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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囚犯 第七章

這一夜,當亞穆進入畫室時,夫人並沒有砰地合上素描本。她只是抬起頭,眼楮的焦距緩緩變換,從內心世界轉向現實世界。即使他來到工作台邊,她似乎仍在遠方,部分的她被困在其他地方。靠近些,他發現她眼楮四周的擦傷和那些脆弱皮膚上的痕跡。她原來在哭。他的胸腔感覺好緊。

他從她肩上往下看,素描本上是一輛馬車的內部。「高雅的馬車,」他平靜的聲音絲毫沒有透露不安。「但是似乎最好的時期已經過了。這是一輛出租馬車,卻不是英國的。」

她往上看,琥珀色的凝視銳利起來。「你真厲害,」她說。「這不是在英國。」她翻到前一頁,「這輛就是英國的。」她回到第二幅畫。「我原來在畫英國的,突然想到這一輛。」

「這一輛讓你的心智更強而有力的集中,」他說。「所以細節更精確。」

「是,有時這很讓人困惑,我上一次見到這輛車是十年以前,」她解釋。「我父親被殺那天,它載著我離開威尼斯。我因為被下了鴉片,非常的不舒服,可是我卻記得它的每一道刮痕,坐墊上的每個污漬,甚至木頭的色澤。」

亞穆的心如擂鼓一般,連忙後退一步。「十年了,而你還記得這麼多細節,你真的非常有天分,夫人。」

「有時是咒詛。我已經幾輩子沒有想起它,可能是因為樊世的關系。各種影像紛至沓來,好像他的死把它們釋放了出來。它們原來像是藏在櫃子里面,突然門被撞開,里面的東西全部撒出來。」

「就是一些舊的回憶吧。如果時間已有十年,應該是你和他剛認識的時候。」

「馬車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地方,是他把我從父親敵人的手中救出來。」她的視線回到畫上。「我在懷想……他並非一開始就是壞人。這跟案情無關,但或許也有關。我們剛開始調查的時候,你說正義是抽象的——」

「我不夠圓滑。」他的聲音很緊。

「但我真的虧欠他,」她恍若未聞繼續說。「事實是,十年前,樊世替人收拾了一個殘局。他可以不管的,他根本不認識我和我父親。」

她繼續解釋事情發生的經過,亞穆發現那和他的記憶並無出入。

首先,白樵納給過亞穆許多人名,其中的確沒有畢樊世,可見他們原來並不認識。第二,亞穆見過他後,立刻單獨離開了。被主人留下的雷多和默罕的確有可能做出畢樊世對她描述的事情。為保障受其崇拜的主人的安全,雷多是很可能加害這對父女。

簡而言之,亞穆必須承認畢樊世可能救了這女孩。所以,因為亞穆的造就,這頭豬進入了她的生命。他不想再听,因為他只可能更加責怪自己,可是她急于證明丈夫是多麼大的恩人,遵從內心道德守則的亞穆也不忍心改變話題。

她說她身無分文地離開威尼斯,只知道以前的學費和生活費是由巴黎一家銀行代付的。畢樊世花了很大力氣才從銀行間出理應照顧白黎柔的人,並且把他找來,那就是賀德魯。

亞穆也無法從這件事找出畢樊世有明顯錯誤。她任由他處置,但他仍煞費苦心的為她設想,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賀德魯。亞穆仔細研究過這位律師的背景,知道賀德魯是一個無法被腐化的人,顯然從出生起就是聖人。

畢樊世如果是個壞人,他大可不必把對孤女的影響力交給著名的聖人。然而,畢樊世的行為跟亞穆所認識的人都不符合。他的本性會在十年之間有這麼巨大的轉變嗎?

