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囚犯 第六章
進入麥海倫的房子不到五分鐘,亞穆就見到了名單上的三個人,其中兩個︰顧邦肯和薛本尼伯爵正在爭取海倫的注意。交換過幾句場面話,亞穆決定把海倫讓給他們。活潑美麗如她,仍不足以取代他真正想要的人。
兩個可能的嫌犯忙得不可開交,眼下又無足以讓他分心的女士,亞穆把心思放在蘭福特公爵的繼承人艾凡瑞身上。這位高大英俊的侯爵跟此地格格不入。
他狀似跟一名紅發的芭蕾女伶調情,好顯得賓至如歸,亞穆卻很確信這位爵爺的心不在這里。男人若想討好歡場女子,眼中的神情不該那樣蕭索。
他們在畢樊世的葬禮中見過面,亞穆不難開始攀談。爵爺既然不想在這里,要引他離開那位女郎、甚至這場聚會,就更容易了。半個小時後,他們已在聖詹姆斯區的一間俱樂部共飲一瓶紅酒。亞穆技巧地將話題從掛于壁爐上方那幅康納羅的風景畫聊到藝術,再引向繪畫技巧被艾凡瑞贊不絕口的畢夫人。
「她的厲害不只在技巧的表現,」年輕的侯爵說。「而是從畫里面洋溢出來的畫主的個性和人格。你記住我的話,總有一天,她的人像畫會變成無價之寶。我將不計代價地弄到一幅,畫中是誰都無所謂。」
「她不可能沒畫過你吧,」亞穆說。「你畢竟是她家的好朋友啊。」
艾凡瑞瞪著酒杯說︰「她一直沒有時間。」
「致上我的同情,」亞穆說。「她也沒有時間給我。我幾乎都要放棄了,直到凱洛夫人告訴我,她最近並沒有新的工作。」
「聖誕節前不久,她畫完薛本尼夫人之後,就沒有再接新的工作。畢夫人告訴我,她來倫敦之後一直忙碌,因此想要一段長時間的真正休息。」
「我不知道這事。」為什麼畫家本人和凱洛夫人都沒有告訴他?「我還以為我終于可以排到時間了。但畢夫人離開了諾伯瑞莊,我當然也追著她趕回倫敦,結果等著我的竟然是檢察官和陪審員。但是,我對我的行動絕不後悔,要不是我這麼虛榮、這麼貪心的想得到這幅畫像,我也不會在她很需要人幫助的時候剛好趕上。」
「那對她來說,一定很可怕。」侯爵轉著手中的酒杯。「我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才得知消息,那時凱洛夫人已經在那里了,我對畢夫人能幫的最大忙就是不要煩她,並要大家依照她的要求,暫時保持距離。我相信大家都好奇得要死,但也尊重她的意願。」
他抬起頭。「很怪,對不對?上流社交圈對圈子里的人都很少如此體諒,何況圈外的人。說來或許勢利,但她終究不是我們這圈子里的人。」
亞穆試著猜測保持距離的這些人有多少真的是出于尊重,又有多少是因為恐懼?畢樊世知道太多人的太多秘密,人們可能擔心他的妻子知道自己的私事。不知艾凡瑞听到的是請求,或是威脅。
「朋友能尊重她的隱私真好。」亞穆說。
「坦白說,我很高興避開了調查庭。看見她被逼問,我會發狂。」侯爵手中的酒杯轉個不停。「家父說你第一個作證,隨後立刻離開。」
「我認為那是當時的情況下最聰明的方式,」亞穆說。「除去她可敬的律師,調查庭里的不是老的就是很普通的人,我是她眾多崇拜者中唯一在場者,我希望陪審員專注于過程,而不要分心去猜我是不是她的情人。因為你和其他的紳士都‘保持距離’,我變得很……可疑。」
艾凡瑞伸手拿酒瓶。「我覺得不管誰在那里,你都顯得可疑。你有些太過特別。」
亞穆當然很清楚,他也感覺到這話是探問的開頭,也很好奇艾凡瑞想挖掘什麼。
艾凡瑞沒說,亞穆等待著。
