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豪賭 第二章 戲龍顏搶新娘
神龍太昌十二年,二月癸卯,驚春節氣。
京都,永安。
春寒料峭,風聲未定,忽來一陣高亢的號角聲,京城永安的四座角樓同時吹響畫角,警時報曉。
曙光東現,永安外城行人漸增,商肆開市,小販沿街叫賣。入京撂地賣藝的戲班子不少,鳳簫鑼鼓喧鬧,往來人景雜沓,京城里好一派朝氣勃勃的熱鬧場景。
永安外城最繁華的大興街市井之中,原本扎堆兒圍攏著看雜耍技藝的一群人忽而驚得四散,一匹火紅的赤兔烈馬旋風般疾馳而過,沖散人群,直奔城垣南面三道城門中擁有五個宏偉門洞的明德門。
京都永安城分外城與內城,內城又分皇城與宮城。由明德門進入官衙區的皇城,自南而北平鋪著一條筆直大街——朱雀門街。穿過這條街道,便可直達宮城。
宮城的外圍宮牆僅僅開出四道門——東蒼龍門、南朱雀門、西白虎門、北玄武門。由朱雀門進入宮城,一條寬約百步、長約一百五十米的天街向北延伸到宮城以內的承天門。
從朱雀門街至天街綿延的榆、槐樹陰下,停著近百輛馬車,承天門外整整齊齊地站著數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各方職官,個個懷揣通牒、折子,手持朝笏,卯時初刻便已來到承天門外,靜靜等候。
至卯時末,承天門終于徐徐敞開,職官們以官階高低依次而入,穿過宮城以內二重門,在第三重門——奉天門以北幾百米開外才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殿閣高聳碧空。
金鑾殿外石階三層,上層高兩丈,中、下層各高一丈五尺,曲折而上,這便是「龍尾道」。
九天閶闔開宮殿——
金鑾殿正門一開,從奉天門仰望帝座,宛然似在雲霄之中!
上朝的鐘聲響起,文武百官登上龍尾道,听著殿外穿耳欲裂的威懾鞭聲,懷著虔誠敬畏之心,整襟肅容,拱手將朝笏舉在胸前,魚貫進入了氣勢威嚴的金鑾大殿。
身入鳳凰池,文官武將左右分立,依官階大小由前而後排列有序。天子乘輦一到,百官跪地齊呼「萬歲」。
神龍天子以九五至尊的威儀高踞龍椅,俯視下去——大殿內跪了黑壓壓一大群身穿朝服的官員,比往日上早朝的人數多出近四成,場面極為壯觀。天子心中尤為滿意,雙手平舉,道一聲︰「眾卿家平身。」
百官默然肅立。
今日殿內的氣氛不同以往,司儀太監沒有像往常一樣吊著嗓子報上一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臣子們便不敢貿然開口。
神龍天子則不動聲色地逐個打量大殿上所站的官員,由前往後、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看,位列前方的三省六部、御史台和九卿的官員之中依舊有個空缺的位置,缺的這個官職既不在宰相之列,也不在尚書、侍郎、九卿之列,缺的是神龍皇朝開國帝君設立的一個專門給皇上諫諍、如同良師益友的「人鏡」之職!
「人鏡」官居一品,可以在朝堂之上議政、獻策、彈劾貪官污吏,以振朝綱!
司「人鏡」之職的東方家族持有開國皇帝欽賜的一只金薔,自廢除九品中正制以來,「人鏡」一職是唯一的例外,且不論開國皇帝與東方家族的淵源及交情,單從世襲一品官職這種家族榮耀便可看出東方家族對皇室的影響力!皇室後裔皆不可忤逆太祖訓,輕易廢除「人鏡」。
直至神龍太昌九年,東方家族一脈單傳的一個玄孫年僅十七歲便代替病逝之父繼任「人鏡」一職,上任不足一個月,竟犯了大錯,誤了朝廷一項重要決策,被神龍天子逐出京城,卻仍保有一個有名無實的一品官餃。自此,當朝宰相——尚書令如兗所站位置的左側便留下了一個空缺!
神龍天子的目光在群臣之中繞了一圈,又移回到那個空缺的位置,良久都不出聲。
站在大殿最前方的宰相如兗微微抬頭,以眼角余光稍稍窺探天子的顏容表情,看到天子松了口氣似的舒展了雙眉,眼底卻猶有幾分惦念,似是半喜半憂!如兗看在眼里,很想問問天子︰「皇上是在等什麼人嗎?」又不敢當真問出口,只在肚子里推敲揣度萬歲爺的心思,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卻不露一絲猜疑之色。
金鑾殿內威嚴肅穆、甚至有些沉重抑悶的氣氛持續片刻,神龍天子猝然長嘆一聲。
听到萬歲爺在嘆氣,眾臣心頭一凜,殿內氣氛更加凝重。
「眾卿家可知朕今日為何招你們入殿議事?」
眾臣屏住呼吸,不敢吭聲——十言十得,不如一默!
「前些日子,六國使節到訪,曾在朕的壽筵之中派手下能人異士大顯身手,技壓吾朝眾將士!而今朕又接到六國使節聯名送上的挑戰書,六國欲與中原之士再度競技,明為切磋較量,實則公然挑釁!倘若此番,吾朝無人能與之抗衡,一旦再次敗下陣來,吾朝威儀何存?朕的顏面何存?」神龍天子把燙手山芋拋給臣子們,「朕已接下挑戰書,欲派人前往六國,逐一迎戰!此番競技,許勝不許敗!眾卿家有何良策,能讓吾朝所派之人與六國神兵武士同場競技時,克敵制勝,穩穩立于不敗之地?」「臣等願為皇上分憂!」眾臣異口同聲地答。
而後,文臣之中站出一位飽學鴻儒,出口成章,一番言辭煉金錯采,絢爛極矣,連「背水一戰」的典故都引用出來。
天子捺著性子听完大學士的表面文章,禮部尚書又站了出來,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肉麻兮兮地吹捧天子為︰「堯天帝德,至聖至神,神光一照,六國妖孽都像老鼠一樣打個地洞躲了去,神龍子民豈不就不戰而勝了?」
天子保持溫和的笑容,听完這狗屁不通的話,目光一轉,望向如兗,和顏悅色地問︰「國丈可有良策?」
如兗身為當朝宰相,豈能不知宮中大事?五天前,如貴妃經太後極力推薦,已由皇上冊封為後,趁著入宮觀禮道賀之時,如兗已從入住永寧宮的女兒口中探得皇上此番朝中議事的目的。此刻,皇上點了名,他這才沉穩地站出來,成竹在胸,侃侃而談︰「以臣之見,皇上可以先派幾名說客秘密前往六國請來名師,由六國名師擬定專門針對六國武士神將看家本領的一些攻克方法,而後從禁軍或神策軍中挑選一批資質過人、有過戰功的將帥,來接受嚴格訓練,優勝劣淘,淬煉精華,定能以最短的時間速速訓練出一支身懷絕技的精悍驍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好主意!」天子「啪」地撫掌,贊不絕口,「如愛卿深謀遠慮,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眾卿家還有比這更高明的點子嗎?」「宰相大人之計甚妙,臣等均無疑義!」
神龍天子見眾臣一致贊成,便決定采納宰相良策,正準備拍板,忽听殿外傳來一個聲音︰「天公變臉,說風就是雨,當真是天威難測!勞駕,讓一讓,先讓我進去避避雨。」
金鑾殿門口一陣騷動,一人從門外擠了進來,徑直走向大殿前方。
來者身上穿著九品縣令的官服,引得百僚側目!照規矩,依次排位排到殿門外的官員,官階之小,那是連大殿的門也沾不到邊的,今兒偏偏就有這麼個芝麻點大的官不僅大大咧咧進了大殿,還要往殿前一品官階所屬的位置走去,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聲。但,瞧清了來者的容貌,臣公們竟無一人敢挺身而出橫加阻攔!