「你父親讓賀德魯擔任你的監護人,真是睿智。」他謹慎地說。

「他或許是個壞人,但他是個好父親,非常保護我,」她說。「也安排了一些好人照顧我,例如那個銀行家,還有賀先生。而且,他們都不知道他做的事。我知道那些,是因為爸爸的遺囑指定賀先生當我的監護人,威尼斯警方在調查時說的。」

她暫停一下。「你可以想像德魯有多麼為難。他堅信人要誠實,可是披露我還活著,可能為我招來殺身之禍,對剛失去父親的我很不公平。所以,白黎柔就消失了,我變成杜黎柔。」

「而且他也決定你住在巴黎會比倫敦安全,起碼被以前的同學或朋友認出的可能性少了很多。」

她沒有回答,視線仍然看著素描本。

亞穆在附近的凳子坐下。「過去與我無關,」他對著寂靜說。「你只是希望想清楚對丈夫的責任,我覺得你做得非常好。我取笑你為他尋求正義,是我不對。」

「我愛上了樊世,」她的聲音低而緊張。「他陪我說話,听我說話,讓我感覺自己是美麗的、特殊的。他幾乎‘恫嚇’巴黎最有名的繪畫老師之一,收我作學生。德魯出現的時候,即使野馬也沒辦法把我從巴黎或樊世所在的地方拉走了。我讓德魯以為我是想要學畫,想要學一門我的確也很有天分的職業。其實,大家對女性藝術家還是很排斥的,要不是樊世,我根本沒那個膽量留在巴黎做那些嘗試。我……需要他。」

她抬起視線,一臉自我防衛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不了解他何必扛我這個麻煩。他英俊而迷人,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能到手。我不懂他干麼跟我結婚。」

亞穆原來也不是很懂;直到現在。他與她對視,在那深深的金色海洋里,他看見了畢樊世當年看見的,心理也感覺到畢樊世所感覺到的。

亞穆一直想念著她,像一個有鴉片癮頭的人渴望鴉片那般地,渴望著她的形影、聲音和氣味。是最強力的鴉片,畢樊世當然會向它屈服。她一開始就讓他著了迷,並在後來的幾年持續不墜。如她所說,她愛他、需要他,而以她的本性,她的愛和需要一定非常熱情。十年前,亞穆如果處于畢樊世的位置,他也一定會著迷,會不擇手段的佔有她、留住她。

畢樊世的手段並不難想像,引誘無知少女失身並下嫁一點也不難,亞穆自己都會動手。他無比渴望那樣做的人是他。他從來就憎厭畢樊世,知道這件事後更是嚴重。現在,亞穆因為這令人瘋狂的嫉妒而恨他。

「你看人一向很深入,」他盡力保持聲音平靜。「你看出他們的本性,並把觀察所得畫出來。但是,你並沒有看見你自己,所以才無法理解他的感覺,無法理解他為何娶你、留在你身邊,即使後來你不讓他近身。他是你的初戀,是你心中的王子。如果給予時間,你會成長而超越這些,你的心就能月兌離他而得到自由。可是,當年他比你年長又世故那麼多……」亞穆看向別處。「他的命運已經注定,刑期也宣布了。他愛你,不管他怎樣的拚命掙扎都無法阻止這份愛。」

就算是自我安慰吧,他告訴自己,畢樊世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你把它說成了一則傳奇。」她的臉頰略紅。「我一個多星期前就告訴過你,所謂的愛,他是很快就忘記和復原的。」

他聳聳肩。「一夫一妻不符合他的天性。據我所知,他誰也不關心,很少跟同一個女人上床兩次。這種男人通常會拋棄妻子,可是他的朋友總是說他對你的佔有欲多麼的強。而根據你的說法,這只可能是愛。而這似乎也能回答許多跟他有關的事。」

「他的朋友?」琥珀色的眼中出現憤怒。「你這段該死的時間就是在做這個?跟他那些可鄙的朋友說我的閑話?」她從凳子上跳起來。「我的天,而我還告訴你這麼多,你也會把這些拿去說嗎?」

「當然不會。」亞穆強忍著巨大的憤怒,無法想像她竟把他想得那麼低。「你突然跳入了最奇怪的結論,沒有人說你任何壞話,相反的——」

「一切都跟我無關。」她大聲起來。「他制造了一堆敵人。你應該找的是他們為何懷恨,不是我讓他變得那麼可惡。不是我的錯,天哪!」她匆匆走過房間到壁爐前。

亞穆看她烤一下手,約五秒鐘,然後把一座米開朗基羅的胸像轉向左邊,隨即又轉回來。然後他看見她很快揩了一下眼楮,又放下手,那快而憤怒的動作撕碎他的心。

她很哀痛,而且可能獨自傷心了好幾天,她大概不曾把最困擾她內心的秘密向任何人吐露,即使是她最好的朋友。他尤其不是她應該信任的對象,他可以改變話題、引她分心。用他的調查.這畢竟是他來這里的正事。也是他可以補償她的。