侯爵重新倒酒,而亞穆仍然沉默時,艾凡瑞下巴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我沒有惡意,」艾凡瑞的聲音有些緊張。「我相信你一定注意到女性經常圍繞著你。即使你已經很習慣,也必定會發現——」他放下酒瓶。「唉,我真是不會說話。」
亞穆的表情只呈現輕微的好奇。
「我以為你知道你是個例外,」艾凡瑞頑強地繼續嘗試。「我是說,樊世從不嫉妒任何人。他從來都不擔心畢夫人……直到你出現。我還以為你知道。」
侯爵對畢樊世何以如此嫉妒非常好奇。也許畢樊世曾經對真正的理由丟出一些暗示,如果他和艾凡瑞非常親密。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因為畢樊世一向男女通吃,而侯爵顯然對妓女沒有興趣。這也可以解釋侯爵為何對一個年紀大他那麼多、社會地位又低他那麼多的男人如此忠心。
要弄清真相並不困難。
「畢樊世讓人厭煩,做人也不好,」亞穆說。「他是你的朋友,我不該這樣說,但是他有時很讓人生氣。」
「他的確……可能那樣。」
「他那些嫉妒如此夸張,我光是跟他太太說話,他就胡鬧,」亞穆說。「這不僅沒有替她的名聲著想,也非常不公平。」
「他很少……替人家著想。」
「我相信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亞穆繼續說。「如果畢夫人不喜歡我和她的關系,我當然必須尊重她的意願,接受她願意給我的任何關照,也許是一支舞、幾句話或輕描淡寫的調情。我很滿足于這樣的狀況啊,為什麼他不能呢?」
「你是說跟畢太太?我好像不大懂——」
「不、不,」亞穆不耐煩地說。「是跟我。我跟其他的男人都沒有問題。我認為我很會處理這種事的,我告訴他,我對他、或任何男人都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我——」
「我的天。」艾凡瑞從椅子上跳起來,發著抖的手趕緊把酒杯放在壁爐架上。
一個問題獲得答案了。侯爵完全沒有懷疑到畢樊世曾對艾司蒙著迷。
亞穆立刻裝出後悔莫及的表情。「請原諒我的失言,」他說。「懊惱使我一時忘記身處何處,我忘了貴國的人不公開討論這種事。」
「的確。」侯爵用手指梳著頭發。「至少不跟認識不深的人討論。」
「請讀忘記我提過這件事,」亞穆懇切的說。「我作夢也不敢冒犯你,但你是那麼容易交談,我因此未經考慮地說出了想法。」
「沒關系,我不覺得這是冒犯。你認為我容易交談讓我深感榮幸。」艾凡瑞拉拉領巾。「我只是……嚇了一跳。我知道你生他的氣,我只是從未想到他的嫉妒是‘那’方面的。」
他重新拿起酒杯回到座位。「認識兩年,總以為對他夠清楚了,不可能會再受到驚嚇。然而,他從未——我絲毫沒想到。」
「啊,我畢竟痴長你幾歲,而且我是法國人。」
「我從沒想到。」艾凡瑞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敲。「他常取笑那一類的男人,說他們娘娘腔什麼的,我相信你听過更多。」
看來侯爵絕不可能是樊世的情人,既然如此,怎會有這麼不搭配的友誼?是出于自由的選擇嗎?或者樊世知道了什麼?艾凡瑞真正的情人?不知道畢樊世也屬同道中人,這是很好的勒索工具。反之,也是殺人的好理由。
推想各種可能,使他的頭腦保持忙碌,不再去想畢夫人。至少一陣子。「我會說更多,用我會的十二國語言。」亞穆以閑聊的口氣說。
他的同伴趕緊順著他的語氣。「十二國?每一種都像英文一樣流利嗎?」
☆☆☆
他雖然沒有說時間,但黎柔假定他會像昨天一樣八點來到。結果他提早了一個小時,而且未經通報就出現在畫室門口,她正低著頭畫素描,身上是午飯過後就穿著的棉袍和圍裙。