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大殿前方,此人慢悠悠地往如兗身側的那個空位上一站,如兗瞠目指著那人,嘴里頭剛要蹦出些話,那人卻沖他微微一笑,從衣擺底下飛速抬起一腳狠狠跺到如兗腳背上,「吧唧」一聲,當朝宰相與此人打個照面就被玩了個陰招,除了痛得連連抽氣,倒也說不出斥逐的話了。
「臣,參見皇上!願吾皇笑口常開、老也不死!」
老而不死謂之賊!此人膽子倒不小,一入殿就拐著彎來調侃萬歲爺。
神龍天子瞪大了眼看著這個身穿九品官服的活寶大大咧咧走進來,起初只當自個眼花,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幻影,直至听完了這番祝詞,天子腦殼上的萬千煩惱絲才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伸出手來抖呀抖地指著那張醉笑春風般的魅人容顏,天子打牙縫里磨出四個字︰「東、方、天、寶!」
「臣在!」
當眾臣小心謹慎地低頭把目光老老實實凝在各自的足尖上時,東方天寶卻微微仰起頭來,一雙勾人魂的眸子漾著笑波望向神龍天子。
天子一拍龍椅上昂揚著龍頭的金質扶手,喝問︰「你好大的膽子!朕不準你入京,你今日還敢出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不怕朕治你一個忤逆抗旨之罪?」
「皇命不敢違!」東方天寶不慌不忙地答,「皇上不準臣入京,臣不敢入京;皇上招臣入京,臣也不敢不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臣走到哪里,照樣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
「刁舌!」天子成心責難,「朕怎就不記得給你頒過入京的詔書?拿不出聖旨憑證,這欺君之罪,你可擔得起?」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東方天寶嘆了一口氣,十分苦惱,「皇上今兒個若不高興,罰臣把昨兒個吃的皇糧還給皇上,臣又吐不出來,難不成還得拉出來?」
此言一出,殿內驟然響起一片抽氣聲。
神龍天子惱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拂長袖,「下去!少來惹朕心煩,回不毛山老老實實當你的縣太爺去!」眼不見自然心不煩。
「臣也想回去圖個清閑,只不過……」東方天寶慢悠悠地從衣襟內掏出一物,「今日天公變臉,殿外大雨傾盆,臣只帶了一支傘柄,皇上若執意命臣離殿,還望皇上給臣手中這支光禿禿的傘柄按上傘葉,臣感激不盡!」
他手中拿的哪是什麼傘柄,那是一支一尺長、睫直、刺多、羽狀復葉、花苞怒放的金薔,是皇家老祖宗欽賜的「人鏡」權杖,上打昏君、下打亂臣賊子!開國帝君早就在這支金薔上按了一把無形的保護傘,護著東方家族世襲「人鏡」之職的子子孫孫。這個節骨眼上,他拿出這麼個玩意,當真是在自個頭頂撐起了一把傘,即使龍顏震怒、神龍噴火也燒不到他一根汗毛!
神龍天子瞪著他手中純金鑄造的那支金燦燦的金薔,心中實是無可奈何,「罷了!你既已來了,先不忙著走,給朕出個點子吧。」
東方天寶眨眨眼,「皇上想讓臣出什麼點子?」
「少給朕裝糊涂!」神龍天子微惱,「朕招眾臣入殿議事,你身為臣子,也該為朕竭智殫忠!」
「方才臣站在殿外,听不清皇上與列位臣公講了些什麼,請皇上明示!」
額頭隱隱作痛,天子抬起手來摁在太陽穴上,轉而望向如兗,「如愛卿可記得朕方才說了什麼?」
看到皇上正用眼神示意他快快打發了這個多事的家伙,如兗當即豎起手中玉質笏板,上面雖未記上今日早朝參議的政事,他仍一本正經地看著空白的笏板,沉穩地念道︰「今日早朝,皇上與眾臣回顧往事——自吾皇親政以來,輕刑罰、薄賦稅、問民生疾苦,而今宇內昌盛、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處處豐收之景……神賜吾朝一代明君,此乃子民之幸事、臣子之福也!」
「如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東方天寶同樣一本正經地拱手請教,「素聞如大人老持穩重,卻不知您老還能舌粲蓮花,念得一番頌德之文,莫非皇上近日龍體欠安,大人這才急急地來寫這彰顯君王生平榮績的溢文貞?」說得直白了就是——萬歲爺還沒駕崩,你就猴急猴急地給萬歲爺起草了這麼一份頌德溢美的悼詞碑文,你安的什麼心?
如兗一听,心髒里的血液逆流而上,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食指戳到這個笑意「和善」、狀似虛心請教的一品縣令的鼻尖上,嘴里卻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休得胡言!」神龍天子怎舍得讓國丈在眾目睽睽之下吃鱉,急忙發話來打圓場,「如愛卿所言不假!朕自親政以來,文治武功絲毫不敢懈怠,日日兢兢業業把持朝政、廢寢忘食重于社稷,心系于民,日夜操勞國事,因而兩鬢漸白、體力日漸不支……」
「皇上身系吾朝社稷,萬望保重龍體!」列位臣公听得熱淚盈眶,殷殷勸道。
「唉,朕就是愛操這份心,百姓無小事嘛!朕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以……」
神龍天子正說到興頭上,眾臣也正听得心悅臣服、面露敬佩之色時,忽听殿內冷不丁爆出一聲大笑,一人忍俊不禁,撲哧哧噴笑道︰「皇上何不把後宮的風流韻事也一並顯耀出來,讓臣也咋一咋舌,看皇上是以金槍不倒之雄姿駕御三宮六院,還是以吟花詠月之雅姿流連萬千花叢?或是閑時彈彈鳥弓,在南苑圍場大肆獵殺,烤食野味,酒酣耳熱後,再來點刺激的——開出賭局,呼ど喝六,順道兒抱個美人歸!當真是聲色犬馬,好不風流倜儻!太平盛世里,皇上與臣公玩得可樂乎?」
殿內驟然寂靜,眾臣舉著朝笏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被施了定身術,剎那間變成了一塊塊僵硬的化石,獨見「人形化石」的臉部有一粒粒眼珠子在悄悄轉動,數百道目光偷偷「溜」到如兗身側的那個位置,只見那個一品縣令也從長袖內掏出一片笏板,他所用的笏板居然是把酒葫蘆削去了半片的一只葫蘆瓢兒,端著這葫蘆瓢,他煞有介事地持了支禿筆準備在上面記下天子的話,備忘。
眾臣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往上投,窺探龍椅上那位主子此時此刻的表情——萬歲爺的嘴角仍往左右兩側咧開,保持著吐「以」這個音節時的口型,兩粒眼珠子卻月兌眶地瞪著底下那個混球,腦門上一根青筋「突突」跳動。連如兗都能察覺到從龍椅上投射下來的兩道砍人似的凶光,偏偏身側那個活寶還笑著咧出一口白牙,一副癲態!
若是在三年前,這個人可從未在上朝時表情如此的不嚴肅,即便天子言行有不妥之處,司「人鏡」一職的他也只是肅容莊態、詞嚴義正地當面進諫。不料三年後的今日,此人一入殿,非但沒有半句諫言、良策,反而嘻嘻哈哈、口無遮攔,持著半片葫蘆瓢兒,笑得何其輕佻,還有些瘋瘋癲癲!
如兗瞥了他一眼,看他那瑩潤如玉的雙頰染有酡紅之色,鼻端又隱隱嗅到一縷酒味兒,心中頓時恍然——看來此人原有的鋒芒已被酒給消磨了去!日復一日龜縮在一個窮山坳,無所事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成了如今這個說話不分場合、不經大腦,瘋瘋癲癲、庸庸碌碌之輩!
如兗眼神中不禁浮了幾分輕蔑。
神龍天子也是萬萬沒有料到,將此人放逐三年之後,他竟像變了個人,不復以往的少年銳氣,也沒有正氣凜然的慷慨陳詞,在那雙漾著笑波的眸子里,只讀得到幾分輕佻與癲狂,渾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
他,怎會變成這個樣子了?
天子由驚愕之中漸漸平息了怒氣,心中油然而生的是絲絲嘆憐與惋惜——曾經的睿智少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嗎?是他親手扼殺了少年的那份傲世才華嗎?
