用水沖淨後,才抬起頭回答。

一群婆婆媽媽嘀嘀咕咕,梁紅豆自窗口探出頭看著這一切,卻听不清楚她們在說什麼,只瞧見馮即安的表情既專注又愉悅。

「長舌。」她冷哼。

想到她竟為了這人跟素來交好的溫喜綾斗氣,而他倒好,還這麼自在!梁紅豆啐了一聲,只覺得實在不甘心。

眼角忽然瞟見一件東西,她一怔,突然陰惻惻笑了,取下架上的一盤放涼的雞肉,她開始哼起一曲江南小調兒來。

歌聲讓馮即安打斷話題,他走進了廚房。

「你開心啦?」他狐疑的望著她的背。「方才你在煩什麼,講出來,我替你解決。」

「不用了,你自個兒的事也多,怎麼好意思呢。」假想著花牡丹笑起來便顫個不停的胸脯和蠻腰,梁紅豆一開口便酸味四逸。

該死的女人!沒事那里發育得這麼好干什麼!她氣悶的想著。但話又說回來,那女人究竟是吃啥玩意兒,才能讓胸線和腰月復間的落差這麼大?

「不多不多,我的事就快要辦完了,你說出來和大哥商量商量。」

梁紅豆背著他,篤篤篤的切著菜,連頭都懶得回。

「紅豆兒,」他繞過去想鬧她,一瞧清楚,馮即安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自己眼見。

「你你你……我問你,你拿什麼做雞絲冷盤?」

「廢話。」她冷哼一聲,繼續她的切剁動作,還刻意把聲音敲得篤篤響。

「我問的不是廢話!」她那無所謂的表情把馮即安給激怒了。

梁紅豆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抬眼,極為鄙夷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雞絲冷盤不用雞肉,難道用豬肉?」她叉著腰,皮笑肉不笑的跨前一步。「你凶什麼凶,再凶,晚上就別吃飯!」

馮即安相信,他再不先把答案吼出來,他會氣得把這座樓給燒掉。

「那是我的劍!劍!女人,你知不知道一把劍對男人的意義何在?你沒有刀嗎?居然敢拿我的劍來剁雞!」

「剁雞又怎麼樣?!總比拿去剁人腦袋好吧?我借用一下會怎麼樣!」看他暴跳如雷,她也不甘示弱。「你就這麼吝嗇,連把劍都舍不得借!用你的劍剁菜,難道你沒吃半口?!」說著說著,她丟開劍,看到他仍一臉的震驚。

「我的劍!」先是他的馬,再來是他的劍,這兩樣曾為他立功的東西經了這女人的手,天哪!她究竟是用什麼心態去看待一個男人的尊嚴?

「你到底是怎麼了?」看她一臉的怨怒,抓著劍準備要叫罵一陣的馮即安突然沒了火氣。「打從前兩天開始,就沒見你心情好過,方才听你哼著歌,還以為你好些了。」

「沒事。」跟他一樣,梁紅豆也失了發脾氣的興致。跟他講了又怎麼著?反正他也不會多喜歡她一點點。想到那朵妖嬈的花牡丹,梁紅豆垂下目光,瞪著自己實在不怎麼樣的平板身材。

待在阜雨樓這些年,雖嘗盡了天下美食,但她那個地方就是吃不出半點內容,能怪誰?

別說馮即安會對她動心,就算是那種「無聊時偶爾為之」的「另眼相看」,他大概也不會做。想到這里,梁紅豆垮下肩膀,哀怨的吁口氣。

要怨,就怨自己不爭氣吧。苦著張臉,她端起菜,悶悶走到前頭無人的飯廳。

「喂,你怎麼這麼別扭。」馮即安抱怨。

「我就是這麼別扭,怎麼樣?你到底吃不吃?」添了飯,擺好筷子,她連吼都懶得吼。

擺在桌上的四色小菜平常,一雞一菜一魚一肉一湯,但經梁紅豆手藝調理後,全都稱得上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間美食了。