好吧,情況也可能更糟,她可能身上都是顏料和松節油臭味。但,管他的,一個既未受邀、也不作通報,而且準備拷問她一整個晚上的男人,不配看到她更時髦和完美的裝扮。
「你應該是從後門溜進來的吧?」她用力合上素描本。
「我保證沒人看到。」他摘下帽子放在她對面的一張凳子上。「縱然如此,我相信等露莎和嘉伯來到,事情會更容易一些。」
「我想你指的是巴黎的僕人吧,那些‘忠心又值得信任’的人。」
他上前一步。「你在工作?」他朝素描本點點頭。
「不算工作,只是隨意畫些素描,保持忙碌。」她把素描本放在一整疊的最上面,用手將它們攏齊。「我還在重喪期,其實連畫素描都不應該。然而,話說回來,如果我呆坐著哀悼他,樊世也會覺得很可笑。」
「艾凡瑞爵爺告訴我,你沒再接受畫像的委托已經一個月。我不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也就是有人找你,但是你拒絕了。」
「我想休息。」她說。
「艾凡瑞昨天晚上也是這樣解釋的。」
「昨天晚上?」她的聲音有點高。「你昨天晚上見到大維?我還以為你要研究我寫的名單。」
「我研究了。」他拿起一枝鉛筆看著。「然後出去,遇見了侯爵。」
她沒什麼好不高興的,黎柔告訴自己。艾司蒙伯爵當然不可能在午夜之前乖乖上床,只不知他半夜里在哪里遇見大維?賭場或妓院?她大可不必浪費精力再為大維感到失望。至于艾司蒙,一夜冶游其實挺符合他的風格。然而,一幅他魔鬼般的手著……某人,使得她的太陽穴開始悸動。
「他在你的名單上,」艾司蒙說。「可是你卻不讓我找他。」
「沒這回事,我該相信你很清楚你在做什麼。」
「但是你不喜歡。」他放下鉛筆走到沙發坐下來,專心研究著舊地毯。「你的表情寫滿了反對。」
但願他只看到這些,雖然她毫無權力贊成或反對他的娛樂活動。但是,她對大維的感覺就毫無必須隱瞞之處。
「唉,好吧。」她拿起他剛才模過的鉛筆,又很快地放下。「我的確不喜歡,我根本不喜歡把大維寫上去,可是你說樊世的朋友‘全部’都要寫,那就不能漏掉大維,他跟樊世那麼常在一起。但大維絕不可能是凶手,你能想像大維溜進這里把毒藥摻進鴉片瓶里嗎?」
「我的想像力非常活躍,夫人,我想像得出來的畫面,會讓你非常驚訝。」
她坐在遠離壁爐的房間另一頭,身後的窗外是二月的嚴寒,所以偷偷爬上面頰的熱度不能怪罪于爐火或天氣,當然更不可能是他的話。
都怪那話中的暗示,那聲音可以讓一句「你好」變成親密的話語。
也或許不行。問題也許只在她的想像力過分活躍。
「好吧,」她說。「你要浪費你的時間,或任何付你錢的政府的時間,是你的事。」
「看來,你似乎喜歡艾凡瑞爵爺。」
「他是一位聰明而且友善的年輕人。」
「不是畢樊世慣于交往的同伴。」
「的確不常見,」她說。「但你也知道,樊世也有些天真的年輕朋友。」
「然後把他們帶壞?」
「起碼沒把他們帶好,許多都是剛去歐陸回來,他們在法國的時候,常由樊世帶他們去見識下層社會。」
「年輕人喜歡亂撒種。」
「是啊。」
「但是,你希望這位年輕人會不一樣。」
算了,隱瞞他有什麼用?也沒有意義。艾司蒙正在調查一樁謀殺案,他必須知道「每一件事」。昨天他已經警告過她︰數不清的問題,有些會很失禮。
「我真希望大維不認識我丈夫,」她說。「他不像其他人,不像那些游手好閑的貴族子弟。而且他有一對最可怕的父母,他們完全不懂得如何跟他相處。他從未準備要當公爵的繼承人。我甚至覺得他們根本沒想要生他,他和上面的姊姊差了很多歲。」她解釋。
「也許父母意外的生了他。」
她點頭。「他有兩個姊姊,名字我忘記了。樊世很久以前認識他的哥哥查理。」
