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未完婚 第六章
月色融融,院落皎潔的光亮,似明鏡倒映,清澈如水。
深夜,三更已過,蓮苑上下萬籟俱寂,獨獨映荷水榭里燈火未熄,紙窗上倒映出一抹來回行走、晃動不安的身影,是孟青姐。
仍舊是一身慣穿的水色輕柔紗裳,卻不如以往能帶給她舒服與愜意。
此刻的她雙瞳漫無目的地四處游移,時而晶亮有神,時而浮現慍色,時又溫柔羞怯,諸多情緒變化寫在她墨黑的眼底,讓人模不清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老天哪!這些紅印居然是吻痕!孟青姐怔仲著,手不自覺地又撫上頸側跡近消失的淺痕。
從傍晚到現在,她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晚膳沒吃,操也沒洗,腦海里繞的、想的都是她跟孟朔堂的過往回憶,還有那晚的旖旎夢境……
她無法相信,光是憑著回憶想象,居然就能夠撩撥她的情思,讓她怦然心跳,身心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般,澎湃激狂,無法平息!
仿佛要依偎在孟朔堂那雙寬闊溫暖的羽翼之下,才得慰藉、平息和滿足!
滿足……心頭晃過的字眼教孟青姐心驚!
蘇淨荷,你要清醒點!爭氣點!別因一時的柔情心動就給昏了頭!孟青姐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當初他說過不要你,怎麼可能現在轉性,又死心塌地愛上你?他說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從來就不想娶你為妻,履行這樁婚約的呀!
婚約……神思飄忽,令孟青姐想起四載寒暑之前那個成親的日子。
蘇孟兩家是世交,她和孟朔堂還沒出世前就讓雙方家長指了月復、定了親。嫁給她的朔哥為妻,與他恩愛相守一輩子曾經是她從小到大最美的心願。
迎親那天,蘇家大廳上眾多賓客雲集,熱熱鬧鬧,身為新嫁娘的她正含羞嬌法,滿心歡喜地等待孟朔堂來迎娶。可誰知盼來的不是她心愛的朔哥,而是一張無情的毀婚書!就憑京中無中生有的蜚短流長,傳聞蘇淨荷與諸多官家子弟關系匪淺,甚而早已與人私定終身,心高氣傲的他未經證實就定了她的罪。
一張毀婚書,白紙黑字,寥寥數語輕易就毀去她的清白,讓她的天地為之變色,也讓蘇孟兩家十數年的交情斷絕,從此形同陌路。
一顆真心換來絕情以待,清白如紙的她豈甘心平白無故受辱!
于是,穿著大紅嫁衣的她,無視在場眾人瞠目結舌的模樣,駕起馬車,直奔孟家在京師的住所,找孟朔堂興師問罪。
誰知,兩人見了面,孟朔堂居然是一臉驚喜的神情,高興地握起她的手,親熱地直喚她蓮兒。
霎時熱淚盈眶,蘇淨荷無法置信這個前一刻才以惡毒言語毀婚的男人,下一刻竟又對她溫柔熱切起來。
「孟朔堂,你喚我‘蓮兒’,而我穿著一身嫁衣,怒氣沖沖來找你,難道你猜不出我是誰?」孟青姐永遠記得當時她所問的話。
「蓮兒你……」看她潸然落淚,孟朔堂腦中飛快思索著……
「蓮與荷本是一體。」蘇淨荷說。
這話一說完,像是晴天霹靂,劈得孟朔堂頭昏眼花,幾乎站不住腳。
「蓮兒,你……你是蘇淨荷?」
「沒錯!我就是你口中那個品行不佳、配不上你高節品格的敗德未婚妻蘇淨荷。」她傷心點了頭,淚如雨下。
「不可能!你明明是蘇淨荷的貼身丫環,怎麼可能是蘇淨荷?」
「我不止一次暗示過你,成親過後,你就可以見到蓮兒。可……誰知你竟然不信,還這麼殘忍對待我!」
未婚夫妻未成親前不得見面的習俗害了他倆,而她為刺探「敵情」,巧扮丫環蓮兒去接近孟朔堂,讓他愛上蓮兒,以致最後听信流言,決定毀婚拋棄未婚妻,更是弄巧成拙,錯上加錯!
