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美人 第七章
姊妹倆慢吞吞地往寶瓏閣挪移。
方進門,一團鮮艷紫紅便咻地飛來,在空中劃了道完美的拋物線後,墜落在她們腳邊。
待月輕紗看清楚那是什麼,立刻圓眸怒瞠,有點兒生氣的嚷著︰
「五姊瘋了不成?這株牡丹好好地長在園子里,哪兒礙著她了?她丟東西便罷,干嘛連花也不放過?」
尤其這些牡丹,全都是她開春才剛移植入土的新品種,其價勝金,各個院落頂多只有一、兩株。
她費盡心思照料著的寶貝,五姊說拔就拔、說砸就砸,半點不客氣!
「我——呀——」原本還想繼續罵下去的人兒,一看到滿目瘡痍的內院,隨即凍結了小臉。
原本精致華麗的寶瓏閣,仿似經過了一場大戰,隨處可見碎成片片的瓶盆器皿、古董珍品。
這下子損失慘重了。
「你!月舞綾!」一瞧見小妹的身影,月思綺就像頭獅子沖了過去,不由分說朝她身上一陣猛打。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唔!」遮掩在衣服底下的傷口被捶得正著,她悶哼,感覺有些頭暈。
月輕紗十萬火急地上前隔開她們。
「五姊,有什麼事坐下來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你會弄疼小妹的。」
「疼?哈哈……哈哈哈……」
她淒楚笑著,衣袖一掀,露出傷痕累累的臂膀,神情錯亂地吼道︰「她疼,我就不疼?你們看看我!看看我!」
「五姊……」白皙肌膚上滿是殘忍的掐紅、瘀青,顯而易見是挨了打的痕跡。月舞綾難受地別過眼。
一別過眼,她就看見爹氣沖沖地向這邊走來。
「爹?」
因為這場騷動,奴僕把月峰也請到這里來了。
「不像話!太不像話了!」
握著女兒負傷的臂膀,他氣顫地質問女婿︰「天奇,你倒是給我一個好解釋,你為什麼要把思綺打成這樣?」
霍天奇換掉以往在老丈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嘴臉,不屑冷哼︰「打她算什麼?我還準備要立一紙休書給她!」
一听到丈夫這麼說,月思綺更是哭得驚天動地。
「爹,您幫幫我!您幫幫我!」
「哎!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們是夫妻,不是仇人哪!」
「嗚……」
月輕紗拍著她的手,安撫她的情緒。「五姊,你別淨是哭,把話說清楚,姊夫為什麼要休離你?」
「還不都是因為她!」
月思綺抬起頭,憤恨的眼神直瞪著月舞綾。
「我只不過是多說了兩句她的壞話,天奇就以七出之罪的口舌、嫉妒為由,說我不具婦德,不配做他們霍家的媳婦兒!」
「難道不是?」他陰寒著臉,憤怒咆哮︰「舞綾妹妹哪里得罪你了?你干嘛成天咒罵著她、數落著她?告訴你,我絕不可能會原諒一個侮辱舞綾妹妹的人!」
「爹,您听听!您听听他的渾話!我是他明煤正娶的正室,他不護著我,反而一心想著外面的狐狸精,您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那個她口中的「狐狸精」,狠狠瑟縮了下,好似讓人從頭上打了一棍。
月輕紗不忍小妹受辱,肝火大動。
「五姊,你不要太過分了,綾兒是咱們的妹妹,你不要老是拿話傷害她,她沒有對不起你!」
「是呀,綺兒,你六妹說得有道理,莫要氣得胡亂開口!」
月峰先是責怪地睞她一眼,然後再轉過身,訓斥女婿︰
「天奇,不是爹愛說你,不管你和綾兒是否曾有婚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是她的姊夫,理應避避嫌,少提起她才是!」
「我不管!」霍天奇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叫鬧著。
「當初我就說了,我要娶的是舞綾妹妹,您硬要把月思綺塞給我,我退而求其次,答應娶她當正室,舞綾妹妹為偏房,您還不滿意,逼著我放棄舞綾妹妹,非得娶她不可!是以,今日局面,爹,您也要負上大半的責任!」
簡直是目無尊長了他!