「土豆,阿磊,還有大嬸他們呢?」

「他們在客人用膳時間後吃。」她意興闌珊的回答。「我愛吃現做的,跟他們不一樣。」

那些菜誘惑著胃,惹得馮即安肚子咕嚕咕嚕的叫,看看手中的劍,他決定一會兒再跟她說道理。

「清炖鱸魚香,唔,不錯,不錯。」主意一定,馮即安迫不及待的坐好,拿起筷子便搶灘攻了一口進嘴。

「肉鮮味清,噯,紅燒蹄子,嗯,嚼中帶勁,口感棒。」他豎起大拇指,一邊忙不迭的把肉送進嘴里。

梁紅豆細嚼慢咽的,一雙筷子漫不經心的在碗里戮來揀去的。

「好吃。」

「唔。」她把筷子在嘴邊沾了沾,還是沒精打采。

那一晚的精心杰作沒一樣菜派得上用場,眼前她不過隨意弄了幾樣家常菜,雖見他吃成這樣,她卻一點都快樂不起來。

「真的很好吃。」

「我听到了。」梁紅豆悶悶的回答。做女人要做到像她這般地步,那還真是悲哀透頂。想想在這男人心目中,她居然還比不上被料理的一塊豬肉。

梁紅豆呀梁紅豆,干脆你下輩子投胎當豬算了。

「我說真的嘛,你不要不相信。」吃人嘴軟,咧開一口白牙,馮即安努力討她歡喜。

「我沒有不相信。」她慍怒的抬起眼,用力的咽了口飯。

「那你干嘛擺這種臉?很丑噯,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很像真的寡婦,你知不知道?」

梁紅豆驚喘一聲,給嗆得大大咳起來。

這男人超級死沒良心,沒看到她正在自怨自艾中嗎?居然還來這麼一著!

對!比起那朵身段誘人、又會嗲聲嗲氣、又會招蜂引蝶的花牡丹,她當然丑得厲害!梁紅豆越咳越委屈。換個角度想,這些年來,她在馮即安心中,何時佔過一絲角落?

偏偏她對他就是患個害相思,就是想得緊。撇開干爹幫她挑的對象,獨獨為他待著,她難道守的不是活寡?!

越想著,就越不值為他跟溫喜綾吵的那場架。

馮即安忙過來給她一陣拍撫,很顯然地,他並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力道,還以為在拍什麼豬狗牛羊,梁紅豆胸口撞上桌面,不知道自己會先咳死,還是被這粗心的男人打死。

「你就是這樣,連吃個飯都不安分。」他話里責備聲重,語氣更焦急。

「走開。」她狠狠推他一把。

「又生氣了?」他真是越來越不懂她了。

「少踫我行不行?」

她趴在桌上,碗筷給丟在一旁,不肯再起身。

「怎麼了嘛?你不吃嗎?很好吃的。」

她抬起頭,眼眶里隱隱有水光閃動。

「咳成這樣……」他皺眉。

如果她方才真在雞肉里下了瀉藥,或許心情會比較好一些,就可嘆她太好心了,結果弄得自己如今想號啕大哭,偏又得為了面子問題忍住,而他……她忍著氣恨恨的望著馮即安——那可惡又無情的臭男人,他居然……居然還能對著那桌菜樂不可支。

