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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世豪賭 第一章 東方藏一寶

經太後一番提點,神龍天子這才恍然大悟,急喚侍衛統領入殿,命他速去提督府領三百名精兵,重重包圍皇家驛站,活捉哈剌,奪回九龍玉佩。

侍衛統領奉旨匆匆離去,一炷香的工夫,他又回來了,領著驛站一名小吏來到正德殿,跪稟︰「皇上,奴才在九龍門外恰巧看到駐守皇家驛站的小吏手持金字牌,欲求見皇上,有急事稟報。」

驛站小吏跪在大殿上,將一封封了蠟的信函舉過頭頂,大聲稟告︰「皇上,六國使節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京城已有三個時辰,只留下書信一封。」

神龍天子聞言大驚,慌忙接過太監呈上來的那封信函,放到火燭上將蠟封的口子溶開,取出信封內一紙書函,大致看了看,這竟是一封六國使節聯名上奏的挑戰書,函中明確告之——哈剌使節已命人將贏得的那枚九龍玉佩帶回突耶藏了起來,秘而不宣,並將一張秘藏玉佩的地圖分割成六張,六國使節手中各持一張,均已踏上了回國的商船。中原天子如若想拿回九龍玉佩,就必須憑借中原人士的實力贏過六國使節在昨夜一場狩獵宴席中派手下能人展示的幾種絕技!

此番中原天子派出的將士如能打敗身懷絕技的六國武士神將,才能得到一張完整的地圖,九龍玉佩方可完璧歸趙。反之,中原之士再次落敗,就休想拿回九龍玉佩!

挑戰書的字里行間,流露出挑釁般的狂妄囂張與明顯的輕蔑嘲諷意味!六國使節明著是故作大方,給了中原人士一次公平較量的機會,實則是為六國爭取了一段時間來破解九龍玉佩當中隱藏的秘密。一旦掌握了九龍玉佩的奧妙玄機,獲得藏寶圖與帝王兵書,突耶便會聯合其余五個鄰國,依照九頭龍逆鱗中所獲的一張皇宮秘道構造圖,直搗黃龍!到那時,神龍皇朝的江山社稷都將落入異族強虜手中,神龍子民勢必淪為亡國奴!

想想這可怕的後果,神龍天子驚出一身冷汗。

太後看罷書函,更是怒不可遏,「這些刁滑賊子分明早有預謀,不知從何處得知九龍玉佩的玄機奧秘,覬覦中原一片大好河山,公然挑釁!皇上,您還等什麼?速速發兵吧!將那些蠻夷小卒打個落花流水!」

神龍天子揮揮手,命大殿內的閑雜人等統統退出殿外,這才向太後小聲說道︰「這一仗,打不得!」

「什麼?」太後震怒,「太平盛世里,你這溫和的性子還有些用處,可眼下都什麼時候了,戰火迫在眉睫,你還在這里磨蹭什麼?」

「母後息怒!」神龍天子無奈地翻轉信封,指著上面幾行不起眼的蠅頭小字,苦嘆,「昨夜哈剌命人獻藝時,只說那是一名突耶女子,朕錯將她當成了突耶的舞伎名伶,何曾料到這個突耶女子竟貴為公主!您看,哈剌在信封上清清楚楚點明了她的身份,還有她身上的皇族標記——婆羅門花!他反咬了朕一口,說昨日並不是將公主相贈,而是朕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口答應與突耶和親,接納了突耶國的公主,那枚九龍玉佩是被當作和親信物、朕的聘禮,由六國使節作為見證帶回去的。此事不出三日,必將傳于民間,朕此時如若發兵強攻,又不能道明其中緣由、不得將九龍玉佩的秘密外傳,這一仗打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豈不落了把柄,勢必遭到世人恥笑,笑朕明明答應與突耶和親,一轉眼又發兵攻打突耶,朕豈不就成了出爾反爾的小人?」

好個刁滑巧詐的突耶使節,精心設下了一個圈套,獻出一位公主,卻將神龍天子置于兩難的境地!

「江山社稷與你個人的榮辱名譽,孰輕孰重?」太後厲聲質問。

神龍天子溫溫吞吞地答︰「九五至尊豈可失了顏面?況且,朕只需接了六國的挑戰書,正大光明地派人去六國競技,贏了,同樣能拿回九龍玉佩。如此一來,既能兵不血刃,又能圓滿解決事端,豈不是兩全其美?」

「你鑽了人家一個圈套尚未覺悟,又想跳進另一個圈套嗎?賊人既然想出下挑戰書這個法子來拖延時日,足以證實他們有九成把握贏得與中原之士第二個回合的較量!即使勝算渺茫,你還要拿江山社稷去冒這個險嗎?」太後一語點明利害得失。

神龍天子默然片刻,猝然打開殿門,命侍衛統領入殿,當著太後的面下了一道聖旨︰「朕意已決!七日之後,朝中議事。屆時,朕要看到三朝元老、翰林學士、五品以上的文臣武將,統統上朝,與朕共謀良策!」

聖旨已下,太後已無回天之力,只得隱忍怒氣,退而求其次︰「那個突耶女子,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朕既已采取和平之策解決事端,當然不能處決了這位突耶國的公主,朕會賜她一個淑妃身份。七日後,朝堂之上一旦擬定了良策,朕會擇良辰命人送去明珠、霞帔,讓她在永寧……天香殿受朕臨幸!」

