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緣 第四章
「小崴!小崴!你今天飛行測驗的結果怎樣?是不是得了滿分了?」
「還好,總算是順利通過了。倒是你,怎麼又溜得不見人影?」
「你也知嘛…我對測驗最沒辦法了。不回這回我可是事先跟老師報備過了喔!」
「哦?這次是用什麼理由?肚子痛?頭痛?手腕扭傷?」
「哈哈!你真是了解我。我告訴老師我的肚子很痛,而且手扭到了,不能操縱航機。」
「你太容易緊張了。哪!這拿去。你連後來的課也沒去,我替你多抄了份筆記,下次這門課也有個小測驗,別再找借口逃避了。」
「謝謝你,小崴。不過,怎麼又有測驗了啊?」
「別擔心,你在這門課的成績上一直很棒,是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抱著平常心去考不就得了,大不了我陪你!」
「你真要陪我蹺課啊!太好羅!」
「你搞錯我的意思了。我是陪你一起考,考差也沒關系,可不是蹺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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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崴睜開眼楮,發覺自己仍在原來的房間里,不過四周較第一次醒來時陰暗許多,窗前有塊布簾擋住了光線,只有少許並不刺眼的亮光自邊緣滲透進屋內。
他撐起身子,左肩的劇痛如今化為某種輕微的麻木與搔癢,令他懷疑這到底是因為治療有效,還是因為他又昏睡多天的緣故。
踩著稍嫌顛簸的腳步,移至宙邊,洛崴輕輕掀開布簾一端,正巧看見啁瞅幾聲後兩三只鳥雀著翅膀落在他面前的窗緣上。洛崴揉揉眼楮,有些不敢相信。
這,這是活生生的鳥兒嗎?還是制造得非常精致的機械鳥?
洛崴伸手想要觸模,沒想到鳥兒輕盈跳躍幾下,接著又拍拍羽翅飛翔而去。
不遠處另外幾只不知名的小動物三五成群撿著地上的東西,忙不迭地塞進嘴里。扶疏的林木不時掉落稍有枯黃的葉片,隨著微風在空中卷啊卷,而後畫出一道完美的弧形,輕巧落地。
洛崴痴痴著窗外景致,一方面卻也回想起醒轉之前,印象猶深的夢境。
待在自由都市的幾年之間,他甚少記起與帕德熟識的日子里,充滿喜怒哀樂的種種,那是他亟于尋覓,卻怎麼也找不回的塵封往事。總在一遍又一遍的驚醒時刻,欲把摯友染血的臉龐從腦海抹去,但亦徒勞無功。
怎麼會在這時候想起帕德愛找借口蹺去測驗的往事?
洛崴低下頭,因想起從前之事而噙著微笑。」你醒了?」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洛崴立刻轉過身,沒想到動作大猛,頓時一陣頭暈目眩,待站定腳步,抬眼便對上岐斌的黑眸。
著了一身拘謹黑袍的岐斌朝他走近,洛崴則退了些,雙手抵住窗沿。他這才發現除了繃帶外,自己的上身仍舊赤果。
「傷可有好些?」岐斌開了口,雖是詢問的語句,卻依舊用清清冷冷的聲音。他低頭盯著洛崴,不明白自己在看到洛崴偏過頭避開他視線時,胸口燥悶的感覺所為何來,唯一確定的是,他並不喜歡這樣。
洛崴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歧斌看他的模樣簡直像是看個未曾見過的陌生人。或許岐斌實際上對「洛崴」這人的認識止于「他是洛紜將軍的兒子」,但在八年前相遇之後,洛崴自己可是盡力地搜尋有關岐斌的資料,只差沒在邊境爆炸後親赴現場一探他的下落。相較起來,盡管自己目前的改裝遮掩了原本的特微,卻也不應絲毫喚不起他的記憶,除非,他的心中已經完全沒有自己的存在了。
至少,至少他也該表現得更教人容易親近些。