「我……我真的不知道蓮兒就是蘇淨荷!」事實教孟朔堂錯愕,整個人陷入一片混亂,他極力提出解釋,然大錯已鑄成,再難有挽回的余地。
「朔哥……你在我的心口捅了一刀,好深、好深的一刀……」傷心成災,手捂著心口,她的淚落得更凶了。
「而這里的傷是一輩子都不會復原的。孟朔堂,我恨你!我會如你所願,永永遠遠從你的生命里消失。以後你跟我井水不犯河水,我蘇淨荷就算當一輩子姑婆,老死家中,也不干你的事!」
她恨恨地址下腰間佩掛的婚約信物,用力往孟朔堂臉上砸去。
孟朔堂不躲不閃,象征恩愛合歡的龍鳳玉佩就這麼直挺挺砸中他的額頭,分毫不差,霎時鮮血自額角落下;但他絲毫未覺,「鏘」地一聲,玉佩落地碎裂,他只看見了蘇淨荷肝陽寸斷的淚水,他只听見她痛徹心扉的心碎……
從往事中再回神,孟青姐已是哭紅雙眼,淚濕衣襟。
或許當年她為探真相,假扮丫環蓮兒去接近孟朔堂,就是錯誤的開始……
但……往事已矣,後悔又有何用?
孟朔堂為何對蘇淨荷懸念不忘?這點令她好奇,想一探究竟。
可過往的情傷創痛,卻又教她卻步。
倘若這一切……只是個玩笑,那……她能否再承受一次心碎?
朔哥,為何老天要讓你我重逢?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啊?
明眸遠眺,遙問星月,星月卻無語以對。素手再度撫上頸邊的殘痕,思及孟朔對蘇淨荷的牽念,孟青姐的心更茫然了……
深夜時分,萬籟俱寂的孟府織造大宅,同樣有一個無眠人。
孟朔堂痴痴地看著蘇淨荷的畫像,任憑思緒回憶翻涌。
大掌撫上額際,當時被玉佩砸中的傷口,至今仍殘留著淺淺的傷疤。這傷痕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他,莫忘當時因一時沖動而鑄下的大錯……
他深切記得那時,當他回過神,追出大門時,蘇淨荷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心急如焚,顧不得臉上鮮血如注,即刻策馬直奔蘇家。然到了蘇家,卻不見蘇淨荷,迎接他的只有憤怒至極的蘇淨荷雙親及大哥,以及滿廳滿堂為新娘子抱屈不平的親戚賓客們。
眾怒難犯,即便額頭負傷,他仍舊狠狠挨了一頓揍,但身上受的傷卻依然找不回蘇淨荷的身影……
那日憤怒的她,決絕拂袖而去,竟是一去音訊全無,即便蘇孟兩家窮盡心力,尋遍大江南北,四年來就是找不到蘇淨荷的下落!
天曉得,他日夜思妻,苦尋未果;她卻是與他同住在蘇州城內,非但不肯相認,還以她的聰明才智,在江南闖下一片天。
「淨荷,倘若我早些年就上蓮苑去,發現了你,或許今日你早已原諒我,回到我身邊了……」孟朔堂有些自嘲苦澀地說著。
窗外月娘溫柔淺笑,孟朔堂看著皎潔的月色,心中不自覺涌現了溫暖與力量。無需再猶豫了!接下來該做的只有兩件事︰解開蘇淨荷當年失蹤之謎,無論要付出任何代價,「不擇手段」也罷,只要能求得淨荷的原諒,娶得佳人歸,就算要他當無賴也無妨。
他的生命里渴盼有這抹清荷相伴,此生才算得圓滿呵!
