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續杯 第六章
倚身在暮色里,我朝你海洋般的雙眼
投擲我哀傷的網。
我的孤獨,在極度的光亮中綿延不絕,化為火焰,
雙臂漫天飛舞仿佛將遭海難淹沒。
——<聶魯達•倚身在暮色里>
DcarD︰
當記憶的箱筐啟封之後,便無法再度鎖上。流出的記憶片段像是奔流不休的泉水,朝不可預知的方向而行。
雖是陳舊往事,然而我一睜眼,本該泛黃的情景又栩栩加生,記憶里的人物站在彼時的位子笑臉吟吟,就好像一伸手便能踫觸。就像上回漫步校區一樣。
踏入禮堂里,陰暗的舞合上亮起盞盞鵝黃色大燈,光流隔開明亮的舞台及幽靜的觀眾席次;流暢的鋼琴旋律遏蕩耳際,你站立台上以清亮嗓音高歌,台下的觀眾屏氣尊注聆听,後報以熱烈掌聲,我還听見贊揚不絕的交談聲于人群間細細流竄。這是一場社團發表會。我坐在靠走廊彼時的椅上,凝視空無一人的舞台,憶起當時的悸動,而你的笑顏忽地出硯,帶著金色微芒,復又消逝。你可否記得彼時送于你的花束?
轉入中庭回廊,草坪上藍紫色通泉草拇指大小的花燦燥鋪成整塊眩目景致,瑩白和桃紅雨色茶花落于其間。中庭里水泥砌成方形長椅,錯落有致散布成群,這里是你常和趙文討論課業的所在。一回身,似又看見你和趙文聯手對著讀歷史的仕杰談玄論理,弄得他滿頭露水,央求你們別再在他腦子里灌入佛道形而上玄之又玄的妙理,他需要時間來整理你和泓丈的長篇大論。撇開這些,你們三人可能又會開心心地唱起詞來,《將進酒》、《關山月》之類,李白的灑月兌豪放便從你們的歌聲中傳來,也許這個時候國劇社的學弟行來,你們還故意接著嗓子學著唱段《蘇三起解》,于是學弟便依著老生的步子走來,擺出《烏盆記》里張老頭子口吻糾正你們的唱腔。
我朝你們揮揮手,然後才愕然驚覺,那是舊時的景依。你們的影子又消逝在黃昏的微光里。怔怔注視自己伸出的手,也只能無奈地笑笑,誰教我將這些記憶深深刻畫在心底。翊立此地的我,多像個痴傻的漁人呵,向著舊時的記憶不斷拋擲出回想的網管,撈起心海里飄浮的吉光片羽,然後又眼睜睜地看著它們流失在時光中。
我總是忍不住便思想起,想起那些歲月里的點點滴滴。想來這也變成一種病癥了。
——相通原本便是件值得驚呼贊嘆的奇跡,更何況我們遺留下了記憶。
***
曾穎希含著淺淺的笑意捧著冰涼的綠茶啜吸著,琥珀色液體不知為何帶來一種恬淡的幸福。透明玻璃杯壁凝著剔透水霧,飄著微微茉莉花香,茶幾上還擺著方出爐的女乃油餅干,濃郁香氣直透人心。挑逗著喉頭不住地上上下下,吞咽止不住的唾液。蘇震岳遞給她一張面紙,曾穎希楞楞地收下,不明白他用意為何。
「擦擦口水吧,快流成一條淡水河了!」他惡作劇地說著,同時拉過一個靠墊便坐下。
曾穎希瞟了他一眼。「你說話真難听。」
「Kidding!」蘇震岳抬起雙手。「不好意思,沒什麼可以招待你。」
曾穎希連忙放下杯子,端正坐好,朝面前這位大總裁行個禮,居然讓一個在商場叱喀風雲的大人物這麼說,她會不會折壽啊!「是我在假日來訪才失禮。總裁別生氣,其實大可給我一杯涼水就好。」
「別這麼說,是如冰又給你們帶來困擾,為了稿子你也只好在我家舍命陪君子了。」蘇震岳也煞有介事地回禮。「你就別客氣,把這兒當自己家就好。」
曾穎希笑了笑,又捧起綠茶喝著。這時,蘇震岳拾起桌畔的遙控器開啟電源,隨即林憶蓮的嗓音便回蕩在室內空間中,輕輕柔柔地仿佛跳著舞。纏綿至極的旋律像是一種逃不出的誓言,網子似地罩住她的思緒,而體內卻像是有道寒流自心髒竄出,「刷」地一聲,將軀體一分為二。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這里就是生命的奇跡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病我總記得在那里
副歌詞里的這兩句如閃電般擊中她的胸口,教她忍不住屏住氣息好平定胸口突生的劇痛。不知為何,這兩段詞句如同深水炸彈于心湖內爆開,掀起的情感波浪,如不帶任何情感的海嘯,徹底毀壞了體內某道界限,而當毀天滅地的同時,一陣無止境的哀愁裹住了她的心。
隱隱約約,有個面容于眼前飄忽不定,一個本以為遺忘卻忘得不夠干淨的臉孔及名字……
為什麼?為什麼?仿佛眼楮里有種情緒想跟著淚水宣泄而出,不過她強自鎮定,試圖以深呼吸來穩定自己。
「歌名是什麼?」曾穎希極力維持語調的平穩,然而還是隱隱帶著微微顫抖。
「至少還有你。」蘇震岳撿起CD盒找了找。「是電影的中文主題曲。」
「真感人的歌詞,害我都有點想哭呢。」曾穎希垂下視線,不敢直視蘇震岳,害怕被他瞧出她的異樣。她輕啜琥珀色的液體O
