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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一個最美的你 第一章

「你叫什麼名字?」

「趙振剛。」

「今年幾歲?」

「三十三歲。」

「性別?」

「讓你猜!」

「職業?」

「把一大堆顏料涂在白紙上。」

「你最喜歡做什麼?」

「睡覺。」

「最討厭做什麼?」

「和你說話。」

張凱文不理會我粗魯的態度,逕自從那本印著「深層心理學」幾個大字的書本里抽出兩張圖片,指著其來一張,問我︰「你認為這個人正要做什麼?」

我瞥了一眼圖片,只見那紙上的四分之三是黑暗的陰影,僅余的四分之一,繪著一個憑窗而立的人影,看那樣子,似乎正要出去,又似乎正要進來。

「他正想跳樓。」我很快地說。

張凱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指著另一張圖片說︰「你看這張圖畫看起來像什麼?」

我皺了皺眉頭,瞪視著那張圖片,白色的紙面上有兩團黑影糾纏,像是惡獸,又像是展翅的鳥類,更像是鬼影幢幢。

我不耐煩地說︰「兩團狗屎。」

張凱文以嚴肅的口吻說︰「根據以上測驗的結果,顯示你有著嚴重焦慮以及自殺傾向,恐怕得送醫治療。」

「胡說八道!」我不屑地撇了撇嘴。

「這些測驗可都是專家設計的,準確性相當高喲!」張凱文說。

「我不想和你辯論。」我煩躁地揮著手說︰「把你的心理學收起來,我不是你們-向陽基金會-里等待輔導的青少年,不要和我玩這種心理測驗的游戲。」

「好吧!不開玩笑。」張凱文終于合上書本,以慣有的平靜態度說︰「你最近很不對勁,到底是怎麼回事?干嘛動不動就發火?」

「無聊!」我點燃香煙,狠狠地抽了一大口。「我覺得這個世界無聊透了,太陽底下,找不到一點新鮮事,我沒有感動、沒有沖動,已經整整一個月,我畫不出半張畫來,我煩透了!」我低低地嚷著︰「煩透了!你懂嗎?」

張凱文以研究性的眼光審視著我,「畫不出畫,只是一種表象,真正的癥結在你心里。」他扶了扶眼鏡,傾身向前,冷靜的聲音里有著令人感動的關心。「你怎麼啦?是不是愛華她——」

「不要提她。」我截斷它的話。「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這話什麼意思?」他鏡片後的眼楮掠過一抹驚異之色。

「我們離婚了。」我說。

「哦!」張凱文的驚訝立時被同情所取代。「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星期。」我吐出一大團煙霧。

「你們真的無法挽回了嗎?」他的口氣有點惋惜。

「沒有辦法。」我搖頭,感到心中有種微微的痛楚。「這條婚姻的道路,我們已經走到盡頭,再也沒有辦法走下去了。我們吧經分居半年,離婚是必然的結果。」

「你們之間,已經沒有愛了嗎?」他不解。

「沒有了。」我沮喪地說︰「當初我們的結合,就是一種錯誤。我們個性不合,終究無法相處。她覺得我太大男人主義,我覺得她的家庭觀念淡薄,爭吵的結果就是互相傷害,最後只有分手了。」

「有個能干的太太也不錯啊!」張凱文說︰「難道她事業上的成就,傷害了你男性的自尊嗎?」

「我從不反對她擁有自己的事業,只是希望她能夠多抽出一點時間來陪我。」我煩躁地說︰「我每天生活在她的公文和卷宗的空隙之間,根本不像個丈夫,倒像是個生活中的點綴品。她對事業的狂熱,遠遠勝過對我的愛情。我真懷疑,她當初為什麼要嫁給我?她應該嫁給一張辦公桌才是。」

「真是難以想像,當年的有情人,今日竟成了怨偶。」張凱文感嘆著,「還記得四年前,我參加你們婚禮的時候——」

「別提了。」我再度打斷他的話。「往事不堪回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自從我們分居以來,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如今,是再也湊不到一塊兒了。」