「你不吃……那我就不客氣了。」

「吃吧,撐死你好了。」想哭的念頭全沒了,梁紅豆忿忿的站起來,忽然舉高筷子,將之用力朝桌子上一戮,蹬蹬蹬的走進廚房去。

馮即安則心有余悸的望著那根差點擊中他鼻尖的竹箸。

他苦笑的嘆口氣,眼光在女人和食物之間流連不定。最後,仍抵不過美食的誘惑;眼前民以食為天,呷飯皇帝大,吃飽了再來好好跟她談。

順手自碗公盛滿的湯里夾了塊肉,肉里摻著濃濃的枸杞香,馮即安咬了一大口,藥炖香氣在嘴里散開,肉質軟硬適中,嚼起來爽口不膩。

「這是什麼肉?」他錯愕莫名。走遍大江南北,他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肉。

「那可是本店的招牌菜之一,姑女乃女乃叫這塊為長生不老肉。」櫃台後的土豆抬起頭。

「嗯,好吃,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是江南特別生產的魚嗎?」

「呃……不是魚。」土豆搔搔頭,困惑的歪著頭。「可……也該算是魚吧。」

梁紅豆忽然從傳菜的窗口里冒出冷笑聲。

「土豆,你倒好心,人問一句你答一句,嫌事情少是不是?!」

「沒有沒有……姑女乃女乃,土豆很忙,很忙。」土豆干笑,急忙扯下抹布抹著台面,眼珠子還不忘偷瞄兩下。

「你要瞧這是什麼肉是麼?」梁紅豆挑釁一笑。

馮即安聳聳肩。「想介紹給我也未嘗不可?」

「好,我這就拿給你看看……」

下一秒她出現時,一樣東西已經抓在她手里。

馮即安瞪著那四肢拼命掙動的東西,那鱉頭不時探出殼來,惡狠狠的張嘴想咬抓它的人。

一陣惡心的感覺自胃部直沖喉頭,他帶著作嘔的聲音指控她。

「梁……紅……豆!」

「你問東問西的好煩人,」她裝無辜的撒嬌著。「我才給你瞧瞧的,怎麼樣,新鮮吧?」

他忿恨,並顫抖的指著她,突然一回身,開始捶著胸口嘔吐。

「噯噯噯,這可是神仙肉,吃了能長生不老呢,怎麼說吐就吐。」梁紅豆一臉惋惜。

「你……」轉過來瞪了她一眼,馮即安又扭頭吐得唏哩嘩啦。

「哎呀,馮先生,這……這可是姑女乃女乃的拿手菜呀,你怎麼吐了!?」土豆大驚失色的喊。

太惡心了,真是太惡心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她竟然煮這種王八給他吃!要是傳出去,他馮即安還要做人嗎?

惱怒的拿起劍,他恨恨的拭著嘴角,氣沖沖的走了。

「這麼晚了,馮先生去哪兒……」

「干你的活兒,別管他。」把鱉丟回水缸,甩甩手上的水,她胃口大開,突然有了吃飯的好心情。

這麼晚了,他能去哪兒?要是去佟良薰那兒倒好,嚼了兩口啼子,梁紅豆腦海里忽蹦出個妖艷如花的笑臉來,她喉嚨哽住,一嘴的菜全吐了出來。

兩個大男人有什麼好聊的!肯定又跑去了百雀樓那兒。想到白天瞧見兩人卿卿我我的那幕,她就滿頭滿臉的火襲上心頭,這口氣,哪是方才整了他便算數的。

「好!我就跟你到破窖子,掀你桌子,打你幾拳,非要你沒面子不可!」她下定決心。

☆☆☆

打從娘胎出來,梁紅豆幾曾進過號稱女人公敵的地方?

逢迎、巴結、撒嬌、討喜、發嗲,天!勾欄院種種,直叫躲在花叢後的梁紅豆開了眼界。那些比餿水還惡心的刺骨下流話,更一字不漏的搜進了腦子里。

悄聲從花叢後走了出來。一想到可能會有姑娘纏住馮即安的脖子撒嬌發騷,梁紅豆頭皮驀然一陣發麻。

「沒想到你居然肯為他委屈自己來這種地方。」身後傳來一陣輕笑,梁紅豆霍然回頭。還會有誰,花牡丹一身藕色繡桃花的長衫,正笑吟吟的站在月形門里瞅她。

「你真討厭。」竟在這里被她逮到,梁紅豆臉色難看無比。

花牡丹微笑,輕柔的撫觸自己的臉頰。「是嗎?我可一點兒都不覺得。事實上,還滿多人喜歡我的。深夜駕臨,你肯定是來找即安的,是嗎?」

她話里雖謙虛,口氣卻自恃無人可比,激得梁紅豆把楊瓊玉苦口婆心勸的那一套全拋在腦後。為了全天下的良家婦女,她決心給這臭女人一點兒教訓,至少,得把她那張驕傲的面具給打掉!