映荷水榭,荷畔亭,正對太湖,波光粼粼。
宋婉玉一句無心之言暴露出孟青姐在某方面的無知,連帶掀了她脖子上那幾道痕跡的底;孟青姐一惱火,一聲令下,將孟朔堂列作蓮苑的災星,不論是誰,只要敢放他入苑,就準備卷鋪蓋,回家投靠爹娘去。
說來有趣,孟朔堂好似通曉她心意一般,之後十來天,他就像不存在這世間的人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未曾再上蓮苑半步。日子又恢復出事之前的寧靜,平靜得好像孟朔堂不曾再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但孟府織造和寧波王府定期送來的補品及藥材,卻又無時不提醒孟青姐有關孟朔堂的存在。
至交寧波王爺相救于她,于情于理,她都該好好答謝。差人去寧波王府問過,得知王爺因公離開蘇州,處理要務,臨行前受為交代,要孟青姐好好療養,徐家一事,他定會為她討個公道。當年被毀婚,投水獲生機,因緣際會,輾轉來到江南,孟青姐一直很感謝老天爺的疼惜,季紅和寧波王爺都是她生命中的貴人,沒有他們,她不可能有今天。
但是……孟朔堂……這個令她又懸又念、又愛又怨的人,本想即使同處蘇州,以他的高傲性子,又不喜近,就算她在蘇州待上幾十年,雙方也是老死不相往來,沒想到,唉,冤家就是路窄。
誰會料得到,賣了寧波王爺一個面子,卻給自己惹來了無盡的風波。
時光流逝,隨著風和日暖,初夏的腳步漸近,蓮荷逢夏,豐姿亭亭,含苞待放,又快到孟青姐最喜的夏日了。
只是蓮荷即將初綻,她的心頭卻不若往年的期盼喜悅,心底有股小而沉的失落,逐日累積擴大。孟青姐不願自欺欺人,她心知肚明,這深沉又揮之不去的失落,是「蘇淨荷」思念她的朔哥,卻見不到人的惆悵……
可惡的孟朔堂,沒事又介入她的生命,撩撥一湖春水,攪亂了她的心,卻又像個沒事人一般,徹底斷了音訊。
哼!這些年來她的生活過得悠閑適意,這番讓他和徐少文一攬,日子全走了樣失了序,他欠她的,她在心底暗暗加上一筆;還有,那日他趁她昏迷時輕薄她的賬,改天遇上,她絕對一條條清算。
有恩必報,有怨必討,所謂做人要公平,徐少文已讓她給大大地「祝福」過一番,另一個事主當然也不能輕易放過。這次如果她再放過孟朔堂,她蓮苑孟青姐響遍太湖岸的名號就白叫了。
先把肚里積的、心里埋的怨恨氣惱全都清出,至于她對他割舍不下的愛,還有兩人是否有可能復合的未來,船到橋頭自然直,等時候到了再說。
救回孟青姐後的兩日,孟朔堂便離開蘇州,趕赴江北處理要事,借好友韓定遠的「秋水逍遙」之力,料理徐家之事已在秘密進行,一切順利,徐少文加諾在他身上的,他必定加以十倍奉還。
最重要的關鍵是淨荷當年失蹤之謎。蓮苑盛宴那晚,孟朔堂意外得知淨荷的失蹤和徐少文有關,只是苦于線索不足,他無法得知更進一步的消息。徐家最後的下場是生是死,是存是續,待解開蘇淨荷失蹤之謎後再議!
解鈴還需系鈴人,想要厘清這一切,就得看他的誠心和真情,是否足以打動佳人的心了。
淨荷,淨荷,我真盼能夠早一日擁著你,聲聲喚你的名,同你耳鬢廝磨,同你溫存相伴,同你共度晨昏,白頭偕老,直至歲歲年年啊!
我就盼著這一日啊。
江面遼闊,煙波渺渺,船行疾速,孟朔堂對著一江深水寄訴心語,他盼這心願能早日成真!