江山和美人,魚與熊掌,兩者皆不可拋。

一個風流帝王,一個紅顏禍水,二者湊合到一起,還保得住江山?太後惱也無用,急也無用,勸也無用,萬般無奈地長嘆一聲︰「糊涂啊!」一拂袖,離開了正德殿。

看著母後悻悻然離去,神龍天子坐在龍榻上認真反省︰「朕的心腸是不是太軟了?」

近身服侍皇上的太監慌忙跪下,答︰「皇上仁慈,朝野人人稱頌皇上乃有德之君!」

「哦?」天子展顏一笑,這才記起該月兌下鞋子,把襪子穿上。

太監一面幫皇上穿襪子,一面不失時機地溜須拍馬︰「七日後,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來京城為皇上分憂,皇宮里頭可就熱鬧了。屆時,有列位臣公為皇上分憂,皇上何愁尋不到良策?」

天子听來寬心不少,「嗯」了一聲,套好了一只襪子,欲穿上鞋子,腦海里突然一個閃念,不由得失聲驚呼︰「不好!」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居然赤著腳奔出殿外,揪住一名御前侍衛的衣襟,急問,「傳朕口諭的遞鋪已經備馬出發了嗎?」

那名侍衛何曾見過天子如此失態的模樣,惑然眨巴一下眼皮子,他據實回稟︰「皇上的口諭一下,內城傳令使與京城各大驛站的遞鋪均已出發,請各省各縣五品以上的官員速來京城。」

「快、快去追回來!」

天子腦門上冒了豆大一滴冷汗,猛然拔足奔出正德殿外。俄頃,皇宮九龍門那個方向猝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記吼聲︰「不要去不毛山——千萬不要把東方天寶也給朕喚到京城里來——」

寸草不生的地方,稱之為不毛之地。但,東方邊境的「不毛山」並不是一座童山禿嶺。

不毛山,其實是一個山坳里的小村鎮,土地貧瘠,山路崎嶇坎坷,幾乎與世隔絕。

每逢大雨傾盆時,洪災泛濫,黃土坡上被雨水沖刷下來的泥漿覆蓋田地、毀壞屋舍,莊稼顆粒無收,這里的村民填不飽肚子,就去刨挖草根、樹皮充饑,個個衣不遮體、捉襟見肘,大晴天還得拿簑衣裹身。實在熬不住這貧困潦倒的苦日子,年輕力壯的漢子索性糾集起來,佔山為王,剪徑豪奪、燒殺擄掠。這些山大王比洪水猛獸更令不毛山的村民懼怕。

朝廷也曾派人來管過,往往是來了一個官,在村鎮里一間破廟改建的縣衙府上住了三天,第四天就卷了包袱,溜之大吉!留下個爛攤子,朝廷不管,東陲邊境的官兵不來管,老天爺也懶得管,不毛山就成了三不管地帶。村鎮里年紀輕輕的壯丁不是去了和尚廟混飯吃,就是加入了山寨在刃口上搶飯吃,要麼就是扶老攜幼逃的逃、散的散。到後來,不毛山果真成了人跡罕至、貧瘠荒涼的不毛之地。

神龍太昌九年,朝廷里的那位主子腦子里不知搭錯了哪根筋,又往不毛山派了一名朝廷命官。正一品的官卻給派到了邊陲,明擺著是個壞了事、被當今聖上一腳踹出去的倒霉蛋!

倒霉蛋來了不毛山,居然正兒八經地當起了縣太爺,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一待就是整整三年,年年上湊朝廷的官方文書都是千篇一律的話,說他如何管著村鎮中僅剩的三個掉光了牙的老村民、兩個瘸子、一頭懶驢,如何忙著在長不出糧食的咸土里抓一只胡亂打洞的田鼠,芝麻點大的事愣是寫了整整十大冊,讓看的人犯暈。

三年里,縣太爺最突出的一樁豐功偉績就是在村邊那條污水溝里釣到了一尾鯽魚。他趕緊把「豐功偉績」上報給了朝廷,以此證實不毛山周邊的環境大為改善,邀功請賞的意圖十分明顯。

神龍天子倒是親自去看了那尾壓在冰塊里送上來的鯽魚,賞給了太後最寵愛的一只貓吃,結果那只貓瀉了三天肚子,貓毛掉得一根不剩。天子氣得擱了狠話——這家伙居然敢用如此混賬加三級的陰損法子來戲弄朕?!當真是劣性難馴、死不悔改!從今往後,朝廷里永不招用此人!

「不得入京」的聖旨傳到了不毛山,倒霉蛋覺得十分委屈,心想自個兒把這地方管得挺好的,今年開春,不毛山還來了一只葷頭轉向的瘌頭鳥,破天荒在此地下了一枚鳥蛋,這不又是一樁「豐功偉績」嗎?于是乎,倒霉蛋接到聖旨當天,趁當今聖上正在氣頭上的時候,回敬了聖上一枚鳥蛋,結果……

倒霉蛋繼續倒著大霉!

光陰荏苒,三年之後——

朝廷里上上下下的官員,包括萬歲爺都幾乎將這個人徹徹底底地遺忘,卻渾然不知,不毛山正發生著一些怪得離了譜的事兒!