月峰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歪理?」月輕紗激動叱喝︰「我們家是寧波首富,爹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的女兒怎麼可以當人家的妾室?」
「大姊、二姊共侍一天,那是因著她們的夫婿貴為一國之尊,你以為你是什麼人?竟敢跟皇上比美?當心我一狀告進宮里,扣你個大逆不道的罪名!」
「有本事你盡管去告!」他不怕,他有皇後姊姊撐腰!
「你——」
「哼!」
「好了,都別吵了。」月峰輕撫額頭,露出像是瞬間老了十歲的疲憊面容。
「天奇,你自己說,你打算怎麼做?是不是真要鬧得休離思綺,你才會滿意?」
「我可以不休離她,也可以承諾不再打她,但我有條件。」
霍天奇冷靜下來,恬不知恥地說︰「我要實現我兩年前的願望,收舞綾妹妹為偏房。」
「你!你是在要脅我?」月峰快氣炸了。
「如果您要這麼說,我也沒意見。」他無法忍受他心愛的舞綾妹妹嫁給別人,他要先下手為強!
「霍天奇,我不可能會嫁給你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月舞綾從沒想過,他為了要得到她,居然會不擇手段到這種地步!
「舞綾妹妹,你不是真心拒絕我的對不對?」
他失去理智地強抱住她,嘴里還念著一堆瘋話。
「你別怕,我們昨晚私會梅林時,不是說好了嗎?哪怕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我們都要在一起啊!」
「瘋子!」誰跟他說好了?誰要和他在一起?他有病!「放開我!快放開我!」
她劇烈掙扎,肩上的傷口已然滲血,左臂的關節亦承受不住兩人拉扯的力量,喀的-聲月兌了臼。
月舞綾痛得臉色刷白,卻無人看出她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綾兒,他說的可是真話?」月峰問她。
「爹!是真的!肯定是她使用狐媚之術迷惑了天奇!」
月思綺怨恨的說︰「昨晚天奇沒有回房,我派人去露華閣探看,發現她也不在!他們……他們八成是到某處相好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你監視我?」
「誰叫你搶我的丈夫!」
「我——」分明是含血噴人!
「綾兒,你昨晚上哪兒去了?給我解釋清楚!」手心手背部是肉,月峰不想偏袒誰,只求事實明白。
「我……我……」她咬著唇,不知從何說起。
「爹,您看,她默認了!」月思綺好比是昏官斷案,未經詳細審問,直接將她視為犯人。
啪!
在她聲嘶力竭的哭聲中,一記清脆的巴掌聲驀地響起,震驚眾人!
月峰——打了月舞綾!
「爹!」月輕紗驚叫,不敢相信事情會演變至此。
「綾兒,爹不是有意的,爹——」幾乎是出手的同一時間,他便後悔了。
無言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她搗著紅腫的臉頰,勉強擠出一抹虛恍的笑容。
「沒事的,爹,女兒不怪您。」
她不怪任何人。
「只是,五姊,我知道我再多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可有些話放在我心中已久,趁此機會,我一定要告訴你。」
她的眼眶泛紅,眼底有淚花打轉。
「從小到大,你就愛比較,你捫心自問,你搶了我多少東西,我抱怨過嗎?你無緣無故辱罵我,我回嘴過嗎?」
她直視著月思綺,一字一字地說。
「雖然我打心坎里看不起霍天奇,但是當年爹指定他做我的夫婿,全城的人都在等著慶賀我們的婚禮。你搶走他,讓我多難堪,我埋怨過嗎?