洛崴酸澀想著的同時,針對岐斌的間句低聲回道︰「沒什麼大礙,只差身子稍微虛了點。」
「是麼。」岐斌略沉吟,接著拿起一旁小茶兒上原本折疊好的白色布塊,展開後,洛崴只來得及瞧清那是件外掛,岐斌便上前披在他身上,而後一個彎身,將洛崴攔腰抱起來,朝房門口走去,有力的手臂攬在他的背部以及雙腳的膝蓋後方。他毫無預警的動作讓洛崴頓時失去平衡,趕緊伸手環住斌的頸部,血液則整個往臉上沖去。
熟悉的一幕,如同多年前的歷史重演。
「你太輕了。」岐斌說話的同時並未看向洛崴,洛崴則持續陷入震驚造成的恍傯之中。「我這兒有些玫麗做的食物,可以暫時補充體力。」
進入了較為寬敞的空間,岐斌將洛崴放于一張木制椅子上。「等會。」說罷,他轉而走入另一個房間。’
趁他離開的短暫時間,洛崴模模身上的衣服,與他原先穿著的樣式接近,相當合身,但布料十分特殊,很類似他過去所研究的化棉,輕柔吸汗。是真正自然的棉布?應該不可能吧!那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人造縴維取代,連技術都沒有流下來。
接著,洛崴把四周觀察一番。幾近一塵不染的空間里,除了他面前的桌椅外,便是角落三台先進電腦及附屬設備,以及一旁儲藏櫃中可用‘滿坑滿谷」來形容的各式儲存磁片。洛崴忍不住好奇地走到電腦邊,其中一台電腦螢幕土顯示一張地圖,當中還有幾個點閃爍著。
听見身後的聲響,洛崴回過頭,看見岐斌將一盤飄著香味的食物放在桌上。也不待岐斌開口,他指著螢幕問道︰「那是,是哪兒的地圖啊?自治區?」
岐斌靠近之後,說道︰「柏萊斯,自治區的首府,也就是外人所稱的中心都市。」他傾身啪地一聲關上電腦,對洛崴說道︰「先吃東西。」
洛崴乖乖回到桌前,看清面前食物後,不免再次提出疑問︰「這是什麼?」
「白色的是米飯,另外的丸子是蔬菜和肉類的混合。」岐斌坐在他對面,用單手撐著下顎,解答他的疑惑。洛崴本只是不經意地朝他望一眼,卻沒料到會因為他目前的樣怔住。相當閑散的姿勢捎解了不少出自他身上的冰冷,雖然深黝的眸子仍顯得十分冷淡,卻像極這些年來支撐他,給予他力量的身影。八年前他有著半長不羈的黑發,如今襯著一身黑袍,那發色仍舊相當顯明;側邊及後面削減打薄之後,外型更是俐落;瀏海則依然掩蓋大部分的額頭,為冷硬線條的臉部添加幾許稚氣(當然,洛崴很懷疑他如今身上會帶有這種特質)與狂野。
當歧斌與他視線交纏時,洛崴心底暗自一驚,趕緊掩飾自己方才的失神。「原來這就是米飯?听說古地球時代南方的漢人是以此做為主食,我向來只是耳聞,這會兒總算真正見著了!」他干笑道。
「你對漢人有所認識?」歧斌眯起眼楮。
「啊!我曾祖母是純漢人,不過她極早過世,我從來沒與她見過面就是了。我曾經為了多了解她,而去修習漢學。」
「你的……獸祖母?」岐斌思索片刻,接道︰「電腦上並沒有這方面的資料。」
原來,他還是去查了有關我的資料。可惜的是,電腦中絕對只有「容愷」資料,「洛崴」的一切早已被他消去,沒有過去,也不知能否擁有未來。
「我想也是。聯邦瓦解之初所有的資料都很混亂,遺漏也是在所難免。」洛崴輕易地將這話題帶過。
沉默地注視洛崴吃著東西,而後岐斌再次問道︰「那麼,更早之前呢?」
洛崴咽下口中的食物。「更早?你是說……?更早些時候,我是在星際聯邦啊!」才回答完,他就覺得自己很蠢。在成為如今天下四分的局面前,除了一段紊亂的過渡期,便只有星際聯邦存在,他的回答不就像廢話一般?
歧斌似乎並不在意這點,接續說道︰「你可認識洛崴、你與洛家有投有關系?」盡管他以極快的速度改變原先的問句,但洛崴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見自己的名字,也因此差點漏掉他的另一句話。「你認識霸宇帝國的洛紜嗎?」
原來,原來他還是記得我!