「我來找你!」她抽出湯瓢,拋給對方一對殺氣騰騰的眼楮。

「找我?」無視她的怒氣,花牡丹掩著嘴咯咯笑著。「在這兒,還沒有女人找過我呢。」

「跟你講話,不準這麼嬉皮笑臉!」她惱聲罵道,湯瓢錚的一聲打在石桌上。

花牡丹當真被罵得收住笑。這個小丫頭不按牌理出牌,她一時之間還真無計可施。

「好吧,既然你要找我,說吧,有什麼事?」她往前一步,毫不畏懼的迎上梁紅豆的臉。

兩張臉龐,一清麗一嬌媚,一月兌俗一明艷,一怨嗔一平和。

「不準你再糾纏馮即安。」她一字頓著一字,字字從齒縫間迸出。

花牡丹清清喉嚨,無奈的搖搖頭。「恕我無法從命。爺兒們來這兒花錢是尋找安慰的,咱們姑娘受人錢財,自然是與人消災。」

「你!」她幾乎要出招了,可是不知怎的,花牡丹那微笑的眼眉仿佛有種魔力似的,竟讓她無法出手。

而花牡丹並不曉得自己處在危險邊緣,仍娓娓說著,絲毫不在意梁紅豆的怒氣。

「來這兒的男人不外乎三種。第一種人寂寞,另一種人也寂寞,還有第三種,更是寂寞。」

她捏緊拳,轉過身大罵︰「狗咬狗,一嘴毛,繞尾巴,團團轉,誰听你NB462ˋ掄廡!」

「你自然是不听我NB462ˋ掄廡┐摹!被牡丹和氣的笑笑。「我說的第一種人,是那些有錢的大爺們,他們或為官或為商,家中妻妾成群,到這兒來或為生意應酬,或為私誼取樂,更有的是流連這兒的夜夜笙歌,燈紅酒綠。這些人鎮日汲汲營利,雖有錢有勢,但骨子里卻是個空架子,談不上什麼內涵才學,自然是寂寞空虛。你在阜雨樓,想必也看得多這種暴發戶了。

「至于第二種人,便是那些自許風流倜儻的文人騷客。這些人外表斯文儒雅,姐姐妹妹們一見就喜歡,加上肚子里認得幾個字,也會寫幾句好詩,行一點兒更能出口成章,哄逗得姐姐妹妹開心。不過他們多半是仕途不順,或者懷才不遇,才縱情于酒色中。你說,他們心里稱不稱得上寂寞?

「第三種人呢,則是一般升斗小民,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待養,整日忙著三餐,只圖溫飽。心眼兒敦厚老實的,自然沒那閑錢光顧這兒了;不過,就有一種情形例外,那便是做妻子沒給丈夫半點溫暖,才把人逼到這兒來的。扣除了這等人後,沒成親的,性的,逃避現實的,這些人夜里沒個消遣,就難保他們不往這兒跑了。」

這女人好可惡,居然連嘴上功夫都能贏她,不曉得是不是跟馮即安那痞子學的,一串道理說得她啞口無言、頭昏眼花,理也不直了,氣也不壯了,尤其最後一項,故意說得好像就是她太潑辣,又一無是處,才會逼得馮即安逃之夭夭。

梁紅豆一時間只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我還沒說完呢。」見她要走,花牡丹喚住她。

「照你這麼說,馮即安心里肯定是沒有我了。既然如此,我強求何用。」她咬牙說道。

「那倒也不是,我還沒說完呢,還有另外一種男人,不在我說的三種人里頭,只要你肯下工夫,我可以教你。」

「誰要你教!」一整天這麼氣下來,梁紅豆撐不過,背過臉,眼淚嘩啦嘩啦的冒出來。這趟妓院之行的結果簡直在預料之外,她到底在做什麼嘛。「我只問你一句,他心里有你嗎?」她吞住淚,咬牙問道。花牡丹搖搖頭。「當然沒有。」

「你心里有他?」

花牡丹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為何,但梁紅豆沉重的心情確實好了那麼一些些。也許是她今天總算明白了,在馮即安心里,她和任何女人的地位都相當,都是不重要的。