「他有個哥哥?艾凡瑞沒有提起。」
「查理在大約三年前死了,」黎柔說。「打獵的意外,摔斷了脖子。他母親到現在都還穿著喪服。」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損失。」
「公爵夫人幾乎什麼都不能接受,也什麼都不願理解,」她說。「公爵更嚴重。管理公爵產業是很沉重的負擔,即使從小接受相關教育的年輕人都不一定承擔得了。可是大維的父母完全沒有幫助他,一味地希望他立刻變成查理,接收查理所有嗜好、朋友、興趣。大維當然會反叛,並在為自己尋找定位的過程里,走上極端。」
「夫人,你的看法讓我大開眼界。」艾司蒙站起來。「你打開了非常有趣的可能性,看來有些友誼的表面下其實有很多層。我真希望可以留下來多听一些,但我答應要跟侯爵一起吃晚餐,而我已經遲到了。」
然後呢,你們會去找妓女嗎?黎柔想質問。或者,你的情婦?她知道他有的。但這不是她的事,她提醒自己。「所以我們今晚的談話結束了?」她問。
他走過來。「餐後我還是可以回來,但我覺得那是……不智之舉。」
黎柔想相信這話里沒有諷刺之意。「當然,因為你們不到黎明不會結束吧?」
「很難說。」
「不管早晚,你們都會喝很多酒。」
「看來你的想像力也很活躍。」他說。
他聲音中的笑意令她往上看,但是他並未微笑,無法解讀的藍眼楮看著她的頭發。「你耳朵旁邊的頭發掉出來了。」他說。
她的手立刻往上抬,但還是比他慢;他已經替她把發夾夾回去。「你的頭發總是這麼干淨。」他低聲說,手並沒有收回來。
她可以往後退,或推開他的手,或以任何方式抗議。但那就會讓他知道他形成多大的困擾,而這肯定將成為他的武器。
「頭發不可能不保持干淨。」她說。
「我有時會想,它有多長。」他的眼光溜向她。「我想看。」
「我不認為——」
「我要到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再見到你,這個問題會纏著我不放。」
「我可以告訴你多長——一個星期?」她分神了。
「露莎和嘉伯到達以前,我來這里非常不方便,我最好在那之後再來。」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拿下剛才夾回去的發夾,抽出一絡頭發……而後微笑。「啊,到你的腰部。」
「我可以告訴你的。」她的心髒狂跳。
「我要親眼看到。」他玩著那一絡深濃金色的頭發,眼楮仍看著她。「我喜歡你的頭發,它們總是亂得那麼好看。」
她本想說,樊世也很喜歡她濃密自然的頭發,但是艾司蒙溫柔的聲音和輕觸趕開了一切。
「我不喜歡女僕替我弄任何東西,更受不了坐下來讓人又編又梳的弄發型。」她說。
「你自己處理發型和著裝。」他的眼光往下一瞥。「所以你的衣服都是前開襟。」
她好不容易才沒有伸手按著上衣,這時才想要遮掩他早已分析過細節的衣服,已經不必要。他是否也已決定她內衣的系帶也都是在前面的?搞不好他連每個鉤子相距多遠都有結論了。「多麼觀察入微。」她說。
他的微笑擴大。「調查人員的思考方式,所以我才做得那麼好。」
那微笑閑適自在,甜美而迷人。她趕緊提高警覺。「你或許忘了我並不是嫌犯。」
「但我似乎忘不了你是個女人。」他心不在焉地把頭發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而你踫到女人就忍不住要挑逗一下。這是你的意思,是嗎?」她盡量讓語氣輕快。「你讓大維久等了,剛才,你好像等不及要趕去見他呢。」