「看來這就是你畫不出畫的主要原因。」張凱文下結論。

「這不是主要原因!」我不願承認。「不要用你職業性的眼光來看我。既然她決定離開,我也不會把她放在心里,反正我們早已經沒有了感情。我畫不出畫來,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只是……」我用力捻熄香煙,「我只是煩,覺得什麼事都不對勁,我想我的更年期到了。」

「開什麼玩笑!」張凱文失笑了。「你才三十出頭,哪來的更年期。」

我站起來,在他的辦公桌前來回踱步。像是對他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不是更年期,那麼就是第二個青春期吧!我覺得傍徨,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了無力感。我的前半生算是白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人畫壇,我不想再畫下去了。」

「不可以!」張凱文立刻否決了我的想法。「你不可以放下畫筆。這幾年來,你好不容易受到重視,闖出了一點名氣,不但得過好幾次獎,而且許多收藏家都看好你的畫,你不能就這樣半途而廢。」

我停止踱步,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的滾滾紅塵。「我好累,好累!對一切事情感到厭倦透了。我突然覺得人生沒有價值,生活沒有意義,提起畫筆更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名氣能做什麼?成就又有什麼意思?畫得再好,也只是掛在牆上,供人品頭論足罷了。」我搖頭苦笑,「無聊!無聊透了!」

張凱文走到我身後,拍拍我的肩膀,「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讓自己放輕松,找個地方度假去,忘掉這樁失敗的婚姻所給予你的傷害。你還年輕,前面的路還長得很,不要這麼垂頭喪氣的。」

「我的確需要休息。」我疲倦地說︰「我要離開台北,這個擾雜的城市讓我煩透了。」

「你打算到哪里去?」張凱文問。

「不知道。」我搖頭說︰「隨便哪裹都可以,沒有目標,沒有方向,一切隨興之所至。」

他擔心地望著我,「打從我認識你以來,從來沒見過你這麼沮喪。既然事情已成了定局,你還是想開點吧!」

「我說過了,我一點也不在乎她。」我壓抑著躁怒的情緒,「離婚就離婚,我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好吧!你不在乎。」張凱文攤了攤手,「你只是有點難過罷了。」

我瞪視著他,「好,我承認,我承認我心里的確很不是滋味。如果你看見有個男人陪著你老婆來和你辦離婚手續,兩人還一副親熱恩愛的樣子,你會不難過嗎?」

張凱文聞言一愣,「有這種事?」

「唉!」我重重地嘆口氣說︰「我不想再和你討論我的婚姻。」我打開辦公室的門,回頭說︰「我走了,過兩天再和你聯絡。」

離開他的辦公室,我直接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直達高雄的單程車票,坐上了火車。火車轟隆隆地開離了台北,往南疾馳而去口我放逐自己,不管是海角天涯,只要能遠遠地離開這個令我傷心的地方,我都願意去。

傷心?你傷心嗎?我問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臉孔。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額頭上並列著幾條細細的車軌紋,曾經光彩煥發的眼楮,如今正帶著明顯的蒼涼和憂郁,一瞬也不瞬地回望著我。這是一個寥落的中年男人,他已經不再年輕了,青春歲月早已離他遠去,如今正開始自人生的巔峰往下墜落,他的身心逐漸感到疲憊,卻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安歇。

什麼地方可以讓我安息?我要將我滿腔的悒郁拋擲在哪里?

窗外的景物迅速地往後飛掠,火車不停往南行,經過一個又一個城市,駛過青山和綠野,夏日的陽光投射在陌生的田野上,綠色的稻浪隨著微風規律地翻騰起伏,像極了一片綠色的大海。

海!是的,海!廣闊的藍天碧海或許可以洗淨我的煩憂。我立即有了決定,我要到海邊去,我要投身到海浪里,做一條優游自在的魚。

記得我和愛華剛結婚的時候,也時常到處去玩。我背著畫架,她提著野餐盒,生活雖不富裕,心靈卻充滿了喜悅。但是自從她在貿易公司的職位逐漸爬升之後,我們之間使開始由疏離面產生縫隙,終至無法彌補的地步。

為什麼?為什麼當年的有情人,竟成了今日的怨偶?難道這世上真的沒有永遠的愛情嗎?難道婚姻真是戀愛的墳墓嗎?