時當黃昏,寒空里烏鴉萬點,夕陽從一竿高的地平線低低地投射著殘照,九曲回腸的山間小路上,一陣馬蹄蕩起一陣塵煙,——奔馳的駿馬,馬背上黃巾飛揚,策馬揚鞭之人伏于馬背,衣袂獵獵作響。

關山萬迭,遠方來客歷高山深溪、經怒濤樵風,千里跋涉,早已人困馬乏,好在前方已隱約可見一座座黃土坡,不毛山近在咫尺!

騎士揮鞭打馬,馬兒奮力狂奔,沖向前方一座黃土坡。

昨兒個下過一場春雨,黃土坡上山路泥濘、坑坑窪窪。走馬上坡,馬蹄打滑,騎士只得棄馬徒步而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天色越來越暗,空中又飄起了零星小雨,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濕滑的斜坡攀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四面窮山之中突然奇跡般出現了一片燈火,猶如繁星萬點,繚花了人眼。

從山頂下來,道路突然平坦,前方高聳著一座城樓,城門的門洞上方一塊扇形石匾,匾中三個字——不毛山。

騎士眼珠子月兌窗地瞪著城門上那塊石匾,「不毛山」三個字閃閃發光,居然是用六六三十六枚金元寶拼湊成字體瓖嵌在石匾上,連這新建的城牆上都貼了金箔,兩扇城門也是用純金鑄造,門上一排排金釘子 亮 亮,兩側門框用金磚瓖出一副怪聯子——

上聯——窮窮窮,窮得只剩金礦金沙金元寶丁當作響。

下聯——來來來,來的只需一畚一鋤一鏟子財路亨通。

橫批——財源廣進。

好一座金碧輝煌的城門!

騎士的眼珠子里全飄起了一枚枚金元寶,暈暈乎乎地穿過城門,道路兩旁已有屋舍。一棟棟瓦舍彩樓頗為氣派,門面修飾精巧華麗,鐵匠鋪、糧米店、酒樓茶莊、澡堂戲館,應有盡有!

街上攤販、小貨郎扯開了嗓門大聲叫賣,傍晚出游的人也不少,有騎著竹馬穿街嬉戲的頑皮小童,有搖著折扇拎著鳥籠的公子哥兒,有爭相插戴了首飾裝扮靚麗的少婦少女,也有短衣褐布的老者。

街面上川流的人潮與熱鬧繁盛的酒樓戲館相互映照,構成人氣十分興旺的鬧市夜景。

騎士心目中所想象的不毛山,自然是荒涼貧瘠的一處窮山坳,但此刻,不毛山中竟是一片輝煌的燈火、繁華熱鬧的街道!

詭異!委實詭異!

騎士傻了眼地站在市聲喧擾的大街上,呆若木雞!

幾個衣衫華麗、結伴而行的路人忽說忽笑地從騎士面前走過,聲聲笑語飄入他耳中——

「……連金陵秦家的人也紅了眼來湊熱鬧,挖不到金礦就不打算徒勞而歸,這些財大氣粗的人怎的還斷不了貪念?」

「誰不想坐擁金山銀山?來不毛山的人圖的不就是暴富的捷徑?外頭的商販也嗅到銅臭味,攜一家子人急巴巴來這窮山坳做起了買賣,挖金礦就得用些鐵器,開鐵匠鋪的日進斗金,倒是賺了個缽滿盆滿,可憐那些有家底子的大老爺不僅砸了大把銀子來蓋房子落腳,還把窮山坳的路給修平整了,整日就盼著挖到金礦把滿車滿車的金子搬出去,可咱就沒見過有哪個人在不毛山挖出金子來!」

「當初不是縣太爺把這山坳里藏金礦的消息給傳出去的嗎?他還派人造了那座城樓,讓人一進來就瞧著城門上金光閃閃的金磚、金元寶,那麼多金子總不會是假的吧?秦家人一進不毛山就逮著縣太爺來問話,縣太爺只答了一句‘我是閑得無聊,傳一句謠言引你們進來陪我玩兒的,你們怎麼全當真了?’說這話的時候,他手里頭還擺弄著一株純金做的珊瑚樹。秦家老爺是又氣又恨,也不知他這番話是真是假,眼瞅著旁人都在山坳里尋寶,秦老爺還真怕被人搶先挖到了金礦,咬著牙把心一橫就住了下來。秦家與武林人士也有些交情,如今秦老爺帶了幾個武藝超群的江湖草莽一道前來,山上那個大王哪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剪徑勾當是干不下去了,他居然正正經經做起了買賣,不毛山真個不同以往嘍!」

街上漫步的路人繼續神聊海哨。

騎士听了個真真切切,心里頭可犯了嘀咕︰朝廷也管不了的不毛山,那個縣太爺居然不費吹灰之力、輕輕松松將這不毛之地改頭換面,又借力打力令山寨里的強盜也洗心革面做起了正當買賣,這一件件豐功偉績,縣太爺為何從不在官方文書中提及?上奏給朝廷的也淨是一些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兒,這不擺明了是在耍人嗎?耍的還是當今聖上!難怪神龍天子會罵他個「混賬加三級」!