他嘆口氣,放開她的頭發,拿起帽子。「啊,那讓人疲勞的嫌犯。我只能自我安慰說,起碼大維還挺有趣的。你丈夫的許多朋友都不太聰明,只談女人和運動,而女人在他們眼中也是運動,所以還是一樣。但為了了解情況,我還是必須跟他們每個人談話。幸好有大維當向導,我可以在他們的棲息地見到這些人,並觀察真正的他們。」
「我真想知道你會看到什麼。」她拿起一枝鉛筆。「我真想知道他們會呆呆地告訴你什麼,以及你又是怎樣問出來的。我從來沒能看見你作偵探的工作。真希望我是男人,能在場目睹。」
他輕聲笑了出來。「你真正想做的是保護你最愛的大維。」
不只這樣,但這是她可以承認的。「不只這樣,如果我能夠,我真想在他的脖子上綁一條皮帶,可是我又不能。」
「啊。」靠近了些,男性的氣味像一張網籠罩她的全身。「我替你在他的脖子綁上皮帶好嗎,夫人?這樣你會放心一些嗎?」
她專注地看著鉛筆。「你又何必這樣?那不會妨礙你的調查嗎?」
「也許他也願意。根據你剛才的敘述,我得到一個印象。而這印象如果正確,他會很喜歡有個朋友綁住他,而且也更信任我。看吧?」他輕聲說。「你說的話我都很留意,也很願意接受引導。但現在我真的必須去搜集線索了。」他往後退。
他彎身鞠躬,閃動的燈光在他淺金色的頭發上閃爍。她的手指離開工作台,好像它們想變成燈光,輕觸他的發絲。一切都在剎那間發生,然而她的手指尚未完全離開,他已經直起身體。她真希望能像他那樣大膽,眼到手到。看來她的心也隨之而去了。
「下星期再見,」他說。「等露莎和嘉伯抵達。」
「下星期見。」她翻開一本素描本,避免必須跟他握手,怕自己會緊握不放。「晚安,先生。」她有禮地說。
☆☆☆
露莎和嘉伯在一星期之後出現,兩個可以單手推翻巴士底監獄的人。
露莎身高五尺十寸,壯如紀念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肌肉。她應該是米開朗基羅理想中的女人,如果米開朗基羅曾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黎柔的某個繪畫老師曾經堅信米開朗基羅的模特兒都是男性。「你看那些肌肉和骨架。」他說。
這位老師顯然沒有見過露莎。
她的頭發染得很黑,梳成緊緊的發髻,黑亮一如漆器。她當然不可能把眼楮染色,但是它們竟然跟頭發一樣黑,也一樣亮,像上了蠟。她的眼楮非常大,要不是她那鼻大、嘴大、下巴也大的臉,還會顯得更大。黎柔覺得她的下巴可以用來砸破胡桃。
嘉伯也一樣又黑又大,肌肉結實的他或許比露莎高兩寸,但應該是兩人之間比較溫柔的。但是听他用法文稱呼他的妻子「我的小東西」或其他的親密稱呼,還是有點奇怪。
露莎不喜歡昵稱,她叫他名字,說他是「那家伙」,例如「那家伙還沒把煤炭買回來,這人都一樣,不听話。」
都已經相處了二十四小時,黎柔仍尚未從驚嚇中恢復,所以來訪的菲娜在管家離開客廳後整整兩分鐘說湖出話來,也就不足為奇了。
管家送下午茶進來,還有足夠二十個女人吃的三明治和糕點。菲娜看看如山的食物,再看看管家離去的門口,再看看黎柔。
「巴黎的介紹所替我找的,」黎柔說出排練過的說詞。「我在英國找僕人的運氣一向不好,加上最近的事,英國介紹所對雇主的要求一向很多,可能不會認為謀殺嫌疑犯是好雇主而介紹好的人給我。」
她倒茶,遞給菲娜。
「他們一定是誤會成你需要保鏢,」菲娜說。「不過這樣也好,只要她往門口一站,任何不受歡迎的人都會嚇跑。」
這顯然也是艾司蒙的用意。
「她適應得非常好,」黎柔說。「她上下走一圈,立刻開始清掃打蠟,而且還煮飯,煮給一支軍隊吃,我覺得。」
「但是看起來挺可口的,而且我們最好吃一些,起碼做出捧場的樣子。」