「會嗎?」蘇震岳微顰眉,看了看外包裝盒。「我倒不這麼想。我覺得這是首滿悲哀的情歌,特別是對于得不到愛情的人來說。」
「為什麼這麼想?」曾穎希疑惑地問著,蘇震岳的論點是有些奇怪。
「就因為什麼都得不到,才會有那種豁出去的想法。」蘇震岳放下手里的盒子,正經八百地瞅著她。「她好愛好愛,可是卻只是自己單方面的思念,而這種深刻的感情強到她無法控制,濃烈到教她快發狂的地步,也許這分情感不被看好,甚至被否定。」
「可是她真的很愛他……但又得不到他……」曾穎希痴望著他。
「對方的價值遠超過其他所有的一切,她是如此地渴望他,這無法宣泄找不到出口的感情教她忍不住放聲狂喊,如果什麼都可以放棄,但是我至少還有你,能夠偷偷地毫無保留地愛著你,你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上天一個完美的奇跡,為了愛你,什麼都能舍棄,唯獨只有這分感情不願放手。」
「絕望的愛情是一種殘忍的折磨。」曾穎希低聲說道。
「絕望的愛情教人傷神,可是放不下的記憶才是一把不斷凌遲自己的匕首,它一寸寸地割著血肉,教心髒鮮血淋灕。」蘇震岳再度拾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停止音樂的播放。
「放不下的記憶才是凌遲的匕首……」曾穎希默默咀嚼這句子。
「剛剛的台詞不錯吧,我打算提供給如冰寫在她的小說里。」背對著她于CD架前東翻西找的蘇震岳拋來這話,聲音中帶著笑意。「別听這麼難過的歌,我讓你听听板本龍一的專輯,我近來新買的,硬要店員幫我從日本訂來的貨,日本原版專輯,收錄電影《鐵道員》的主題曲。」
找出CD後他便逕自播放,濃黑色的碟片,如月光般寂靜的鋼琴旋律便取代先前的音符在客廳里流淌,和之前情歌不同,鋼琴聲像股冷冽的清泉驅走流行歌曲濃得化不開的情感,淨淨淙淙的聲響,輕盈的像是在月光下漾著乳白色微光的珍珠。一
不過曾穎希完全沒听見,她的思緒停滯在方才的話語里。
放不下的記憶才是一把凌遲自己的心的匕首……
蘇震岳疑惑地瞅著若有所思的曾穎希,他的直覺告訴他自己,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在心里壓抑著某種思緒而且不肯說出口。其實自認識以來,他便常發現曾穎希在發呆時眼瞳中常出現一抹淺淺的憂傷,而這抹哀愁亦成為她面容上固定的基調。不知道曾穎希自己是否意識到,她總在不經意時自唇畔逸出一聲輕嘆,而且這縷輕愁原不該出現在生活可稱得上快樂的她身上。
蘇震岳垂下視線,咬口手里的餅干,他其實不喜歡窺伺別人的心事,雖然他想幫她,不過也得當事人自己提起他才有置掾的余地,不然他也不便插手。
「想什麼?」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曾穎希被他猛然一問,呆愣了一下,才給他一個含著歉意的笑。「沒事,真的沒事。只是有點累了……」
自玻璃維幕往外看,可以看見十七樓下車水馬龍的景況。聳立的建築物下的人或物皆縮小成指尖的玩物似的,瞧它們熙來攘往,不知為何忙碌。仁立其上,隔著玻璃窗,似乎也將自己和人間隔離,成為寂寞的旁觀者。
莊筱亞雙手抵著冰涼的玻璃默默凝望著外頭景色,靜靜悲悼自己的愁緒。
董尚德拿著一大份檔案走來,見她獨自立在窗畔,臉上帶著愁容,唇畔滑出一抹蕪爾,跟著腳尖悄悄走去,趁著她沒注意他的舉止,拿著那些檔案往她後腦勺打去!
莊筱亞大驚,忙撫住自己的腦袋,望向來人,發現是董尚德後不悅地瞅著他。
「你怎麼了?」董尚德收起促狹神色。
莊筱亞吸吸鼻子,抿抿唇片,設法穩住自己的心情,逞強地說著︰「沒事。」
「真的沒事?」董尚德緩下腳步,背倚著玻璃窗瞅著她,這妮子藏了些話沒說出口。如果他連這種幼稚的演技都看不出來的話,他不就白混這麼多年。
「上頭的要把我調到鄭老頭那兒去。」莊筱亞以指尖揩去眼角的淚滴。「我沒法子拒絕。」
「沒什麼不好啊。」董尚德不怎麼在意。
「可是我就不能常常看見你了。」莊筱亞眼眶含淚,怔怔地望著他,像是要將他的容顏記在心底似的。
董尚德心中一箭,一陣強烈的情緒像海嘯似地竄過他的身體,從耳根後刮起一陣熱流,他略顯不知所措地望著莊筱亞。
「嚇了一跳是嗎?」莊筱亞從淚光中綻出笑顏。‘’這麼明顯,難道你從來沒看出來?」
「看……看出什麼?」
董尚德開始結巴,雙手不知擺哪兒好。突然間他感覺空氣有些沉悶,喘不過氣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他乍听她的話語而慌了手腳?而這股在心里揚起驚滔駭浪的又是什麼感覺?