「當然不是你使他變得那樣可惡,」他溫柔地說。「沒有人——」

「不要敷衍我,」她凶道。走回沙發,怒沖沖地重排那些靠墊。「你當然不是跟那些人聊是非,你只是收集資料,我沒有立場告訴你應該怎樣做。」

「我的確是在調查,我應該解釋得更清楚。」他說。

「但是我一直嘮叨過去,讓你根本沒辦法說什麼。」她拿起一個紫色靠墊,用手指梳流蘇,一邊用力的眨眼楮。

親愛的阿拉,眼看她即將哭泣,他的理智全不見了。

他走過去陪她坐在沙發上。「你告訴我的事情有其必要,」他安撫著。「你讓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就跟幾天前你說艾凡瑞侯爵的事是一樣的。受害者的性格常常是該罪行的重要線索,有時甚至可以引導我們找到凶手。」

「但是他的家庭生活呢?那也會提供線索嗎?」她把那靠墊放回去。「你說樊世因為‘愛’而不擇手段。」

「因為‘愛’有違他的本性,」亞穆覺得耐心正在消失。「他跟自己在打仗。」

「如果他沒有遇到我,就不會這樣,」她苦澀的說。「他大可以娶他想娶的任何人,而且不再傷害其他的人。」

「你不能這樣相信。」

「不能嗎?我想了這麼多天,這是唯一的結論。你剛才也說了,他找錯了女人。」

「夫人,這樣想是瘋狂的。」

「是嗎?」她怒視一眼。「你也認為我很麻煩,不是嗎?我父親是叛徒,我隱藏謀殺案,我脾氣大,又狂暴,還毀了自己的畫室。我讓我丈夫的生活好像活在地獄里,逼得他喝酒、吸鴉片和找女人。你也不想接辦這個案件,不是嗎?因為受害者是豬,而他的妻子是個瘋女人。」

「你故意扭曲一切,」他也凶起來。「我說他愛你。那的確是他的麻煩,因為他的自尊受不了。可是,他的自尊那麼強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的缺點。我無法相信你竟然因為這些胡思亂想煩成這樣,居然還為他哭——」

「我沒有——」

「我來之前你就在哭,而且我一走,你大概又準備哭一整夜。為那頭豬!」

她往後退。

「為那頭豬!」他又強調。「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嗎?你以為我會笨到相信他的借口,把一切怪到你頭上?我說他愛你,但這有使得他、或者世界上的任何男人,成為聖人嗎?阿里巴夏愛他的妻子依敏,可是他仍然把人丟進烤爐、或用五馬分尸、或用大炮轟成碎片;光為了報復數十年前的叛變,他可以把一個城鎮的男女老少全部殺光。」

他欺身向前,把她逼退到沙發的角落。

「他熱情又深刻地愛她,」亞穆的聲音越來越大。「但他的後宮還是有三百個侍妾。愛能給他的個性帶來什麼奇跡似的改變?」他質問。「你想,這個女人能做什麼?他是個瘋子,是她的錯嗎?」

「我不知道。」她眨眨眼楮。「阿里巴夏是誰?」

亞穆這才發覺,要不是被他憤怒地困住,她不會只眨眼楮。老天垂憐,這是怎麼回事?他竟然失去控制,而且發了大脾氣。

而且泄漏了不為人知的一面︰西方人第一個想到的瘋子,或許會是拿破侖,超碼絕不會是阿里巴夏。他的同胞,他的導師,兼折磨他的人。他的腦筋飛快轉動。

「你竟然連阿里巴夏都沒听過?」他的聲音很快恢復正常。「貴國的詩人拜倫爵士和他的朋友伯頓爵士早就用他們的筆讓他聞名世界了。」

「我的閱讀並沒有那樣廣泛。」她正研究著他的臉,搜尋著。亞穆確信她听出表面之下有東西,也瞥見某種秘密。而她究竟發現了什麼秘密,他很不想知道。「但是你說起他的樣子,好像你認識他。」她回答他並未出口的問題。