這半年來,我埋首在顏料和畫紙之中,藉著工作來驅散寂寞和痛苦,我以為自己已經自感情的創傷中痊愈。但是,為什麼自從和愛華辦完離婚手續之後,我竟感到如此地孤獨?

是的,孤獨!孤獨的我,帶著滿心的淒楚,獨自踏上旅程,除了一支口琴,沒有任何人陪伴。

我伸手到牛仔褲的口袋里,那金屬制的小小的口琴,溫順地躺在我的掌中,冰冷而堅硬。雖然它的音質並不優美,聲音也略嫌單調了些,但是我卻非常喜歡它。不知怎的,我老覺得它的聲音听起來有點淒涼的味道。

淒涼的感覺,如今正符合我的心境,不僅孤獨,並且非常寂寞。

四年的婚姻生活,到最後只落得一場空。三十三歲的我,孑然一身,什麼也沒有,只擁有毫無意義的虛名。可是再多的贊美、再大的成就,也安慰不了我孤寂的心。

火車不斷飛馳,終于在下午三點鐘抵達高雄。南台灣的盛夏,艷陽高掛,溫度高得嚇人。白花花的陽光像是滾燙的沸水,大把大把地在空氣中潑灑。我提著小小的旅行袋,自火車站走到台汽車站,早已是滿頭大汗,白色T恤緊緊黏附著我的背脊,感覺很不舒服。

幸好一副車站,正有一輛直達墾丁的班車準備出發,我毫不猶豫地買票上車,一路馳向恆春半島。那里有全台灣最美麗的海灘,我要將全部的往事以及心中的煩憂全部拋灑在風中,丟擲到海裹。

兩個鐘頭之後,那一望無垠的海洋已出現在眼前。此時正值黃昏時分,橙紅色的夕陽懸掛在西天,海面上跳躍著金色的光芒,絢麗的晚霞在天邊熊熊地燃燒著,海岸線以極其優美的弧度綿延。我定定地望著窗外,心中充塞著無以名狀的感動。

是誰創造了這樣美麗的景致?是誰在雲彩之間潑灑出這樣絢爛的顏色?是誰為大海畫定了界線?是誰為每一塊億萬年前就存在的礁石涂上金邊?那冥冥中的造物主必定是個絕佳的設計師,才能繪出如此絕美的圖畫。

下了車之後,我沿著公路往前走,找到一家小巧而精致的旅店。這家旅店有著橙紅色的屋瓦以及白色的牆壁,十分溫馨雅致。我喜歡這種感覺,便在這里住了下來。

我要了一間面海的房間,一打開窗戶,便可以看見遠處的海天相連。清新的微風自窗外流竄進來,驅散了懊熱的暑氣。

遠離塵囂的感覺真好,這稟的天是這麼地藍,大海又是這麼地遼闊,熱帶海岸林綠得如此蒼郁,我抖落一身風塵,投身放大自然的懷抱,感到一種難得的安適。

我放下行李,走出旅店,沿著公路隨意地慢步。黃昏的墾丁,帶著一種閑散的美,散發出迷人的魅力。我信步彎入路邊的小徑,不久便走到海邊。

海灘上散聚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或弄潮戲水,或漫步觀賞落日的景色。我在沙灘上坐下來,凝望著眼前的大海。海上波濤起伏,一個浪頭過了按著涌起另外一個浪頭。潮水不斷沖刷著沙灘,發出規律的嘆息。那嘆息聲是如此地沉重,仿佛蘊積了千萬年的悒郁,終于忍不住傾吐而出。