天子的目光避開了那雙含笑凝注他的眼眸,雙手猛然握緊龍頭扶手,連連吸氣,終于壓制了那份痛惜之情,他如同沒有听到方才那一番大不敬的戲言,故作淡然地續下話匣︰「朕親政十二載,四海升平,邊疆十年無戰事……」
「嗷嗚!皇上沒有听到塞外有狼在叫嗎?那都是些饑腸轆轆的惡狼!皇上只要到塞外草原上遛一圈,就能看到成片成片閃著綠光的狼眼。皇上家中若是養了一頭肥鹿,您還能沾沾自喜,高枕無憂?」
听這調謔反駁的語調,眾臣的臉都綠了大半,個個提心吊膽地把目光溜在那君臣二人之間,殿內的氣氛有些詭異。
天子眼角微微抽搐,硬生生壓下心火,卻不自覺地吊高了嗓門︰「朕,親政十二載,南方治水有成……」
「成堆的祭品都扔在河里,天子率百官祭河神,那場面真是壯觀,豬呀、羊呀,統統往水里一丟,臣在岸上撈了半天,只撈到一個六斤五兩重的豬頭。明年汛期一到,皇上記得往河里多扔些長膘的牲畜,也好讓沿岸災民撈一些來果月復。」
「……朕治國安邦、敦親睦鄰,與北方游牧族訂下友好盟約……」
「臣听說,前些日子,與中原訂下友好盟約的六國使節前來給皇上祝壽,南苑一場狩獵,吾朝將士大大地出了一次風頭,技壓蠻夷小卒,令六方使節灰頭土臉、甘拜下風!突耶使節還輸給了皇上一個美人兒!吾朝當真是能人濟濟、高手如雲,皇上當真是雄風八面、威震四海!」
「……」
殿內鴉雀無聲。
臣公們的臉色由綠轉黑,紛紛搖頭嘆氣︰完了!這活寶逞了口舌,觸犯了天威,小命還不得玩完?
皇上喜頌揚,盡人皆知!今兒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這個一品縣令卻手持金薔指準了天子的鼻尖兒一個勁地糟改人,饒是性情溫良的君主此刻也不禁變了顏色。
「東、方、天、寶!」
天子牙根發癢時挫牙的「咯吱」聲清晰入耳,東方天寶依舊眸漾笑波,「臣在!」
「你好大的膽子!」天子端出了威嚴的架勢,「你當真以為朕砍不了你的腦袋?」
「皇上以仁治天下,以德服臣子!金口玉言,臣銘記五內!」
萬歲爺說的話,他獨獨記住了這一句。
天子頓覺一口氣堵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原本平和舒展的眉梢也撩上了一簇火苗,「你不是不知道今日早朝所議政事嗎?此刻又是從何得知南苑狩獵一事?」
「臣方才在殿外是‘听不清’皇上的話,而非‘听不到’皇上的話。」神龍發威,這當口形勢已是萬分的不妙了,但他似乎已被酒精沖昏了腦袋,眉宇間當真有幾分癲狂,言辭亦不知收斂,「皇上人未老,怎的就有些耳背了?」
「東風天寶!」天子砰然一拍扶手,霍地站起,指著他問,「你今日上殿是專門與朕耍嘴皮子的?你說朕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麼朕就將今日早朝所議之事交由你一人去處理,你可擔待得起?」
天子發難,拋下一個燙手山芋,眾臣公掩嘴竊笑,就等著看這個一品縣令下不了台的一副糗態。孰料,東方天寶倏地斂容垂目,推金山、倒玉柱,砰然跪下,一字一字擲地有聲地答︰「臣,領旨、謝恩!」
殿內忽又變得十分安靜,百僚瞠目結舌地看著猝然跪下領旨的東方天寶,如兗眼中閃過一片驚愕之色,臉色陰沉幾分。
形勢驟轉急下,一項關乎國運的艱巨任務,原本怎樣也不會落到這個身穿九品官服、曾犯下劣跡的小小縣令頭上,此刻居然鬼使神差般地落到了他頭上,其中緣由,眾人尚未琢磨透徹,東方天寶又適時開口道︰「臣與皇上別離三載,今日重逢,可否容臣與您單獨敘一敘舊?」言罷,緩緩抬頭,望向神龍天子。
天子見他跪下領旨,心中已然萬分吃驚,本想收回成命,卻在看到他抬頭望著自己的那種眼神後,神情一震,竟說不出話來——就是這種眼神!澄澈如一泓秋水,沒有沉澱一絲雜質污垢,恰似寶劍出爐,那鋒利的劍芒尚未染上一絲血漬,卻有一種如水的涼與澈!
事隔三年,他終于又看到這雙清澈如水鏡的美麗眼眸,表里俱澄澈,肝膽皆冰雪!那是遺落了整整三年的,他的「人鏡」呵!
良久良久……
天子長吁一口氣,似乎是解開了某種心結,風輕雲淡地揮一揮手,「退朝!」
臣公們陸續走出金鑾殿。一些王公大臣邊走邊談,竊竊私語︰「皇上難道忘了三年前發生的那樁事,怎的又把他攬到身邊,開始重用他?」
「三年前就該斬立決的死囚只是對著皇上微微一笑,萬般罪過皆可饒恕,千般寵愛集于一身,人家不就是長了一副好皮相嘛,去青樓當個小倌還成,但他哪里是挑大梁的料?」
如兗沉默不語地走在眾臣後面,捻著頜下濃密的黑須,若有所思。走下龍尾道,他的雙足微微一頓,目光猝然凝在通往正德殿的九龍門御道上。
一撥御前侍衛正護著鑾駕緩緩而行,東方天寶隨行于金輦一側,偶爾抬起頭來沖著乘坐于金輦內的天子淺淺一笑,不知說了些什麼,天子猝然伸手將他耳鬢邊一縷飄逸于風中的烏發輕輕挽至耳後,手指間竟挽動著千般憐愛。
在金輦穿入九龍門的一剎那,東方天寶像是感覺到什麼,猝然回過頭,遠遠地望了如兗一眼,那種眼神,似笑非笑!
「如大人?如大人!雨下大了,快些走吧!」
同僚在一旁連喚幾聲,如兗驀然回神,暗自松開拳頭,才發現手心里竟攥出了一把汗,心口猶有余悸——僅僅隔了三載,他竟看不穿那人的心思了,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眸里所蘊藏之物,如泛漾在明澈水鏡上的萬點星光,忽明忽暗、時隱時現,不可捉模!
鑾駕穿過九龍門,再行一段路,進入正德殿東門,卸下金輦,天子斥退左右,大步邁入殿內。
東方天寶緊隨而入,反手關上門後,他背對著天子,輕聲問︰「此番朝中議事,皇上似乎不想招臣入京?事隔三年,您還是不願見我?」二人獨處一室,他卸下了佯癲之態,似乎又流露出了三年前那種率真且毫無隱諱的坦蕩個性,他的語聲輕悠中略含惆悵。
「不……」天子心口一緊,翕張著唇,終是嘆了口氣,「不錯!朕不願見你入京,不願再將你卷入朝政漩渦中!你不會不知朕這一番苦心,為何還要孤身入京?」
「您何必問我?倘若當真不想招我入京,您只需在沿途的驛站命人攔截那個遞鋪,臣不知朝中事,自然落得一身清閑。」東方天寶緩緩轉過身,眸中依舊含笑,笑中卻泛了幾分苦澀,「皇上是擔心臣仍像以前那樣只憑一腔忠憤、一腔熱血,雖涉世未深能力不足,仍不顧一切,直至撞上南牆,頭破血流?皇上心中雖憂,但身邊沒有知心交心之臣,因此,您還是招我入了京!」
「不……唉,不錯!」天子心中有幾分矛盾與掙扎,「朕確實不願你入京,可是朕身邊連個說說心里話兒、舒緩一下情緒的人都沒有!朕見你來了,心中實是寬慰不少,至于吾朝與六國競技之事……茲事體大,朕尚未決定將此事交由你全權負責,你只需在此陪朕說說話兒,明日便回去吧!」
東方天寶默然片刻,緩緩跪下,一字一字地說道︰「皇上覺得臣已無可用之處,不妨收回臣這條命,臣絕無怨言!」
天子額頭隱隱作痛,蹙眉道︰「你居然敢以性命要挾,當真這麼想以一副殘軀來擔當國之棟梁?」
「臣,身殘志不殘!」東方天寶猝然伸出右手,目中一片赤誠,「請皇上下詔!」
天子一言不發,目光緊緊盯著他平舉而上的右手,那只手白如玉雕,沒有一絲血色,只是平舉著,指尖仍不受控制地細細顫抖,手腕上綁了一根杏黃絲帕,就是這根泛舊的絲帕,令天子眼眶泛酸,猛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感覺到那只腕骨萎縮般的縴瘦無力,心頭便似針扎一般,「朕,這輩子怕是再難見到愛卿雙手潑畫松濤的絕技了。」
「未必!」東方天寶揚眉一笑,眸中光華流轉,「臣每日以右手握酒壺,如今已能拎起裝了一斤酒的瓷壺!」
「無憂啊無憂,你倒是學會了以酒佯癲佯狂!早朝之時,朕還以為來了個渾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亂語的酒徒,一時不慎,竟受了你的激將法!」天子不喚他的名,而喚了他的字——無憂。
三年之後,再聞得天子喚他一聲「無憂」,卻不知他此刻的心境與三年前已截然不同!「人非神仙,孰能一世無憂?詩仙也曾以酒作癲狂之態,世人笑他是酒瘋子,殊不知一個心懷抱負,卻無用武之地的人心中那份隱痛!眾人皆醉我獨醒,這酒,醉不了臣的心!」他凝目望著天子溫和舒展的眉目、嘴角,這慈菩薩般溫潤如玉的顏容,今朝竟也染得幾分憂慮、焦灼,「臣心中明白,此次吾朝與六國競技,皇上如此憂心如此焦急,竟招了各省各縣眾多職官齊來宮中出謀劃策,其中必有隱情!皇上瞞得了眾臣,瞞不了無憂!」
「不……唉,不錯!你站在朕的面前,朕就像在照一面鏡子,五髒六腑都照了個透徹!」
看著那雙水鏡般的眼眸里倒映著自己那張無奈苦笑的臉,天子不禁憶想到太祖訓中的一句話——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亡;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皇家子子孫孫必須永保這三面鏡子,謙听納諫,防止自己的過失。
心中略有警醒,天子當真掏出了那封挑戰書,遞給這面「人鏡」。
東方天寶第一眼就看到信封上的蠅頭小字,知曉了突耶使節進獻的那名女子的身份背景後,他的眉端倏凝,看罷挑戰書中所寫的內容,他既驚且憂,「九龍玉佩乃皇室代代相傳的寶物,臣曾听祖父提及,此物關乎神龍興衰命脈,是萬萬不可落入他人手中的。」
天子心中郁悶,如同壓了一塊千斤巨石。
「無憂可有良策,解朕之憂?」
「皇上久居宮闈,尚不知民間臥虎藏龍,臣懇請皇上頒布上諭,速命各省各縣的職官在民間篩選身負絕學的能人異士,推舉入京後,臣從中挑選出類拔萃之人,赴六國競技,取回九龍玉佩。」
與如兗的策略不同,宰相的目光停留在出身將門、血統優良的將帥之中,東方天寶卻將目光投向了民間,居然敢動用布衣平民來擔此重任!