或許,在他心里,一塊豬肉都高過任何女人。

夜色隱去淚光,突然地,連聲告別都沒有,在花牡丹的叫喚聲中,梁紅豆翻身利落的上檐。

她走了走,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在眼角邊自二樓拐彎處走進廂房。她拭去淚,連忙俯子,只見那廂房小門一掩上,立刻傳來女人的嘻笑喧嘩。原來是打算一切都算了,但眼見馮即安在這地方尋歡作樂,胡鬧瞎搞,梁紅豆還是被氣得肝火上揚。打昏了一位送餐的丫頭,她對換了衣裳,整整儀容,走近馮即安所在的廂房,她打定主意,今兒個非當他的面掀桌子不可。

「馮公子,今兒個你要听曲嗎?」她在門外听見一個婉約帶笑的聲音問道。

「當然要听啦。」又一個女人嬌笑著。「馮爺就愛你唱的嘛。」

「今晚不听了,時間晚了,你別唱了,趕緊跟你爹回家去吧。」馮即安的聲音也柔軟得不像話。門外的梁紅豆閉上眼,順了順呼吸。重逢至今,他從沒用這麼溫柔的語調對她說過話,也在那同時,她認出那女子的聲音,那是在阜雨樓賣唱的何家姑娘。

梁紅豆氣惱之余,正打算推門要進去嚇他一嚇,忽然有人拉住她。

紅豆心一驚,忙低下頭來。

「你送錯地方了,這道菜嬤嬤說是要送到張大人那兒去的。」

「我……」原來是百雀樓的丫鬟,她松了口氣,手肘被那個丫頭一勾,硬是拖走了。

「可別怠慢了,花姑娘也在里頭作陪。」那長得人高馬大的丫鬟寒著臉叩門,推她進去。

一男子背著門端端正正坐著,而花牡丹粉臉微醺,燭光映著她的臉更顯嬌艷。

她送了菜進去,花牡丹詫異的瞪著她,梁紅豆這時才看清坐在花牡丹對面的,是名年約四十,頗斯文的一名中年男子。

接下來的事猝不及防,身後陪她一起進來的丫鬟掌心銀刃一閃,梁紅豆被一掌拍開,整個人飛到房間另一頭,撞上椅子才倒地。花牡丹尖叫一聲,抱住那中年男子撲倒在地,以避開突然從門外、窗外紛紛射進來的袖箭。

梁紅豆俯在地上,方才被偷襲的那一掌震得她眼冒金星,身上每一寸好似全移了位,疼痛不已,她卻不敢叫出聲。

「張華!老子答應死去的兄弟,非得要你陪葬不可,納命來吧!」那丫鬟扯下一張人皮面具,一張絡腮胡的凶臉陰惻惻的笑著。門外腳步聲凌亂,涌進了數名面目猙獰的大漢。

「你敢殺他!」花牡丹護在張華身前。

「哈!我古承休有什麼不敢的!這狗官剿殺我兄弟數百,今日拿他一命,算便宜他了。花姑娘,你是這樓里的頭牌,艷麗無雙,細皮女敕肉,我要是誤傷了你,我這些兄弟可都會心疼的。」

「要殺他,就先殺了我。」一掃嬌媚本色,花牡丹眼神憤慨不畏死。

「牡丹,別管我,他們要的是我,」張華推開她,表情凌厲的看著古承休。「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兄弟燒殺擄掠,原就罪該萬死,人是我判決斬殺的,不干牡丹的事。」

古承休冷淡的覷著她。「這女人你叫得倒親熱,我早听說承南府向以清廉自居的張大人有位青樓的紅顏知己,還以為只是傳聞,看來居然是真的。那倒好,我正愁沒點余興節目。」說罷探出手去,大力自張華懷中拽起花牡丹來,反手一推,梁紅豆只看到花牡丹慘叫一聲,栽進那群男人堆里。

「她是你們的,要怎麼處置,隨便你們!」

士可殺不可辱,眼看花牡丹就要受到傷害,梁紅豆顧不得痛,爬起來便掀翻桌子,那些男人全嚇了一跳,把花牡丹扔到一旁,紛紛抽出刀來。

看清楚原來只是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尤其又看梁紅豆的武器居然是一只隨手便可拆斷的湯瓢,男人們全爆出輕蔑的大笑。