我模出口袋裹的口琴,輕輕地吹了起來。來到海邊,自然而然地想起許多有關海的歌曲。我喜歡通俗歌曲,因為它的曲調和歌詞最能真正訴說出人們心中的感情與需要。

我把「海韻」、「無人的海邊」以及最近流行的「大海」,一遍又一遍、重復不斷地吹奏著。悠揚的樂聲一發出,隨即吹散在風中,被海濤聲淹沒。

夕陽漸漸沉落,金黃色的海面逐漸轉為蒼灰,天邊的晚霞也由橙紅變為暗紫,暗沉沉的暮色自四面八方圍攏過來,天地與海都逐漸地模糊起來。

弄潮的人們漸漸散了,四周已經見不到一個人。我吹累了,便停下來,靜靜地聆听著潮聲。那單調而重復的聲響,在暗夜里听來格外清晰。

抬頭仰望,廣漠的穹蒼里已經出現點點星光。這里的星星似乎特別閃亮,每一顆都像是晶瑩的淚珠。不一會兒,月亮也出來了。溫柔的月光,在海面上灑下無數、絲絲縷縷的銀線,被海水不斷洗滌的沙灘,在蒙朧的月光下,閃著細細碎碎的光芒。這樣的美景,如畫般美麗,如詩般夢幻,令人迷醉難忘。

「你的口琴吹得真好!」我的背後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個大約二十歲不到的女孩,蓄著一頭俏麗的短發,穿著一件寬寬的白襯衫、及膝的白色短褲,在月光下,五官顯得十分柔美,是個挺漂亮的孩子。

「你在對我說話?」我懷疑地問。

「當然是對你說話。」女孩看了看四周,「這里除了你和我,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哦,你喜歡口琴?」我禮貌性地笑笑。

「在听到你的吹奏以前,不是很喜歡。」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臉上的神情是天真而毫無戒心的。「剛才我坐在你身後听了半天,才發現口琴的聲音原來這麼好听。」她的態度自然大方,仿佛我們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我好奇地打量她。莫非這是一個新潮而大膽的女孩?在暗夜的海灘上向陌生男子搭訕,對一個單身女子而言,畢竟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謝謝你。」我淡淡地回答。

「你一個人嗎?」她問我。

一句話問到我的痛處,我將目光投向遙遠的海面,沉聲訊︰「是啊,我一個人。」

她循著我的視線,望向同樣的遠方,聲音里有著同樣的惆悵。「我也是一個人,一個人到海邊來,感覺好寂寞。」

我別過臉看她,發現她的側臉弧度十分好看,尤其是那挺直微熱的鼻梁,使她看起來更顯天真。她的眉宇之間帶著一股早熟的憂郁,一種不該屬于這年齡的哀愁。

「為什麼一個人?」我問︰「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她搖了搖頭。

「沒有家人?」我皺起眉頭。「你的父母呢?」

「我沒有父母。」她垂下了眼臉,手指在沙上胡亂畫著圓圈。「也沒有家。」

「沒有家?」我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那你住在哪里?」

女孩忽然噗哧一笑,「當然是住在屋子里-,可是沒有家人的屋子並不算是一個家,是不是?」

「你一個人住?」我又問。

「對,我一個人住。」

「誰照顧你的生活?」我好奇極了,「你看起來還不滿二十歲。」

「我已經十九歲了。」她情急地說︰「再過十個月,我就滿二十了。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會照顧自己。」她的臉上布滿倔強的神色。

這個女孩越說我越胡涂了。一個未成年的獨居孤兒,要怎麼照顧她自己的生活?