亞穆咒罵自己,同時後退兩步……以免動手抓住她,搖掉她所知道的事。「我的確見過他,你知道我曾經在東方旅行。」

「我並不知道。」她的頭歪向一邊,仍在尋找。「去替政府辦事嗎?」

「如果你沒有心情談調查的事,我很樂于用我的旅行故事讓你听到無聊,」他說。「但是你要告訴我,你想听哪一件,我都樂于從命。」

「說話何必帶刺,好象你很勉強。」她說。

「男人只說幾句話,你就責備他或大步離開,你又怎能要他保持平靜?我要如何在你制造的暴風雨中保持條理和邏輯?何況,我覺得你似乎是故意的。」

「故意的?」她聲音也開始拉高。「我為什麼——」

「為了讓我分心。」他的聲音低沉而危險。「為了制造麻煩。這是你的目的嗎?我很會听話的,你知道。」

快跑,他一邊接近她,一邊發出無聲的警告。

她卻不肯示弱,只抬起下巴,想用眼神把他嚇退。

「這方法對某人或許有效,對我是沒有用的。」

他彎身靠近,發現傲慢的自信正逐漸被警戒所取代。然後,她才轉開。可是為時已晚,他的動作更快。將她困在手臂之中拉回來,並在令人瘋狂的下一刻吻住她。

麻煩出現了,而他駕著憤怒、嫉妒與奔騰于血管中的需要,邀請它入門。麻煩化身為她豐滿柔軟的唇和其中珍貴的甜美,竊取他的血液……是甜美的毒藥。

啊,麻煩出現,她也發現了。同時,也未能免疫。她嘴上的本能反應,說明了她的饑渴。快而火熱,但只有片刻,令人迷醉的片刻——而後,她立刻掙月兌。他放開她。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她的聲音嗆咳著。「是‘你’想要讓我分心,我必須說出我的每件事,但是不能問任何事,對不對?」

他無法相信他的耳朵。他被淹沒在的巨浪中,完全無法思考,而她——這個該受詛咒的女人,居然還能專心一意地研究從他身上奪去的線索。

「去找昆丁要求正義的是你,」他說。「而他把它交到我的手上,我會處理它,但只遵照我的方法。你可以說出每件事,或任何事都不說,事情都不會有區別。無論如何,我都會查清這件謀殺案。這是我的事,夫人,你要玩就依照我的規則,否則就別玩。」

她緊握雙手放在身前,抬起下巴,小聲但平穩的說︰「帶著你的規則滾到地獄去吧。」

☆☆☆

黎柔靜立著目送他轉身朝門口走去,砰然巨響的關門聲也沒有讓她的眉毛皺一下。她一直靜立著,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然後,她才走到櫥櫃前拿出一本新的素描本,走到工作台前坐下。

他來之前,她哭了好幾個小時,現在她更有理由哭了,可是眼淚一滴也沒有剩下。他用一個懲罰的熱吻,把她的眼淚都燒光了。

因為,她剛才真的想找麻煩。把憤怒、傷痛和罪惡感全發泄在他身上,好象改善一切、找出每件事的頭緒,以及保證替她解決一切困難,都是他的責任。好像她還是個孩子。

或許她真的是。她看看四周,看看這被她稱為畫室的育嬰房,她在這里玩著她的玩具,不管外面大人的世界正在發生什麼事,不管樊世像出閘的野獸,橫行霸道于世。

她利用工作,把他擋在她的世界之外,拒不思考他所造成的破壞,直到菲娜今天逼她正視樊世對薛本尼夫婦帶來的傷害。

因為,樊世之所以那樣無情與苦澀,或許是他的婚姻造成的。

因為,多年來,他回家都找不到什麼。

因為,一旦他背叛了妻子,他的妻子就把他關在門外。

因為,她只關心如何保護她和她的自尊。他的尋花問柳,剛好成為拒絕性生活最方便的借口,因為在床上,她將無從躲藏與偽裝,她會露出本性,讓他知道她其實是比妓女更可怕的動物,瘋狂地想要更多。