神龍天子感覺不妥,「草芥之流如何能挑得大梁?此事關乎國之安危,絕非兒戲,愛卿不可草率行事!」
「臣再怎麼兒戲,也絕不會把關乎國之安危的皇室寶物押為賭注,與人開賭!」
東方天寶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一句話惹得天子惱羞不已,「你執意來趟這渾水,朕也不攔你,除了頒一道上諭,朕不會給你調一兵一卒。你擅離職守,這個月的月銀俸祿扣下,什麼時候想要回不毛山,什麼時候再給你薪俸!」
身無分文,舉步維艱。天子欲令他知難而退。
「除了上諭,皇上總得再給臣一枚權符……」
天子一拂袖,背過身去,「金鑾殿上,你不是指責朕聲色犬馬、玩得不亦樂乎?貪玩的人手中哪有什麼權符可以頒給你?噢,對了,朕還有後宮佳麗三千,無憂既已開口要朕的賞賜,不妨到朕的後宮遛一圈,看看有什麼值錢的寶貝,帶一件回去,免得說朕小氣!」
除了天子,這後宮就是天下男人的禁地,連一只公的蒼蠅都飛不進去,皇上擺明了是在消遣他!
東方天寶看著背對著自己的那道身影,居然笑眯眯地答︰「臣,遵旨。」
天子依然背對著他,蹙眉一嘆︰「無憂啊,朕不是不依你,只是不願見你重蹈覆轍!」當年那一張染了猩紅之色的少年顏容始終盤踞在他的腦海,血泊里綻放的那朵淒美決絕的笑靨,令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一份揪心的痛——一柄剛剛出爐的絕世寶劍呵,卻在他揮出去的一剎那,劍損人傷!那血色刺紅他的眼,也刺痛他的心,原本下定決心今生今世都要將它封藏,怎料殘損的寶劍仍警覺到國之危難,毅然彈鞘而出!
「無憂,答應朕,不要再重蹈覆轍,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你家老頭子……」不想招他入京,是有雙重顧慮的,無憂只猜對了一半,尚不知三年前發生的事,是這君臣二人之間永遠存在的一份痛!雖事過境遷,依然不堪回首!
無憂啊無憂,你當真忘得了這份痛?為何三年後再見你時,你還能笑得如此從容?
神龍天子听不到身後有半點動靜,終于忍不住轉過頭來,訝然發現自個兒的身後空蕩蕩的,殿門微開了一條縫,當臣子的居然一聲不吭地走了。天子既氣惱又無奈,心弦卻莫名地松弛了幾分——無憂沒有听到他剛才的那番話,就不會知道他心中的芥蒂,君臣之間還可以維持現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東方天寶走得很急,當天子開始蹙眉嘆氣的時候,他就知道不能再待下去,撥了門閂,悄然離開。沿曲廊繞至東門,隱約听到有人在遠遠地叫喚著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往御花園那邊遙望一眼,目光倏凝,猝然發現雨煙花霧的氤氳中閃出了一抹艷麗之色——牡丹錦裳、雲鬢霧髻、珠翠鳳冠,宛如昂揚于九天的高貴鳳頭流光燦燦,鳳喙中綴垂著點點明珠,垂落至金箔貼花的印堂,輝映了淡淡黛色描出的蛾眉彎彎,青色黛痕襯得明眸中一片漣漪,緩緩波蕩,眸中包涵的情感與智慧,深如海水!
自御花園中走來的韶華女子衣袂翩動,如一枝臨風牡丹,艷麗照人!但她的神態似是萬分焦急,行色匆匆,穿出花圃幽徑後,竟挽了金絲繡線巧織鳳凰尾羽的裙擺,露出翹彎著鞋尖的鳳頭鞋,踏入水窪,在紛飛四濺的水珠中一路飛奔,被遠遠拋在後面的宮娥、太監惶惶然地大聲叫喚著「皇後娘娘」。追逐中,一名宮娥只挽住了鳳冠麗人身後飄揚的一根雲羅裙帶,裂帛之聲倏起,挽斷了裙帶,金絲羽織的罩裙如鳳凰展翼般飛起。
東方天寶屏息看著飛奔而來的人兒,恍惚間似是看到了一只不顧一切、正奮力撲向金烏烈焰的彩羽鳳凰!「……如意!」夢囈般喚出伊人的名字,他的眼前不知為何竟籠上了一層水汽,在浮動的水汽中看那展開了鳳翼的人兒——如幻、如夢、前塵!
飛奔而來的如意也看到了正德殿東門靜靜佇立的那道人影,當一張刻骨銘心的容顏映入眼簾時,她渾身一震,停在了御花園的圓月門外,隔著不足一丈的距離怔怔地望著他,渾身的力氣仿佛在那一瞬被抽空了,她猝然跌坐在了雨窪中。她知道他遲早會回來的,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今日終于終于見到他了呵!
一把辛酸、一腔悲楚,她跌坐在雨窪中,竟掩面失聲痛哭,哭得如此傷心如此悲切,似乎要將心中所有的怨都宣泄出來。
東方天寶默然看著她身上那一襲錦裳、發上一頂鳳冠,國色天香的一束牡丹已然植在了深深宮闈!他微攏了睫羽,掩去眸中幾分落寞之色,唇邊奇異地泛開一絲欣慰了然的笑,听著那悲切的哭聲,他反而加快腳步,穿出東門,徑直往外走。
「天寶!」
淒切的一聲呼喚,清晰入耳,他卻暗自咬緊牙關,匆匆行走的步態毫不停滯。
見他淡漠地遠去,跌在水窪中的淚人兒霍地站起,砰然跌落了象征著皇後顯貴身份的鳳冠,長發如一片黑色綢緞飛揚至風中,她在一幕雨簾里飛奔,雨點打入眼眶,分不清刺痛在眼中的是淚水還是雨水,模糊的視線里,看到那道原本遠去的身影漸漸地近了、近了……
一股力道猛然撞上後背,他終于停下了腳步,僵凝著身子,感覺身後一具被雨水淋得濕冷的嬌軀緊緊纏了上來,一雙縴弱而微顫的手臂卻以一種驚人的力量圈抱住了他的身子,呼吸一窒,壓抑心底多年的某種情緒即將破閘而出時,他猛力握緊了右手,失了血色的臉上覆蓋一層霜般的冷漠,一把掰開她的雙手,往前走出三步,轉身,屈膝跪下,發緊的喉嚨里吐出冰刃般鋒利的語聲︰「臣,叩見皇後娘娘!」
不設防地被一把冰刃貫穿心髒,站在雨中的嬌軀晃了晃,如意白了一張臉,雙唇顫了許久,終于如嗟如泣般吐出一句話︰「你當真如此的鐵石心腸?難道非要我拔劍自刎于你面前,才不至于受你這般無情的羞辱?」
「臣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得罪娘娘!」涼涼的雨水似已冰凍了他骨子里的率真本色,亦無佯癲之態,分明清醒著,他卻開始裝傻,「臣是第一次見到皇後娘娘,實不知臣哪里冒犯了娘娘?」
淚眼婆娑地望著這個屈膝跪在了自己面前的男人,她咬破下唇,泣血般尖銳地痛斥︰「三年前,你把即將迎娶入門的新娘撂在一邊,沒有任何解釋,沒留下一句話,就頭也不回獨自遠去,之後寄給她的竟是一封悔婚書!書中字字如刀,決然與當時淒惶無助的她情斷義絕!如家最愛笑的小女兒自此永不在人前展顏而笑!