我笑了笑,沒有再問。

我自己已經夠煩了,實在沒有興趣再探問她的事情。我還不至于無聊到會去招惹一個無聊的小女孩。

就在我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女孩忽然又開口了,「我叫羅小倩,你呢?」

「趙振剛。」我簡短地回答。

「趙振剛。」她的眼楮灼亮,猶如兩顆閃亮的星子。「很好听的名字!」

「謝謝你。」我站起身,說︰「天黑了,你也該回去了,走吧!」

她慢吞吞地站起來,拍拍衣服,聲音里有著難以掩飾的失望,「你不想和我說話了,是不是?」

我為難地望著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問得如此直接坦白,倒使我覺得不好意思。這個陌生女孩看來真的很寂寞,我懂得寂寞的滋味。

「不是不想跟你說話,」我不忍傷害她,「現在時間不早,該吃飯了。」

「哦,是該吃晚飯了。」她黯淡的眼楮忽然一亮,「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我請客。」

我微微一愣,這女孩大方得令我驚訝。

她發現我的猶疑,竟然顯得十分著急。「好不好?我請你,我們一起吃飯,我實在討厭……」她又垂下眼臉,右腳不住地踢著銀白色的細沙。「我討厭一個人吃飯。」

她落寞的神態使我心軟。「好,我們一起吃飯,但是必須由我請客。」

「你答應了?」她喜出望外地笑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兩眼在月光下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走吧!」我率先舉步,「到我住宿的旅店去,那里附設的餐廳看起來似乎還不錯。」

「謝謝你!」女孩蹦蹦跳跳她跟著我,天真爽朗她笑著說︰「我真高興,終于有人陪我吃飯了。」

我們並肩走過沙灘,踏上小徑。小徑兩旁長滿了灌木叢以及雜草,高大的喬木上纏繞著許多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它們緊緊地依附著樹干,生長得十分茂密。林木遮掩住了月光,幸好教師會館外有兩盞路燈,蒼白的光線投射在小徑上,足以辨識路況。

「你總有朋友吧?」我問︰「還在讀書嗎?」

「我是文化大學美術系,一年級的學生。」她說︰「暑假過後就是二年級了。」

「哦?」我淡淡地回答,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美術的話題。「你一個人到墾丁來玩嗎?」

「不是!」羅小倩輕輕搖了搖頭,「我和同學一起來的,他們現在在旅館里唱卡拉0K,吵得天翻地覆,我不想加入他們,所以一個人跑了出來。」

「為什麼不和他們在一起?」

「我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

「為什麼?」我不懂。

「他們太幼稚了,只會胡鬧。」她又搖頭,「我不喜歡。」

「他們太幼稚了?」我不禁笑了起來,「你也不過十九歲。這年齡的孩子就是這樣,總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

「我不是孩子。」羅小倩不服氣地糾正我的說法,「我覺得自己比他們成熟多了。」

「好吧,我們不談這個問題。」我指了指前面說︰「我住宿的旅店到了。」

我們走進餐廳,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才剛坐定,服務生便拿了價目表過來。

餐廳裹只供應一些簡單的客飯,我看了看,很快地說︰「牛肉燴飯,還要一杯蕃茄汁。」

「我也一樣。」羅小情說。

服務生走了,留下我們相對而坐。

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終于得以仔細地將她看清楚。她看起來比在沙灘上還要漂亮,兩道濃黑整齊的眉毛,使她顯得有些男孩子的英氣;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帶著一種固執倔強的神情。

她的頭發烏黑柔亮,小小的嘴唇紅潤微翹,肌膚細女敕而健康,豐腴的雙頰白里透紅。我瞥一眼她身上的襯衫,發現它的質料和剪裁皆屬上乘,而她腕上的手表,更是名牌的百達翡麗,價值不低。

看來她出身自一個富有的家庭,在良好的經濟環境下長大。

「這里看來挺不錯的,我從來沒來過。」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雖然不是假日,但是由于暑假的關系,墾丁的觀光客仍然不少。此時餐廳里大約坐了七成的客人,年輕人三五成群的聚集,興高采烈地談笑著。