有那麼一剎那,洛崴幾乎產生難以遏止的沖動,要將自己的身份與過去全盤說出,告訴他他是如何熬過這些年︰告訴他他有多麼想念他;告訴他在失去帕德與家人的同時,他是唯一撐著他的力量;告訴他在獲知父親欺瞞自己多年的那一刻,他多希望岐斌能在現插緊緊握住他的手,將無窮的力量傳給他,就像從前在寒玉艦上一般。
但他還是克制住了。向來考慮得多,他並投有忘記過去岐斌曾遇上一場反抗軍策動的爆炸,追根究底,他父親正是始作俑者。另一方面,岐斌的養父岳和洛紜正是死對頭,他也實在不能確定現在將真相告訴岐斌到底是對是錯。
至少知道,他還是惦著自己,那就夠了。他正在自治區內,正在岐斌的面前,若要解釋,還怕以後沒有機會嗎?
思考至此,洛崴低聲說道︰「是遠房的姻親關系。」
「那麼,你可曾見過洛壇的兒子?」斌專注的神情讓他的喉頭一梗。
「六年前聯邦瓦解,他也就不見了。」洛崴回答得模糊,卻不算說謊,六年前改變外貌與資料後,「洛崴’確實是個不再存在的人。
「是嗎?和我查到的結果一樣。」岐斌低聲自語,然後改變話題︰「你呢?你到自治區來做什麼?電腦上顯示你原本住在自由都,不過入境登記上注明由霸宇帝國過來的。」
「我過去確實是住在‘翔’。不過前幾天到霸宇找親友,而後和他一起到自治區來,說起來用霸宇來登記也應該沒錯。」洛崴回道,忽地想起什麼似的,便對岐斌問道︰「對啦!我到這兒來時,看到鮮花哪!是怎麼培育出來的?還有方才在窗口看見的鳥兒,還有奇特的動物……那些是真的,還是機械做的?」
「都是真的動物,植物也是。自治區有著其他地力缺乏的技術,許多是當年科學院早已擁有的知識,借由自治區這個環境實地應用。」岐斌說道。
「都是真的啊……」洛崴低嘆。還未到這兒之前,人人都說自治區是個寶庫,從擁有各式活存生物的情形看來,這說法倒是一點兒電不差,但在父親眼中,恐怕會被他棄若敝屣…他笑了笑︰「我看到那些動物,本來伸手想要模的,沒想到一會兒工夫,全跑光了。」
「玫麗住的地方,可見到不少動植物。待你傷再好些,有了體力,便可過去瞧瞧,也不用擔心模不到真的動物。」岐斌說話的同時,仔細注視洛崴的反應。
「真的?你可以帶我去?」聞言,洛崴睜大了眼,立即被喜悅沖得暈陶陶,而後想起岐斌的話中只說他可以過去玫麗的住處,他卻主動將他拖下水,趕忙囁嚅地接了一句︰「呃……我是說……如果你有空的話……」
岐斌回道︰「有何不可。」他盯著洛崴瞬間發光的臉龐,不由得眯巳眼楮。
天底下會有這麼相似的人麼?
撇開初見面時的神似不談,他的舉手投足,他的言語談吐,多像記憶中的那人。容貌雖有出入,眸色也不同,但在談話之間,他眼神中原有教他心生不悅的畏懼卻逐漸消退,尤其說起動植物時,眼中透著光亮,帶著笑靨的容貌幾乎能和自己未曾忘懷的那抹純真容顏重疊在一起。拘謹、小心翼翼的動作和回答,不過是他的保護色罷了。偶然間泄漏,出于真心的笑容,使他整個人如同灑了一地的溫匿陽光。
但倘若他真是洛崴,為何要瞞著自己?
方德西雅克、瀚海聯邦、霸宇帝國以及自由都市各謀其政,互不信任,潛伏于他方的情報人員比比皆是,霸宇帝國派出的人尤其多。假若洛崴真在人世,難保不會為洛紜所用。他過去一廂情願地認為洛崴是個毫無心機,純真爛漫的孩子,會否是他故意表現在外的假象?真是如此……陷入沉思之中,岐斌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眉頭皺了起來。待他突然的踫觸驚醒,反射地伸手一抓,發現洛崴不知何時挪近了些,而舉起的手正被自己捉住。
洛崴漲紅了臉。「對不起……我剛剛叫你一直沒回應,看你皺眉好像很難受的樣子,所以……」也不知哪來的沖動,伸出手就想撫平他的眉頭,沒料到眨眼間手腕就被擒住了。
洛崴想縮回手,沒料到岐斌握得更緊,一點也不他逃月兌,甚至順勢攬起他的另一只手。洛崴正為自己燙紅的雙頰著惱,也訝異歧斌的舉動,蚊斌卻出乎意料地傾身在他耳邊輕道︰「稍微失神,讓你多擔心了。」謊話同時,他亦心頭撼動,若非真正握住素手,絕對想不到其上復有滄桑刻畫的痕跡,不如想像中的柔女敕縴細。難道他並非如外表一般,是個接受完美保護的人?
