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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種愛情 (二十六)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里,我輾轉反側,窗外繁星高掛,我從來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豬的夜晚,竟然有著這麼美的景色。

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在我28歲即將過完的日子里,竟然有了一段這麼讓人軟弱的愛情。

左輝與我遇見時,我才18歲,大學畢業,我為了他留在了這所城市,8年的感情,他說走就走。但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只是讓我憤怒,而與林啟正的相遇,卻讓我感到如此無力和感傷。他的略帶喑啞的聲音,他被深深挫傷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樹葉與煙草混合的香氣,都有我的身邊回轉。

讓那個人從我的腦海中消失吧,就像讓風消失在空中,讓水消失在沙中,讓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要開庭,我很早就下樓打來早飯,鄒月打著呵欠走出房門,看見我,像看見了鬼一樣。「姐?你怎麼啦?怎麼這個樣子?」

「沒怎麼,吃完飯上你的班去!」

為了掩飾我臉上的疲憊,我特地小化了點妝,強打精神走進法庭。

庭審還算順利。

開完庭,我直奔精神病醫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隊移送劉軍的文書,然後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論。

但是,劉軍已經不見了。醫生告訴我,治安支隊一早就過來,把他轉院到附二醫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連忙往附二醫院趕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見到了劉軍,而且見到了剛從老家趕來照顧他的老父親。

劉軍緊緊抓著我的手說︰「鄒律師,謝謝你!謝謝你!多虧你,真的太感謝了!」

我正和劉軍聊著情況時,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走進來,點頭哈腰地對我說︰「鄒律師吧?你好你好!」

我不認識他︰「請問你是……?」

「我姓黃,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見過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與我相握。

「應該的。」我皮笑肉不笑地應付。

「哎呀,這點小事你直接和我聯系就好了嘛,何必驚動林總親自過問此事,讓我們都很慚愧,是我們沒解決好。」——果然是林啟正的功勞,他還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黃老板您決定怎麼解決這件事呢?」我繼續問。

「先治病,治好再賠。你放心,我已經主動向勞動部門報告了,將來由他們來裁決,我們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黃老板把胸脯拍得  響。

看來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走出病房後,我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表示感謝,猶豫再三,我只是發了條短信到他的手機,上面是兩個字︰「謝謝。」

而他,並沒有回復。

回到所里後,我直接走進鄭主任的辦公室,對他宣布︰「我要退伙。」

「為什麼?」他很驚訝地望著我。

「太辛苦了,我照顧不到家里,我媽身體很差。」

「那就少做一點嘛。」

「主要是致林的業務量太大,我承擔不起。」

「也不至于吧。可能開始會辛苦一點,以後理順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現在覺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後。」

「那讓高展旗幫幫你。」

「他幫我?他自己那點事還扯不清呢!」

「小鄒,小高應該把我的意思告訴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別人插手致林的業務,將來這就是我們手里的王牌啊,現在已經又有幾家大公司和銀行想請我們做顧問,人家都是沖著致林這塊牌子。你現在辛苦一點,將來就能享福了,你們全家人不也跟著享福了。」鄭主任企圖利誘。

「鄭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請您盡快安排人接替我這項工作吧。」

我去意已決,起身離開他的辦公室,留下他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過五分鐘,我的電話就響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里,早已跳到我面前口沫四濺了。

「鄒雨,你別誤會,我昨天說的話是開玩笑的!」他急急地在電話里解釋。

「不關你的事,我是為了我媽,想多點時間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點,我幫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業務。」

「不需要,這樣不公平。我干脆退出,換個能干又沒有負擔的人,豈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這所里干了,我在這兒還有什麼勁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將他一軍。

他尷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還得攢錢來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攢夠了再來找我吧。」我掛了電話。

而致林的事,確實不少,下午歐陽部長通知我參加一個住宅項目轉讓的談判。

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進會議室,但讓我欣慰的是,這類小項目的談判,林啟正並沒有參加,而是由開發部的經理和歐陽部長負責。

談判間歇中,歐陽部長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鄒律師,今天這個項目是小菜一碟,現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筆大業務,要接受一片原來的爛尾別墅群,重新開發,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亞都得呆個把月,我們可有的辛苦。」

我笑答︰「當時,可能不是我做了。」

「為什麼?」他很驚訝。

「我有些私事要處理,可能致林這邊的業務會換人接手。到時候鄭主任會和您聯系的。」

歐陽部長很遺憾地看著我︰「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們老板都很喜歡你啊!」

他又怎麼知道,問題就出在這里呢?