那時樊世就會笑她,說她需要兩個男人,或三個或甚至一連隊。

沉浸在羞辱中,她從未想到,他也覺得備受羞辱。他曾經愛她、想要她,但是他無法滿足她。所以,他去找那些既能付出也懂得享受歡愉的、比較正常的女人。而她因此懲罰他。

是她把他趕開的,而且越遠越好。她把他趕進巴黎的街道,以及那些無可抗拒的誘惑之中。他或許墮落,可是當他來到斜坡,是她的手推出了往下的第一把;而且.她從未想要把他拉回來。

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因為她是如此自私與無情地對待了一個曾經拯救她的生命、幫助她成為藝術家,而且愛她的男人。

艾司蒙見到她時,她正充滿著罪惡感,拚命想找借口擺月兌責任。獨自一人時,她的心思一再地回到最開始、回到威尼斯,想為自己找借口而不可得。艾司蒙來了,她又跟他回溯一次,但他也只看見她所看見的,並且說了出來。他或許用了浪漫美麗的字眼加以偽裝,然而事實終究是丑陋而痛苦的。

只因他不肯幫助她說謊,她竟像壞脾氣的小孩把氣出在他身上。他不肯假裝她是落難少女,也不肯把她抱在懷中安慰,保證他會照顧她、永遠不拋棄她。

然而,她從頭到尾都很清楚這是真實生活,不是童話故事。在真實生活中,把自己放在他手中,就是要求成為他的妓女。

她手中的鉛筆不斷畫著線條與陰影,空白的素描紙上逐漸出現熊熊燃燒的壁爐和爐前的男性身影。他正轉向她所站立的沙發,而她一如心中那瘋狂與邪惡的動物,對著他咆哮。這動物渴望成為他的妓女,渴望他的手臂緊緊抱住她,他的嘴唇火熱的攻擊她。

初嘗火焰,就已警告著即將發生的大火,以及結果必將是絕望和羞愧的灰燼。然而,盡管有這警告,她仍瘋狂的沖了過去。幸好,僅余的驕傲拯救了她。她知道會將她轉變成怪物,而她太過害怕他會看見。

所以,她把他趕走。他永遠不會再回來,如此,她便安全了。

她扔下鉛筆,把臉埋在雙手之中。

☆☆☆

菲娜在第二天早上來了一下,只說薛本尼夫人出席晚宴時戴了那條藍寶石項鏈,又對于她必須離開倫敦,彷佛很是懊惱。菲娜說,她最小的妹妹蘭蒂去杜賽特探訪她們的姑婆時,生病了。

「看來我永遠要扮演護士,」菲娜說。「或許,護士正是蘭蒂想要擺月兌的。慕德姑婆很謹慎,我若不去,蘭蒂大概會被當成臨終的病人。」

「可憐的女孩,」黎柔同情地說。「出門在外,生病最難受了。她或許已經十八歲,但我相信她還是會想要媽媽在她身邊。」

「她的確想要,而那也是我扮演的角色。我們的母親在生到第七個嬰兒時,已經完全沒有當母親的興趣,偏偏她對父親的興趣並沒有減低。不過,我有時真懷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孩子是怎麼來的。她每次中獎都很驚訝,而我那淘氣的父親又故意不跟她解釋。」

「看來你也繼承了這份淘氣。」黎柔笑著說。

菲娜拉平手套。「嗯,我在很多方面非常像他。我九個兄弟倒沒有一個得到他的其傳,啊,我這是在干麼?」她大聲說。「我只打算來待個一分鐘的,我的車夫又要因為我讓馬車等我而生氣了。」

她很快地抱一抱黎柔。「我會盡快回來,你要每天寫信,別讓我無聊到死。」

她沒等回答就匆匆離去了,一點也沒發現她的朋友已經無聊到死。也寂寞到死。

因為黎柔的數促,德魯重拾被打斷的巴黎之行。她已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大維。葬禮之後沒有任何人來訪,只有艾司蒙。