另一方面,岐斌的低語實有令人無可置信的強人威力,洛崴只感到有根利針迅速刺穿自己的腦袋,接著流竄于四肢百骸間。通紅的臉龐更添一層,在無法正常思考的情況下,洛崴只能清楚聞到面前的岐斌身上散著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氣味。他結結巴巴地開口,牛頭不對馬嘴︰「你、聞起來好香……」
「這樣的說法對個男的來說一點兒也不像贊美。」歧斌放開洛崴的手,好笑地捏了捏他的下顎。
洛崴猛然間發現岐斌的語調不再冰冰冷冷,拒人千里之外,他抬眼看向岐斌的眼眸,只見那一泓深潭竟閃著點點光彩,像是活潑躍動的星子,再遲鈍的人,也不難看出其間毫不隱藏的笑意。見他如此,洛崴也不由自主地朝他綻開笑容,此舉讓岐斌整個人僵住半響,片刻之後眼神中凝住的笑意迅速為某種不知名的滾燙情感取代。他緊盯洛崴逐漸現出迷惘神情的容顏,心生輕撫于上的。
但就在岐斌正要模上他臉頰時,因突如其來的撞門聲倏地縮回了手。只听得「踫」地一聲,通往另一個房間的門以種極為粗魯破壞的方式打開,忽地閃進的人影蘊散著熾熱的氣息。
屋內兩人的視線很自然地移向新來乍到的人士。瞧了清楚之後,洛崴的神經不自覺地繃緊了些。來人正是他昏厥之前最後的記憶,那名有著紅色半長發的人,粗嘎的嗓音,還有半邊極富個性,但線條不若岐斌剛硬的臉龐。當初是剎那間瞥見的,附帶有炙人的魄力。怪異的是現在他仍舊帶有火熱的能量,並非使人感到難耐,而是某種溫柔、溫暖的感覺。來也真有趣,若他與岐斌站在一起,雖有著同樣的壓迫感,但予人的感受卻是完全相反,火與冰的天差地遠。
當然他還注意到另外一點,他原先在小女孩的誤導下搞錯了那個人——那個男人的性別,現在看到他前襟僅了一半扣子的外掛,還有古銅色肌肉相當結實的胸口,不由得為自己當初低落的心情感到好笑。洛崴看著他移到岐斌身邊,一只手臂人喇喇地擱在岐斌肩上,眼楮則同樣瞧著自己,似乎那動作是刻意做給他看的。
歧斌皺了下眉頭。「你還沒學會禮貌兩字怎麼寫嗎?」
那人咧嘴半嘲諷道︰「我實在等不及看看玫麗口中某個完全變了個樣的小子,听說那小于還很溫柔地幫美人療傷」
話未及說完,歧斌扣住他置于肩上的臂膀,迅速扭轉的同時以另一只手握拳朝他揮去,虎虎有風,眼看那人的臉就要挨上一記重拳。洛崴經過的拳風刮面,趕緊退了步避開,也不敢相信地看見那個人以空著的右手格開岐斌的拳頭,左手也相當滑溜地月兌開鉗制。
「你好!我叫做朱愷,請多指教!」他滑到洛崴面前,伸出右手,同時露出一抹富含深意的笑容︰「當然,也為了前天錯傷你深感抱歉!」
「我是容愷。」洛崴也伸出手。「那天是我到處亂闖,真不好意思。」
朱愷曝了岐斌一眼,又是古里古怪的一笑。他用力握住洛崴伸出的手,看似若無其事地與他握手,但卻遲遲不放。「若是常有像你這樣的人闖進來,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會介意的。」洛崴只是淡淡一笑,對朱愷這番盲辭沒做任何表示。他想要縮回手,但朱愷似乎沒有打算讓他這麼做,也幸而朱愷的大手溫暖厚實,倒也不會教人有太過不悅的感覺。
腦海驀然憶起的,是當年寒玉艦上,岐斌將他的手握住的那一刻。
眼見朱愷完全沒有放手的打算,岐斌上前半步,將手輕輕搭在朱愷的手腕上,洛崴發現朱愷立刻將握住他的那只手放開。歧斌低沉的嗓音響起︰「這小子是個怪人,你少和他在一起。」
「你這麼說就太不夠意思了,我們這多年的朋友是當假的?」朱愷暗自轉了轉疼到讓他流下一身冷汗的手腕。這小子果真重「色」輕友,他不過故意握手久一點,就遭來這般池魚之殃,以疼痛的情況看來,這回他的手不瘀青個三、四天是不會消去了。為免後遺癥產生,他待會兒還是去找玫麗看看比較保險。