談了一下午,也沒個所以然,明天繼續。

我走出致林的大門,突然看見那輛黑色的寶馬孤伶伶地停在門口的烈日下,那個位置是只允許公司高層停車的地方。一時間我竟有些出神,他並不在車里,但是,這意味著他就在這棟樓的某個地方,也許,我再等等,他就會出現在我身後,也許,當我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站在某扇窗後注視著我——可是,鄒雨,這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攔下了一部出租車。

我讓司機把我丟在了商業中心,然後我在商場里瞎轉悠,在必勝客吃了一大客披薩,拎著幾包戰利品走進電影院看電影。我想我的潛能一定是被激發,不然,怎麼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況下,保持如此亢奮的狀態。

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打開門,竟看見高展旗坐在沙發上,與鄒月有說有笑。

「你怎麼來了?錢攢夠了?」我疲憊不堪地一邊月兌鞋一邊問。

高展旗站起身,走過來接過我手里的紙袋。「買什麼買這麼多?喝,都是新衣服,怎麼?準備去相親?」

「是啊,嫁個有錢人,省得日日這麼辛苦。」我摔倒在沙發里。

「來來來,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鴨脖,嘗一個?」高展旗將一個袋子高舉到我面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遠。

鄒月在一旁說︰「姐,高哥七點多就來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說完,她就走進房內。

我也累得幾乎快睜不開眼楮了,于是我對高展旗說︰「如果你是來勸我不要退伙,就別說了。我們明天再討論,我也想睡了。」

「鄒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話太過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難得地很認真地問。

「不是啦,和你沒關系。」

「那你是不是瘋了?明擺著年底可以分幾十萬,你為什麼要退伙?」

「我不想做得這麼辛苦。」

「你是一個怕辛苦的人嗎?而且,你的負擔有多重你自己沒數嗎?媽媽、妹妹、弟弟,哪個你不得管著,你何苦跟錢過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錢過不去,我就得跟自己過不去。」我一邊回答,一邊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還在說著什麼,但我已經听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後,我被手機的音樂聲驚醒,一抬頭坐起來,發現自己蓋著被子睡在沙發上,而天色已經大亮。

電話上顯示的是歐陽部長的號碼,我接通電話「喂」了一聲,歐陽部長在那頭焦急地問我︰「鄒律師,會議開始了,你快到了嗎?」

「我……」我抬眼看鐘,已是九點,我連忙撒了個謊︰「這邊法院里有點急事喊我商量,我馬上趕過來。」

我急忙起身去廁所洗漱,經過餐桌時,看見桌上鄒雨準備好的早飯,和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姐,別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體。」

再怎麼快,趕到致林時,已是近十點了。

我闖進去,再三表示道歉。歐陽部長低聲對我說︰「你先到五樓林總辦公室去一下吧,剛才他打電話過來讓你上去。」

又找我干嗎?我心想,有些不情願地問︰「什麼事啊?」

「也許是哪個合同的事。」歐陽部長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個作陪的,避免尷尬。

「那不行,我得在這里盯著。待會討論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寫協議啊。」歐陽部長立馬拒絕。

我只好站起身,走出會議室。

來到林啟正的辦公室前。秘書微笑著對我說︰「鄒律師,林總在等您,不過可能不能談很久,十點十分林總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經十點了。「好,馬上出來。」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我推門走進了他的辦公室。

他坐在辦公桌後,正在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堆圖紙。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頭來。

見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現在還是一樣。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蕩漾。

他倒是顯得很平靜,指指椅子說︰「坐吧。」

我坐下,他接著問︰「那個項目談得怎麼樣?」

「還好。」我其實完全不了解今天的情況,只好敷衍答道。

「過一段時間後,還會有一個大的項目,到時可能工作量會很大。」他說。

「哦……」我本想說,我準備離職,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看著我,突然問︰「你準備走?」

我一愣,看來他已經知道了。我只好點點頭。

「為什麼?」他繼續問。

「我媽身體不好,我想多均出點時間照顧她,所以要減少點工作量。」我照著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著我,默不做聲。

我低下頭,因為我們倆都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是繼續做吧。你到別的所去,不是一樣的要攬業務嗎?在哪里做不都是做呢?我們開出的酬勞,恐怕別人很難做到。」

我依舊低頭,沒有回答他。我不知該說什麼,難道說我無法面對他嗎?

「你是不想面對我嗎?」他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抬眼看他,此時,他卻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片刻後,他回望我,緩緩地說︰「其實,如果我不制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踫面,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面。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顧慮。」

我的心被他的這兩句話重重的擊打著,幾乎能听見破裂的聲音。他的挽留和他的決絕,都讓我無法言語。

秘書致電進來催他外出。我听到後,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見,他從桌後追過來,幫我打開門,站在門邊對我說︰「鄒雨,你再考慮考慮我的建議。不管怎麼樣,我對你的工作十分滿意。」

我看他,他離我一步之遙,但是卻又遠到我無法觸及。

我下意識地說了聲「好的。」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突然想起劉軍的事,想起該對他道謝,一回頭,正撞見站在門後他的目光,也是一樣的悲傷。

我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只知道應該趕快逃開,趕快逃開。

直到走進電梯,我才長吁了一口氣。

「如果我不制造機會,我們很少有機會踫面,如果我再處理一下,我們可能根本就不會見面。」——一定要這樣嗎?只能這樣嗎?可是,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問,問他,也問自己。

磨砂的電梯門,只有我一個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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