你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覺得大家寵我、對你不好,即使我拚了命地在容忍你,暗自幻想著你有一天會想通,會像其他姊姊一樣待我好,結果依然大失我所望……」
說著說著,她微微哽咽了。
「我累了,你們夫妻倆的事,我不想再過問,從今而後,有你們的地方,就沒有我月舞綾!」
說完,她驕傲地挺直脊梁,旋身離開寶瓏閣——
強忍的淚水終於決堤!
月舞綾傷心欲絕,邊跑邊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流個不停。
一直以來,她都是人人捧在手心呵疼的水晶花,哪曾受過這麼多的委屈?
爹打她、五姊冤枉她,霍天奇誣賴她……他們是她最在乎的家人,卻也是傷害她最深的人!
不知不覺中,她走出家門,松懈了防備之心,全然不覺自己被人跟蹤了。
漫無目的地踩著青石板路,手臂、肩頸的疼痛早已麻痹,月舞綾站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椿樹下,看著不遠處鑼鼓喧天的市集,陡然感覺到一陣寒冷。
在這個時候,她好希望、好希望有個溫暖的懷抱,能夠替她遮風擋雨,供她安靜休憩……哪怕只是一下下也好……
心里才這麼想著,足下腳步仿佛有自我意識般,一逕地往湖畔的喜竹居邁進——
然而,在她尚未發現危險降臨之前,背後的一記悶棍便狠狠地打暈了她!
一群黑衣人來匆匆、去匆匆,徒留落葉舞春風——
「唔——」
掀了掀沉重的眼皮,月舞綾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痛!
她的頭痛、肩痛、臂膀痛,全身上下無處不痛。
這是哪里?
她為什麼會在這里?
緊攏眉心,她困難地想要撐起自己,四肢卻完全使不上力……
噢,她記起來了,有人偷襲她!
從座下起伏震動的感覺,以及四周的裝潰擺設判斷,她應該是在一輛馬車里頭。
「噫——」
密閉空間內,-地響起一道不屬於她的聲音。
打量的視線緩緩落在地上滾成一團的圓球——喔,不,是圓兒身上。
月舞綾不解,她怎麼也被抓來了?
「圓兒?」
「嗯——別吵,再讓我睡一會兒,我保證,我一會兒就起來了……」小丫頭在睡夢中,尚能舉起手做出發誓狀。
「圓兒!」
「嗯——啊!住手!不要打我家小姐!」好似想到了什麼要緊的事兒,她驚跳起來,一頭撞上馬車的帳頂,疼得齔牙咧嘴,淚花亂顫。
「痛痛痛痛痛——」
月舞綾推了推她,啼笑皆非。
「小姐!還好你沒事!」
圓兒抱住她,哇啦哇啦的哭著,眼淚、鼻涕全往她衣服上抹。
「你都不知道,早上我躲在你後面,看見那些鬼鬼祟祟的黑夾人抄起家伙要打你,我有多緊張!」
好感動,原來這丫頭不放心她,跟著她出門了。
「那你怎麼會被他們逮到?」
她赧紅著圓臉,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因為……我……那個……嚇昏了……」
哎,月舞綾深深嘆了口氣,收回了前面的感動。
「圓兒,我的身體有點不太對勁,你幫我看看外頭的狀況。」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好。」
小丫頭趴到窗邊,正想偷掀簾幕,馬車卻突然緊急停住,車門讓人從外面打了開來——
「七姑娘睡得可好?」一道臃腫的身影擠進馬車內。
「是你!梅天良!」可惡,早該猜到是他!