從他認識岐斌以來,就在他身上發現層出不窮的怪工夫,就拿方才那招來說吧,別看他只是輕輕巧巧地踫自己一下,剎那間觸電兼燒灼的痛楚是再真實不過,如同某根無形的針從岐斌的指尖進出。朱愷打定主意有機會一定要向他請教這種工夫,雖然得到的回應可能是白眼一個。在自治區中與他同樣拳腳靈活俐落的人不少,朱愷本身很有自信若單就這方面來說,他一定不會讓自己在岐斌的拳頭之下吃虧,不過他可不是唯一看到岐斌為了拯救被壓在坍塌房屋下的孩子時,以一種奇怪力量將整面牆壁轟成粉碎的人。在他眼中,很少透露自己心思的岐斌,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也是渾身上下被「謎」這宇所包圍著的男人,更是他火神朱愷打心底認為值得深交的朋友。
話說回來,他到今天才明白,歧斌也實在是個小心眼的家伙,很顯然,他方才一定是打斷了某個重要的場面,瞧岐斌的舉動,還有現在臉上一翮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朱愷不作聲地又瞥了他一眼。不是他自夸,一般人或許認為岐斌的表情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但以他多年「努力」地觀察兼挑釁,他敢打包票,岐斌目前心底肯定在犯嘀咕︰某個姓朱名愷的小子怎麼如此煞風景?
能挑起岐斌的心情起伏,即使是負面的,他亦是求之不得。
朱愷又是大喇喇地一笑。
交友多年,岐斌怎會不知朱愷忝不知恥的笑容里賣的是什麼膏藥,立即反唇相譏︰「你專程到這兒來,就是要擺出這種傻瓜一樣的笑容嗎?」
「傻瓜般的笑容?很抱歉,自治區的人民一定會抗議這種說法。就我所知,外面只有兩種人,崇拜我的,和怕我的。‘傻瓜’、‘笨蛋’
這類的形容愷詞,是絕對不會落在我身上的。」他嘻嘻一笑︰「倒是有人,天生和自己過不去,整天僵著臉,教身邊的人不敢和他攀交情,這樣孤僻的人生多痛苦啊!還是學學我,風流倜儻,交游廣泛,日子是其樂無窮。」
岐斌挑起眉頭,不以為然。「也就是有一些人,吃飽飯沒事干,喜歡不請自來,別人明明嫌他礙眼,他卻賴著不走,比橡皮糖更不如。」
「原來我是這麼惹人厭?我怎麼不知道曠朱愷將雙手盤在胸前。
「現在培養自知之明還來得及。」岐斌毫不讓步。
朱愷狀似無奈地翻翻白跟。「哎,跟你這種人說不通的。」他轉向洛崴,露出誠懇的表情。「嘿!你感覺上像是個極好相處的家伙。」他刻意加重「極好相處」這幾字。「怎麼樣?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嗎?保證可以從我這兒挖出不少優點,而且比某個自大無禮的小子更優秀。」
洛崴對他露出尷尬的笑容,不知該如何應對。
「是啊,他從你身上學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厚臉皮’的意義。」岐斌輕笑道。
「那麼他可以從你身上學到什麼呢?」朱愷嘲諷道︰「想必是,‘痴情男’三個宇怎麼寫的吧?」
洛崴還弄不清朱愷這句話的意思,但看岐斌跟神瞬間陰沉,原本掩抑了許多的寒氣再度發散出來,而朱愷似乎仍是不知死活地繼續說道︰「我告訴你,這小子為了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這麼些年來,不知花多少人力物力,就是一無所獲,還執著得要命,比那肥皂劇中的痴情漢更死心眼。」
找人?花了許多年?痴情?洛崴搞不清自己的心底是何種感覺。
難道岐斌早已心有所屬?