但是,她不要想起他。

她不要想起任何人或任何事,只需保持忙碌。雖然作品不見得有藝術價值,但保持忙碌從來不是問題。她以前也有過靈感枯竭的時期,很清楚可以怎樣打發時間。

她利用下午釘畫框,晚上時把畫布釘上去,翌日她準備了兔皮膠刷在畫布上。接下來的一天,她正用白鉛與松節油再刷一次畫布時,薛本尼伯爵來訪。

他是黎柔絕對沒有想到、也很不想見到的客人。不過不管好壞,暫時分分神也好,因為無論她怎樣忙碌,她的腦袋還是一直在想。

反正,如果見面不愉快,她隨時可以送客。所以,黎柔只月兌下圍裙,洗個手,將一些掉落的頭發夾好,並未另做打扮。薛本尼應該知道他打斷了她的工作,而如果地想回畫室工作,他也應該要能諒解。

嘉伯已把客人延入客廳,黎柔發現伯爵站在展示櫃前面,雙手背在身後,英俊的臉上眉頭緊皺,表情嚴厲。他匆匆松開眉頭,交換寒暄的話語。他慰問她的損失,她適當地答謝,她有禮地請他坐,他有禮地拒絕了。

「我並不想佔用你太多時間,」他說。「我看得出你正在工作,我也理解由于我上一次來這里時的表現,我可能也不是太受歡迎的客人。」

「那件事沒必要再提。」她說。

「有必要,我知道我的行為很惡劣,夫人,」他說。「我的爭吵……是跟別人,不應該把你扯進來,我老早就應該來向你道歉。」

黎柔一眼就能看出這些話多麼不容易,他的表情冷峻,一如他來毀掉畫像的那天。

「那幅畫像你已經付了錢,如何處理是你的自由。」她說。

「我真希望我沒有那樣做。」他說。

她的良心開始自責,如果她對周遭的事多用點心,他真的不必那樣做。

「我也很希望你沒有毀掉它,」她說。「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不過,如果你擔心的是這件事,我隨時可以再畫一幅。」

他看著她許久。「你……真的很慷慨,我不是——」他伸手按著額頭。「我擔心那不是輕易可以彌補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指一指盛酒器。「如果你願意倒酒,我想我可以陪你喝一杯葡萄酒。不管新的畫像可不可能,我希望我們起碼可以重新當朋友。」

白天她其實不愛喝酒,可是他顯然很需要。她覺得自己虧欠他,協助他重拾鎮定是她至少可以做的。

幫助顯然不小,他將酒杯遞給她時,表情已自在了一些。然而,她無法相信他的煩惱是毀掉畫像,他看著她的樣子,像在尋找什麼——但,究竟是什麼?

如果是凶手,他會尋找什麼?她在心里把問句改成這樣。薛本尼完全沒有必要來這里,而且他顯然也非常的不自在。

理由……經常不是表面那樣。

她看著他喝一大口酒。「我並非暗示你要補償我,」她謹慎地措辭。「我當時就已經猜到你正在生某人的氣,我也經常把憤怒發泄在沒有生命的物件上面。」

「根據我那天讓自己出的丑,你很清楚我在生誰的氣。」他注視著她的眼楮。「不是只有我遭到配偶的背叛,我在傷害之上又添加了侮辱,非常的不可原諒。」

「那傷害早已傷害不了我,」她說。「我希望你也能讓它過去。」

「我很想知道,要怎樣才能讓它過去,」他的聲音很緊。「我很想知道,我要怎樣才能看著妻子的眼楮,假裝一切並沒有發生,一切都沒有改變。」

她太清楚日子是如何難過,尤其剛開始。如果這個男人知道,他會立刻逃走。

「請你試著回想我丈夫是怎樣的人,」她說。「我極度懷疑薛本尼夫人知道她進入的情況。你很清楚我丈夫可以如何……不擇手段。」

他轉身,又走向展示櫃。「我的確知道了,而且用的是最辛苦的方法。」黎柔看著他的手握緊又放松。

「把你扯進這件事是我不對,非常的不對,」他說。「我唯一的借口是當時失去了理性。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完全不敢采取行動。因為他很可能公開這件事的細節,我會成為笑柄,而莎蘭將一輩子無法見人。那是完全無法容忍的情況。毀掉你的作品,讓我如釋重負。」

她知道他也不怎麼值得同情,他背叛妻子又豈只一次。然而,黎柔仍忍不住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幾乎沒有人敢怎樣,連她都因為害怕樊世報復而不敢離開。樊世不只侮辱了這個男人,還讓薛本尼不敢要他負責。這口氣的確非常吞不下,而且又不能要求決斗。但伯爵會難以忍受到采取另一種報復嗎?

