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 第三章
@那顆隻果你吃了嗎?
她沒吃。
那顆隻果,若無白雪公主那顆的寓意,恐怕也月兌離下了「亞拉」那樁的長遠可怖,總結——
毒!
拾心沒忘記藍獲說的紅色漿果有毒。她沒在白花叢中找到他說的紅色漿果,倒是房里有一顆紅果實來自于他。
她說︰「我沒吃,還你。」
陽光射進廊彎樓中樓的角廳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隻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沒將隻果切為一邊男人一邊女人。
她說︰「完整的,還給你。」
「要還我的話,必須把它切開。」藍獲不打算收回隻果。那隻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誘人,不如——
「我現在要吃,你把它切開。」
拾心愣住。「切開?」
藍獲點頭。「拿把刀,切開。」剛直平穩的聲線,他的嗓音,才是他說的「刀」,切得她的腦袋片片裂裂,還有點痛,搞不清他什麼意圖。
拾心臉龐像蒙了寒霧。「你在開玩笑?」
「沒有。」的確沒有。他的語氣很正經,太認真,感覺是與「開玩笑」絕緣的那類人。
拾心雙手裹緊隻果,甜柔聲線低低傳出。「今天是假日——」
「天氣很好。」藍獲接道。彷佛他們倆很有默契地在閑聊。
角廳那扇高懸的窗之外,雲絲流空,宇宙正以濕畫法在演示他們的對話——
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飛鳥成群鼓翅,把風當舞台,和海協奏,餃著贊美的花兒,舞出隊形,一會兒斜線低掠,一會兒波浪起伏,還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龍卷風。陽光也給攪亂、攪熱鬧、攪出七色,與八色︰第八種顏色是男人哼歌的蒼郁幽藍中帶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將空氣烘染。
眼前綺光暖冒,取代過去經常體驗的冰雪霧,拾心略微顫搐,回過神。「你在唱歌?」
「沒有。」藍獲盯著拾心的眼楮。「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額,垂下濃密的睫毛。她听錯了嗎?誰在唱歌?她听見的又是誰?什麼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學?談法律?
不對,這些全非重點。她沒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氣很好、適合去郊游!她不是這個意思!
美顏一抬,拾心拉起藍獲的大手,將隻果放上他掌心,繞開身,快步往角廳下的樓梯平台走。
「拾心。」藍獲在拾心下樓前,抓住她的手,但沒拉止她的腳步。他和她,一起下樓。
奔亂的步伐。藍獲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卻無法跟上這樣的步調。
「放開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著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學課,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須時時刻刻見到你,藍獲——」
藍獲猛然停定身形,拾心來不及反應,踩了個空,從他側邊往下撲,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階板,將她接個正著。
頭暈目眩襲過,拾心緩緩仰起臉龐。一雙沈凝的眼,纏望著她。
「小心點。」說得很理所當然。
「是你害我差點跌倒。」吞不下的氣騰冒出口,拾心雙手用力抓著藍獲露在短袖襯衫外的麥色肌膚。
藍獲不痛不癢,沒道歉,眼神深濃,說︰「時時刻刻?」嗓調低柔醇厚。
耳根一熱,拾心眼楮睜得大大的,臉蛋泛起紅潮,也不知道怎麼著,她要因為他這秒鐘的聲音,感到羞窘。
「是時時刻刻。」她沒說錯,無須羞窘,他有疑問,她樂意重申。「我們不用時時刻刻見面。」放開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階,走離樓梯間。
二樓走道廊廳,無一抹等待的人影。藍君特不見了,大抵是被僕佣請到貴賓客廳。拾心眼楮往大廳眺望。兩名女僕端著銀托盤,進入十點鐘方位那道實木雕刻門。
又空蕩蕩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陽的落地窗旁,平台鋼琴不像鋼琴,像棺材。
駱家有多久沒開過宴會?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駱家人,繼承這個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駱家人。這個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駱以文女士。」背後響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隱顫,僵硬地轉身。
藍獲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畫前,對她說︰「你是不是很怕駱以文女士?」不是問句,這像一個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們剛剛不是在說這個。」拾心美眸閃爍。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藍獲表情深凝,讓拾心選擇她想繼續的話題。
很難不去注意那顆被他一手掌握的隻果。拾心低垂眼簾,察覺自己掉進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過身去。她將隻果還給他,不要時時刻刻見他,還須告訴他什麼?