「你們放了她,听到沒有?!」她低吼。

「梁姑娘,別管我們,你快走吧!」花牡丹著急的喊。

「小丫頭,還挺細致的,難不成你也寂寞得發慌,要找男人陪陪?」一名大漢輕浮的婬笑著,伸手要去模她的臉蛋。可惜他錯估了梁紅豆,那一瓢正正砸中並倒扣在他鼻梁上,鋒利的湯瓢邊緣像刮泥似的剝下他一層皮之後,又順勢拍中他側臉頰,打得他幾顆牙齒和著鮮血甩月兌而出,迭聲慘叫。

「再不放人,我讓你們這些龜兒子全部當龜蛋!」她標悍的瞪著他們。

「方才沒一掌打死你,倒教你這小蹄子來壞老子的事。」這突發的事惹火了古承休,他搶過一名手下的刀,一式「大鵬展翼」撲上,揮手便砍。梁紅豆仰起臉,舉臂格擋,湯瓢在相接聲中清脆斷裂,那道刀光眼看就要把她劈成兩半……一座瑤琴自大開的門戶石破天驚的疾速飛進,應聲把門口兩名大漢擊得吐血身亡。琴身沖勢不減,直直飛向古承休。

原以為自己死定了,梁紅豆閉上眼楮,只感覺一陣狂風自臉上掃過,額上劉海被吹翻起,砰然大響後,她睜開眼楮,看見嵌在壁上龜裂卻未碎開的琴身,距離頭頂不到兩公分。她拍拍心口,垂頭顫危危的吁了口大氣。

「來者何人?!」驚見這種身手,緊急避開瑤琴追殺的古承休仿佛也驚魂未定。空氣里只有嗡嗡的琴弦聲作答。

「來者何人?!是好漢的就不要鬼鬼祟祟!」古承休大吼,眼楮望著屋頂。

「你看那兒做什麼,我在這兒。」門口的馮即安笑吟吟的答話,出手擲筷,花牡丹身後的男人前一秒才舉刀,後一秒已經扶著受創的手臂跪了下來。

「古承休,你不會連我都不認得吧?」馮即安談笑自若,如入無人之境。他出現不過數分鐘,已把花牡丹和張華平安的納入身後。

☆☆☆

當瞧見縮在牆角的梁紅豆,只見他臉頰無端抽搐了幾下,再也不見他的笑。

傍晚才吵嘴,夜里卻在這種地方見面。梁紅豆回過神想逃,手腕卻被古承休扣住。這下好了,全部人都沒事,就剩她這個多管閑事的淪為人質。天呀,她真是倒楣透頂,要是現下她再不想辦法從他眼前消失,回頭一定被恥笑。

梁紅豆才爬起身,手腕卻傳來錐心刺痛,古承休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拖到身前。

「放開我!你這野蠻人!」梁紅豆掙扎,聲音發顫。

「閉嘴!」古承休怒吼,狠狠踹了她一腳。

但他卻錯估了一件事,馮即安可沒法忍受這種畫面,手拍劍鞘,背後長劍月兌開,劍光一現,刺在古承休踢人的腿上,劍身搖晃數下,登時血流如注。

「走!」劍一月兌鞘,馮即安的身子同時前撲,暴喝一聲,揪住梁紅豆的衣領,擰轉翻身,將她像皮球似丟到花牡丹那頭,右手聚力為爪倏然轉向,凌厲的抓向古承休。

這一起一落,快得驚人,古承休哪里見過這等身手,駭得臉都白了。閃了兩招,見避不過第三爪,只得閉上眼等死。

「馮先生手下留情!」張華喊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請將他交給下官處理。」

馮即安聞言,硬生生收手,彈指封了古承休幾處大穴,一面揪起他。「算你好運,如果再讓我瞧見你對女人動粗,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會剁了你。」

