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月美人 第一章
和煦的春風溫和地吹拂著楊柳，空氣中彌漫著沁人的花草清香。
昨夜的一陣微雨，潤澤了整個蘇州，綺樓畫閣、亭榭高台，全都浸婬在一片霧的水氣之中，看似人間仙境。
雖然是清晨，街道上已經開始熱鬧起來，叫賣吆喝聲不斷。
「少主，我們這時候來蘇州還真是來對了！」天興興奮地對著馬背上的男人傻笑，壓根兒忘了來此的目的。
金鞍寶馬上頭，一名相貌俊雅、眉宇間卻泛著冰冷寒意的男子，漠然地睨了天興一眼，又轉而環視周遭。
「少主，我們是不是先找間客棧落腳再說？」天興早習慣主子的冷漠，打他十一歲進長孫家成了長孫翊的貼身僕從後，他就經常自言自語了。
長孫翊目光冷淡的掃視過整條街，視線落在一間尚稱雅淨的小客棧上。
「就這兒吧。」
「是！」天興豆般的眼頓時一亮，精神抖擻地應道。從洛陽到蘇州的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現下總算可以安穩的睡上一覺。
「等等！」長孫翊喊住直往客棧沖的天興。「我進去就行，你先去查探這附近可有莊園要賣的。」
「哦……是。」天興無奈的垂下肩膀，拖著沉重的身體往街尾走去。
長孫翊停駐在他身上的目光僅只一瞬，隨即下馬走進客棧。
識人功夫一流的店小二一眼就看出貴客臨門，立刻上前殷勤地招呼︰「客官，您是要住店呢？還是用餐？」
「兩間雅房。」長孫翊從袖里拿出一錠銀子擺在桌上。
他一向習慣獨居，尤其是睡覺時不喜歡被打擾，所以另一間房是給天興的。
當然，長孫翊的出手大方也是為什麼天興能伺候他這麼久的原因，長孫家一向不會虧待下人。
店小二見到白花花的銀子，更加確定自己沒看錯人。「是，公子請隨小的來。」
長孫翊隨他繞過小院，轉了個回廊，而後進入一間寬敞的房間。
「客官，我們這店雖小，可要什麼有什麼……」
店小二本打算來個例行長篇大論，卻被長孫翊放在他眼前的銀子給吸引住。
「沒我的允許，不要來吵我。」言下之意，就是要店小二閉上嘴巴，拿了銀子走人。
「是、是……」店小二眼楮瞪得如銅鈴般大，拿起銀子便快步地往門邊走。
這樣出手大方的客人，全蘇州就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慢著！」
咦？該不會是後悔賞了他這麼多吧？店小二不太甘願地回過身。「客官，有何吩咐？」
長孫翊臉上沒出現過多的表情。「听說過風荷繡閣嗎？」
店小二一听，這才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原來您是要問風荷繡閣啊！那您肯定也是慕名而來的？這說起楚姑娘的手藝還真是沒話說，就連皇宮內苑也指名要她的繡料呢……」
長孫翊不理會嘰哩咕嚕說個不停的店小二，徑自從包袱里拿出一軸畫卷遞到他面前，攤開它。「你說的楚姑娘是不是她？」
「沒錯！就是她！」
畫中一名巧笑倩兮的縴美佳人，正坐在繡台前刺繡。
店小二皺起眉，指著畫卷說︰「是楚姑娘沒錯，不過……這畫匠的功夫太差，畫得不夠好！」
「你可以下去了。」長孫翊收起畫卷。
店小二倏地住嘴，拿著銀子連忙往外走去，他心里直嘀咕著，真是怪人一個，問人話又不讓人把話說完，真是怪！
長孫翊待店小二離去後又把畫卷攤開，冷沉的黑眸凝看著畫像中的人。
楚霓袖——風荷繡閣的主人，也是爺爺指定他要娶的妻子。
畫像里的人兒娉婷縴靈，容貌堪稱絕色，可看在他眼里，全都成了庸脂俗粉。
他的心早不知流落何處。
這個楚霓袖既是爺爺看中的孫媳婦兒，那麼他娶就是了。？？？長順街上人來人往的熱鬧非凡，可是仔細一看，這條街上走動的泰半都是女人，男人的身影屈指可數。
再看看街坊上掛著的招牌，原來這長順街正是蘇州最有名的繡街。
說起這兒，最出名的就屬風荷繡閣、天下繡坊和天香繡樓。
風荷繡閣的主人名喚楚霓袖，芳齡十八，生得水靈可人，其人正如她的姓，楚楚動人。
長順街一帶，人人提起她莫不翹起大拇指以示稱贊。