「駱以文女士和我說了一些關于你的事。」像是故意,藍獲扯了一個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顫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蕩,瞪著藍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駱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給——」
「我要和藍君特先生一起去買畫具。」怕藍獲說出更令人無法掙扎的事,拾心先聲奪人。
她清楚姑媽駱以文的盤算,也記得昨晚藍獲說她會成為藍家媳婦,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語氣,以及獵人般強勢的目光。
雙眼瞥往牆上的畫,藍擭靜了下來。
滴答滴答的鐘擺聲由廊角傳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不說話,緘默在這幢屋子不是什麼稀奇事,卻教拾心不安起來,沁濕的美眸流轉難定。
「缺了什麼顏色?」直到藍獲這麼說,視線從畫上栘至拾心臉龐。
拾心猝然一退,在報時的當當鐘聲里,挪腳跑向大樓梯。
「拾心——」藍獲習慣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著追她。她幾次都跑不出他懷抱,沖著這點,他可悠緩來。「拾心,藍君特和陸彤雲有要事商量,恐怕無法履行約定。」
拾心停下了腳步,站在虛寂空曠的宴會大廳,像一個沒有舞伴的孤獨者,痴望兩扇密合的門。打不開,不能打開,否則擾人商量要事,她的畫筆可以改天買。
「有些事得花一輩子的時間——」
藍獲下樓的聲音,拾心完全沒听見,回過頭來,他已站在她身旁。
「別傻等。」他看著她的眼楮,猶如下咒語。「拾心,你還沒幫我切開這顆隻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著藍獲,往廚房走。
大廚房里,八名僕佣見主人帶著客人進來,齊齊暗吃一驚。怎麼這個北國回來的大小姐,不得體至此!難怪有傳言說凌老師清晨請辭,回英國去了,不教難馴的野蠻小姐。
「請問刀具在哪兒?」拾心詢問最靠近門口、正端著一壺茶要走出去的女僕。
女僕訝異得回答不出話來。藍獲已看見一名廚娘舉著鋒芒銳利的廚刀,站在料理台前,專心刮削長長柳橙皮。
藍獲大掌一翻,牽握原本抓著他的縴細柔荑。這會兒,換他帶著拾心,走往料理台,對著持刀的廚娘說︰「刀借你們小姐使用一下。」他直接取餅廚娘手上的刀,交給拾心。
拾心握著刀柄,下意識轉動著。
「小心用。」不知是誰在叮嚀。
刀刃凜凜,刀身如鏡,閃照他們的容顏。藍獲神情堅定地把隻果擺定在料理台,像一個訊息釋放,拾心接收到了,不顧僕佣的眼光,切開隻果。
鏗鏘一聲,似乎,台面大理石腰線也被切斷。有人抽了口氣。兩半隻果,黑了一半。
「這不是我給你的那一顆。」藍獲說。
拾心看呆了。明明外皮還是鮮艷的紅,怎麼會……
「壞了。」呢喃出聲。
藍獲搖頭。「心黑了就不是我原來那顆。」
拾心揚眸,手里仍然緊握著刀柄。「是那顆——」上完法學課,作夢一樣出現在她桌邊的隻果。
「你吃了,對不對?真正的那顆——」藍獲這番話出口,儼然是判人死罪的宣告。
拾心舉高手來,揮動手中的廚刀。「我沒吃!」自覺遭受冤枉,她稍顯激動,臉紅得似火烙。
「小姐,您這樣很危險。」年近半百的美艷廚娘發出嗓音,欲取回拾心手中亮晃晃的廚刀。
藍獲阻止廚娘,說沒關系。刀是他交給她的,他不怕被砍,這和他在她桌上放隻果一樣。