岐斌用銳利的目光盯著朱愷,牽起嘴角一笑︰「比起某人,我還差得遠,至少我的眼楮還——」話未及說畢,朱愷早已揮出拳頭,目標正是岐斌的下顎。岐斌偏身避過,續道︰「——完好無缺。」
他身子才剛站定,朱愷立即出手,進行另一波的攻擊,限于空間不夠寬敞,岐斌總在挨上拳頭的前一刻方輕巧閃過,並且抓緊時機反擊,讓朱愷三番兩次地逼近,也三番兩次地退開。
兩人的比劃止住洛崴的沉思,他睜大眼,大氣不敢喘一下。這兩人到底是友人還是仇家?怎麼踫面不到十分鐘,就動了兩次拳腳,而且招招凌厲,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留情。只見朱愷朝岐斌下盤掃去,岐斌則朝後略退,旋身避過,趁朱愷步伐尚未踏穩,伸腳一勾,使他偏離重心,右手五指疾出,往他頸部戳去。朱愷反應靈敏,略側身子閃開之後,揮出個輕飄飄的拳頭。岐斌並未硬接,只是退到一邊,道︰「你在做什麼?打棉花拳?」
朱愷並未回答,只是眼珠轉動,嘻嘻一笑,回身就朝站在他身後的洛崴劈出一掌。他突如其來的招式,教洛崴和岐斌大感吃驚。洛崴舉手把伸至胸前的五爪格開,正欲擒住朱愷手腕,卻覺朱愷的手像條滑溜溜的蛇,順著他指尖攀爬而上,就在他肩膀與手臂將被朱愷雙手拍住的前一刻,歧斌在朱愷背部拍上兩下,朱愷整個人定在原地,保持瞬間的姿勢不動,便像是攝影的停格一般,洛崴因為鉗制忽然月兌開,原本使盡力氣想要抽出身子,竟來不及煞住,朝後跌去,幸而歧斌迅速移到他後方,將他整個人攬在懷中。
「喲!瞧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體貼,還怕人家會摔著哪!」朱愷雖然動彈不得,卻不忘調侃岐斌一番。
他雖是個行動派的人,可不代表對周遭事物一點觀察力也沒有。岐斌與他斗嘴動手,眼神卻不時留意立在一旁那個豐采迷人的小伙子。他雖不甚清楚那小子什麼來歷,然而瞧他盡管稍帶病容,出眾的氣質卻絲毫不掩,剛才測試一下,反應極佳,連自己都覺得他討喜,也難怪岐斌會另眼看待。
稍早當他抱個衣衫沾滿血跡的人沖到內房找玫麗治療時,同樣待在里面的歧斌在看清他手中這人的面容後,竟像搶回所有物般,立刻將這小子從他手中攬去,快步返回自己住所的同時只拋下一句話,要玫麗快點兒跟上,岐斌向來一副冰死人的樣子,就算骨子里有著旁人並不了解的熱忱細心,何曾發生形于外的情況?難得有個人讓他牽掛在心,不管原因為何,但見好友茅塞頓開,自己怎可不在後推波助瀾,大力協助一番?想到這兒,朱愷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這時候還笑得出來?無緣無故找容愷動手做啥?又不是不知道他前次被你傷到的地方還沒好。」岐斌扶穩已然漲紅臉的洛崴,稍退一步,轉頭看見朱愷的笑,便開口質問。
「一時失察,倒忘了這回亭。我不過是想確定你對他的關心,這下證明我想的一點也沒錯。」若能移動身子,朱愷老早舉手求饒了,並非擔心墳斌的拳腳襲擊,而是想動卻動不了,實在難受得緊。「好啦好啦,我還想跟容愷交個朋友,下次絕對不敢開此玩笑了。岐斌,快放了我吧!」
岐斌也不再多說,在朱愷背後又是輕拍一下,朱愷立刻回復原本的生龍活虎。他吐吐舌頭︰「舒服多了。你如果老使這招,我沒兩下也要被你擺平。」
「若不是你平空飛來這一招,我仍會如平常般,一招一式和你比劃。」
「喂!你這麼說,意思是指你平時都是讓我的?」朱愷故意露出不服氣表情。
岐斌輕笑︰「我可投這麼說。」
瞧兩人一來一往,針鋒相對,但其間惺惺相惜的感情卻十分顯明,就如同每個人表達自我的方式各有不同,用尖銳的語句與招式的來往加強友誼便是兩人的做法,洛崴在旁沒一會兒便看明白,不免羨慕起他們的交情,自己從前亦曾擁有掏心的至交,而今友人已逝,連帶珍愛的時光也遺落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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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自治區的第六天!