他偷偷以眼角余光瞅著莊筱亞,為什麼他的心一直不听使喚地跳著?就像當初第一眼見到曾穎希時的感覺。
「上頭和鄭老頭不合,想以我為棋子,看看能不能把他逼走,如果他因為我是新手常出錯而開除我的話,他就得因為悖離公司的命令自請辭職。」莊筱亞低下眸光。
突然間她像受驚的兔兒似地倚入他懷里,玲瓏嬌軀貼著他的線條,董尚德無法言語,雙手大張不敢踫她分毫。她身上的香氣在他鼻端變得格外清晰。
「這……看開點,你不會有事的。」董尚德吶吶地說道,他也只想到這句話而已。
「你真這麼認為?」莊筱亞揚起眸光凝睇著他,水波似的流光似乎將流進董尚德的瞳仁里。
「嗯……唉……」董尚德不敢迎視她的目光,腳步悄悄地挪了一步。「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話音仍未落,董尚德已跑得不見人影。莊筱亞轉個身子盯著玻璃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及董尚德愈來愈匆促的背影,淚痕未干的唇畔凝著一朵淺淺的狡黠。
雜志編輯辦公室里頭沙沙沙全是翻動紙卷和列印聲,而電話聲更不時響著,一聲高過一聲,催得讓人有些心慌。而印刷廠的人員更不時和他們爭論關于印制方面的細節。每回到截稿的最後關頭就是他們最混亂的時刻。
曾穎希單手支顎莫可奈何地翻動手中的文稿,她負責的部分大致完成了,就差林如冰的那一份。趕出情人節的特集,白人節的專集,林如冰連出兩回岔子,沒料到連這個月,她還是拖稿了。她淡淡地嘆口氣,看來這個月又得和印刷廠的小弟打商量,請他再給個人情,再通融一回。
她合上那些校對無誤後的稿件,疲倦地揉揉太陽穴。在此同時,四周突然間異常的安靜教她感到奇怪。是怎麼回事?不然怎麼一點聲音都沒了!她抬起頭來,發現董尚德悶聲不吭地站在她桌前。而他面容中那抹不安與謹慎也教她大惑不解。
「尚德,你怎麼來了?」曾穎希摘下眼鏡。四周工作伙伴的眼神中亦透著奇異的光采,似乎在期待著什麼,眸光中透著難掩興奮。曾穎希抬頭望著董尚德,他沉默得詭異,和平時的他大不相同。究竟是為了什麼?有什麼事不對勁嗎?
突然間一大束的玫瑰花迷眩了她的視野!滿眼的香檳色玫瑰粉撲撲地從董尚德背後出現,不得不教曾穎希大為詫異,這是怎麼回事?
「穎希,我……」董尚德吞吞吐吐,說不成完整的句子。
後頭那些探照燈似的目光簡直要把她整個人射穿似的,就連那個印刷廠小弟也加進來湊熱鬧。曾穎希抬手制止董尚德繼續發言。屬于女性的靈敏直覺告訴自己,他想說的事最好別在眾人前開口。
「尚德,我們到外頭談吧。」曾穎希匆匆收拾桌上的物品,拉著楞楞的董尚德逃離這辦公室。
站在午後陽光熾盛的走廊上,曾穎希和董尚德沐浴金色流光之中。
董尚德手中仍捧著那束玫瑰,他的瞳光緊緊鎖住她姣美的臉龐。她是曾穎希,他所愛的女性。董尚德心中默念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帶著一種催眠似的強迫意味。
曾穎希定定凝視著他。她可以察覺到似乎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即將出現。這認知教曾穎希有些驚惶,教她打從內心深處生起一股涼意,因為她不喜歡「改變」這件事的本身,因這意味很多的事不能再像現在一樣,而且改變永遠是不可逆的結果;那麼以往她所苦心否認的征象,不想去踫觸的部分,都將漠視地的心情,—一浮現。
這不是她樂于見到的結果。
若將命運比做相餃接成串成一巨大系統的齒輪組,當一枚開始轉動之後,這群組中的每一枚齒輪亦將啟動,一個帶動一個,環環相扣,從此刻開啟的未來便一步步滾來,朝你逼進,不管你是否願意迎接它的降臨。時間之流便是以這副模樣專制地運轉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掌管命運的三姐妹女神如此制定她們的游戲規則,就連全能全知的神諦亦無法掙月兌這法條,而她們三人則隱居黑暗深淵里,傳送三人共有的唯一的眼楮,面無表情地照看所有的一切。
若要阻止這巨大的齒輪,除非擔任推動巨輪的人搶在推動它之前,放棄轉動它的念頭。否則一旦啟動後,便無法回頭,自齒輪底下延伸而出的宿命如那流水,逝去的便流走了,沒有回頭的機會。
曾穎希打從心里希望董尚德放棄他接下來想揭露的意圖,緊握的拳頭里,她的指甲陷人掌心帶來微微痛楚。
「不……不要……千萬別說……」她喃喃自語。
董尚德一個箭步上前將曾穎希摟入懷里,而心思緊張的他無暇顧及倚在胸壑里的嬌軀稍嫌不自然的僵硬。他所有的思緒全專注于他接下來想開口的事。
「嫁給我,穎希,我們結婚吧。」先前構思的漂亮句子全派不上用場,董尚德他只記得最重要的這句話。
「我……」曾穎希語帶遲疑,她最不希望的事終于發生了。從此刻起,所有的事便朝著無法挽回的方向大步走去。而她只能眼睜睜于它後方看著,無能為力。
「你放心,結婚後你還是可以繼續工作。不會因為婚姻犧牲你的事業。」董尚德保證著,他認為曾穎希擔心的是這點。
「為什麼突然向我求婚?」曾穎希冷靜地推開董尚德,同時提出她的疑問。「我們原本不是說好兩個沒有負擔地在一起就好了?怎麼你突然改變主意?」她相信事必有因,她只是想了解而已,她不希望自己在匆忙間作出後悔一生的決定。
「我……」董尚德掏出口袋里的小禮盒,秀出埋頭的戒指。「我只是覺得我們也該定下來了。」然而這話說得教他有些心虛。至于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我們結婚吧。」他取出戒指想戴入曾穎希的指間。然而,曾穎希卻收回自己的手。
「不。」曾穎希眸光中帶著些微憂傷看著一臉受傷神色的董尚德,她還是淡淡地搖搖頭,她無法答應。
「為什麼?」董尚德不解地問著。