「那顆隻果本來就是要給你吃的。」藍獲此刻的聲音,變成夾帶清徐涼意的春風。
掌管廚房刀刀火火的廚娘听不下去,語氣悻悻然。「藍大律師,您這就不對了——」挑高彎月眉,她自拾心手中取回廚刀,刀尖對著藍獲,咄咄逼人。「這顆隻果壞透了,您還要我們小姐吃?別說紳士氣度了,您的道德良心到哪兒休假去——啊!應該說律師本就欠缺道德良知!」旋個身,刀尖穿刺半的隻果,甩進垃圾桶,她說︰「黑心的家伙——滾出廚房!」眼一揚,瞪看藍獲。
藍獲俊顏無波無瀾,微微頷首。「打擾各位工作了。」而後,他走出廚房,不忘將拾心一起帶離。
走在圓柱回廊,廚房外的庭園,葡萄紫得發亮,綠葉隨藤纏掛扇形格架,陽光遇到遮蔭,絲絲熹微,沒了威力,風一吹,景致淺淺、飄飄地,不深刻,但晃眼千變。
藍獲停定腳步,大掌松開拾心的手。「讓你拿刀,實在太危險。」步下廊階,他站在漆白的鍛鐵庭園桌椅旁,頑長背影淡淡地,且透神秘優雅。
美眸朝藍獲望了半晌,拾心忍不住平舉素手,張開虎口,將融合在景物之中的他定住。
他卻是轉過身。「拾心,」唇動了,整個人動了,走開,並破壞那片美感朦朧迷離的景致。「畫筆比較適合你。」
拾心愣了神。藍獲走上廊階,抓住她來不及縮回的手,再說一次——
「讓你拿刀,太危險。」
「對不起。」廚娘持刀指著藍獲鼻梁的畫面,霍地重映拾心腦海。當時,拾心是心驚的,她清楚那刀有多銳利,啪地就把隻果切兩半,堅實的流理台幾乎可見刀痕,也因此,她擔心廚娘一不留意真會傷到他。
藍獲注視著拾心悠緩垂合的睫毛。「若是那刀傷到我,我會提告。」大掌緊了緊,將她的手握得更牢些。
拾心抬起頭,一接觸到藍獲幽邃的雙眼,又低頭。「我畫畫……會用到調色刀。」
藍獲沈了沈,放開拾心的手,走兩步,站在一根圓柱斜影中,轉身。「拾心,」他叫喚她,待她美眸瞅凝他,他嗓音低悠悠地傳出。「藍君特月兌不開身。畫具——我陪你去買。」
拾心沒點頭答腔,默默睇著藍獲。
藍獲等著拾心做決定。去或不去?他給她自由,目光卻像鎖,拖曳無形的鏈子,纏拉她靠近。
拾心沒一會兒就朝藍獲走去。
「除了法學,你也教畫嗎?」
藍獲看著拾心的臉。她頭顱歪著一個唯美角度,容易曬紅的肌膚遭陽光吻出綺艷,透染兩頰。他掏出褲袋里的方帕,往她美巧的鼻尖上按。
拾心嚇了一跳,臉龐微偏。
「還沒適應隻果花嶼的氣候?」藍獲收回方帕,旋腳開步伐。
拾心這才明白藍獲的好意,她跟著他,緩步移行,淡淡回道︰「晚上比較不熱,白天日照強,炎熱了許多,但是,陽光下的景致,變化多端,很有情調,很漂亮——」
「你很渴望我入畫。」不疾不徐,藍獲截斷拾心恬靜的語調。
拾心停頓下來,盯著藍獲。
藍獲一直走,沒回首,背影在圓柱廊道中,像幅畫,在陽光里,也是畫,他停在車門邊,轉身的樣子成了黃金比例阿波羅。
拾心沒見過清朗開闊的笑容出現在藍獲臉上,也許是陽光的關系,讓他和宴會上冷漠公爵的形象有了區別。把他畫下,她可以將那抹難得一見的爽邁表情永遠保留,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似雕像。
拾心快步行至藍獲身前。
藍獲看拾心小跑步而來,再次掏出方帕,遞給她。
「不要動……」拾心喘著氣搖頭。
「怎麼了?」藍獲慢慢收低拿著方帕的手,插入口袋。
拾心深呼吸。「等會兒,」停了三秒,換口氣,往下說︰「買好畫具,你可以當我新畫具啟用的第一位模特兒嗎?」
藍獲揚唇。「有鐘點費嗎?」
拾心訝然。
藍獲打開車門。「上車。」
拾心遲疑了。「如果你要鐘點費的話——」
「總得先買畫具。」藍獲臉上的笑容若有似無,但始終沒有褪去。
拾心注視著藍獲俊顏的細微變化,明白他是答應了,即便她給他的鐘點費可能只是一顆隻果。
一個陷阱。拾心尚未覺察,已接著掉入了第二個陷阱。
與其說藍獲成為模特兒,更貼切應該是,拾心被利用設計了!