「我也沒來過。」我說︰「以前來墾丁,都是寄宿在朋友家,現在朋友搬走了,就只好住旅館了。」

我指的朋友,就是張凱文。他的老家原本在這里,兩年前將祖產賣了,帶著父母家人搬到台北去。

「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里?」羅小倩好奇地問。

「我是來度假的,一個人比較輕松自在。」我簡單地回答。

「你喜歡一個人來?」她緊接著問。

「是的。」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便說︰「你真的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嗎?」我小心地問,深怕傷了她。

「我……」她疇曙著,似有難言之隱。「我們不要談這個問題好不好?」

「好!」我贊同地說︰「如果你不願意談,我當然不會勉強你。」

這時服務生將我們的餐飲送來了,羅小倩深深吸一口氣,笑著說︰「嗯,好香喔!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

我嘗了一口,的確好吃,稱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你打算在這玩幾天?」她問我。

「不一定。」我說︰「高興玩幾天就玩幾天,並沒有預定的時間表。」

她听了我的回答,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也懶得問她。對我而言,她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女孩,我打算吃過飯後,就早早地打發她走。

當我狼吞虎咽地將一盤飯吃得精光的時候,她只吃了一半。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是不同,她們的吃相永遠秀氣文雅,速度也慢了許多。

我端起蕃茄汁咦飲著,耐心地等著她。

「趙大哥。」她沉吟半晌,終于開口說︰「我可以稱呼你-趙大哥-嗎?」

我笑了,「你應該稱呼我-趙叔叔-才是,因為我足足大你十四歲。」

「不!」她執意地說︰「你看起來很年輕,一點也不像是個三十三歲的人,我要叫你-趙大哥。」

「好吧!」我絲毫不以為意,「隨你。」

「趙大哥,」她熟稔地呼喚我,「明天我陪你到處去走走,好不好?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有個人陪你,你就不會覺得寂寞了。」

「誰說我寂寞!」我驚訝地望著她,一個小女孩如何能窺知我的心事?

她垂下眼臉,望著杯中猩紅色的液體,輕輕地說︰「我在沙灘上听你吹口琴,覺得好淒涼,我想你一定很寂寞。」

口琴!旦琴泄漏了我的心情,我竟渾然不知。這個天真的小女孩,心思是何等的敏銳易感,她懂得我的寂寞!

「這樣不太好吧!」對于她的好意,我只有婉拒,「你不是和班上的同學一起來的嗎?

參加團體活動時,最好不要單獨行動。」

「管他們呢!」她滿不在乎地說︰「和他們在一起既無聊又乏味,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你不像那些臭男生一樣幼稚,真受不了他們!趙大哥,讓我陪你好不好?」

她那近乎哀求的熱切眼神,使我警覺到一些頗不尋常的訊息。這個小女孩,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你應該和你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我喜歡一個人,一個人輕松自在,一點也不會寂寞。」我回答。

「我說過了,我不是孩子。」她很明顯地受了傷。「我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每一個人都無聊透了。」她別過臉去不看我,想要掩飾失望的表情,「你不喜歡我陪你,並不是因為我的年齡,而是因為你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我連忙安慰她,「你很可愛,我怎麼會討厭你?」

「真的?」她的臉上充滿了驚喜,「你真的不討厭我?」

「當然不!」我笑著說︰「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她聞言,立即拉長了臉,嘟起嘴抗議︰「我不是孩子!」

「好,就算你不是孩子。」我看了看手表,說︰「現在時間不早,你也該回去了。」

「為什麼趕我走?」她蹙起了眉頭,「現在明明還早。」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個女孩太聰明了。