騎士左看右看,猝然一個箭步躥上去,擋在一個路人面前,張口就問︰「勞駕,縣衙怎麼走?」

「縣衙?」路人擺一擺手,「這個地方沒有縣衙。」

騎士一愣,「那麼縣太爺住在什麼地方?」

听這個人居然在打探縣太爺的住處,街上一些路人當真嚇了一跳,齊刷刷瞪圓了眼看怪物似的打量此人。瞧人家一副愣頭愣腦的呆鳥樣,一個路人頗覺有趣地笑道︰「這位小兄弟是外鄉人吧?剛到不毛山的?要找縣太爺得筆直走,往右繞到南大街,找到一座青樓和一座酒樓中間的那塊地方,就是縣太爺的住處。」

騎士抱拳謝過,照著一個方向筆直走,走了沒幾步,就發覺自個身後悄悄綴了十來個人,一個個難掩竊喜的表情,像是興沖沖跟著來看一出好戲的,騎士心中不禁有些發毛,硬著頭皮繞到南大街,果然看到一座香艷的青樓和一座華麗的酒樓,兩座樓的中間……嚇?那是什麼玩意?

騎士兩眼呈斗雞狀地瞪著正前方,好不容易瞧清了那「玩意」,下巴已然狂跌在地上!那居然是一座灰瓦砌冢的死人墓!你爺爺的,縣太爺住在這里面,那他想要找這個縣太爺,不也得橫躺著進去?

騎士深受刺激地杵在那座巨大的死人墓前,緩不過神來。

就在此時,墓前那塊無字碑猝然旋開,後面露出一道墓門,洞開的門里頭人影閃動,墳墓里竟走出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

少女的胸前圍了一塊虎皮,腰際以下、膝蓋以上也僅僅穿了一條虎皮縫制的短裙,長長的黑發隨隨便便扎成一束垂至腰際,沒有首飾發簪,只在脖子上掛了一個銀質的項圈,項圈中間穿著一枚野獸的尖牙,赤果的雙足足踝上竟然鎖著一根竹筷般細長的玄鐵鎖鏈,邁動雙腳時,鎖鏈拖在青石墓道上啷啷作響。

模樣怪異的少女手中端著一盆水走到洞開的墓門外,「嘩啦」一聲,把盆子里的水潑灑出去,劈頭蓋臉地潑到了杵在墓門外的騎士身上,淋個透心涼!

騎士一臉駭怪地瞪著從墳墓里冒出來的這個裹幾塊獸皮、半果了身子、鐵鏈鎖足、活像野人一族的少女,眼瞅著人家轉個身欲返回墓道,情急之下,他放開嗓子喊︰「姑娘!縣老爺在家嗎?」

少女回過頭來瞪他一眼,語氣惡狠狠的︰「他死了!」話落,「砰」一聲闔了墓門。

死了?!騎士愣在原地。少女瞪人的眼神如狼般凶野,使人的脊梁骨直冒寒氣,猶豫了片刻,他壯著膽抬手敲一敲墓門。門開了,這一回從墳墓里探出頭來的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酸丁,老眼昏花,開了門就問︰「何人敲門哪?」

騎士忙道︰「敢問老人家可是此地縣令?」

「非也!」老酸丁搖頭晃腦,文縐縐地說,「吾乃本縣師爺,汝是何人?」

騎士忙答︰「在下是京城來的遞鋪,煩勞師爺快快請縣老爺出來,接皇上口諭!」

師爺「哦」了一聲,「京城來的人哪,真不湊巧,縣老爺今兒不在家。」

騎士一听,可急了,「他去了哪里?什麼時候回來?」

這位師爺豎起一根手指頭往天上一指,跟打啞謎似的答︰「人而似鴻,鴻而似人,非鴻非人,亦鴻亦人。」

騎士直听得腦袋犯暈,抬頭往天上一看,空中果然有一點飛鴻,難不成那個縣太爺也跟鳥一樣插上翅膀飛走了?

一愣神的工夫,只听「砰」的一聲,墓門又闔上了。

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騎士無奈地嘆了口氣,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銀錠,再次敲門。門一開,他就把銀子往門里頭塞,「勞駕,通報一聲,京城遞鋪飛鷹來傳皇上口諭,請此地縣令速來接旨!」

門里頭的人沒去接那一枚銀錠,反而把門一關。片刻之後,門又開了一條縫,門里頭猝然扔出好大一塊金磚,砸在騎士腳背上,門內的人只伸出一只手很不耐煩地沖人揮了幾下,「去去去,拿著金磚回京城去,別杵在死人墓前窮嚷嚷,吵死人!」飛鷹抱著被金磚砸到的一只腳,連蹦幾下,卻听「砰」的一聲,墓門又闔上了。

他吃了個閉門羹,直恨得牙癢癢,猜不準那個縣太爺是死了還是飛了?正傷腦筋,一個路人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膀子,笑道︰「墳墓里冒出來的都是連篇鬼話!小兄弟也別犯難,在下可以教你一個妙招,準保讓那位縣太爺自個送上門來!」

飛鷹半信半疑地瞅著對方。

「放心吧,小兄弟。在下從不打誑語!」這個路人拍了胸脯,「縣太爺今兒晚上確實不在家中,他去了不毛山以北的唐家大院,那地方可不好找!你一個人去不僅找不著人,還得迷了路,不如照在下的一記妙招,釣那位縣太爺上鉤來!」言罷,在飛鷹耳邊如此這般叮囑一番。

飛鷹听罷,表情變得十分古怪,臉上居然還浮起了兩朵可疑的紅暈,他別別扭扭地問︰「這、這太丟人了吧?那個縣太爺果真有這種變態的嗜好?要不,先讓我去唐家大院找找他吧!」

「想去唐家大院?行!你照著不毛山以北的方向走,走出三條街,先往左拐再往右轉再往左再往前往左往前往右往前往右往左往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明白了不?」

明白……才怪!