水路行程極順,回到江南之時,蓮荷早已迎夏盛放,蘇州城內處處荷影翩翩。
孟朔堂一回到孟府織造,便听得親如手足的護衛馮定和蓮苑宋婉玉情投意合,小倆口已互許終身的好消息。
鐵漢馮定紅著臉,朗聲對主子請托,央求主子代為出面,向孟青姐提親,欲迎娶宋婉玉。因誤會結緣,身世相仿的兩人相知相契,未來他們要攜手共度。
「請公子爺幫忙,代馮定向蓮苑提親。」馮定說完,一張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孟朔堂看了忍不住直笑。
「哈哈哈,沒問題,這事就由我出面。馮定啊,你我情同手足,先前我早答應過你的,孟府織造一定給你一個風光體面的婚禮,讓你如願娶得美人歸。」
「馮定多謝公子爺!」說完,便要磕頭一拜。
孟朔堂見狀,趕忙起身阻擋︰「你我之間還需這般客套嗎?」
「是,多謝公子爺,多謝!」喜形于色,馮定臉上、眼梢都是喜悅和感謝。
「明日我就找媒婆一起上蓮苑提親,婉玉姑娘有向青姐兒知會過了嗎?」
「嗯,前幾日婉玉已向孟主持提過,她欣然允諾,但要求要有正式的媒妁,孟主持才肯再談後面的細節。」央求正式的媒妁上門提親,正代表了孟青姐對宋婉玉的疼惜及重視。
「區區一個金釵出嫁就如此重視,她對蓮苑人的疼惜由此可見一斑,莫怪蓮苑上下對青姐兒言听計從。對了,馮定,青姐的身子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
在江北處理要務的這段日子,孟青姐的傷勢及後續調養,是孟朔堂心頭惟一掛念的事;靠著定期往返的飛鴿傳書指示,馮定依照主子的交代,盡責地遞送藥材及補品上蓮苑,讓孟青姐補身子,並不忘向主子回報她傷後調養的狀況。
其實這話是多問的了。動身回江南之前,在馮定的傳書上,孟朔堂便得知孟青姐早已恢復健康,重掌蓮苑了。
「孟主持恢復得很好。」馮定再向主子回報,隨後想到前陣子宋婉玉所提之事,眉頭不自覺微蹙,臉上悄悄浮現難色。
「馮定,怎麼了?有什麼難言之隱,就說吧!」馮定的一言一行皆逃不過孟朔堂的利眼。
「呃……好……好吧,屬下這就說了。孟玉持說公子爺是……是災星,您一上蓮苑,她就遭池魚之殃,進了牢里挨鞭子,白吃了好幾天的牢飯,她早下令不許任何蓮苑人放您入苑,若有違者,就滾出蓮苑,回家投靠爹娘去。」馮定一字不漏地轉述。說完,他一臉擔憂地看著主子,怕主子會因此而大發雷霆。
誰知,孟朔堂听完卻是眉一揚,俊臉上滿是興味的昂揚笑容。
「哦?我是災星?呵,這有趣!被青姐誤會這麼深,我不趕緊上蓮苑澄清哪成啊!」語未竟,笑聲未歇,孟朔堂挺拔的身影已到門外,腳步穩健地朝蓮苑方向而去,準備上映荷水榭探訪清荷。
徐風輕輕,煦日舒暖,孟朔堂踩著晌午日光,愜意來到蓮苑。
沒想到孟青姐真的是令出如山,國守大門口的兩位門房好言相勸,態度客客氣氣,言語間多加暗示,孟青姐對孟朔堂極度惱怒,識相點就趕快走,免得扯破臉不好看。任憑他如何威脅利誘,就是不肯放他入苑,讓他當場吃了閉門羹。
大門進不了,孟朔堂無奈苦笑,眼光一瞟,望見宏偉建築旁邊的小道,唉,為了心上人,只好當梁上君子,走「旁門左道」進去了。
唇邊泛起笑,孟朔堂腳步自在一提,一個提氣,腳下一躍,輕而易舉便翻過院落,身影落地立定後,依著當日的記憶,往內尋映荷水榭去。
穿過重重回廊和小徑,蓮香四溢,孟朔堂嘴邊的笑意更深,加上陣陣清脆悠揚的琴音傳來,他確定映荷水榭就在眼前了。
荷畔亭里,爐里檀香,清香裊裊,煙縷氤氳,一雙素手縴縴,熟練地在琴身上來回穿梭,陣陣溫潤的琴音恰似涓涓細流,清澈干淨,緩緩匯聚成河,隨著一個反復彈挑,琴音轉折,陣陣聲急,轉為急切高昂,小河匯流集成大河,波濤洶涌奔向大海,在波瀾壯闊之中終結。
完全沉浸于撫琴的情緒之中,孟青姐絲毫不察荷畔亭前早來了個聆听人。