楚霓袖是楚家的獨生女，楚家夫妻年過半百才有了她，所以對她寵愛有加，一點也不舍得讓她吃苦。她雖然倍受嬌寵，卻從來沒有因此而顯得蠻橫驕縱，反而是善體人意，對父母尤其孝順。
兩年前，也就是她十六歲那年，經營繡閣的老父母雙雙辭世，只留下生意慘淡的風荷繡閣給她。幸好疼惜她的父母請過名師教她刺繡，加上她資質聰慧，短短時日就把風荷繡閣經營得有聲有色。
但這些都不是讓人最佩服的，令人津津樂道的是，楚霓袖的繡閣里所請的繡工，全是沒了丈夫的寡婦，有些還有孩子要撫養，要不就是家境貧寒的女孩。她們有些甚至連針線都不會拿，全靠楚霓袖一點一點的教出來，成為刺繡的高手。
小小的繡閣在兩年內就打響名號，成為蘇繡之冠，名聲甚至傳入宮中，眾貴妃對風荷繡閣特染而成的布和楚霓袖的巧工簡直是趨之若騖。
風荷繡閣的傳奇，因此流傳在蘇州的大街小巷之中……而天下繡坊則是蘇州惡霸余虎成的產業，仗著縣令是他叔叔，成日胡作非為。
他一心想吞掉風荷繡閣，尤其是垂涎楚霓袖的美貌，和她保密到家的染色秘方。
至于天香繡樓的主人索靖，他與楚霓袖打小就認識，可以算是青梅竹馬，他對她早心儀已久；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楚霓袖始終只當他是朋友。
走在長順街上，要不仔細點看，那風荷繡閣早已斑駁的招牌的確不易辨識，可是光看門口絡繹不絕的人潮，想找錯還真不容易。
「似錦、似霞！霓袖小姐在嗎？她上回交代我打的繡花版子我打好了，想拿給她瞧瞧。」一身灰色粗布衣裳的婦人擠過滿屋子的人，細聲地朝角落處二名梳著雙髻的少女詢問。
「王大嫂，我家小姐不是要你別費力跑這一趟嗎？」似霞睜大杏眼地說。
「是啊，她說你身體不好，小寶年紀又小，所以特別交代我們定時去收繡樣就好了，怎麼你自己又跑來呢？」似錦也是一臉責備樣。
王大嫂去年才死了丈夫，對一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女人來說，要養個三歲的小男娃實在不容易；又因為她老是生病，所以根本沒有人肯雇用她，全都靠楚霓袖的幫忙，她才能有個糊口的工作。
「要不是霓袖小姐，我和小寶早就餓死了，我知道最近店里忙，跑這一趟不算什麼的。」王大嫂眼中布滿感激的光芒。
似綿、似霞同時笑了，像這樣感恩的話，她們倆不知听過幾百遍。
似綿接過王大嫂手中的繡樣。「你來了也好，小姐看了你上回打的花樣，說是夠純熟了，已經準備教你刺繡。走吧，我這就領你去見她。」
她把繡樣交給似霞，拉著又驚又喜的王大嫂往內院走去。？？？繞過曲徑長廊、雅致小巧花園，似錦領著王大嫂走進一間干淨素雅的繡房。
「小姐。」似綿著對一名向著她們、倚在窗邊的女子喚道。
一身藕絲秋色衣衫，著曳地翠荷綠裙的縴柔美人緩緩回過身來。
「王大嫂，你怎麼來了？」
「我送打好的繡樣過來。」王大嫂露出靦腆的笑容。
楚霓袖盈盈一笑，露出深深的兩個梨渦，「也好，該是教你刺繡的時候了。」
「小姐……小姐……」
這時，似霞扯著裙擺，匆匆忙忙地跑進繡房，神色焦急且混著微慍。
「什麼事？」楚霓袖輕聲地問。
「是……是余虎成！他又領人來鬧了。」似霞邊喘氣邊說。
「小姐……」似霞顰著秀眉看楚霓袖。
那余虎成三天兩頭就帶人來繡閣鬧事，一些閨閣千金全被嚇得不敢上門了。
「別慌，我去瞧瞧。」楚霓袖說完，縴細的身影有如微風般步出繡房。
似錦擔憂的看主子離去的背影一眼，轉頭對似霞說︰「快去請索公子來。」
「哦！我這就去。」似霞再度拉起裙擺，火速由後門出去討救兵。？？？剛才還滿滿一屋子的客人，此時全跑得一個也不剩，只留下十多個被嚇得躲在一旁的繡工。
「叫楚霓袖出來，否則我就拆了風荷繡閣！」余虎成怒拍著桌子叫喝道。
他長得也算是人模人樣，只可惜太自命風流，又仗著他叔叔是縣令而魚肉百姓，惹得人人是敢怒不敢言。
「余少爺找霓袖有事？」
繡工們听見這宛若天籟的清脆嗓音，全都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大口氣。