「至少你把畫像的錢付清了。」她用話把對方的焦慮減低一些。

「的確,但是我的債務還在。」他轉身面對她。「我們幾個月前吵了架,她哭了。」他模著前額。黎柔開始了解這是他無助或無法理解時的手勢。「那讓人很不愉快,我變得不喜歡回家。昨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買了藍寶石送她,並在家中宴客。那簡直像一場鬧劇。」

「凱洛夫人跟我提過藍寶石的事,」她輕聲說。「她說那項鏈非常漂亮,夫人戴起來尤其好看。」

「但莎蘭還是哭了,在客人離開以後,還有今天早上。我真希望她不要這樣。」他放下酒杯。「我不應該說這些。」

「或許不該對我說,」黎柔輕聲道。「但應該對你的妻子說。」

「我們只在有旁人在場的時候才說話。」

他很痛苦,黎柔非常不忍心。不管她能不能阻止樊世,傷害都已經造成。這是他留下來的債務,她理應償還。

「這條藍寶石項煉——是求和的象征嗎?」她問。

他的下巴僵硬。「那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總不能什麼表示都沒有。」

她放下酒杯,鼓起所有的勇氣。「我當然很清楚這完全沒有我的事,但我覺得她想要的是你的原諒,而不是冰冷的藍色石頭。你們兩人所受的苦還不夠嗎?你要讓樊世的惡行使得你們永遠分開嗎?」

他的嘴抿得緊緊的,他不想听。他的自尊讓他不想听。但是他站在原地,並沒有大叫黎柔少管閑事。他是貴族,而她只是平民,他不必對她有禮貌,也不必听她說任何事。

黎柔非常誠懇的說︰「你一定看得出她對自己做過的事非常後悔。如果,你試著對她表現一些關愛,你的心理上難道不會輕松並舒坦一些嗎?」

「關愛。」他的聲音毫無表情。

「她既年輕又可變,爵爺,我看不出這有何困難。」她上前握住他的手。「听我說,你比她年長又有智慧,哄得她團團轉是很容易的。」

他看著兩人的手,然後,非常不情願的牽動嘴角,五官因此柔和下來。「我倒想知道目前是誰在團團轉,」他說。「你擁有我直到現在才發現的另一種才華,畢太太。」

她放開他的手。「我沒有立場提出忠告,只是我對樊世造成這麼大的問題,深感抱歉。我希望我能補償。你若有怨,我也非常理解,但我真的很高興你並不記恨。」

「我對你完全沒有任何怨恨,我希望你知道。」他說。

她向他保證她相信,而他們不久就像朋友那樣的分開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直到他離開,她才沉坐到沙發上,祈禱她沒有做出致命的錯誤。

她知道她讓感情凌駕了理智。她應該把談話保持在應酬式的對答,結果她竟探入最敏感的領域。不必是謀殺調查專家也可以了解,如果薛本尼曾以謀殺防止樊世將丑聞公開,他也可能殺死其他得知內情的人。

黎柔只能希望薛本尼相信她並不知道丑惡的細節,她也希望他是來這里傾吐煩惱,並容忍她那太過私人的忠告,並不是來要她的腦袋。她所有的本能都在告訴她,這人是來求助的。因為自尊,他完全不可能對他的任何朋友或親人吐露這份屈辱。而畢黎柔跟他應該是同病相憐的人,她經歷過配偶無數的背叛而仍幸存下來,所以是他求助的最佳人選。

她的所有本能也都在告訴她,薛本尼對她的信任與傾吐,已經是他能對任何人做出的極限。然而,這並不表示他的心里沒有另一項更秘密的負擔。例如謀殺。

他曾經信任她,而她也願意全心幫助他和他的妻子,但是黎柔仍然必須背叛他。她曾要求正義,她想要找到謀殺她丈夫的人。薛本尼有動機。事情若要查清楚,她就不能隱藏這個秘密。面對正義,她必須告訴……艾司蒙。

「可惡,」她揉著悸動的太陽穴喃喃自語。「可惡的樊世,你真該滾到地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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