不毛山以北,市橋遠處,柳陰下一戶人家,四合院落,東西廂房,屋舍儼然,此處便是唐家大院。

唐家人尊崇牛鼻子道教,講究風水時運,听聞不毛山藏有金礦、曾有一只鳳凰落在這個窮山坳里——鳳凰不落無寶地!唐家人以為不毛山蘊有仙靈之氣,便舉家遷移到此,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建造宅院,夯實地基時,曾在宅門底下埋了祖宗的尸骸,掛上桃木、神草,以此鎮宅!

半年前,不毛山中人氣漸旺,縣太爺有了足夠調派的人手,就開始命人往地下挖排水渠道、引流泄洪,又鼓勵進入不毛山的各方人士開挖黃土坡上的沙石土粒修路建宅,準備將幾座黃土坡鏟平,蓄一個湖泊。誰知造福一方的善舉卻遭到了唐家人的萬般阻撓!

唐家人口口聲聲宣稱︰「地之養者,則其神靈安,其子孫盛!」又豈容縣太爺壞了這一方風水?況且,唐家少爺身染頑疾,藥石罔效,唐老爺特意在屋脊上請了九神子,九尊神獸塑像遙對前方一座黃土坡,請山神鎮壓瘟神。

縣太爺命人來鏟黃土坡上的松土流沙,唐老爺死活不讓鏟,排水渠也不讓挖,說自個祖宗就在宅子底下,難不成縣太爺想把水灌到地底下,淹了他家祖宗十八代?

遇上這死腦筋的老頑固,就跟秀才遇上了兵,有理也講不清!這不,僵持了大半年,這一塊風水寶地還是沒能保住唐家少爺一條小命,昨兒個唐少爺就翹了辮子。

今兒晚上,唐家大院布置了靈堂,唐少爺生前幾個詩友陸續趕來吊喪,縣太爺也在受邀之列。

可氣的是,主人家在門口望眼欲穿地等了老半天,旁人都到齊了,唯獨那個縣太爺壓根不見影子。唐老爺鬧了心火,咬著牙恨恨地道︰「昨兒是哪個王八羔子出的餿主意,把訃文請帖發到那個混球手里,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他怎的還不來?」

「老爺息怒!」出這個餿主意的管家在一旁使勁給老爺打扇子降火,「那個混球雖被朝廷派到東陲邊境就任小小一個縣令,可是當今聖上還是對他留了幾分情面,沒有摘去他正一品的官餃。一品縣令,此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今晚如能讓這個空前絕後的一品縣令來給少爺悼祭,念悼詞祭文,少爺的祭奠儀式豈不風光?」

一語奏效!

唐老爺確實好面子,確實想讓今晚的追悼祭奠儀式辦得風風光光,此刻他除了干等、苦等、傻等之外,還能有什麼法子?

守在靈堂的一大票子親朋好友也只能陪著老爺子干等,個個強打著精神傻站著,只在肚子里罵翻了天。

更深人靜,香案上根根蠟燭燒得只剩半截,犯困的呵欠聲忽起忽落,吊唁時靜穆的氣氛一掃而空,靈堂內的場面有些滑稽。

唐老爺眼瞅著親朋好友一個個跟打蔫的黃瓜似的萎靡不振、呵欠連連,心里頭那個氣呀,暗自磨牙︰縣太爺呀縣太爺,有種你今晚就別來,要不然老子頭一個沖上去活活掐死你!

唐老爺腦子里正有一股殺人的欲念,忽見一個門童匆匆奔入靈堂,大聲稟告︰「來了來了,縣太爺來了!」

你爺爺的,來得正是時候!

唐老爺掄起一把敲棺材板的榔頭,怒沖沖地殺了出去。

前來吊唁的一干人等也匆忙尾隨出去,擠到大院門口,齊刷刷伸長了脖子往門外一瞅——從市橋那邊延伸過來的一條路面上,一輛驢車正「嘎吱嘎吱」地徐徐駛來。沒有車夫揮鞭驅策,驢鼻子前只用一根竹鞭懸掛了一葫蘆的酒,平日里懶得連鞭子狠抽也不肯挪動蹄子的懶驢,居然聞著酒香,追趕掛在鼻子前方的酒葫蘆,撒歡似的一路小跑而來,奔至唐家大院的宅門前,掛著酒葫蘆的竹鞭倏地縮短半尺,驢子一口咬住了酒葫蘆,四蹄穩穩一扎,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酒來。

饞嘴嗜酒的毛驢,世所罕見!拿酒來使喚驢子的人,實屬怪胎!

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穩穩停于門外的那輛驢車。

車廂內隱隱傳出奇怪的響聲,唐老爺拎著榔頭走向車廂,伸手去拉門,車門卻突然被人從里頭一把推開,「砰」的一聲,唐老爺的鼻子險些被猝然彈開的車門撞扁,他吃痛地捂著鼻子抬頭一看——

車廂里走出一個年方弱冠的人兒,身上竟穿著一襲新郎官的大紅喜袍,腳上卻趿了一雙木屐,滿頭黑發也未束冠,縷縷發絲飄逸于風中,兩幅寬松松的袖子,左邊那幅長長地拖曳著,右邊一幅卻卷了上去,露出酥潤如玉的一只手,手腕上纏著一根泛舊的杏黃絲帕,絲帕上居然以無數根密織的銀絲纏護著一枚墨玉,玉中透出瑩瑩光澤照得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手中卻持了一個空空的酒壺。此人渾身散發著一股子竹葉青般清冽撩人的酒香,雙頰泛著醉也似的酡紅,含笑的眸子微眯,眸光淡轉,光華流溢,勾著笑弧的兩片唇瓣竟泛出誘人的海棠紅!