她們吃吃喝喝,所有的糕點居然都進了肚子,兩人無比驚訝的看著空盤子。
「這可不行!」菲娜大叫。「再這樣吃下去,我得需要六個保鏢才能把我抬上馬車。」她攤在沙發上撫著肚皮。「不過這個想法也挺吸引人的。」
黎柔笑起來。「不要痴心妄想,露莎一個人就可以抬你上車,甚至不需要嘉伯幫忙。」
「嘉伯?」菲娜眨眨眼。「我相信他一定比她更高大。」
「他們是一對絕配。」
「真好!我就知道你總是有驚人之舉。巴黎來的僕人,而且兩個都像蠻荒勇士。為了把那些公子擋在門外,你還要做到什麼程度?或者,你其實是要把他們放在門內?」
「當然是擋在門外,」黎柔輕聲說。「我總是把他們擋在門外,不是嗎?」
「即使艾司蒙——這麼美、這麼迷人的艾司蒙?他一定來拜訪過,你不可能也把他擋在門外吧?」
「除了你,我沒有見任何人。」
「可是,我親愛的,我看他好像在倫敦安頓下來了。大家難免要猜他為什麼不回巴黎,而且大家都知道你一離開諾伯瑞莊,他立刻追著你回來。而且,他直接來這里,不是嗎?」
「的確,他一心想要我畫下他美麗的臉。」黎柔說。
「是啊,他一直堅持這個說法。而且我不該忘記,艾司蒙是一個很守禮的人,他不會這麼快就前來拜訪。但我覺得他真美好,對你是最完美的人。」
「這是贊美嗎?一個法國的公子,竟是對我最完美的人。」
「別這樣,你必須承認你也很想畫他,」菲娜說。「至少在這方面他是完美的,是足以呈現你的才華的完美素材。」
「過去六年,我一直在畫人的臉,此刻,即使是皇室找我也不想畫。」
「薛本尼夫人的畫像是最後一幅實在很可惜。」菲娜看看壁爐上方的三幅東方水彩畫。「那畫像既不在他們家的客廳,也不在任何看得見的地方。事實上,沒有人看過那幅畫像。」
誰也看不到了,黎柔想起那被薛本尼伯爵用領針破壞的畫。這件事她連菲娜都沒說,也沒告訴艾司蒙,她領悟。她只寫下伯爵的名字,但是,她哪有時間,她只來得及說出大維的事,不是嗎?
「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菲娜說。「薛本尼讓全倫敦都知道他受不了看見他的妻子一眼,大家自然也會追問原因。而他,當然也守不住秘密。他總是會爆發的。」
黎柔看著朋友。「我從來不踫這些流言,但是不難猜到原因。你的語氣和眼神我都見過,所以這件事應該跟樊世有關,對不對?怎麼回事?舊戲重演嗎?薛本尼夫人是他的戰利品之一?」
「證據似乎朝這個方向。薛本尼這幾個月常跟他在一起,而後,突然劃清界線。在此同時,伯爵夫婦開始打仗,在家里的大房子里分住遙遠的兩翼,她幾乎足不出戶,而他幾乎不回家。」
所以這外遇人盡皆知,艾司蒙說不定也知道了。「這消息真讓人難過,」她說。「我非常喜歡薛本尼夫人,金色的鬈發和藍色大眼楮,非常討人喜歡。很純真也很寂寞,難怪抗拒不了樊世。雖然,他實在應該有腦筋一些。薛本尼的權勢不小,如果他制裁樊世——」
「他已經那樣做了,而且很多人跟隨,也剛好樊世自己得到了報應。」
菲娜從不隱藏她不喜歡樊世,可是黎柔第一次從朋友口中听出這麼多苦澀。
她的不安必定表現在臉上,因為菲娜笑起來。「不必這麼驚訝,你老早知道我不喜歡畢樊世。」
「但你的語氣……」黎柔遲疑著。「使我以為他在某方面得罪了你。」
菲娜聳肩。「在巴黎,我就注意到他忽略你。在這里,我看到他利用並傷害我認識和喜歡的人。薛本尼某些方面是個渾帳,但他跟樊世斷交是對的。社交圈早就該不準畢樊世涉足,下層社會的女人比較有辦法應付他。她們的感情不會受傷,婚姻不會被毀,而且她們還有錢可拿。」
「我也希望他只在妓女圈活動,」黎柔的聲音緊緊的。「可是我也管不住他。」