「事隔三載,而今你我重逢,你卻將我當作陌路人,昔日的海誓山盟被你拋到哪里去了?你給我一個解釋啊!」
見他沉默不語,她猝然伸手捧起他的臉,試圖強迫他正視她的眼楮,卻被他揮臂撥開了雙手,傳入耳中的仍是凍徹心扉的冷漠之語︰「臣听不懂娘娘的話!」
听不懂?他想把昔日的一切推得一干二淨,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如意顫手指著他揮出的右手手腕上被一根絲帕緊緊纏護的一枚墨玉,愴然悲笑,「你忘了我,卻貼身佩帶了這塊墨玉,原來你最終選擇的人是墨玉!與我悔婚,也都是為了墨玉?是為了她嗎?」心口如同被一把鈍器生生剜割,三年了,她仍放不下這份情,仍無法釋懷!揪緊了衣襟,她緩緩跪下,目光平視著他,「你知不知道這三年我在鳥籠般的後宮里過得有多苦?我選擇留在皇上身邊是因為你終究要來見他的,那麼,我終究能夠在宮中見到你!我不在乎……不在乎與墨玉姐妹相稱,只要你能帶我走!離開中原,天南地北,咱們三個一起過神仙般的日子,好不好?」情願與另一個女子分享一份不再完整的愛,這需要多深的一份情,才能忍受如此的屈辱?她不在乎眼下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獨獨在乎他!
東方天寶面無表情,如同一根沒心沒肺、甚至沒有任何知覺的木頭,木然無語。
御花園那邊傳來了聲聲焦急的呼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來,如意心中一慌,急急地往他手里塞入一物,「今夜戌時,我會在御花園等你,你若不來,我做鬼也絕不饒你!」
她豁出性命,以死要挾,他還能無動于衷?
腳步聲漸漸逼近,如意飛快地起身,拭去臉上淚痕。
宮娥、太監匆匆奔至,看到在雨中一站一跪的兩個人時,一雙雙眼中浮了幾分猜疑,這些奴才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均一言不發地跪在了她與他的中間,巧妙地隔開二人的距離。一名宮娥舉起雙手奉上那頂鳳冠,她沒有去接,目光始終凝在他的身上。
東方天寶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抬起右手,將手腕上的那枚墨玉貼吻在雙唇,一直垂攏的眼簾撩開,他的眼中居然帶笑,笑漾的眼波挾著幾分戲謔、嘲弄,睨了她一眼,這種折辱人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而被他吻著的,是墨玉!
她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已讀不出表情,只是無言地看著他決然轉身,快步走遠。
走出九龍門時,他仍能感覺到她靜靜站在雨中遙望著這個方向。一聲輕嘆逸出唇外,他低頭看看綁在右手手腕的那根杏黃絲帕上以銀絲纏護的墨玉,擁有子夜般寧靜之色的玉中竟詭異地浮動著一片血霧,他看著它,喃喃自語︰「玉兒,你看到了嗎?她戴上鳳冠的模樣,是不是比以前我往她發上插花冠時更好看?」
玉中噴涌著一絲絲的血霧,手指顫得厲害,翻轉了掌心,看到握在手中的一物時,他無聲地笑了——她塞給他的,是一枚提有「御前行走」字樣、可以進入宮城禁苑的通行令牌呵!
今夜御花園……他該不該去呢?閉上眼,耳畔只听得蒼天落淚時的淅瀝聲……
一場春雨初停,寒氣漸輕,月上梢頭,一番新晴。
天地間寂靜,听不到人聲喧喧,只有幾枝桃花在夜色中悄然綻香吐蕊。
御花園里,浮了幾盞蓮花燈的玉清池畔,靜靜坐著一道人影,幾綹烏黑的發絲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伊人挽了一把梳子,照著水中倒影,一下一下地梳直那一頭黑色綢緞般的長發。青絲繾綣,她似是在梳理著千絲萬縷的女兒心思,一個鮮花綴成的花冠擱在一旁,靜靜等待著那個人兒來將它插戴到她精心梳直的秀發上。
梳子梳到第九十九下時,她把梳齒上夾落的幾根發絲捻在手里,五指繞動,本該用彩色絲線編織的相思扣,今夜她卻用一根根青絲密密地編織起來。他一旦來了,看到這一幕,定能憶想到昔日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她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如若在三年前,這萬千縷青絲會令他沉醉在纏綿入骨的一份濃情中,再也無法自拔。但,此時此刻,他人雖來了,卻獨自站在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她。
二人之間的距離——咫尺天涯!
……如意,你把發絲打上死結了,可怎麼解得開?
這叫結發,你我的發絲結在一起,就是夫妻,我可不願解開它!哎,你別站起來呀!哎哎……痛!你怎麼把它扯斷了?
天色不早,我得進宮面聖,總不能一直陪你坐在湖邊賞月吧?你看,月亮都落下去了……
隱約的耳語在涼涼的夜風中飄蕩,似真似幻。往事被塵封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微微觸踫,便如飛灰般四處散去。
看著她繞動在手指間的青絲密織的那枚相思扣,他一點點地握緊了右手,在意志即將動搖時,猝然握拳猛力擊在牆角一棵桃樹的樹干上,血色從他的臉上迅速流失,纏在右手手腕的杏黃絲帕泛開一大片猩紅之色,玉中開始噴涌血霧,一絲絲的血霧將墨玉染作暗紅色時,絲帕上勻開的血漬卻奇跡般地消失。
他握緊劇顫的右手,轉身,悄然離開。
受到劇烈撞擊的樹干發出「喀」一聲裂響,細微的聲音在靜謐空曠的夜空下被無限放大,池畔的人兒驀然回首,只看到牆角一棵裂了樹干的桃樹在風中飄零著片片花瓣,心形花瓣帶著無聲的嘆息殘落一地,宛如一張擱淺的歡顏。
怔怔地看著那些凋零的花瓣,她的腦海中始終繃緊了一種意念︰今夜,他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會來……
同御花園的寂寥冷清截然相反,今夜的後宮之中還有一處喜氣盈門的地方——天香殿!
由天子冊封為淑妃的一位新寵于今夜正式入住天香殿,只等聖駕一到,便可雙雙赴巫山雲雨,紅浪翻香、魚水承歡,此等妙事,當真使人浮想聯翩。
戌時四刻,一隊宮娥手捧紅木匣子,從長廊一側走來。
天香殿門外左右兩側各站一名太監,拂塵夾在腋下,手中均拎有一盞貼了金色「喜」字的紅燈籠,其中一個稍稍年長的太監低著頭、微微哈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另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太監則好奇地瞪大眼楮看著魚貫而入的宮娥們手里捧著的東西——胭脂水粉、綺羅彩錦、明珠耳墜……光是金銀首飾就讓人數花了眼。
宮娥入殿半個時辰後,又魚貫走了出來,一只只紅木匣子里已然空空如也,想必殿內的淑妃娘娘已梳妝完畢。這個時候,小太監忍不住撩起眼皮子往鋪了紅毯的長廊另一端偷瞄一眼。
長廊拐角處,一陣輕捷的步履響動,小太監听到動靜,月復內暗叫一聲「正主兒來了」,忙把膝蓋一彎,乖覺地跪地叩首。另一位稍稍年長的太監見狀,啥也不多想,緊跟著跪下,前額緊貼地面,渾身簌簌發抖,既緊張又惶恐。
隨著那一陣輕捷的腳步聲漸漸移來,小太監垂得低低的視線里映入了一雙被主人隨意趿著的木屐,這雙木屐做工之粗糙、款式之平庸,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獵戶腳上穿的沒啥兩樣!這種鞋子冷不丁出現在什麼都要講究個氣派的宮城內苑,可就算得上是個稀罕品種,連一個奴才腳上穿的也比這木屐「貴氣」個十倍。小太監瞅著瞅著,就覺著不對勁了,就算今兒晚上是個讓主子爽心的好日子,但,即便是爽歪了腦袋,主子也不會穿出這麼一雙「不入流」的鞋子在奴才面前現眼吧?