人兒僅僅是酒醉無力地靠在車廂外,半醉半醒地眯著眼、噙著一抹淺笑望向眾人,但他醉笑春風般的動人氣質不同流俗,眉宇神韻間蘊涵的絕代風華無可比擬,足以令人心神俱醉!

「今兒晚上,唐家大院好熱鬧啊!唐老爺子老當益壯,紅臉關公似的掄著鐵榔頭又想與哪一個不識風水的人較真?」

淡笑、懶散的語聲明顯是在調侃人,唐老爺子渾然不覺似的,只是瞧著這個人唇邊泛開的一彎淺淺笑弧,竟瞧得呆住了。

一只空空的酒壺硬是塞到唐老爺手中,醉態可掬的人兒打個酒嗝,居然沖唐老爺喚了聲︰「岳丈!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老也該讓我進去與新娘子拜個堂,也好早些入洞房。」

唐老爺愣愣地接了這只空空的酒壺,這才驀然警醒,指著那人身上一襲大紅喜袍,劈頭就問︰「什麼岳丈?縣太爺不僅姍姍來遲,還穿著這麼一身喜袍來吊喪,是存心來氣老夫的?」

「岳丈何出此言?昨兒個不是岳丈托人捎來一張喜帖,說要招我為婿,讓我今晚來迎娶您女兒的嗎?」人兒抖抖袖子,口中喃喃自語,「奇怪,唐家的招婿帖擱哪個兜子里去了?」

唐老爺瞪著他,險些氣歪了鼻子。

「縣太爺是醉糊涂了吧?唐老爺子哪有什麼女兒?您就是想娶,也得先讓唐老夫人生一個出來!」一旁有人提點,「況且今夜大伙兒都是來吊唁唐少爺的,您穿這一身艷紅之色,實是不合時宜哪!」

「吊唁唐少爺?」看似醉糊涂了的人兒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險些令唐老爺背過氣去,「唐家那只藥罐子不是早就嗝屁了?眼下怎麼又死了一個?敢情這座凶宅里是只見喪事不見喜事?」

「呸,你個糊涂官,老夫只死了一個兒子!」

唐老爺氣得掄了榔頭,幸虧眾人齊力攔住了他。

「縣太爺是醉人醉語,老爺千萬要忍耐、忍耐、忍耐!」

老管家一面安撫自家老爺,一面讓眾人幫忙把縣太爺請進大院里,入了靈堂,趕緊把早先準備好的一紙悼詞塞到縣太爺手里,讓他照著上面寫的一些溢美頌德之詞一字不漏地念完它,耽擱了大半夜的祭奠吊唁儀式方可大功告成!

兩分清醒、八分醉態的縣太爺站在前來吊喪的各方人士面前,持起唐家人絞盡腦汁精心準備的一紙悼詞,眯著眼盯著紙上的字,愣是不出聲。

「大人,要不您先喝杯濃茶解解酒?」

老管家一面幫自家老爺打扇子扇涼風兒降心火,一面禮數周到地沏上熱騰騰一盞濃茶遞過去。

縣太爺推開酒盞,打著酒嗝道︰「哪個說我喝醉了?我這不清醒著嗎?這悼詞上寫的沒一句人話,你叫我怎麼念?」

老管家一愣,悼詞開頭寫著「容貌甚偉、神武蓋世、才華橫溢的唐少爺」,這、這怎麼就不是人話?

「大人唉,您趕緊照上面的念,準沒錯!」老管家拼著腮幫子笑酸了地討好。

縣太爺卻把那張悼詞「啪」地甩在他臉上,指著底下一幫人問︰「今夜大伙兒來唐家吊喪,是該打官腔、說些華而不實的場面話?還是該說些唐少爺平日里愛听的話?」

有人幫腔︰「自然得說唐少爺生前愛听的話!」

看看香案兩側帷幔里遮掩的一具靈柩,眾人毫無異議地猛點頭。

縣太爺又問︰「知道唐少爺平日愛听什麼嗎?」

底下一幫人搶著答︰「吟詩作賦、風花雪月。」

縣太爺搖頭一嘆︰「諸位對唐少爺知之甚少,如何算得上是唐少爺的生前知己?」

眾人模著鼻子面面相覷,老管家听得也是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問︰「那麼依您所見,我家少爺生前最愛听什麼?」

「風花雪月?」縣太爺一拍香案,案上一支蠟燭歪倒下來,燭火險些燒到靈牌上,「唐少爺是這麼媚俗的人嗎?是這麼低劣的品行嗎?」

眾人忙不迭搖頭。

唐老爺听這話的意思,火氣也消減大半,與老管家一道眼巴巴地等著這位大人金口一開,順著前一句的語意大大褒獎歌頌唐少爺一番!