「我知道,親愛的,」菲娜的聲音軟下來。「沒有人責至你。」
黎柔起身走到窗前。「但我仍然希望我知道他曾看上薛本尼夫人。」她勉強笑了一下。「我可以裝成嫉妒的妻子,或許可以把她嚇跑。她比我小很多歲。我只是沒想到樊世竟然把腦筋動到薛本尼頭上,他不只是一個好的玩伴,又那麼有勢力。」
「一個致命的錯誤,好像樊世正自找麻煩。」
黎柔看著窗外有位老太太正吃力的走過廣場。「是自討苦吃,才四十歲的人,卻把自己弄得支離破碎。」她嘆口氣。「連帶周遭的人都受到波及。」
「薛本尼似乎是明顯受害的唯一一個,」菲娜說。「今晚我將親眼看到那傷害,或有人企圖修補那傷害。自從聖誕節之後,他們就不曾一起出現過,你知道。」
黎柔離開窗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何人的事。」她故意閉起眼楮,不想知道、看到甚至猜測任何人的事。
「是啊,親愛的,那也正是你的魅力之一。」菲娜親切的微笑著。「因為你都不出門,所以你並不知道薛本尼在藍橋珠寶商那兒訂購了一條藍寶石項鏈,他今天要去拿。如果他的妻子今天晚上沒有戴它,大家就會知道復合沒有成功。那樣一來,那條項鏈大概很快就會去榮耀麥海倫豐滿的胸脯。謠言說,薛本尼打敗顧邦肯和許多人,得到她的青睞了。」
「要不是他老跟那些無聊人士爭取一個又一個妓女,他的妻子不會落入樊世的魔爪。」黎柔說。「這是薛本尼本身先造下的孽,責怪他的夫人並不公平,也很殘酷。」
「也許今晚我會告訴他。」菲娜站起來。「那我會需要好幾個小時的打扮,雖然這樣,安妮還是會責怪我給她的時間不夠。你不知道你能自行著裝是多麼幸運的事。」
「問題是我做得一點也不好,」黎柔自嘲的說。「安妮如果現在看到我,大概會昏過去,而我今天還算不錯呢。」黎柔夾好一根發夾。
「你的發型很有藝術家風格,就是臉色太蒼白了些。」她的表情關切起來。「我希望我今天這樣說樊世,沒有讓你心煩。」
「不要說這些傻話,我如果蒼白大概是喝太多茶,血液被稀釋了。」
「你真的沒事?」
「慌亂母親的角色不適合你吧,」黎柔說。「我如果真的不舒服,一定會告訴你,讓你好好照顧我。」
菲娜驚嚇的表情像在演戲,黎柔哈哈大笑,菲娜掐著自己的脖子朝門口跑去。她們又鬧又笑地道別,等門關起來,黎柔對菲娜的懷疑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她回到畫室拿起鉛筆和素描本,她先畫眼前的書架,可是過程很不順利,然後她想起過街的老女人,然後是一輛經過的很漂亮的馬車。
樊世也曾經是漂亮的、強壯的,而她是害怕的、困惑又生病的,一個落難少女。而他是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帶她到遠方去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只是,那並不永遠,因為他變了。巴黎的聲色犬馬改變了他,一年又一年,巴黎讓他墮落了。菲娜並不了解,她不認識最初的畢樊世,剛進入黎柔生命時的他。
「她不了解,」黎柔非常輕聲的說,眼楮開始變得濕潤。「你原來是個好人,只是墮落太容易了。如此該死的容易。」
一顆眼淚掉在本子上。「真是的,」她低聲自責。「為樊世掉眼淚,多麼荒唐。」
可是另一顆眼淚又掉下來,一顆、又一顆,她干脆任由自己哭泣,就算荒唐吧,為樊世這樣的禽獸——但是她認識尚未變成禽獸的他,而如果她不為他哭泣,就再也沒有人為他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