他抖著兩頰的肥肉大笑,神情得意。
「哈哈,嚇到了吧?」
「昨晚想要殺我的青衣大漢,也是你請來的爪牙?」
「沒錯!」他眯著綠豆大小的眼楮,險惡的說︰「那個江洋大盜『青斧神』,收了我上萬兩的銀票,答應要把你五花大綁地帶回來任憑我處置,哪里曉得你太不合作,激怒了他,讓他興起了殺你的念頭。」
他冷哼一聲,「好在你的命夠硬,听說救了你的男人武功高強,青斧神的死狀極慘。」
「路不平,有人踩。」他聘請江洋大盜為他做事的行徑,已嚴重觸犯法律,人人得而誅之。
「臭娘兒們,你不必太囂張,再過不了多久,我會要你跪在地上,舌忝我的腳趾頭!」
上次她帶給他的恥辱,他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月舞綾面無表情,沒讓他給唬住。
「在寧波城內,你的勢力遠不及我們家,你以為你可以只手遮天,逃過緝捕?」
六姊找不著她,必定會聯想到昨晚的黑衣人,循線追查。
她相信,按六姊的能力,或許再加上孟焰的協助,不出幾天,她就能安全返家。
到時候,梅天良的下場,絕對只有一個慘字形容!
「哈哈,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笨蛋,你說的那些,我全部仔細研究過了。」
他抽出扇子,故作瀟灑地以扇柄撥弄額前劉海,沾沾自喜道︰「把你留在寧波城的風險確實高了些,所以我決定派人先送你到北方別業,自個兒稍晚再走,省得你們家的人懷疑到我頭上來!」
「你想怎樣?」
受不了,又是扇子!他和霍天奇,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兩人持扇的姿態,都一樣令人看了反胃!
「不想怎麼樣,只是想把你關起來好好享用一陣子,玩膩了再賣到妓院去當個千人騎的賤貨!」
「你……你這個壞胚子!我不準你欺負我家小姐!」
本來縮在角落的圓兒一听到他這麼說,眼兒一瞪,即刻以她「優越」的體重,配合重力加速度猛力撞倒他,然後張嘴在他腳上使勁地咬出一排牙印兒!
「啊啊啊——」梅天良吃痛大叫,小腿肚的一塊肥肉,差點離他而去!
「你這個不知死活的胖丫頭!要不是看在你還有點利用價值的份上,我早扔你下車了!」
他踹開她,連忙檢視腳上的傷口。
「嗚……」沒禮貌!怎麼可以當著人家的面說她胖!她哪有胖?她不過是臉圓了一點、小月復突了一點、手腳有肉了一點……
她哪有胖!?
「你不怕我一劍砍了你?」月舞綾勉強佯裝鎮定,不想被他看出她體虛氣弱,帶有多處傷勢。
「哈哈,你想抽劍砍人,也得有劍在手才行。」
她往腰際一模,這才驚覺素不離身的軟劍早巳不翼而飛!
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梅天良又說︰「況且,就算你拿得動武器,我也不怕你了。」
這次的行動他籌畫許久,堪稱是天衣無縫,完美無缺,她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嘿嘿,除非有神仙幫她!
月舞綾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暗中運勁,果不其然,她的經脈遭封,血液無法流通。
「你對我下藥?」他真是人如其名,毫無天良可言!
「哼,嘗了這威力驚人的『十香軟筋散』之後,甭說是出手傷人了,你要活動自如都不容易!」
哼!想砍他?
門兒都沒有!
「你會不得好死!」她不肯示弱地怒瞪著他。
「臭娘兒們,等著瞧吧,看是誰先不得好死!」
撂下狠話,梅天良一跛一跛地跨出車門,粗聲喝令︰「來人啊,出發了,給我看好她們!」
「嗚,小姐,怎麼辦?我好怕喔!」圓兒爬到她身邊,不停抽噎著。
「別怕,我會想法子的。」咬著乾燥的下唇,月舞綾極力思索著逃走的可能性——
但是依她目前的狀況,如何辦到?
有絲絕望的情緒在心底發酵,她揉著肩上髒了的紗布,不禁回憶起孟焰幫她換藥時的溫柔神情……
他知道她不見了嗎?
他可會懸心、可會為她擔憂?
吁!直到看不到他了,她才肯承認,其實自己並不討厭他。
其實……她是喜歡他的。
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