「霓袖，我總算把你給逼出來了。」余虎成難掩得意地道。
楚霓袖正視他的眼。「風荷繡閣可是哪兒得罪了余少爺，要你親自大駕光臨興師問罪？」
余虎成原本還正高興終于能見到她，卻又被她冷若冰霜的態度給澆了桶冷水。
「我……」他根本沒有名目，如何來興師問罪？
楚霓袖蓮步輕移至桌邊，素手斟上兩杯茶，她捧起其中一杯，「霓袖不知道是哪兒得罪，現下以茶代酒向余少爺陪罪，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與我這小小的風荷繡閣計較。」
沒等余虎成響應，楚霓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余虎成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今天既然帶了人來鬧，就勢必要達到目的。「要我別計較可以，只要你交出染色料的調制配方，我從此不會來風荷繡閣。」
「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站在楚霓袖後頭的似錦，忍不住站出來說話。
「呸！本少爺說話，有你這丫頭插嘴的余地嗎？滾一邊去！」他鄙斥地呻道。
「你——」
「似錦！」楚霓袖拉住氣得跳腳的似錦，用眸光示意她別輕舉妄動。
她放下手里的瓷杯，晶亮的水眸盯著余虎成。「余少爺，恕霓袖難以從命，繡閣里的姐妹就全靠手上功夫和霓袖染出來的布營生活口；而天下繡坊不過是你產業中的一小部分，沒有霓袖的染色配方，天下繡坊生意照樣興隆，但風荷繡閣卻不能失去它，就請你高抬貴手吧！」
一向自視頗高的余虎成，被楚霓袖這樣坦白的拒絕，惱羞成怒地漲紅了臉。
想他堂堂的余大公子，居然讓小小的風荷繡閣給打敗，這事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被人看扁？
~「哼！楚霓袖，你今天要是不交出配方，我就叫人拆了這間破屋子！」余虎成狂佞的指了指站在他四周的數名打手。
楚霓袖眼見余虎成似乎沒有罷手的打算，心中不免擔心。繡閣里全是弱質女流，余虎成要真狠下心動手，她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哪還有心力去保護她們，以往，余虎成頂多帶著二、三人來嚇唬客人，何況還有索靖在，這讓他不敢太囂張。
可是她心里明白，索靖雖然可靠，卻不能讓她倚靠一輩子，她遲早得靠自己，就像今天。
「余少爺……」
「想拆屋也得等我的繡圖完成了再拆！」
低沉有力的嗓音截斷楚霓袖的話，眾人皆循著聲音傳來的門口處望去——那聲音是屬于男人的，但聲音主人的長相……著實讓楚霓袖和屋子里的人倒抽一口
氣！
那是一張讓女人汗顏、男人嫉妒的俊俏面容。
就連清妍絕俗的楚霓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男人簡直比女人還美，只是，他的眸光太過于冷沉絕然。
余虎成當然也嚇了一跳，打從出娘胎，他還沒見過男人可以好看到這種地步。
「你是什麼東西？竟然敢管本公子的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笑話！長得好看有何屁用，他可是個男人，這招對他不管用。
男人一雙森冷的眼眸沒有激起半點火花，反倒唇角隱約噙著嘲弄。
「余縣令有你這樣的佷子，看來他縣令的位置遲早保不住。」
「你說什麼？」余虎成大吼。
男人冷冷的淺笑道︰「仗著叔父的威風行事，余大少爺的氣勢，我今天算是見識了。」
「你……來人啊！給我上！」余虎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噴怒地吆喝身後的一群壯漢。
「是！」後頭的人全數蜂涌而上，直撲向那男人。
只見他輕松地躲過飛撲而來的兩個人，旋身舉手一拍便擊退他們，健朗的長腿一掃，所有的打手全跌成一堆。
余虎成從來不曾這般狼狽過，他抖著手指向男子，「你……你是誰？報上名來！」