仿佛心有靈犀似的,倏地感受到前方有一股直視的灼熱視線,孟青姐螓首微抬,視線和那雙情意深蘊的眼瞳相交,頓時微怔……
約莫有那麼些會兒的發怔出神,直到腦海里出現了「孟朔堂」這個名字,孟青姐整個人才回神過來。
「孟朔堂,你還敢來?你還有臉來!」闊別多年的未婚夫妻,今日乍然相逢,往昔之怨全涌現心口,孟青姐開口便沒好口氣。
「救命恩人來探望他所救的人,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不是嗎?」
「哼,蓮苑由我作主,我想如何就如何,這也是理所當然,不是嗎?我不歡迎你,你馬上離開,不然我差人來趕!」孟青姐大發嬌嗔趕人,想也知道是孟朔堂自己闖進來的;她既然下了命令,蓮苑上下就沒人敢違抗。
「我不走。今兒個我是來談正事的,而且青姐兒不覺得你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未免太薄情了些嗎?」孟青姐損他的一番話語,孟朔堂充耳不聞,反倒唇邊綻著一抹賴皮的笑,無視佳人的怒氣,大步一邁,往她跟前靠了去。
這人好生賴皮,又裝傻裝得厲害,連她生氣開口趕人,也拿他莫可奈何。孟青姐見孟朔堂瞧她瞧得目不轉楮,頓時心生一計,準備使小人步數,稍稍出口氣。
「孟公子,您,過來一點。」孟青姐水瞳低溜轉,流媚生波,嗓音嬌柔甜膩對孟朔堂柔聲喚,這一喊,勾得他更加心神蕩漾,心醉神馳。
哼,男人都是一個樣!眼前孟朔堂對她著迷的模樣,跟蓮苑盛宴那晚,徐少文一副急色鬼投胎、恨不得要巴上蘇淨荷的丑樣有何差別?
「青姐兒叫我有何事?」孟朔堂依心上人之言,腳步更向前一靠。
「我叫你啊,當然是……」目標已誘人雍,孟青姐的笑容更甜,徹底吸引住孟朔堂的注意力,趁他不防,蓮足輕提,對準孟朔堂的大腳,狠狠使力踩下,霎時一陣淒慘的叫聲傳出……
「啊……痛!好痛!青姐兒,你……」孟朔堂抱著腳猛跳,口里不住喊痛,腳上的痛讓他分神,一時間語無倫次,要回嘴也回不上來。
「我討厭你到了極點,叫你,當然沒好事!」孟青姐雙手又腰,一派得意洋洋,順利出了口氣,看他抱腳猛跳的狼狽樣,教她心情頓時飛揚。
「青姐兒,好痛啊!你……你為什麼踩我?」跳了大半晌,疼痛漸退,孟朔堂才得出聲問。
「痛是你的腳在痛,又不是我痛,你跟我喊痛有什麼用?」孟青姐涼涼瞥了孟朔堂一眼,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繼續冷眼嘲笑︰「我為什麼踩你?哼,我是在跟你算賬!」
「算什麼賬?」孟朔堂听得一頭霧水。
「你還裝蒜?」孟青姐一听,拔尖了嗓︰「上次你從蘇州知府大牢救我出來,送我回來蓮苑,你故意支開含香對我做的輕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輕薄你?」話沒說完,孟朔堂聲音就低了。唉,那天喜逢心上人,一時情不自禁給留下了「罪證」,他理虧在先,挨這一踩是罪有應得,怨不得人哪!
「敢輕薄我!你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外頭傳聞你不近,根本就是個幌子!」
「我不近?哈哈哈!我也是個正常男人,怎會不喜親近?只是弱水三千,我獨鐘情你這朵清荷,也只奢望能接近你這抹絕色。」
孟朔堂話里暗喻孟青姐就是蘇淨荷,可她專注于同他辯駁上,忽略了他暗示的語意。
「絕色?我這番模樣叫做絕色?孟大當家,您也行行好,別看我是個寡婦,就認為我好欺凌!」
「青姐兒,你真是個寡婦嗎?我不過稍微接近你,你就驚惶害臊,這麼害怕男子接近你,一點也不像成過親的婦人。」
「你……可惡!下流!」孟青姐氣得跺腳,被孟朔堂這麼一反駁,她竟一時啞口,無言以對,這……真是該死!誰叫他說的都是事實!