曾穎希挪了挪腳步,整個人隱入走廊的陰影中,而她哀傷的眸子仍注視站立于霞光下,面容中帶著疑惑的董尚德。藍灰色的影子蓋住她的臉龐,使得她的神色變得不真切。其實有那麼一瞬間,曾穎希便要答應,只是內心升起一股猶疑使她依然選擇婉拒,因為她還沒做好準備。不是還沒做好結婚的準備,而是有另一股說不上來的原因教她明白,她要的不是這個。
「為什麼?」董尚德不死心地問著。
曾穎希唇畔滑出一抹虛弱的笑意。「你身上有霧的香味。」
就是這個味道驚醒她的理智,讓她嗅出隱藏在董尚德突如其來的求婚事件底下有著另一個原因。而這個原因也許連董尚德本身都不曾發覺。男人有時候遲鈍得過分。
「什麼?什麼霧的味道?」董尚德有些惱羞的微怒。他著實不喜歡曾穎希有時愛玩啞謎游戲的個性。他猜不出曾穎希的真意是什麼!他真的不擅于猜謎。
「對不起。」曾穎希嘆氣似地說著,隨後身影隱入陰影中,走向後方。留下董尚德獨自站立長廊中。飄過天際的雲層此刻遮住日光,整座長廊頓時——暗了。
Theshop的燈光半暗,店里的客人也了然地朝梁書平捎去一記微笑後離去。梁書平定下的營業時間是至午夜一點結束,而他多半在十二時半時將店里的燈光調暗,留下吧台的兩盞鵝黃色的裝飾燈,無聲地通告離去時間將臨。常來的客人也不多問,有時這種無言的默契勝過千言萬語。
梁書平等著靠窗那兒的最後一位客人喝完他桌前的花果茶。他知道他是一位報社記者,剛趕完截稿時該交出去的新聞文稿,習慣性地來這兒坐坐,點壺茶,休息一下,等養精蓄銳,回復體力後,再回報社去趕另一次工作的高峰期。瞧他外衣有些凌亂,眼下透著疲憊,梁書平總在這時體貼地為他播放平和的樂曲,讓他能夠不設防地享受這一段悠閑。
人總是需要一個將情緒歸零的時間,將心頭那些紛紛擾擾的情緒全部歸于零點,讓思緒沉澱,重新回到最清明的時分,然後再度提起腳步走往新的起點。
總在差三十秒一點鐘時,那記者起身,將該付的金額置于杯盤之下,然後瀟灑離去。梁書平莞爾,前去收回殘杯,同時走出門外要將外頭的電動門拉下,鎖上門,然後一天就宣告結束。
不過突然間,在他背後傳來一聲怪異的呼喊聲。聲音中帶著不滿疑惑及傷痛,不像是正常人會發出的叫喊,應該說,接近受傷的野獸才會有的叫聲。
梁書平連忙回身看個究竟。不看還好,一看,赫然是董尚德!他跌跌撞撞地走來,還不時演出瀕臨四腳朝天的驚險畫面。梁書平急忙上前扶他,而在聞見他身上像是跌入酒精池里的氣味時不自覺皺眉頭。這董尚德不曉得拿多少加侖的酒精往身上倒,光是嗅到那股味道,酒量淺薄的人想必臉就紅了。
他用力地撐住董尚德沉重的身軀,而後者不時朝空中揮舞的手臂更是險險地要從梁書平鼻梁上擦過,這漫無章法的動作教扶他的人更是難為。再加上一個人失去理性知覺後,身體會異發沉重的奇怪現象,梁書平想好好地將董尚德扶入店里,還真不是件簡單的差使。
邊扶著他,梁書平邊打量董尚德。從未曾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模樣,像來都像個都市雅痞的他,總是光鮮亮麗,也許不打領帶,但身上的衣料可都是一等一,某大設計師品牌的,站在街頭總有個模特兒的架勢。記得曾穎希提過,他還有回差點被廠商相中演廣告主角哩!
可是在這個當下的董尚德卻完全不是那回事,該好好留在頸子上的瑪麗蓮夢露領帶這會兒像不值錢的布條掛在領子下,夢露的臉蛋兒還被外力擠壓的不成臉形,衣擺半拉在外,七摺八皺,還不曉得沾上什麼顏料還是油彩,一塊酒紅色的半圓形色塊粘在口袋上。
梁書平用指尖沾了些湊到鼻前聞,原來是大紅色的著茄醬!他有些看不下去地嘆了口氣。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董尚德呈大字狀地攤在椅上,不過董尚德也只維持了這姿勢幾秒鐘,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轟」地一聲趴在桌上!
這意外的巨響教本來趴在牆角安睡的貓兒咪咪「呀」地一聲跳起來,毛發直豎,小小身軀繃成弓狀,目露凶光,一臉不善地瞪著那始作俑者,似乎下一刻就要沖上前去咬人!
「乖,沒事。」梁書平連忙蹲安撫貓兒的情緒。「他醉了,別欺負他呵。」
天大地大,會給食物的主人最大。主人都開金口了,貓兒也只好悻悻然地坐下,舌忝舌忝腳爪,長長尾巴在地板上滑來滑去。
梁書平為董尚德盛來一壺溫茶,濃濃茶香教董尚德不覺張開眼瞳,渙散的眼眸待看清來人面容後,才恢復幾絲清醒,他沖著梁書平綻開一個帶歉意的笑。
「是……你啊……」董尚德搖搖手,不過抬不高的手一下便落在自己的膝頭上。「不好意思……打擾了……」
「先喝杯茶吧。」梁書平含笑遞去熱茶。董尚德听話地接過,一口飲盡。
「怎麼了?醉成這副德性,都不像平常的你。」梁書平拉過一個椅子坐在他面前。「有什麼不愉快的事,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幫得上忙。」
董尚德無奈地搖搖頭,像消了風的氣球攤在椅背上,整個身形像縮小了一號似的。
「就算我幫不上忙,不過最起碼可以當你情緒的垃圾桶。」梁書平真摯地拍拍他的肩。
董尚德聞言,像是被蜂蜇似地身體震了震,隨後便將整張臉埋入雙手里。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悶悶地自指掌間滑出。「我下午時向穎希求婚,可是她……她拒絕了我。」
梁書平一楞,這是怎麼回事?「求婚是件好事,曾穎希為什麼不答應你?」梁書平還是捺著性子問著。
「我也不知道……我們倆應該是很相配的一對,而且感情十分穩定……年紀也到了該定下來的歲數。」董尚德語音中帶著濃濃哀傷。「我相信我能夠給她一個安定的未來,我也有信心和她一起經營我們兩個的婚姻……同時我們都是成熟的人,有磨擦時也一定能理性溝通……」
「你和她一定是對甜蜜的夫妻,我一直這麼相信的。」