「不是趕你走,因為我坐了一天的車,有點累了,想要早點休息。」

她緊繃的臉,立即轉為和緩,「啊,我太自私了,完全沒有顧慮到你。」她責備著自己,並端起杯子,急急地喝著,「我把果汁喝完就走。」

「不要急,慢慢喝。」我可不想她嗆到了。

她的眼比落在我的腕表上,很有興趣地說︰「趙大哥,你的手表好奇怪喔,可不可以借我看看?」

我笑了笑,把手中過去。

她細細地端詳,眼里充滿了好奇。「這只表看起來好舊,樣式也很奇怪,這是什麼表?」

「這是古董表。」我解釋著︰「一九三二年勞力士的王子表。這上面的刻度盤顯示的是時和分,下面的刻度盤顯示秒,主要是設計給諸如醫生這類的專業人員使用,讓他們在為病人測量脈搏的時候,很容易就看得清楚秒針的走動,所以又稱作-醫怎表。」

「這麼古舊的手表,還走得動嗎?」她懷疑地問。

「非常準確。」我說︰「古董表如果機件不良,就會減損它的價值了。」

羅小倩笑著問︰「為什麼要戴這樣的手表,難道你需要常常為人把脈嗎?」

「我不需要為人把脈。」我聳聳肩說︰「我只是對搜集古董表有興趣,又特別喜歡王子表,所以就將它戴在手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羅小倩又問︰「既然有王子表,那麼一定有公主表-?」

「不錯!」我點頭說︰「的確有公主表,不過它的樣式就很普通,並沒有分成上下格體。」

羅小倩欣喜地說︰「听你這麼一說,我對古董表也產生了興趣,希望有一天,能夠參觀趙大哥的收藏。」

有一天?哪里會有這麼一天?

不待我回答,她已經將蕃茄汁喝完,站起身說︰「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我說。

「不用了。」她對我甜甜一笑,「我就住在附近,很快就到了。」

我付了賬,送她出餐廳。

「趙大哥,謝謝你暗我一起吃飯。」她對我揮揮手,「祝你有個好夢,明天見!」說完隨即跑開,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我微微一愣,明天見?我什麼時候答應她明天再見?難道她忘了我已經拒絕了她嗎?

她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像我這樣一個年過三十的老男人,究竟有什麼吸引她的地方?

我對自己搖搖頭,苦笑了一下。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難以理解。我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和羅小倩之間,存在著難以跨越的代溝。她的年輕朝氣,活潑大方,使我更加感覺到自己的蒼老。歲月無情,青春不再,我的心境比我的實際年齡還要老上許多。

我回到房里,沖個澡,便關上燈,躺在床上。黑暗中,隱隱約約可以听見海濤的聲音。

我想起了離我而去的愛華,想起曾經在我生命中來去的人,他們曾在我的心上烙下大大小小的痕跡。過往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洶涌澎湃,許多自以為已經遺忘的事情,竟在度清晰地浮現眼前。

我一直往前回想,我想起我的大學生涯,中學、小學、甚至童稚時期最愛吃的冰棒,都從記憶的最底層被掀翻了出來。然後,我想起了自給的年齡,三十三歲,人生已度過了一半再過幾年,就是四十歲,然後很快地,我便會邁入老年。

我老了,老得開始止不住地回想,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與前塵往事。當我老得走不動的時候,會有人陪在我身邊嗎?接著,我想到了死亡。我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當我死的時候,又有些什麼人會陪在我身邊?

活得越久只會越寂寞,當身體逐漸衰敗,生命便漸漸地成為一種負擔。孤單的老年生活,是多麼地黑暗而令人恐懼。不!我不要活得太老,更不願要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我希望死亡猝然降臨,在我還未嘗受到衰老和疾病之時。

呵!我發出申吟似的嘆息,翻了個身,將眼瞼緊緊地開上。我告訴自己,想點輕松的吧,停止這個恐怖的問題。

我想像著海面上的天空,此刻必定星光燦爛,迷人的月光融進了海水里,一起涌上了沙灘。如果我現在到海邊漫步,細數滿天繁星,欣賞月光如水,必是一件非常富有詩意並極其浪漫的事情。月亮會把我孤單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海灘上,我慢慢地走著,在沙灘上留下一長串的腳印,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漫無邊際地想著,想著想著,眼皮子便漸漸沉重了起來。按著,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遠處規律的潮聲,伴隨著我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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