「我就想不透青姐兒你為啥這麼討厭我?照理說來,咱們是初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沒有道理如此討厭我啊,難不成是我跟你的前夫長得像?」
孟朔堂明知故問,刻意在言語間試探。
「狗嘴往往吐不出象牙,不過,這次竟讓你給蒙對了!沒錯,你的確生得和我‘前夫’有幾分相像。」孟青姐沒好氣地回答。
「那改日介紹我和他見見面,彼此認識認識可好?」
「認識?死人有什麼好認識的!不過就是黃土一壞,想看,路邊到處都是!」掌理蓮苑四年來的磨練,孟青姐早練就一身世故,牙尖嘴利,話鋒一轉,她皮笑肉不笑,罵人不帶髒字,三兩句就把孟朔堂損個灰頭土臉。
死人!听見自己在孟青姐心中竟成個已死之人,孟朔堂不禁啞然失笑。想來他得更加把勁,想法子從她心中「復生」才是。
「青姐兒,瞧你這模樣、神態、言行,還有這番聰穎,在在像極了她。看著你,實在無法讓我不想起一位尋覓已久,卻一直音訊渺茫的故人。」
「故人?誰?」該不會是指她這位下堂未婚妻蘇淨荷吧?
「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也就是我的未婚妻淨荷。」
啥?這……她沒听錯吧?孟朔堂是不是在說夢話?他怎麼可能會愛她?當初明明就是他不要她的呀!還有,如今的她容貌早不同于昔日的蘇淨荷,他怎麼可能會懷疑她的身份?!
心里浮現一連串的問題,短短時間,孟青姐臉上的表情豐富多變,時而猜測忖度,時而肯定含笑的模樣,教孟朔堂看直了眼,根本不舍也不想移開目光。
「仔細一想,真是巧合呵!我長得像你‘已死’的前夫,而你生得和我未婚妻幾乎是一個樣,青姐兒,該不會你就是我失蹤已久的未婚妻,只是心里還怨著我,所以不肯和我相認?」看著孟青姐一副被猜中心事的表情,孟朔堂越發得意,干脆由暗示變成明示。
「不過晌午,還是大白天的,怎麼就有痴人在做夢了?你胡思亂想,想老婆想瘋了,我管不著,但別扯到我這邊來!誰要是跟你這災星扯上關系,誰就倒八輩子霉!」換孟青姐損人兼裝傻。
孟朔堂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唉,看來,得暫時打退堂鼓了。
也罷!來了蓮苑,就先處理該辦的「正事」吧。
「是是,孟朔堂在此向青姐兒道個歉,若有冒犯,尚請青姐兒寬容海涵,日後我定不再犯就是。差點給忘了,我今兒個來蓮苑,是有正事要辦的。」
「正事?啥正事?」孟青姐一臉不信的樣子。
「我來找青姐兒商討馮定和婉玉姑娘的親事,明天我就帶媒婆上門提親……」
「嗯,婉玉跟馮定兩人情真意切,這事兒重要,該談!」
「那……青姐兒願不願意賞光,跟我一起到映綠湖去賞荷,順談這件正事呢?」孟朔堂借機提出邀約。
啊,是呵,映荷水榭里早已是荷影搖曳,蓮香飄散,正是孟青姐最愛的賞蓮時節呵!
「映綠湖賞荷?你說的是城西那座種有大量蓮花的私人湖泊?」
映綠湖位于蘇州城西,原是官家所管,三年前不知怎麼著,竟讓人給買走了,買走的人對映綠湖做了一番細心規劃,在里頭遍植蓮荷。接掌蓮苑後不久,知道有這個地方,孟青姐就台想去看;夏日蓮荷狂放盛艷的絕景可誘惑她得緊哪!只是不知映綠湖的擁有者是誰。這些年來總不得其門而入,每想到那一大片蓮荷,孟青姐就心癢得不得了,沒想到今天孟朔堂居然提出邀約……唉,等等……
「孟朔堂,你邀我去映綠湖賞荷,難不成映綠湖是你買下的?」
「沒錯,我正是映綠湖的主人。如何,青姐兒願不願意去?」
「成,去,我去!」孟青姐盈盈淺笑,毫不遲疑地點了頭。映綠湖的蓮荷景致之于她,就像鮮魚之于貓兒一樣,她可是「垂涎」已久了。
心里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她︰今日這趟賞蓮行,豈不是當年朔哥同蓮兒乘舟游湖行的翻版嗎?她會答應得如此爽快,只因為蓮荷?還是也跟「他」有關?