見底下一幫人全都豎直了耳朵作虛心聆听狀,縣太爺一把抓起唐少爺的靈牌,舉在手中,大著舌頭道︰「唐少爺平生最愛听的就是……驢、驢、驢叫!」

驢叫?!

唐老爺整個人石化一般僵硬在那里,臉上凝固的表情有些滑稽。靈堂內的一票子人則齊刷刷打了跌,忙著趴在地上撿自個的下巴。

場面一度混亂,忽听砰然一聲巨響,縣太爺居然把手中那塊靈牌當作驚堂木往香案上一陣猛敲,「靈堂之上,不得喧嘩!」

擺出幾分官架子,縣太爺借著八分酒意,愣是把好端端一次吊唁搞得不倫不類,「你們要懷著悲痛的心情,給死去的人來幾聲驢叫!要不然,棺材里的死人見你們沒誠心,今兒晚上靈堂內听不到驢叫,他一不高興,就會去你們家中,在諸位床前狠狠鬧騰一回!」

與唐家攀得上交情的,也都是些冥頑迷信之人,縣太爺這一番諢話偏就戳到了眾人的軟肋!靈堂內靜得一瞬,隱約听得幾聲受到驚嚇後牙床打顫的「格格」響動,而後一陣難听之極的驢嚎聲響起,一聲接一聲的驢子干嚎在唐家大院里起起伏伏,不絕于耳!直嚎得聲嘶力竭,連死人也險些從棺材里蹦出來發火之時,始作俑者總算喊了停。

草草結束這荒唐可笑的吊唁祭奠儀式,老管家膽戰心驚地把這位得罪不起的縣太爺送到門外。

眾人剛剛松了一口氣,卻見身穿大紅喜袍的人兒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邁著醉步回來了,一入靈堂,張口剛說了個「驢」字,眾人倒抽一口涼氣,齊刷刷倒在了地上裝死。縣太爺卻莫名其妙地看著橫躺一地的「死尸」,吃驚地問︰「大伙兒也都醉了?可巧門外那頭拉車的驢也醉得仰著肚皮倒地上去了,今晚我就在這兒和諸位將就著睡一宿吧!祭奠亡者的七七未過,明兒個,咱們再給唐少爺念念悼詞!」

還念那「悼詞」?!唐老爺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此時此刻,他才徹徹底底地覺悟——有這尊瘟神在,再好的風水也擋不住厄運!唐某人這輩子是和這個叫「東方天寶」的活寶瘟神八字犯沖,在此地再待下去,他這條老命豈不玩完?

趁著縣太爺在主人房里佔了個炕,沾枕入眠了,客人們這才模黑悄悄離開了唐家。

子時末,夜黑風高,唐家大院里頭閃動著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靈堂內一片漆黑,帷幔遮掩的那具靈柩發出砰然一聲響,幾個人躡手躡腳地抬著棺材穿出靈堂,東西廂房隨之傳出一些奇怪的動靜,似乎是鐵錘、鏟子的敲挖聲,也似乎是拖移箱子的沉悶響聲,又似乎是掀瓦挪梁的乒乓聲,其間還夾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留宿在主人房里的那位客人似乎是醉得不省人事,盡管唐家大院里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持續了很久,他照樣雷打不驚、睡得香沉。

鬧騰了一宿,直至晨雞報曉,東方吐露一抹魚肚白,縣太爺一夢醒來,睜開眼竟看到一片藍天浮雲!他居然露天睡在一堆廢墟瓦礫上!

一夜之間,唐家大院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情形就像聊齋里一個書生夜半誤入一處富麗堂皇的王侯豪宅攬了一夜艷遇,第二天醒來卻發覺自個睡在一片墳崗之中!令人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他從瓦礫堆中坐了起來,四下里張望,看到原先那扇掛了桃木神草的宅門倒還留在原處,門開著,三個肩扛鋤頭、鐵鍬的泥腿漢子悶不吭聲地坐在門檻上,六只眼楮盯準了他,眼里頭滿是困惑猜疑之色。

看到這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悶葫蘆」,他也愣了一下,定定地瞅著人家,也不吭聲。

見這位縣太爺的表情似乎比他們還要迷糊,三個泥腿漢子終于憋不住開了口︰「唐家人昨天夜里拆了自家房子,掀了房梁屋瓦,偷了大人的驢車,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家子人全搬走了。今兒早上天蒙蒙亮,咱就看到唐家人像是被凶神追著,匆匆忙忙、慌慌張張離開了不毛山。依照賭約——大人在三日之內如能將唐家人逐出不毛山,咱幾個就算賭輸了,分文不取也要幫大人干一樁力氣活,扛著鐵鍬來此處開挖排水渠道自然不是問題!咱哥仨就是不明白您是用了什麼法子居然能讓一個老頑固改變立場,不吵不鬧就卷起鋪蓋挪了窩?」

醒了酒的縣太爺像是沒長記性,滿腦子糊涂賬,「唐家人搬走了?昨兒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怎的全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昨兒個我喝了關外白家送來的一斤二鍋頭,那個滋味呀……」

得,正事兒沒說清楚,他倒是與人品評起「二鍋頭」了,把那酒中滋味細細回味一番,他這才施施然地起身離開。

三個泥腿漢子看他走到拆了圍牆的一片空地旁,偏又繞了回來,由豎在原地的唯一一扇宅門口走了出去,一人忍不住咕噥一句︰「酒醉時瘋瘋癲癲,酒醒時痴痴傻傻,這麼一個糊里糊涂的人,居然還是個官!」

年紀稍大些的一個泥腿漢子似有感悟︰「你以為自個比他聰明?到頭來人家一個錢仔兒都不用花,咱們還不是得幫人家干力氣活!我看哪,他這是在裝瘋賣傻!」

旁人在背後嘰嘰喳喳,閑言碎語飄入耳中,東方天寶絲毫不予理會,趿著雙木屐走上市橋,佇立橋上,縱目遠望。天邊,暖日與明霞光輝燦爛,漂泊如萍的浮雲借著風兒往南去,南方呵,那繁華綺麗的京城,那氣派的宮牆圍著的依依楊柳、點點飛絮,歷歷在目!