小太監心里頭一納悶,腦袋就抬了起來,往前方這麼一瞅,可傻眼了——正主兒還沒來,斜刺里就冒出一張陌生面孔,不但趿了一雙「不入流」的鞋子站到宮城禁苑,此人身上還穿了一件「不入流」的衣衫,雖說是官服吧,但那芝麻點大、小到沒品的官階袍服,明擺著是個「不入流」的角色!
小太監隱約記得穿這種袍服的人,在京城外鄉下那地方叫縣什麼爺來著?在「爺」字輩里頭,就數這一號人能跟八百年前的弼馬溫相媲美,但人家好歹是大鬧天宮的主兒,這一位半夜三更的出現在只容得一個正牌男人、其余都是閹人和女人的後宮,算個啥名堂?
小太監跪在那兒,瞪著兩眼,驚詫了個十足十!
此刻,憑著皇後娘娘「恩賜」的一枚通行令,暢游後宮的東方天寶趿著一雙木屐站在了天香殿門前,看看跪在殿門外的兩個太監——那個小太監是一臉活見鬼的表情,凸著眼珠子在一個勁地瞪著他;而稍稍年長的那一個太監則趴跪在地上,抖著身子,兩眼閉得死死的,不敢亂瞄。像這種惟妙惟肖擺著「龜」一般的跪姿的奴才,往往會比眼里頭裝滿了好奇、隨處亂瞄的那一個命長些!奴性大了,也容易讓人驅使。
左右這麼一瞄,東方天寶心中就有了人選,徑直走到龜縮著腦袋、老老實實跪在那里的太監面前,故意板著個臉沉聲道︰「奉皇上口諭,請淑妃娘娘前往芙蓉園侍奉聖駕!你隨我入內,傳召淑妃!」說著,他又掏出那枚刻有「御前行走」字樣的令牌往這個太監眼前一晃。
擁有金字通行令的,自然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內臣,跪在一旁的小太監心里頭雖納悶,卻也不敢放肆地亂喊亂叫。而平日里受人使喚慣了的這個稍稍年長的太監腦子是退化了,四肢卻十分靈活,命令式的語聲入耳,他一骨碌地爬起來,照樣兒縮著個脖子、哈著個腰,拎起燈籠往殿內引路。
東方天寶一路暢達地入了內殿。
今夜,天香殿內並未燃起一盞光焰,內室卻幽幽然散發著朦朧綺麗的珠光。芙蓉帳內端坐著一位肩披霞帔、頭上蓋了一層龍鳳呈祥的紅蓋頭的新娘,滿室的綺麗珠光來自于新娘手中捧著的一顆夜明珠。
依照皇家祖制,冊封正宮娘娘時,萬歲爺會賞賜一支玉如意、一頂鳳冠、一枚御綬寶印;至于這夜明珠,只有受封為皇貴妃及貴妃的女子才有資格擁有!而這位新冊封的淑妃手中竟也捧上了一粒夜明珠,如此特殊的禮遇,足以證實神龍天子對這個女子恩寵有加!
這個突耶女子若是得不到皇上的寵幸倒也罷了,如今這情形卻不容樂觀!
東方天寶放緩腳步,徐徐走到床前,目不轉楮地盯著端坐床沿的一抹倩影,猝然伸出兩根手指,夾住新娘手中那顆夜明珠,而後隨手一扔,夜明珠在空中劃出一道綺麗的光弧,「咚」的一聲,落到一側牆面,反彈回來骨碌碌地滾入床底。
室內光線一暗,唯有些些月光透窗而入,灑在床前地面。借著淡淡的月光,他在剎那間捕捉到床上人兒發覺有人近身來取走她手中明珠後的第一個反應——十指微微一攏,又迅速地放松,青蔥指尖靈活地一繞,挽起衣裙上打了活結的羅帶,而後沖他勾了勾小指頭。
她不說話,只是做出一種撩人的手勢,邀君共枕!
婆羅門花的勾人奇香撲鼻而來,綺羅裙帶在蘭花指撩勾時,微微松散,洞房里散發著一種極品的女兒香!
他微微眯了眼楮,此刻雖無美酒入喉,亦有幾分醉意襲人!帶著些些醉也似的癲態,他輕佻地伸出手指勾住了那一根偏巧系在豐盈酥胸下的綺羅裙帶,只需輕輕一拉,清涼薄紗底下那無邊春色即可一覽無遺!
輕輕勾著裙帶,指尖卻沒有用上一分力,他就這麼眯著眼看她,似乎在比較彼此的耐性。
久久等不到站在床前的人兒有所舉動,新娘子便心急了些,溫香軟玉的嬌軀已然依偎過來,舞者般靈活的指尖這一回是準確地繞住了他的衣帶,縴縴十指微彈,一縷淡而微香的粉末彈出,在婆羅門花勾人奇香的巧妙掩護下蕩至他的鼻端。
聞入異香,他那微眯的眸子里漾開醺然如醉的笑波。
新娘子指甲內彈出的粉色香霧,竟是迷藥中的極品——桃色春宵!它能使人意識渾渾噩噩、癱軟在床上獨自做一場春夢。
今夜良宵,新淑妃居然想讓天子聞香孤枕入眠?這個女子心中想法與肢體動作截然相反!
噙著一抹饒富興味的笑,這會兒聞了迷香的他居然覺得這個女子有趣得很,當真來了幾分興致,勾在裙帶上的指尖飛快地往上一撩,終于掀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一雙誘人的琥珀色眼眸不期然地闖入他的視線。
紅蓋頭被掀開的一剎那,念奴嬌已然在眼眸里盈滿了狐媚撩人的眼波,睇向能夠在今夜靠近這張床的一個手握乾坤的男子!
四目相交,東方天寶恍然了悟︰這世間最厲害的武器並非有形的兵刃,而是這個女子眼中射出的道道無形的秋波,這般撩人的眼波,鋪天蓋地愣是能攝了人的七魂六魄!
「好一道千年狐精的銷魂媚波,本官委實消受不起!」
他那調謔淡笑的語聲輕輕落在她的耳畔,瞬間凍結了狐媚眸子里的撩人秋波。念奴嬌委實連做夢也想不到,今夜站在她床前的會是一個身穿九品官服的人兒,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這個人兒居然帶著幾分醉也似的癲態,用兩根手指輕佻地勾起她的下巴,滿嘴的瘋言瘋語︰「皇上身邊容不得妖物,不想被本官推上斬妖台,就老老實實回你的狐仙洞,要麼就剃了發去尼姑庵……嘖,這身細皮女敕肉埋入尼姑庵倒也可惜,索性加點料,剁幾下,給本官當下酒菜,今兒晚上有酒有肉,不醉不歸!」說著,順手就從腰間摘下一只扁扁的酒囊,拎在手里晃一晃,酒囊里頭還晃得出水聲,他便愜意地一笑,擰開蓋子,「咕咚」灌了一口酒,把那滿嘴的醇濃酒氣吹在她臉上。
念奴嬌一臉活見鬼的表情,驚愕萬分地瞪著這個癲態百出的酒徒,尚未做出任何反應,鼻端已聞入一股子奇怪的香味,乍一聞似酒香,仔細一聞卻是迷藥中最下乘最蹩腳最不入流的「軟筋散」。他方才拿來當酒喝的居然是軟筋散?!