來蘇州四年,就盼著能上這映綠湖一趟,將自己置于蓮荷繽紛的花海間,如今盼望乍然如願,不管了,就先賞荷去吧。
蘇州城內,映綠湖。
荷葉翻飛,綠波成浪,蓮荷盛放,清新嬌媚,惑人目光,是謂「映綠」。
一葉扁舟,載著一雙靜默的人兒,順著水波搖曳,緩緩劃向湖心。
孟朔堂不說話,雙手搖著槳,一雙眼專注看著他的淨荷,仔細攫取她臉上的每一朵笑容和滿足,一分半刻都不舍錯過。
孟青姐也不說話,雙手觸著湖面,隨著船行,劃開一道道清淺的水流,一對秋水直凝著眼前一片嬌媚的翮翩荷影;蓮荷粉女敕,清新醉人,她真恨不得有一身踏雪無痕的輕功,越過水道,奔至後方的蓮渠里,將自己縱身于那片繽紛花海中。
蓮荷,佳人,兩款柔美相映,恰似如畫山水,賞心悅目。寧靜里,兩人的思緒早已深深墜回從前,那年的午後,他是朔哥,她是蓮兒……
「晚風飄,荷葉嬌,搖獎劃舟過小橋。
蓮影亭亭,魚兒穿梭樂悠游,好個逍遙。
朔哥挽淨荷,和聲齊唱采蓮謠。
但願年年蓮荷綻放時,朔哥淨荷齊歌唱,相伴蓮影樂陶陶。」
氛圍爛漫,記憶鮮活,孟朔堂忍不住提聲唱出這首童謠,唱罷的同時,接收到的是孟青姐一番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的心霎時怦然跳動,難以休止。
來映綠湖,說好是要討論馮定跟婉玉親事的,可怎麼會聊著聊著,就變成了相看兩不語,臉兒酡紅,心頭雀躍的局面呢?
他竟還記得這首當年由她隨口所編唱的童謠?可詞的部分有誤,該是……
心念意動,是被往日的回憶所迷惑而昏了頭嗎?腦海里躍動的想法居然不受控制地在瞬間化作話語逸出,等到孟青姐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時,已來不及了……
「你唱錯了!應該是朔哥挽‘蓮兒’,和聲齊唱采蓮謠才對。還有下一句是‘但願年年蓮荷綻放時,朔哥蓮兒齊歌唱,相伴蓮影樂陶陶’。」
「你確定?」孟青姐自動露餡,尚不自知,對孟朔堂而言,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驚喜。他忍著笑不揭穿,柔聲反問。
「我當然確定,這詞可是我……」啊!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看著孟朔堂得意的表情,孟青姐的理智猛然蘇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她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當作從沒說過這番話。
唉,精明一世,居然糊涂一時!
這一露餡,根本就是大勢已去!這這這……不行!不行!她決定學當水仙,徹底裝蒜,抵死不認。「呵,我替你說,這首童謠就是當年假扮丫環蓮兒的你所做的!哈哈哈,淨荷,精明如你,再怎麼小心,也會有不經意露出馬腳的一天!今日來映綠湖賞荷真是不需此行啊!事實擺在眼前,你分明就是淨荷,你還不承認嗎?」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蘇淨荷!你想老婆是你家的事,別扯到我這邊來!」孟青姐氣急敗壞,否認到底,但心急之下,是越描越黑。
「嗯,‘蘇’淨荷是吧?」孟朔堂眉色飛揚,雖然沒大笑出聲,但已經忍笑忍得快得內傷了!哈哈哈,他的淨荷啊!
「對,我不是蘇淨荷!」孟青姐再次強調抗議。
「我有跟你說過淨荷姓蘇嗎?我記得從頭到尾在你面前,我都只喚她淨荷。」
啊,天哪!平地響起一聲雷,狠狠擊中孟青姐,讓她整個人頓時僵直在當場,「蘇」淨荷!該死!她怎麼沒留意孟朔堂從頭到尾就沒提過她的姓!
完了,真的完了!名動太湖湖岸的蓮苑孟青姐怎麼會做出這種蠢事?
「淨荷,面對現實,承認你的身份吧。我找你好久,也愛你好久了。」孟朔堂雙手放開槳,讓小舟停泊于湖心,身子提氣,緩緩移向孟青姐。
「你……你別過來!我不是蘇淨荷,你別過來!」孟青姐慌了,素來事事皆在她掌握中的,怎知昔日最珍惜的回憶竟然壞了事,這份泄了底,她還討個什麼公道啊!