古承休打顫著點頭,竟說不出一字半句。

他仍不忘怒瞪梁紅豆一眼,隨即望向花牡丹。

「你們沒事吧?」

他竟然連句關心話都沒有,反而先跑去跟另外一個女人噓寒問暖,梁紅豆忍了一晚上的眼淚終于流下來,她倔強的昂起臉,推開花牡丹,一拐一拐的走出去。

看見梁紅豆走了,花牡丹連忙起身推馮即安。「你還愣在這兒干嘛?」

眼見她差點斃命,馮即安心情惡劣無比;氣咻咻把頭一擺。

「她還走得出去,一時半刻死不了的。」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嘔她。」見他說出這種話,花牡丹也惱了,臉色一沉,只差點沒撩裙擺,抬腳去踹馮即安。

「人家一個好好姑娘,為了你,連這種地方都來了,你就不能成熟些嗎?」

馮即安懊惱的喟嘆一聲,跟著奔出門,一翻身,人已擋住梁紅豆的去路。

「我還沒問你話,你倒心虛先溜了。」出乎意外,他的聲音竟打著顫。

「我……我哪有溜。」她恨恨的把淚拭掉。「我光明正大的從你面前走過,算什麼溜。」

「你到這兒來做什麼?誰讓你來這種地方的?你知不知道那個人是江湖有名的狠角兒?」

他越說越大聲,脾氣越來越不能控制,但梁紅豆垂著頭,揉著手腕卻始終不吭一句。

直到馮即安又大吼一聲,梁紅豆抬頭,眼淚嘩啦嘩啦的往下掉,語帶哽咽的罵回去︰「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是沒來這兒,你的花姑娘就死翹翹了!你凶什麼!」

「我凶?我有你凶嗎?一個姑娘家跑來這種地方!要是我遲了一步,你的小命就不保!」

她渾身無一處不痛,偏偏這混蛋又喋喋不休個沒完。「那就扯平!我救你的花牡丹,你救我梁紅豆,一命抵一命,可以了嗎?」

見她越說越激動,馮即安又氣又惱。天!他沒法子在這種情況下講道理!

「我送你回去。」他憋著氣,突然拖著她往前走。

「不用了。」她掙開他。

「你以為我喜歡?我是怕你走錯路,又鬧笑話!」他大吼,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為什麼她總要讓他擔驚受怕。但是這些話他卻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梁紅豆回過頭,一個巴掌便要向他甩過去,但是這回被馮即安接個正著。他瞪著她,眼楮里都是火光,氣勢十分駭人。

難怪劉文一天到晚想把她嫁出去,他憤怒的想。以她這種從不考慮自身安全便往險境里沖的個性,光是這點,就夠理由讓她未來的丈夫心髒停擺!

而她居然還有理由對他發火,他另一只手在身後捏緊又松開,卻不知該怎麼辦。

「你還想打人!」

「我是打你,怎麼樣?!」她的眼淚比切了一斤蒜頭辣椒時所流的還要多。越哭越激動,越哭越委屈,越哭也越大聲!

再這樣下去,馮即安只擔心全妓院的嫖客姑娘都會圍過來指指點點,到時他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這兒,馮即安不禁一拍腦袋,喟然嘆口氣。早在連番數次救她的時候他就注定要洗不清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原以為是獅子般的吼聲,在她震天的哭聲里,卻變成微不足道的軟弱低吟。

瞪著她許久,突然間,馮即安把她擁入懷中,灰白的臉上,再也沒有談笑自若,表情滿滿的全是認命,看起來幾乎也要跟她同聲一哭了。

「罷了,罷了,你這個傻瓜蛋,我認栽了。」

梁紅豆哭得厲害。這個男人說了什麼她全沒听清楚,只是哭,一口氣喘不上來,她咳了咳,發現自己竟埋在他懷里,她大力推開他,像下定決心似的。

「我……我……今日之後,我是徹底死心了,你要死要活,我是再也不管你了!」她想掙月兌他的手,馮即安卻不動分毫。

「你這個樣子,說什麼我也不放。」

無法可想,梁紅豆俯下頭,竟張嘴一口咬下,牙齒陷進肉里,馮即安呼痛,急忙松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這個白痴,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臭東西!……」

她又跺腳又哭叫,一連十幾句我恨你喊出,罵人的字句流利得沒吃半點螺絲。馮即安呆呆的瞪著她越奔越遠的背影,竟只能待在原地,什麼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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