董尚德猛然抬起頭來,眸光的的盯著梁書平。「而且我也不是那種會打老婆的人!絕對不會!」
「我相信。」梁書平肯定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猜,穎希也許是因為太突然,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拒絕你,你別誤會她。」
「是這樣嗎?」董尚德抬頭望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眼神中流露天真的希冀。
「一定是的。」梁書手握住他的手,繼續鼓勵他。「再說國父革命都革了十一次,難不成你一次失敗就怕了?」
「別開玩笑了!」董尚德不服輸地瞪他一眼。
「你愛穎希吧?」梁書平眸光炯炯望人董尚德雙眸中,要求他給一個肯定的答案。
這個問題直接擊中董尚德此刻所僅有的全部的理智。話到了口中卻說不出來。莊筱亞上午時含著淚光的眼瞳意外地浮現在他腦海里,教他莫名心悸,這奇異的情緒教他一時無法回答梁書平拋來的問題。
梁書平仍舊定定凝視他的眼,等著他給一個答案,否則他無法安心。董尚德用力抹去腦中的臉孔,深吸口氣後,肯定地回視梁書平的目光。
「我認為,我相信,我確實是愛著穎希。」
梁書平相信董尚德的誓言,從他的眼神中看見的是真誠沒有虛偽的成分。
「我祝福你們。」梁書平誠心地笑著。「對了,你今晚干脆住我這好了,我實在放不下心讓一個醉鬼自己回家。反正我還有個客房,你就在那兒將就一夜。」
董尚德思考了一下,從這兒到自己家有好長一段,就住這里也無妨,于是便答應了。兩個男人相視而笑,像是感情融洽的同胞兄弟似的。
安置好董尚德後,梁書平總算回自己房里休息。點亮書桌前的桌燈,梁書平坐下,翻開尚未讀完的書頁,不過他無法定下心好好看書,心里頭有股異樣的騷動,他索性拉開窗簾覷外頭的街景,微微調低桌燈的光度,外頭的情形才蒙蒙地映人眼中。
除了街燈外,沒有半點人影,也許只有一盞夜歸的車燈亮過那麼一瞬間而已。
他盯著反射在玻璃上的自己的側影,模糊的影象如同心里曖昧難辨的情緒。在董尚德開口承認深愛曾穎希的同時,在他心里頭教他為之一怔的情緒是什麼?自意識深處猛然乍現的一絲教他嚇了一跳的情緒是什麼?它出現的如此突然而且陌生。
「也許,應該是釋然吧,我可以安心了。」他喃喃自語。
趴在他腳畔的咪咪突然跳上桌面,眨著眼楮無辜地望著他,嗤叫了幾聲。
「怎麼,你不同意啊。」梁書平啞然失笑,以指尖彈了它額頭一下。
咪咪更大聲地叫了一聲,像是回答他的問題。
***
十點,董尚德走人辦公室時發現其他人張著驚訝的眼神瞪著他,他別扭地看看自己身上,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啊,他們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亂恐怖的。
他沒好氣地瞪回去。「你們是什麼意思?見鬼啦。」
「的確是。」和他同一小組的成員不約而同地搖頭,還有人夸張地以雙手將下巴用力合上。
「Daniel你向來都像個公務員似地準時上下班,今天怎麼轉性了?」湯稚君倒吸口冷氣,夸張地表示她的不敢置信,口中還不住地發出嘖嘖聲。
「我偶爾也想晚點出現,不行啊。」董尚德睨她一眼。
「組長英明。小的不敢。」湯稚君假正經地站起身來,朝董尚德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惹來其他人的笑聲。
「工作工作!」董尚德也不理她,退自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經過莊筱亞辦公桌時停下腳步,望見空蕩蕩的桌面,他有些不解,環顧四周,也沒有看見她的影子。「筱亞呢?不來上班也罷,怎麼連東西也搬空了。」「組長……你昏頭啦!筱亞已經調到鄭老頭那兒去了。你不知道嗎?」
其他人又是副大驚失色模樣,目光一致射向董尚德,每雙眼楮都像兩萬瓦燭光的探照燈!
董尚德尷尬地扯動嘴角,他真是忘了!連忙落荒而逃地想躲進自己的辦公室里避難,不然可能彼他們圍剿得不成樣子,那些人最愛瞎起哄。
「Dalllel!」
遠遠地拋來一聲女子的喚聲,董尚德回身,原來出聲叫他的是已調離的莊筱亞。她手中提著燒餅豆漿直向他來,二話不說地就把東西放在董尚德身旁的辦公桌上。
「早……早啊。」董尚德有些不自在,像是被捉到把柄的小賊。「你還沒吃早點啊。」
「我昨晚打了一整夜的電話,只有你的答錄機和我對話,而撥你手機卻一直是關機狀態。你不曉得鬼混去哪兒了。我猜你大概連今天的早餐也不會好好吃,所以就幫你帶來了。還不謝我啊?」莊筱亞叉著雙手睨著董尚德。
「謝了……我的確還沒打發我的早點。」董尚德手指爬梳過自己的發,早上起晚了,連梁書平為他準備的早點也沒動過便十萬火急地直接沖來公司。
「筱亞,我沒有喔!」旁邊一個穿著隻果綠上衣的男子怪叫著。
湯稚君聞言不動聲色地送他一記肘子,以一個恰恰大伙可以听得清楚的聲量開口︰「你以為你是誰啊!」
其他的人互相交換眼色後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這身衣服不是你的吧?」莊筱亞不理他們,逕自拉著董尚德的衣袖。他身上穿的是件寬松棉質白襯衫,配著米色的長褲,不像他以前常穿的合身剪裁。
「呢……事實上我昨晚住梁書平那兒,衣服是他借我的。」董尚德笑笑。「你怎麼知道衣服不是我的?」
「不是你喜歡的風格。」莊筱亞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那我喜歡什麼風格啊?」那個隻果綠的家伙不死心地追問。
「你,沒有格啦!」三個站在旁邊的娘子軍朝他頭頂心拍去,又惹來其他低低的笑聲。