「長孫翊。」
「好！你給我記住，敢跟余家作對，我絕不會放過你！」
余虎成邊畏縮地往門邊移動，一邊還不忘撂下狠話，然後一溜煙地跑掉。
倒在地上哀號的那些嘍，眼見罩他們的主子跑了，個個全像夾著尾巴的狗逃竄而去。
看余虎成的人全跑光，楚霓袖轉身對似錦說︰「讓大家幫忙收拾、收拾。」
「是。」似錦點點頭，轉身向縮在一旁的繡工們安撫著。
楚霓袖走近那陌生男人，不知為什麼，這個名叫長孫翊的男人明明幫助她解了圍，可她的直覺卻警告自己別接近他……或許是他那份狂佞冷漠的氣質令她迷惘了吧！楚霓袖這樣告訴自己。
「公子可有受傷？」她禮貌性地問道。
畢竟人家幫了自己的忙，于情于理，她都得關心一下才對。
「沒有。」長孫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風荷繡閣十分感謝公子出手援救，不過這樣一來，恐怕會為你帶來麻煩。」
楚霓袖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以余家的勢力和余虎成的個性，他的確不可能輕而易舉的放過長孫翊。
長孫翊勾起耐人尋味的笑容，似乎對楚霓袖的擔心不以為意。
「我的出手是有代價的。」他眼底閃過深沉的眸光。
「代價？」楚霓袖微愣，隨即想起他初進門時所說的話。「你所謂的代價是指一幅繡圖嗎？」
「不是一幅，而是一套。」
「一套？」
楚霓袖略揚了揚秀眉，「公子所說的一套，霓袖不太明白。」
長孫翊深邃的黑眸直盯著她。「名震京師的玉面神繡，不會被我這一套繡圖難倒吧！」他冷嘲道。楚霓袖瞠大翦水瀅眸，更覺眼前這個刻意挑釁自己的神秘男子詭異。
「公子請說，霓袖自當盡力而為。」言下之意是接下戰帖，請他出招。
「帳檐雙鳳牡丹、飄帳喜鵲牡丹一對、麒麟送子圖、金縷錦紅嫁裳一件。」
這……分明是女子出嫁時要準備的東西呀！楚霓袖不解的凝視著長孫翊。
她以往也曾為別人的閨女繡過陪嫁織品，但都只是其中的一、二樣，從沒幫人繡過全部的……「公子，你說的這些全都是女子陪嫁的東西，合該由新娘子親自完成才吉祥……」
「繡或不繡，我只要你一句話！莫非……你辦不到？」他霸氣的問。
喝！楚霓袖被他激得握緊手里的帕子，表面上看似平靜，事實上心里卻是氣得咬牙切齒。
「好，我繡！不知公子何時取貨？」
「兩個月後。」
兩個月的時間對她而言是充裕的，可要是余虎成再來鬧事……長孫翊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兩個月內，我保證風荷繡閣平靜無事。」
楚霓袖雖然對他的承諾感到懷疑，但是話已說出口，就沒理由推拖。「好吧，兩個月後我一定繡好你要的東西。」
長孫翊得到答復，轉身便要離去。
「公子，等等！」楚霓袖連忙喚住他。「你還沒說繡好的東西要送哪兒。」
「我會派人來通知你。」丟下簡潔的一句話，長孫翊冷絕的身影消失在風荷繡閣的門口。
楚霓袖若有所思地凝望著長孫翊離去的方向……「小姐！」
似霞這時才氣喘吁吁地領著索靖前來，正巧與長孫翊擦身而過。
「霓袖，你沒事吧？余虎成有沒有為難你？」索靖一踏進門就關心的詢問。
「我沒什麼事，索大哥不用擔心。」楚霓袖收回深思的目光，迎向索靖焦急的眸子。
「似霞！要你去通知索少爺，你混到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似錦不悅地瞪大一雙杏眼。
似霞委屈地嘟起嘴道︰「人家已經很快的跑到天香樓，可是索少爺不在嘛。」
「似霞說的是真的，我去了布莊，幸好她及時跑到那兒去找我。」索靖說道。
「那你也可以……」
「似錦，算了！」楚霓袖輕聲阻止似錦的嘮叨。「別怪似霞了，今天這種情形隨時都可能再發生，我們總不能一直依賴索大哥。」
「霓袖……」她的話讓索靖有些失意，這是她第一次明白的拒絕他的幫忙。
「索大哥既然來了，就到內屋去坐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