「不可能!老天爺疼惜,好不容易讓我們夫妻重逢,說什麼我也不會再錯過你!只要能讓你重回我身邊,就算要付出任何代價,我都心甘情願。」
「你……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讓我們兩個下湖泡水!我是說真的,我……我說到做到!」孟青姐陣腳大亂,那番警告听來一點威脅意味也無。
「呵,夏天到了,下湖泡泡水也不錯,更何況有你一起,咱們夫妻倆來個鴛鴦浴,熟悉熟悉彼此,增進感情更好。」他繼續向目標靠近。
一個心慌,一個得意,兩個人現在是雞同鴨講。
「淨荷,我終于找到你了。」他看著她,溫柔笑言。
孟青姐眼見躲不了,逃不掉,心遂一橫,主動向前撲,孟朔堂喜見心上人投懷送抱,趕忙伸展雙臂,欲迎清荷,誰知孟青姐趁他一個不防,用力一撞,小舟登時重心不穩,「撲通」一聲,船……翻了,人……也落水了!
「孟朔堂,你這個想老婆想瘋的登徒子,給我下水清醒清醒吧!我是孟青姐,蓮苑孟青姐!就算我說漏嘴,我也還是孟青姐,想逼我承認身份,你等下輩子吧!」
突然問莫名其妙就落了水,孟朔堂一時反應不過來,沉浮間吃了幾口水,冰冷的湖水激了神智,人才給回過神。此時,孟青姐早快手快腳游離好一段距離了。
「淨荷,等等,別走!」孟朔堂的泳技不差,手長腳長,沒幾下就趕上孟青姐,大掌一伸,便將她攔腰擋住。
「放開我!放開我!」背靠著他寬闊的胸膛,微熱的膚觸引來一陣輕顫,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孟青姐掙扎得更厲害了。
湖面水波蕩漾得厲害,兩個人上身在掙扎推擠,腳下拼命滑動踩水,遠看活像是兩只打情罵俏的落水鴨子,煞是滑稽有趣。
「我不放!好不容易找到你,就算用綁的,我也要把你綁回孟府,好好守著,用余生求得你的諒解。」不管她再怎麼說、再怎麼生氣,他都不放開她。
「你休想!」孟青姐嬌斥一聲,突然靈機一動,為求月兌身,她管不了這麼多了!一只手臂伸下水面,朝身後模索,未久,孟朔堂臉上即出現古怪表情,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時,孟青姐已找到目標,小手擰握成拳,狠狠朝孟朔堂身下的突起物敲去。
「啊……」一陣淒厲的慘叫聲響起,持續而響亮,劃破湖心的寧靜。
子孫袋吃痛,是男人最大的致命傷,攔住孟青姐腰間的手陡然松開,她趁機月兌身,死命朝湖岸游去;孟朔堂疼得臉色發白,咬緊牙根忍耐,但股間的疼痛依舊持續著,雙腳漸漸無力……
「啊,淨……」好痛!腳真的好痛,孟朔堂忍著疼,濕掉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汗水、湖水,還是淚水了︰「青……青姐,救我,我的腳……抽……抽筋了!」
成功月兌身的孟青姐聞言,稍稍停住,隔空對他笑喊︰「哼,不必使這種小人招數,我不會上當的!你自己慢慢游回來吧!」
說完,孟青姐回身,欲繼續朝湖岸游去,就在這時,身後不遠處傳來陣陣咕嚕咕嚕像是吃水的聲響,孟青姐納悶地轉頭一見,臉色瞬間刷白,這……湖心哪還有孟朔堂的影子?只剩下圈圈漣漪,這……他喊抽筋是真的啊!
「朔哥!朔哥……你別嚇我!我馬上來救你!你別嚇我啊!朔哥……」孟青姐嚇得魂差點離體,趕忙七手八腳往回游,要救孟朔堂。
「救命啊!快來人啊!」孟青姐邊游邊扯開嗓門呼救,激蕩起伏的湖水打濕了她的臉,唇邊嘗到了濕咸的味道,沉浮之間,她已分不清是湖水,還是淚水。
奮力朝湖心游去,專注心焦的孟青姐只有一個念頭︰朔哥,朔哥,撐著點,淨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