迷香入鼻,她終于看清他眼中泛漾的調謔笑波時,整個人已「咕咚」栽倒。
「桃色春宵」這等極品迷香沒能迷倒他,她卻被最不入流的「軟筋散」給坑了,喪失意識前那一刻,她那艷色唇瓣里好歹蹦出了倆字︰「混、蛋!」
這是二人初次見面,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雖是一句罵人的話,但在迷香的作用下,變得綿軟的語聲听來反而多了幾分女兒家似嗔似噥的味兒。
看著昏迷在床上散開了長發的她,那淡金色的發絲閃著柔亮的光澤,他徐徐伸手掬起幾綹發絲,如同極品絲綢般涼滑的發縷流過指縫,他的腦海里不禁浮現了御花園中那一道痴痴等候的孤單身影,伊人挽起青絲編織相思扣的一幕情景清晰重現,心口猛然刺痛,手指顫動,一綹綹發絲如流水般從指縫間流逝。
看著空空的掌心,心底的不舍和臉上無奈的笑漸漸合而為一,他緩緩俯去,掀了一層床單,將床上的人兒裹了進去,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而後招呼那名太監入內,吩咐道︰「淑妃娘娘已服下了‘催情丹’,沐浴淨身完畢,你快些背起她,隨我一同前往芙蓉園見駕。」
宮中太監早已見慣了後宮一些個新寵為了懷上龍種而服用催情丹,去芙蓉園這等頗有情趣的地方給萬歲爺侍寢。洗淨了身子只裹上一層被單的娘娘是沒法子自個兒走著去芙蓉園的,這個太監手腳倒也利索,一把背起淑妃娘娘走出內室。
東方天寶又順手解下殿內兩幅帷幔上系著的幾根粗繩子,往太監身上綁了幾圈,把馱在他背上的淑妃娘娘往他身上綁扎實了,便領著他徑直往殿外走。
跪在殿門外的那個小太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心里頭還是挺納悶的,總覺得今晚這事兒透著份玄乎,自個正在那里琢磨著,忽听長廊那一端又傳來腳步聲,小太監抬頭一看,兩只眼楮都直了——這會兒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萬歲爺!
正主兒來了,新娘子卻被人給背走了,即便是沒長腦子的人也知道今晚這事態是大大不妙了!
芙蓉園位于天香殿以東的慶陽宮內。
慶陽宮是皇帝的別業,為了往來游樂的方便,在後宮六大殿與慶陽宮之間,沿東城壁築了夾城復道,人在中間自由往來,外面的人都無從看見,這條路沿著城壁可以直達芙蓉園。
太監背著新淑妃進入夾城復道後,走了沒多遠,就听見宮城北門傳來示警的鼓聲,北門玄武門,是警衛宮廷的要害,那里傳出鼓聲,就表明有外人深夜混入了宮城禁苑!
听到震天響的鼓聲,本就膽小的太監心中更是惶惶,不由得停下腳步,忐忑不安地望向身側那位官爺。
東方天寶听到鼓聲,就知道東窗事發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就像個沒事兒的人似的,愜意地漫步在夾城復道,神態自若地與這個太監拉起了家常︰「敢問公公怎麼稱呼?今年貴庚?」
見這位官爺一派氣定神閑的樣兒,太監心里也踏實許多,老老實實跟在官爺身後,尖細的嗓子眼里吐出結結巴巴的語聲︰「奴、奴、奴才是內務總管派給天香殿守門的小、小、小太監,今年二十有六,總管大、大、大人總說奴才只長了一副鼠、鼠、鼠膽,就給奴才起了個名,叫小、小、小耗子!」
東方天寶回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說話時也縮著個腦袋,眉下低低壓著的兩只眼楮不停閃動著畏畏縮縮、惶惶不安的目光,整日里卑躬屈膝慣了的身板像一柄繃緊了弦的弓,總也挺不直腰桿自然地放松。瞧他那小樣兒,可不正是一只困在貓籠子里惶惶不可終日的小耗子嗎!
四周一點風吹草動,小耗子又停下腳步,忐忐忑忑地瞄向復道一側城壁。
夾城復道的城壁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聲浪,一支支火把通紅的光焰從牆壁縫隙間微微透了進來,外面似乎來了一大批宮城禁衛隊,正在四處搜尋可疑之人。
形勢十分不妙,這個太監卻又止步不前,東方天寶眯了眯眼,使了壞地沖著老實人坑蒙拐騙︰「公公,咱們走快些,若是耽誤了時辰,讓皇上等急了,挨板子事小,掉了腦袋可就……」
話只吐了一半,受到恫嚇的太監渾身打一激靈,撒開兩腿,一路小跑起來,跑出去十米遠,復道入口處猝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一批手舉火把的禁衛隊沖入復道,發現可疑目標後,大聲喝叱︰「站住——」
被禁衛隊咬著尾巴一通猛追,太監終于覺著有些不對勁了,一面緊隨那位官爺往前跑,一面氣喘吁吁地問︰「大、大人,官兵為啥子要追咱們?」
「官兵自然是來捉強盜的。」
「哪、哪里有強盜?」
「強盜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東方天寶丟出這一句,只听身後「砰」一聲響,扭頭一看,喝!這位公公已然五體投地趴在了地上,摔個七葷八素!東方天寶上前扶起他,沖著他耳朵里轟入一句極具爆炸性的論調︰「今夜是我搶了萬歲爺的新娘,官兵要捉的人原本是我,但,眼下公公已幫我背著淑妃娘娘走了這一遭,‘共犯’的頭餃是賴不掉了,一旦被官兵捉了去,公公頸項上吃飯那家伙可就難保了。」
搶了皇帝的女人?!這還了得!倒霉受了牽連的太監嚇破了苦膽,王八似的趴在地上渾身上下抖個不停。眼瞅著後面的官兵步步逼近,危機迫在眉睫,東方天寶偏就沖著地上那一只來了這麼一句諢話,「公公趴在此處是等人來捉您下鍋煮了吃?唉,本官就不陪您一道下鍋了,先走一步!」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往腳底一抹油,爽快地甩下「共犯」奔出一段路,忽听身後「哇呀呀」一通慘烈悲嚎,回頭一看,喝!那位膽小怕死的公公是使了飛毛腿,一路狂飆著眼淚,擺出一副逼上梁山的架勢,掙了命似的奔上來,與他狼狽為奸,一道兒開溜!
奔出夾城復道,七拐八繞,東方天寶找到三年前就默記于心的慶陽宮內一處暗道,甩開咬在身後的一批禁衛兵,領著太監穿入暗道,直達宮城外圍的一片空曠校場。場地北面有一處高粱地,眼瞅著宮城東門——蒼龍門那邊又追出一批禁衛兵,奔逃中的二人匆忙躲入高粱地。
奔行一段路,太監已累得直喘粗氣,偏偏身上那幾根粗繩將淑妃娘娘與他綁成了一根繩上的兩只蚱蜢,眼下也沒那閑工夫去解開打了死結的繩子,無奈馱著個人在高粱稈子里模黑穿梭,好歹模到了高粱地邊沿。東方天寶輕輕松松地翻出高粱地,站到了高高隆起的一塊田埂上。這個倒了霉的太監卻被一叢高粱稈子死死卡住了身子,急得他冒了一腦門的汗珠子,實在沒法子了,就眼巴巴地瞅著田埂上的人兒,央求︰「大、大、大……俠!快、快拉咱家一把!」
東方天寶坐到田埂上,單手支著下巴,瞅了瞅困在高粱地里的人,不痛不癢地問︰「你自個兒上不來嗎?」
「咱家實、實、實在沒力氣了。」他憋紅了臉也擠不出這叢高粱稈,把身子半掛在上面,他吐著舌頭直喘氣,累得夠嗆。
東方天寶站了起來,拍拍袍子上的塵土,松松筋骨,拉伸一下雙臂,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而後……把手一揮,他居然沖校場那邊圍搜過來的禁衛兵喊出一嗓子︰「喂——搶人的強盜在高粱地里,差爺們快來捉他喲!」
香蕉個扒拉!這酒瘋子是真個發了癲?今兒晚上非要把人折騰個半死才算玩過癮?
喊聲剛落,只見高粱稈子「嘩啦啦」一陣劇烈抖動,長了耗子膽的太監受了驚,猴也似的往前一躥,居然掙出了高粱地,背上馱著個人一通狂奔,後頭揚起一溜沙塵,「嗖」一下逃得沒了影。
求生的本能所激發的奔跑速度何等驚人!東方天寶瞠乎其後,見識了一回旋風腿的威力,反倒使他對這只耗子刮目相看!