洛崴看著從窗外射人的明朗光線,感到心情也跟著亮起來。這些天玫麗會定時過來檢查他的傷口,朱愷則抽空便來找他聊天,開開玩笑,直到岐斌以他需要多休息為理由,用冰冷的神色將朱愷趕跑為止。
是啊!還有岐斌!
洛崴露出笑容。
說對他是無微不至的照顧一點也不為過。與首次見面時那種寒冰似的一號表情相較起來,每當兩人獨處,他臉部的線條明顯地柔和許多,當然,一有他人在場,岐斌又會回復至原本的冷酷。盡管言語時而銳利,然而動作從未忽略過他的傷處,輕重恰到好處。洛崴有時不免懷疑他竟能有這般的體貼細膩,但在看到他探針般穿進人心似的黑眸後,那種疑惑又頓時消失無蹤。
兩人能談得上話是最教他高興的事了。過去他只能反覆回想著兩人初次見面的景況,回想岐斌充滿豪情霸氣的侃侃而談。如今能與他恣意聊天,談話東西,也讓他心中關于岐斌的形象,從死板的文字照片轉為鮮活的言語動作。他正利用過去的了解,和現在的發現,試圖拼出一個真正的岐斌,不再是觸模不得只能崇拜的對像,而是可以借由生活的交集增加彼此熟稔的朋友。
但同時,他也覺得相當納悶,岐斌的眼神和言語間好像多了層特別的意思,一種他似懂非懂的含意。深邃的眼眸象濃得化不開的墨,有時又像泛著水光的黑珍珠,星子般的閃亮似乎乎還會不斷地躍動著。
洛崴不知不覺習慣性地咬起指甲。他現在在蚊斌面前可是‘容愷」,不是「洛崴」啊!如果他不算遲鈍的感覺沒錯,可以把岐斌的舉動解讀為「喜歡」兩字,那麼……那麼岐斌喜歡的不就是「容愷」了?對他念念不忘的「洛崴」的這顆心又該擺哪兒去?
老天!他在想些什麼?「容愷」和「洛崴」不就同一個人?洛崴用力地甩甩頭。
可是,「容愷」和「洛崴」也不是完全一樣的……洛崴開始陷在自己制造的死胡同內。
不管了!!
煩惱了好些時候,洛崴決定放任一次自己的鴕鳥心態。目前情況如何就如何,暫時別想這麼多吧!在這樣的好天氣里,何必跟自己的心情過不去?
窗外應和他的想法一般,拂進些許微風。
說起前來拜訪的其他人,目前也不過玫麗和朱愷兩人罷了。這幾天洛崴完全待在岐斌的房內養傷,除了偶而在大門口探探頭,瞧瞧周遭的風景外,活動範圍就在這間小屋之內。岐斌的住處恰好遠離塵囂,位于茂密林間的一個空地中央,因而從未有其他人影出現。玫麗曾說過她就住在左近,不過層層樹林掩蓋,根本瞧不見她所說的小木屋在哪個方向。
其實也不需玫麗每日費心過來檢查傷勢,現下幾乎全好了。洛崴轉了轉左手臂,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他看看窗邊一個小茶幾,開玩笑又有點測試般舉起手往它劈砍過去。
「喀啦啦」連續幾聲。洛崴驚愕地瞪大眼楮。這茶幾怎地如此不經一擊,轉眼間便在地上垮成一堆?