莊筱亞朝他們膘去一眼,這些人是不是恨不得天下大亂啊。不過那些同事還是滿臉皮皮笑意,吃定她不敢有所動作,幾個膽子大點的還故意拋來暖昧的眼色。
「去去去!還不去做事,桿在這里當壁畫啊!」董尚德朝他們擺擺手,活像趕蒼蠅似的。
組長端起架子來了,其他人便也一哄而散,等會還有一個大型的比搞活動,嗑牙時間可以結束了。走向第二會議室的路上,那個隻果綠襯衫的男子以手肘撞了下湯稚君的手臂,嘴唇朝莊筱亞那兒努努,湯稚君會意地笑笑,低低地和他交談幾句。
「筱亞做得真明顯啊。」
「不過,就不知道組長是真不懂還是裝傻。」湯稚君若有所思地瞟向董尚德凝瞄窗外的臉龐。「組長今天也怪怪的,似乎有什麼心事。」合上會議室的門前,他們兩人又向董尚德投去一記猜測的目光。
中午時分,湯稚君拿著一個便當盒一路甩啊甩地直上樓頂空中花園,剛踩出安全門便瞧見莊筱亞一個人倚在圍欄畔注視著遠方,正午陽光在她腳邊拉出一個短短的黑影。
「喂,你不怕曬黑啊?」湯稚君揚聲問道。
「是你,我正想找你。」莊筱亞聞聲回眸,突如其來的風揚起她的發絲于腮邊舞動,她筆直走向湯稚君所在的那塊有陰影的角落。
「什麼事?」湯稚君照了她一眼,隨後便拿起便當盒里的三角飯團大口吃將起來。
「Daniel怎麼了?今天早上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樣?」莊筱亞單刀直人地問。董尚德今日一反常態,在例行會議里講錯話,遞錯資料,甚至連進行的主題也弄混了。弄得老板臉色怪難看的。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告訴你原因。」湯稚君呷口果汁後,目光直視莊筱亞的眼瞳。「原本調往鄭老頭單位的人不是你,可是你為什麼要自願請調?本該轉走的人是老方。你不是對組長有意思,干嘛要調走?」
莊筱亞唇畔飄著一縷淡淡笑意。「我在下個賭注,我想賭賭看我在他的心里有多少地位。借這次調職的機會,測測我手里有多少籌碼可以使用。每天都出現的我,和離開後偶爾才能和你們瘋在一塊的我,有什麼不同的意義?我所能確定的只有……我對他似乎有那麼點影響力,可是這影響力有多大,我不清楚……」
「好大的賭注。」湯稚君吹了聲口哨。「你的賭注似乎產生該有的效果,他昨天向他女朋友求婚了,不過被拒絕得相當徹底。」
「我的賭注結果會是如何呢?」莊筱亞悠悠嘆氣。
「不過他或許是心里面動搖了,急了,所以才想結婚。但是女方似乎比較明理。」湯稚君慢條斯理地咬著飯團。「結果一整個早上組長像吃了炸彈,狀況百出。」
「可是,」莊筱亞有些遲疑。「我希望能有快樂一些的結局。」
「別傻了,那只有童話里才有,」湯稚君吞下最後一口飯團,拍淨雙手。「任何交替與轉換,上場下場總會帶來傷感,沒有絕對的快樂與幸福。你如果仁慈的話,現在別在他的傷口上面灑鹽巴。」
「可是……」莊筱亞沉吟。
「我們下班後要去唱歌,一起來吧。」湯稚君直接邀請她加人他們一群人為了安慰董尚德所舉行的活動。
***愛情本身純潔無暇,錯誤的產生導源于你誤解了愛情這回事。
步出電梯門後曾穎希朝同事揮手道別,快步走向公司大門外,但一跨出玻璃大門便瞧見董尚德等在那兒。他眸中的疑惑及哀傷教她心口揪了一下,但她卻無能為力。
幾日不見,他似乎瘦了些,不復往昔神采奕奕模樣。
董尚德丟下手里的煙頭,以腳踩熄它,自他腳邊七八個煙蒂看來,他似乎等了一些時候,而且已戒煙的他又反常地以尼古丁來緩和心緒,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有多混亂。
「十天了,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想冷靜一下,不想听你追著我問原因,而且我認為你和我同樣需要再好好考慮。」曾穎希輕輕開口。
「我只是想明白為什麼。」董尚德嗓音嘶啞。
「我也想明白為什麼。」曾穎希恍惚于自己的思緒當中。
「別躲開我的問題。」董尚德一把捉住她的手。「給我答案,別讓我糊里糊涂地就被判出局!」
曾穎希眸光靜靜凝視著董尚德,然後開口︰「你為什麼愛我?是真的愛我,還是自以為是的愛我?」
「這算什麼!?」董尚德忍不住大吼,而這股忿怒在瞥見曾穎希瑟縮了下後便告煙消雲散。
曾穎希唇畔流出無奈的笑意。「其實我同樣這麼問著我自己。」
「轟隆」一聲,半空突地劃過一道淺紫色的閃電,整個台北市掠過瞬間的黑影,復又亮起。
「我在你的皮夾里見過雅玲的相片,你前任女友,大學時的學妹。我記得她在你我相遇前一個月意外車禍身亡。」曾穎希平淡地述說著。
董尚德于她提起雅玲這名字時愣了一下,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呂雅玲的面容,一張削著短發的俏麗笑容。
「我覺得,我和她長得十分相似。」曾穎希虛弱地笑了笑。「我常想著,你是否真的愛我,還是找個影子而已,抑或許你心中有另外一個人而不自知。」
「你在胡扯些什麼!」董尚德忍不住低吼。
「也許我們同樣都在找著影子也說不定……」曾穎希悠悠長嘆。
***
台北盆地下起傾盆大雨。
「該死……」董尚德重重地捶了下吧台。「她到底在懷疑些什麼!」
「女人總是心細如發,也許她還不夠信任你。」梁書平淡淡地說道。
董尚德已經窩在他這兒大半天了,把今天下午所發生的事巨細靡遺地重播一回給他听。听的同時,梁書平的思緒亦運轉著。
下班前,曾穎希合上最後一份待處理的文件。看了一整天的稿子,她已累翻了,再教她看見任何一個中國字,她都想撞牆。背倚著椅子,她以雙手揉著眼窩,試圖消除眼楮的酸澀感。閉上眼後,其它感官反而變得更靈敏,空氣中似乎有些不尋常的騷動感。
再度睜開雙眼,一束需要雙人合抱的海芋映入她眼中,拿進來的工讀生樂呵呵地直沖著她笑著。曾穎希真是一頭露水,這花是給誰的啊?