前方已有狼女的接應,這個太監與淑妃娘娘定能到達安全所在,他便不急著去追,反而在田埂上坐了下來,遙望宮城里頭,此刻已是沸反盈天!他笑得好不愜意,取出袖兜內一只酒葫蘆,小酌幾口,直至听到高粱地里也傳來了嘈雜聲浪,他便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紙書信,用石頭壓在田埂上,仰頭痛快地飲下一大口「燒刀子」,大笑一聲,揚長而去。
夜里遭人壞了洞房里頭那檔子事,是個男人就得來氣!
今兒晚上,天香殿內氣氛凝重,宮娥、太監跪了一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人人自危。
神龍天子坐在殿上,面色陰郁,胸口正憋著一股子窩囊氣︰想他堂堂一位神龍皇朝的皇帝,居然被人在自家「後院」里搶了娘子,這這……這叫什麼事兒?!扣人綠帽子的事落在哪個男人頭上不覺窩囊?雖說那新娘是他納的第三千零一房小妾,好歹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哪怕在今夜挨了一記悶棍,天子也不願把這樁有失皇家顏面的事給張揚出去,只派出禁衛隊在宮城里里外外嚴密搜尋。
破曉時分,那些個號稱皇家精英守備的禁衛兵是統統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如同一批哭喪的烏鴉黑壓壓一大片地跪在他面前,天子牙根那個癢呀,恨不得砍幾顆飯桶腦袋來咬上幾口。
眼瞅著主子已怒發沖冠,禁衛隊一位統領忙把高粱地邊兒上撿來的一紙書信抖呀抖地呈了上去。
神龍天子展開書信瞅到紙上的字體,兩眼就充血!
毫無疑問,紙上的字是好字,用筆豐腴跌宕,遠遠望去,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氣勢,但若貼近些細看,那扁扁的字兒跟壓在石頭底下的螃蟹沒啥區別,一只接一只地從天子眼前橫著爬過去,那叫一個「趣」!
費了些眼力把這一溜兒未去殼的毛螃蟹硬生生給吞嘍,天子月復內那叫一個憋氣,臉都給憋綠了,這不就出口成髒了︰「混賬加三級!」
天子罵出這一句,底下一班子烏鴉心里頭可雪亮雪亮——有膽子使出陰損法子來戲弄皇上的,放眼天下也就那麼一只!
東、方、天、寶!
這混球居然在搶了他的新娘後,還留下四個橫著爬的字兒——謝主隆恩!
你爺爺的,昨兒個他是說過讓他到後宮遛一圈,看看有什麼值錢的寶貝,帶一件回去。傻瓜也听得出這不過是一句戲言!不知那混球是犯了糊涂還是裝了個糊涂,居然把一句戲言當了真。眼下真個接了一封致謝函,天子險些氣歪了鼻子,抖了腔走了調地狂嚎︰「來人哪,給朕封了京城所有出口,把那姓東方的混球縣令拎到朕面前來!」膽敢惹毛主子?他非要狠狠地在那個混球面前立一立威,讓他知道什麼叫至高皇權、什麼叫天威不可觸犯!
禁衛兵們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戴罪立功,偏巧這當口竟被人攔了去路。攔路的人是一「婦」當關,萬夫莫開!
神龍天子一見那人,還得賠個笑臉,「母後,您怎麼來了?」
太後已連著數日賭氣不去理睬皇兒,今兒早上卻繃了張臉親臨天香殿,當兒子的心里總有幾分忐忑。
「哀家今兒也來給皇上出口氣!」太後一來就指著那批禁衛兵,威儀凜然,「你們都給哀家听好嘍,這一回要是沒把東方的腦袋拎回來,皇上饒得了你們,哀家也絕不輕饒!」
「母、母後!」神龍天子一听這話,可慌了神,「朕沒說要砍他腦袋呀!」真要下得了手,三年前他就該一了百了,何須等到今日?
「難道皇上只想捉他回來打幾下?」太後頗覺好笑。
「朕只想命他交出淑妃,一切可既往不咎!」
「他奪人妻,忤逆犯上,當斬立決!」太後加重語氣。
「不!」神龍天子此番語氣也硬了十分,「朕不準任何人傷他!無憂並無私心,朕看得比誰都清楚。朕,並非昏君!」他有一樁心事還未了,此刻是殺不得的!
太後目光微閃,「事到如今,皇上即便要回淑妃,也難保她貞潔之名;即便不殺東方,也難保他此生不受千夫指!吾朝又豈能容下這失貞失德的二人?」
神龍天子擰緊眉端,「那麼依母後之見,當如何處置?」
「皇上既下不了手殺他,索性賞他些甜頭吧!」太後隱忍于眼角的笑紋浮了出來。
「賞?母後是想讓朕把淑妃賜給他?」神龍天子恍然了悟︰母後攔著這批禁衛兵,淨拿反話激他,原來是這麼個意思,姜果然是老的辣!一語解了兒子的難處,也給她自個拔了一枚眼中釘!
「可她是突耶的和親公主!」他仍有些不舍。
「和親公主昨夜已染疾暴斃,皇上只不過賜了個宮女給臣子,這又有何不妥?」宮里頭大變活人的事兒,她是屢見不鮮,自然深知其中要領!哪怕透了些風聲,野史里捕風捉影的事兒也搬不進正史,辱沒不了皇室尊嚴。
神龍天子無語凝噎。
看得出皇兒心中確實舍不得那位色藝雙絕的異國公主,昨夜入宮搶新娘的若不是皇兒的那個無憂,只怕今朝賊人的十個腦袋也已落地了,虧了這個無憂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眼下風波已定,只需為娘的來好生寬慰兒子一番罷了。
太後坐到了皇上身邊,話猶未出口,忽听殿外傳來一個惶悚的聲音︰「不好了——皇後娘娘不見了!」
看著永寧宮內一名宮娥神色慌張地奔來,太後臉上的笑紋一僵,終于變了顏色,「豈有此理!」她震怒,「他居然還未忘情,連皇後也敢搶,反了天了!」
神龍天子也有些發蒙,一夜之間被人偷了一妻一妾,兩頂綠帽子扣下來,天子腦門上是綠慘慘一片。
「昨夜,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昏了頭了?」天子小聲咕噥。
太後則雷霆大怒︰「都到這分上了,皇上還寵著他由著他,成何體統!你們這班奴才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宮外拎了這狂徒的腦袋來見哀家!」
偷了個妾室倒也罷,如若連皇後也失了蹤,皇上的「後院」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意識到事態的嚴峻,禁衛兵接了太後懿旨就往門外沖,剛沖到門口卻又齊刷刷退了回來,「皇後娘娘?」
一片驚呼聲中,失蹤了整整一夜的如意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她的臉色蒼白,長發披散,帶著幾分恍惚的神色走入殿內後,一言不發地跪在了天子面前。
神龍天子大驚——他那國色天香的牡丹似乎經歷了一夜風雨,褪去了艷麗照人的容光,蒼白如一抹幽靈,「皇後,你這是怎麼啦?」
「臣妾昨夜做了一場夢……」語聲縹緲,她恍恍惚惚地笑,那一抹蒼白無力的笑,觀者心驚,笑者,黯然魂銷,「臣妾在夢中夢見……皇上!」痴夢三載,終是虛幻無憑,痴得可笑、可笑!「夢里,惡狼入室,皇上被狼群圍困,萬分危急!皇上大喊‘天寶’……」夢里喊過這個人千千遍,喊一次,痛一次!日復一日的相思,只換來一身傷淚,何苦、何苦!
她笑,自嘲地笑,渙散失彩的目光一點點凝聚,聚成針芒!「皇上喚不來天寶,惡狼已張開獠牙,這個時候,臣妾的父親揮劍而來,浴血奮戰群狼,拼死護駕!」昨夜,他來了,卻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她傻傻地塞給他一枚通行令,卻只是為他人做了嫁衣!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如意蒼白的臉上暈開一片奇異的紅潮,失了情感的寄托,無望的感覺如墜入冰窟般冰冷刺骨!冷到極點,骨子里卻猛然躥出毒烈的火焰,燒紅了雙頰。物極必反呵,愛到無望,恨已沸騰!她緩緩抬頭,目中迸現一片烈烈燃燒的毒焰,微顫的唇中吐出無比清晰的語聲︰「最終救了皇上的,是臣妾之父!為了祖宗基業、千秋社稷,為了皇上的安危,臣妾懇請皇上下旨,封如宰相為欽差大臣,全權負責此次吾朝與六國競技事宜!」
殿內頃刻無聲,在太後和皇上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視下,如意唇邊的笑稍稍扭曲,攏在長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掌心,猩紅的液體滴落,血腥盈袖,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