「看來你的傷全好了,破壞力也增強了。」淡淡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洛崴轉身朝門邊看去,岐斌正倚著門框注視他。
霎時紅了一張臉,洛崴囁嚅說道︰「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輕輕打了一下。」
岐斌揮了下手。「沒關系,那茶幾幾年前隨隨便便做的,可能沒有固定好,沒擺些重物也不知道,這下子剛好可以重新整修一番。」
「是嗎……」洛崴看著地上的茶幾遺骸,接著又轉頭看向岐斌,後者仍杵在門邊,未曾稍移。
有點兒不對勁,他為什麼不進來?和平常比起來真有些不同。洛崴朝他走近,投走幾步就發現奇怪的地方了。岐斌的臉色蒼白得頗不尋常,連嘴唇都幾乎沒有血色。洛崴伸手把蓋住他額頭的瀏海撥開一些,岐斌立刻抓住他的手,制住他的舉動。
「你——你在流汗?」是冷汗嗎?洛崴看到他額間的點點亮光,心中微驚。「你哪兒不舒服?受傷了嗎?」
「沒有受傷……」岐斌閉起眼楮,好似隱忍著痛楚。沒料到才剛闔眼,整個身子重心不穩,幾乎往前栽去。洛崴立刻再靠前一步,承受岐斌突然加在他身上的力量。
岐斌像是渾身毫無力氣,就這麼攤在他身上,頭也枕著他的肩膀。「老毛病而已。」壓低的聲音由齒縫間進出。洛崴吃力地用雙手攬著他的身體,試著朝床邊移動。岐斌比他足足高上十公分左右,體格也較為強壯,這樣的動作確實頗費力氣。
「可是你身子好冰!」洛崴擔心地說道。濕透的薄衫因為冷汗直流。那麼手腳冰冷呢?到底是什麼老毛病會有這些癥狀?
到達床邊,洛崴側身,讓岐斌能躺上床,結果一個沒扶穩,不小心讓岐斌重重地躺下,連帶也將他整個人拖下去,壓在岐斌身上。
「老天……」岐斌低喊。
「對不起!你投事吧?」洛崴趕緊移到床緣,著急地問道。他拂開他因為汗濕而糾結的瀏海,岐斌的臉色依舊蒼白。
深深呼吸了幾下,岐斌睜開眼楮,眸子較平時稍微黯淡,但仍有少許光亮,看來情況好多了。洛崴還是不放心︰「怎麼樣了?」
「是頭痛。」岐斌扯了扯嘴角。
洛崴有點懷疑︰「只是這樣嗎?可是為何會如此嚴重?」
「剛剛已經吃了玫麗的藥,應該體息一下就好了。只是好久投發作,有些突然。」岐斌看向他。「我平常沒什麼病痛,就這多年的老毛病罷了,而且從很早前就定時服用玫麗給的藥,近兩年來幾乎沒有復發過。」
「喔……」洛崴喃喃說道。他想起當時在瀚和艦醫護室中的情形,岐斌的確是去向玫麗拿藥。
「我已經習慣了,只需要休息而已,別擔心。」岐斌又閉起眼楮。
洛崴沉默地注視岐斌闔眼休息,不知是否正巧病痛纏身,他平日帶有的冷漠似乎都在閉起眼楮的那一剎那消散無蹤,像極鄰家的大男孩,凌亂瀏海濕黏地依附在額上,長睫毛偶爾隨著呼吸微顫。
良久,洛崴發現岐斌的呼息趨向平穩,不自覺地靠近些,想確定他是否已經睡著。沒想到才湊到岐斌身邊,明亮的黑眸竟頓時出現在眼前。洛崴吃了一驚,只覺得兩人太過靠近,身體反射地就要退後,卻被岐斌突地伸出的雙手扣住。
「想躲到哪兒去?」岐斌沙啞的聲音雖透露他的疲憊,卻亦帶著明顯的笑意。「怎麼,趁我已經睡著,想偷偷做什麼啊?」
「沒…沒有……」震懾于那張帶有笑意又富于魅力的臉,洛崴結巴地說不出完整的話。岐斌伸手攬過他的腰間,稍加用力,將洛崴也帶上床。洛崴正當驚愕不已,想要撐起身子,岐斌伸臂橫過他的胸前,將他再次壓回去,半俯低的臉龐緊挨著洛崴,讓洛崴看不見他的表情,只听得糊糊的一句低沉呢哺︰「陪我……拜托……」
「什——什麼?」洛崴再次詢問岐斌,以確定方才那句話並非他的幻听,哪知好半晌竟都沒有回答。洛崴努力偏過頭,發現凌亂的瀏海下岐斌闔上跟靜逸的睡容。
才短短幾個宇,便讓人心頭紛亂,不知所措。結果呢,自己倒頭就睡著了!
洛崴無奈地推推岐斌的肩膀,在確定不會有任何回應後,又由于身子仍然被攬得緊緊的,只得保持原姿,繼續與自己的混亂心緒奮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