「每天接人到你新房作畫,你好大的面子。」藍君特得知拾心連續幾個日子的課後行程,半譏諷地挖苦著藍獲。「阿獲,你不愧是藍絡王牌——一
「藍絡的王牌不是你嗎?」藍獲喝著咖啡,打斷對座的藍君特。
他們原本坐不同桌,在這赫斯緹亞女校側門外,花蕊廣場商圈最著名的情侶咖啡館——雨落,很少有兩個男人面對面圍坐插擺粉紅玫瑰的戀愛小圓桌。通常,都是一個男人獨坐,耐心等待著女校最後的下課鐘聲,直到穿著蝴蝶領洋裝的美麗身影填補空位,男人心滿意足,點來晚餐前的一杯甜蜜咖啡,兩人共飲。
「我們兩個王牌一起坐在這兒,不太恰當。」藍君特笑笑地欣賞著咖啡杯身瓖嵌的微小土耳其藍珠子。
「你約了委托人在這兒?」藍獲放下咖啡杯。
藍君特也放下咖啡杯,唇角一扯,眼楮盯著桌中心的水晶花瓶粉玫瑰。「是啊,對方是赫斯緹亞教師,喔,不,正確的說法是——前、教、師。」一字一頓,他抬眸,哼笑地瞥睨藍獲一眼,手模著絲綢般的花辦,繼續道︰「那家伙和女學生談戀愛——」
「赫斯緹亞沒有明文禁止師生戀。」藍獲平聲平調插道,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提醒。
藍君特挑子挑眉角。「你還真的研究起赫斯緹亞校規?」他撇唇。「那可不是單純師生戀。那家伙有妻有子,現在麻煩很大。」
藍獲微皺眉頭。「你要接?」
「你有興趣嗎?」藍君特反問,執起咖啡懷。
「我不接這類案子。」藍獲直言。
「也罷。說起來,你們是不敢堂堂正正與藍凱特女士對決一次。」藍君待嗤笑。
「別玩過頭。」藍獲不太接這類婚姻不幸的案子,依他的看法,處理這種案子是惹腥。
藍君特卻是很愛,專門負責這種婚姻悲劇、不倫不類、不忠不貞的亂七八糟男女情感糾紛案件,像看戲玩樂,吵吵鬧鬧搞一通。
「玩?」藍君特淺飲一口咖啡。「那家伙的妻子找的律師可是藍凱特,不是鬧著玩的。」
藍獲沒再表示意見,逕自喝了咖啡。
「倒是你,阿獲——」藍君特轉個語氣,回贈藍獲一句。「別玩過頭。」
藍獲眯細眼眸。「君特堂叔有何指教?」
「畢百達說你總在晚餐後送拾心回家。」再次淺啜咖啡,藍君特說︰「你佔用拾心太多時間,利用她免費畫肖像。」咂了咂舌上,咖啡不適合他,他比較喜歡喝茶,像老人一樣講「道」,這咖啡沒「道」讓人講。
「這件事,我不是在玩。」藍獲抬手招來侍者,吩咐了一杯摩卡。
「不用這麼體貼。」藍君特看了看自己杯里所剩不多的液體,說話的同時,一聲鐘響敲震店家臨街的垂直搖窗。
很快地,第二聲鐘響完全打斷咖啡廳里的談話,第三聲鐘響回蕩得恍若夕光慵懶的私語。坐在窗邊的男人瞥望窗外廣場。第四聲鐘響響起的剎那,開始有縴縴窈窕人影自那座西曬的大理石平台階梯走下來。
拉提裙擺,小跑步越過花蕊廣場,隨著鐘聲飄傳,進入店門,拾心站定著,輝亮的美顏薄沁汗水,她沒往里走,落地折門上的玻璃隱約閃照她一頭微亂黑絲,她模了模發鬢,自惱老是綁不好學校規定的發型,她沒時間重弄,美眸急尋窗邊桌位。
罷停的鐘聲尾音仍在震蕩空氣里深緩的旋律,揚聲器中,男低音唱問著誰孤寂。
獨坐窗邊的男人們,執杯優雅,細細品啜咖啡。他們的伴侶沒有一個比她早到,但她並不是男人的伴侶。
藍獲與一個男人同桌喝著咖啡。拾心起腳一步又頓足,沒像每次那樣直接走到那個老位子。藍獲說他以前就常來這家店喝咖啡,他總是坐在臨窗的竹椅座,那些淺黃竹子彎繃得很雅致,靠背方枕是精美的皇室風格,桃花心木小圓桌模起來溫溫潤潤,不鋪桌巾更顯素淨質樸,平衡了金絲銀線刺繡方枕的華麗。
拾心和藍獲一樣,她也喜歡這間店的木質家俱,覺得花辦掉在桌面像她的調色板,仿佛她調出了新彩,一個她一直想要卻從沒調出來的色澤。
拾心因為藍獲,走進雨落。
但,她不知道他今天另約了人。那畫……還畫不畫?他的肖像——她準備添上新彩的肖像。
「拾心。」坐在竹椅中的男人轉過臉龐來。