三載光陰,彈指一揮,不知京城里今日的天氣可好?

將一縷心思拋于遠方,東方天寶徒步穿過幾條街,回到自家「門口」。說來可笑,當年自己是為了斬去俗世紛擾才砌了一座死人墓,作為落腳棲身之所,旁人眼中驚世駭俗之舉,只不過是他用來埋葬過去那個鋒芒畢露、如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率真少年,自此韜光養晦,在不毛山當一個時而瘋癲時而痴傻的小小芝麻官,好不悠閑自在!

但,人活著,逃入死人墓中又有何用?這不,麻煩還是照樣找上門來——

東方天寶站在自家門前,仰頭望著墓冢頂部一個涂脂抹粉、身穿裙裳的須眉男子,看他長了胡須的臉上貼的那個花黃涂的那個胭脂、裙裳底下平坦的胸部和健壯的體魄,這人妖似的模樣當真嚇跑了不少人,整條街上除了他自個,只剩東方天寶一人目不轉楮地瞅著他。

采納旁人一計「妙招」,男扮女裝犧牲色相來引誘縣太爺上鉤的飛鷹是雄赳赳、氣昂昂地穿著裙子站在墓冢頂部,看到底下有一雙笑波蕩漾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涂了厚厚一層胭脂水粉的臉皮也臊紅一片,他惱羞成怒地沖人吼道︰「看什麼?我這個樣子是給縣太爺看的,你個嘴上無毛的小子少給我起那歪念,閃一邊去!」

看來這個可憐蟲是被人給「忽悠」了,縣太爺何曾染過這種不良嗜好?

東方天寶也不作任何解釋,只問︰「听閣下口音,是打京城來的吧?」留意到此人腰間佩掛著一枚雌黃的青字牌,他心頭微微一動,「閣下是京城驛站的遞鋪?持令來找此地縣令的?朝廷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十萬火急的事才會用上一塊牌令,雌黃的青字牌……此人鐵定是來傳聖旨上諭的!不到萬不得已,朝廷里那位主子絕不會派人到不毛山來找他!回想神龍天子每次見到他時牙根發癢、又氣又恨,偏又無可奈何的那種神態表情,他便莞爾一笑。

飛鷹看著這個人兒在晨風中展顏而笑,光華盈溢的眸子里漾起勾人笑波,眉目間動人的風情,饒是堂堂須眉男兒也經不住這人兒淺淺一笑,他只瞧了一眼,竟瞧得呆住了!被那雙含笑的眼楮所注視著,他的神思猝然恍惚,沖口說道︰「沒出什麼事,是皇上要招五品以上的官員在七日之內速速入京,朝中議事!」言罷,神思依舊恍恍惚惚,渾然不知自個已將皇上一道密旨隨隨便便說了出去。

「七日之內?」由東陲邊境往返京城最快也要三四天,除去這個遞鋪在來此的路上花費的時日,已容不得再耽擱了!東方天寶抬手敲響墓門,門開了,那個渾似野人一族的少女站在門內,以母狼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他。

「收拾一下,我要離開此地。」話落,看到門內的少女紋絲不動,仍直勾勾地盯著他,眼中強烈地透出一種執拗,他無奈地補上一句,「你隨我同去!」

少女露齒一笑,藏在身後的兩只手這才伸了出來,手中早就拎上了一只輕便的包袱。

他接過包袱,叮囑︰「記住,離開此地後,不準使著狼性亂咬人!」

少女用微尖的兩顆門牙咬著下唇,良久才點了點頭,眸子里仍隱著幾分獸狼般的野性光芒,只在看著他時,眸中才泛出些些屬于人類的情感。

雙指攝唇,少女吹個響亮的哨子,遠處便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火紅的烈馬如馭風奔馳,一瞬間奔至主人面前,馬首高昂,前蹄人立而起,口中發出長嘶。少女蹬足躍上馬背,立于馬鞍後方。

東方天寶挽轡飛身上馬,撫一撫愛騎火浪般的鬃毛,輕聲道︰「走吧,赤兔,是出山的時候了!」

烈馬長嘶,一物橫空飛來,砸在飛鷹頭上,恍惚的神思驟然清醒,他撫著腦門一臉茫然地看看四周——凌晨的街道上冷冷清清,不見半個人影!只是他的足側猛然間多出一枚縣衙的官印,這是東方天寶刻意留下的。

飛鷹撿起官印,站在高處極目望去——

渲染在東方的一片霞光瑞雲被北面吹來的疾風卷散,東風未起,倒春寒里陣陣朔風來勢洶洶,吹散東南方的瑞雲祥兆,送來鉛雲蔽日。

這天,陰晴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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