「曾小姐,請簽收。」工讀生頒獎似地將花束送至曾穎希懷里。
一旁的同事像嗅到獵物似的土狼紛紛涌來,打量著那不尋常的花束。追問著送花的神秘人是何方人物。
曾穎希被他們逼得莫可奈何,沒法子,經過一整天的工作後,人都想找點樂子,而這樂子最好是帶著八卦色彩的那種最佳。她找出插在海芋花束里的小卡。
卡片上沒有署名,只有瀟灑的字跡寫著一行字——
要懂得珍惜愛才完美愛是付出而不是賭注珍惜是幸福
曾穎希的視線凝固在那行字跡上頭,臉上的笑意也跟著凍結。後頭的人還一直追問那是誰寫來的小卡。
「不,我不知道。也許是送錯人了。」她只是輕描淡寫地交代過去。
她真的不認得這字跡嗎?不,她認得,而且不可能將它從記憶中抹去,這筆跡連系著她過往的歲月,某些深刻的回憶透過這字跡又重新于她腦中浮現,像是一格格定格後的畫面。
一陣深沉的哀愁自體內泛起,教她不自覺從心底感到寒冷而且眩然欲泣……
她以指尖撫過那行字。想來那筆跡的主人是想教教她愛情的真諦,只是,他真的明白關于愛情的所有面相嗎?抑或是他認為愛情只有他明白的那面目。然而關于她所知道所體悟的愛情,他又明白多少?
毫無預警地,一行水光從她眼角失足,跌落。
模糊的光影中,有淡淡的煙霧在光暈中飄搖,遠離吧台的一張小桌,曾穎希單獨坐在那兒,身旁的椅上躺了束要人雙手合抱那麼大的海芋花束,海芋白玉似的花瓣在鵝黃色的光影中浮動淡淡光芒。
曾穎希瞟了那花束一眼,然後低頭默默無語地以小匙攪動杯中濃褐色的液體,偶有小匙踫撞白磁杯壁的清脆聲響,但旋即被淹沒在她的沉默當中……
送走最後那位客人,梁書平小心地關上門,拭淨雙手後,走到曾穎希面前坐下。曾穎希略一抬眼,瞟見他俊秀輪廓圈上淺淺的鵝黃光暈,然後又收回視線。
她以手指輕輕撩撥發絲,靜然面容上沒有多余的情緒,以手指拈起把手,吸飲了一口微苦帶酸的馥郁液體。她的眸光于梁書平的臉龐上流連片刻復又低垂如故,隱約有一絲復雜的。情緒掠過,但旋即消失于淡白的煙氣里。
「我收到你送來的花,謝謝。」曾穎希的話音中沒有任何情緒。「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為什麼寫句沒頭沒尾的字句給我?什麼時候心如止水的你也會關心關于愛情這方面的事?」「我只是關心而已。」梁書平拍起茶匙攪動磁杯。
梁書平眼中寫滿包容,他抬起眼眸凝視面前的女子,她的倔強他是明白的,也因此能包容她的意氣與任性,因這也是她真實又可愛的一面.未經假飾的真誠。
「我知道你和尚德吵架了。」他的嗓音中沒有指責只有滿滿的寬容,今天他的身分是調停者;想幫曾穎希和董尚德牽回那條瀕臨斷裂的紅線。「為什麼不好好談呢?也不過是些小事。」
「也許吧。」曾穎希還是低著頭,湯匙輕輕于咖啡中旋著。
「你和他戀愛得也夠久了,為什麼不快定下來?更何況你和他年紀也到了成家的時候了。」他輕輕說著。「我近來听見王力宏的一首歌,我唱給你听,也許你會有個結論。」
「其實,我常常想著,也許當初不重逢就好了……」曾穎希前前低語,不過話音被咖啡屋里的音樂聲淹沒,像微小的漣漪輕輕地消失于水紋,沒有痕跡。
沒有听見她的話語,梁書平輕輕唱起︰
Juliajulia不要月兌泥又帶水對與錯是與非去面對
Julialulia不要讓愛情枯萎笑與淚別後悔去體會
要懂得珍惜愛才完美愛是付出而不是賭注珍惜是幸福
「夠了!別唱。」曾穎希突兀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濺出的液體灑上麻質桌中綻出一朵褐色花形。「你根本就不了解!」
她瞳中滿是復雜的情緒,望了他一眼後便起身離去,留下梁書平愕然地呆坐原地。
不過梁書平只愣了一下,連忙追上,在曾穎希跨出門前拉住她的手,同時訝異地發現曾穎希眼眶中溢著淚光。眸光相對的那一瞬,曾穎希瞳中閃過一絲驚慌,像是被戳破了個不欲人知的秘密,不過那驚慌只閃過一秒後便告消失,她用力甩開梁書平的手,眼神又回復平時慣有的冷靜。
「穎希,你怎麼了?」梁書平眸光中透著純粹沒有其他意味的關懷。「你有什麼心事,願不願意說出口?」
梁書平領著曾穎希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後靜靜地注視曾穎希,等著她開口,然而曾穎希不肯正視他的目光,只是低頭看著面前的咖啡杯。
微顫的雙手透露曾穎希內心的掙扎,有一股積壓于內心許久的情緒如今爆發成難以克制的忿怨,胸中澎湃的思緒像是巨浪,掀起的思潮教她感到微微暈眩,她必須借由指甲陷人手心里帶來的微痛來維持理智情明。
貓兒咪咪突然于此刻躍上桌面,愛嬌地在曾穎希手畔摩挲著。
「嫁給尚德吧,他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梁書平首先打破這沉默,真誠地提出建言。曾穎希驚訝地揚起眸光望著梁書平,她極力忍下的情緒此刻全數爆發。「最好的選擇……你知道什麼才是我最想要的嗎!?」
梁書平被她語音中明顯的怒氣中給嚇了一跳,他不明白為什麼曾穎希听見這話為如此忿怒?
「我……哎呀!」曾穎希突然間吃痛地縮回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幾道淺淺的粉紅色爪痕,她眼中驚疑未定,楞楞地望著全身毛發矗立,發出攻擊性低吼的咪咪。
那只貓兒一反溫馴模樣,此刻正張牙舞爪地對著曾穎希低吼著,蜜金色的眼瞳警告性地盯著她的眼楮,傳達某種訊息。
在它的眸光中,曾穎希一凜,收住涌至唇畔的話語。貓兒見她噤口,才輕輕地叫了一聲,踩著滑步靠近她。
不能說是嗎……曾穎希哀傷地明白貓兒的意思,原本激動的情緒奇異地冷靜下來,成為一股冷冷的漠然,腦海中喧嚷不休的聲音瞬間止息……
深吸口氣後,她眼神復雜地望了梁書平一眼,然後拾起自己的背包,轉身快步離去,而梁書平只是一頭露水地盯著她的身影,也忘了出聲留住她。
她想說什麼?梁書平出神地回想著方才曾穎希帶著哀愁的神情,她想告訴他什麼事呢?不過他的思緒被貓兒的喚聲給打斷,梁書平偏過頭去看看它,想知道它這會兒又有什麼事。只見貓兒嘴里叨著一張淺色卡紙,獻寶似地盯著他直瞧。
梁書平莞爾,這家伙何時竟染上狗兒的習性,見東西就要咬,居然還拿來送主人阿!
從那卡紙上的筆跡梁書平認出那是他寫給曾穎希的小卡,他猜應是從曾穎希留在座位上的花束里掉落的。貓兒又叫了幾聲,似乎要他看著另一面,梁書平翻至另一面,有人潦草地寫了幾行字……
他腦中浮現之前曾穎希獨坐時似乎是拿著筆不知寫些什麼。那麼這幾行字是她的筆跡嗎?
梁書平知道那幾行字句,是詩人聶魯達的作品——
為了愛你,我的愛有兩個生命。
因此我在不愛你的時候愛你,
也在愛你的時候愛你。
——《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44》
***
甩甩頭,曾穎希拿著一袋的原稿跨入人群里。牛皮紙袋里裝的是剛從林如冰手中退出來的稿子,這是林大小姐拖了近兩個月的新書書稿,總算今天送到辦公室來了,現在只剩下校稿的工作,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改的部分。而另外一個作家則是和她約在Theshop見面談事情;然而說實話,經過上一回後,她不想再見到梁書平,可是工作又不能推卻,她長嘆,認命地招來計乘車。
曾穎希刻意在離店門前還有一段路的十字路口下車,保留些緩沖的時間做好心理準備,使她得以最自然的態度面對梁書平。但當她接近Theshop時,她發現莊筱亞正在圓篷下望著她,而且莊筱亞眼神中帶著微微怒意火光。
曾穎希略遲疑了一下後,直向著莊筱亞走去。
「你等我。」曾穎希不是提問,而是肯定。
「你為何拒絕Daniel?你不愛他嗎?」莊筱亞也不隱藏來意,直接丟出疑問。
「你喜歡他?」曾穎希一點也不訝異,她早該猜到的,如果不是喜歡一個人,怎會替他來追問,來抱不平,她只驚訝于莊筱亞的從不掩飾,坦然表露自己的情感,這……教她心生羨慕。
「回答我的問題。」
「愛情是很難解釋清楚的感覺,而我也沒有必要對你說明理由。」曾穎希只是淡淡回答,不多作解釋。
「你只是把他當作手中玩要的玩偶是嗎!」
「我沒有……」曾穎希停口,然後才又輕輕開口。「我只是需要時間,需要時間想想。」
「想什麼!想你心里頭真正愛的那個人嗎?」莊筱亞忿忿地打斷她的話。「請你認真點,別把他對你的真心當成玩物,棄如敝展!」
話音猶未落,莊筱亞便蹬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自她肩膀微微抽動看出,她必定在哭泣。
盯著她的背影,曾穎希嘆口氣,連她也看出來嗎?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小心,沒料到還是明顯到連個不相熟的人也知道她心里想些什麼。
她轉身推開玻璃門走人店里。約來她這兒的始作俑者以人畜無害的笑容和手勢提醒曾穎希他的所在位置,曾穎希深吸口氣後朝他走去。
「剛剛和你說話的是誰啊?」
她尚未坐定,那好奇心強的仁兄便忙不迭開口問道。不過曾穎希只是淡淡瞟他一眼。
「我想我們的重點在討論工作吧。」曾穎希以指尖敲敲桌面。
冷不防,曾穎希面前便被人放下一杯涼水,曾穎希抬眼望向來人。手中捧著茶盤的梁書平依然是一派溫和的笑顏。
「穎希,方才莊小姐和你聊什麼啊?」梁書平漾著一臉笑意。
原本曾穎希自豪的自制力和冷靜在此刻完全失去蹤影,乍見梁書平的面容,听聞他的嗓音,曾穎希微微怔仲,梁書平的笑顏同時引發她胸口一陣意外的痛楚,而莊筱亞的話在同一時刻掠過她耳際︰
想什麼!想你心里頭其正愛的那個人嗎?
兩道熱流于眼瞳里蠢蠢欲動……曾穎希緊緊抓住手中的提袋,另一手撫住自已的口,不敢看坐她面前必須和她討論工作的伙伴或是梁書平的臉龐。
「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我們下次再約!」不管他倆心理作何感想,曾穎希頭也不回地逃開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