「藍君特先生?」拾心回神低呼。為何藍君特會在這里?她驚訝、納悶,心里涌現些許興奮和不知所措——走近過去,藍君特是否會認為她和藍獲在約會?若不打聲招呼,假裝走錯地方,轉身離店——不自然,亦太過失禮。況且,她真的和藍獲約在這兒,就算不是那種男女情意綿綿之約,也不只是個會面。
拾心垂眸,朝男人走去。
「原來是拾心來了,」藍君特笑眼隨著拾心的移行流轉,瞥藍獲一眼。「我以為你在看什麼——」
「你的委托人來了。」藍獲截斷藍君特未落的尾音,眼楮沒看走來的拾心,而是瞟掠店門口。
一名戴漁夫帽、黑框眼鏡,明顯要掩入耳目的男子,擋在店門前東張西望著尋人,仿佛下一秒會大喊出他要找的人的名號。
藍君特轉頭一望。「律師的敏銳?」回正臉龐對藍獲說。「或者,是什麼同質感應?」
「別說莫名其妙的話。」藍獲抬眼凝視拾心。
「好,先別管。」藍君特不在意地笑笑,揚起手臂。「讓侍者來加把椅子,我點個飲料給拾心——」
「您的摩卡特調。」
藍君特頓了一下,放低舉一半的手,盯住穿燕尾服端托盤的男侍。
「坐吧。」藍獲起身,讓座給拾心。
男侍將咖啡擺在拾心面前,動作熟練,非常清楚要喝這杯咖啡的人是誰,猶如服務老顧客。「請慢用。」
「謝謝。」
拾心的嗓音有著習慣性。藍君特听著,目光往藍獲臉上定。
一杯專點的美好咖啡,與孝之體貼無關。藍君特低微哼笑,凝眄晚輩,雙眸凜光幽閃。「時間掐準了?」
「你的委托人走過來了。」藍獲指了指店門方向。
「你好像對這案件很感興趣?」藍君特淡扯唇角,收回視線,對住拾心,大掌橫過桌面,包裹住她的雙手。
拾心捧著咖啡杯,差點打翻,美眸爍動。「好久不見,藍君特先生。」
藍君特笑了笑,拿開拾心手中的咖啡杯。「本來想點杯‘人魚的淚’給你……」嗓音柔徐,他更加緊握她的縴細柔荑,掌心貼著掌心。「拾心,我今天得處理一件工作,明天是假日,我去找你,像上次那樣一起早餐,嗯?」眼神情深真摯。
拾心不覺地就點了頭。「我會請茜霓提前準備——」
「好。」藍君特頷首,滿意了約定。「我期待明天,拾心——」他站起,彎身吻吻拾心的額頭,在委托人來到前,走離桌位。
門後鈐叮呤當啷響,沒有鐘聲侵壓,音響正值換曲,無聲空轉,直到女人盒子般的嗓音唱出她屬于男人,藍獲才坐入藍君特空下的椅中。
「什麼是‘人魚的淚’?」拾心想也沒想地問出口。
藍獲沒回答,修長的指朝著拾心的咖啡。「不想喝嗎?」
拾心搖搖頭,捧起咖啡杯品嘗著喜歡的味道。問題不重要,也問錯人,即便這段作畫相處的日子,他知無不答,連她的喃喃自語也回應,做足一個老師模樣,為她解惑……
「今天要畫嗎?」她問。
「還沒完成,不是嗎——」藍獲看著拾心放低咖啡杯,似乎不滿意他回答的方式,美眸瞠對他一下,睫毛又垂掩,白皙玉手捧杯繼續喝。
她喝咖啡的方式,很特殊,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好笑無禮,嗤之以鼻,他卻愛看她這樣的姿態——就像日本人的茶道。
「拾心,」藍獲沈喚。拾心停下喝咖啡的動作。他說︰「讓我嘗一口——」
拾心皺眉。藍獲一向喝黑咖啡,此刻突兀的要求教人費解,她沒時間多想,柔荑一伸,奉上自己的調味咖啡。
只見他接過手,真飲下她喝過的咖啡。
美眸圓睜不眨,緊盯藍獲的一舉一動,時間像是靜止,或者只在她雙頰變化,鋪漫難掩的紅潮,拾心無法再面對藍獲而坐,站起身,朝店門走得急促。
越朝廣場周邊走,拾心的腳步越快,街邊的攤販多了起來,她記得有好幾攤是賣花的,風信子、郁金香、鳶尾花、虎尾花、貓須草,以及各種女敕白、柔紅、艷紫的菊花,色彩鮮亮,淌淌漾漾,如河似虹,當中,還有她喜愛的鈐蘭,點綴著商家櫥窗的典雅與純樸。
景物顫巍巍,是她走得太快。心抖顫,周遭一切難瞧清,模糊了。她記得這條街叫「護牆街」,仿佛真有道牆擋了她的眼,圍了她的身,可男人仍是輕而易舉、沒被阻隔地追上她。
這護牆街,擋她、護她,又使她遭攻陷!
「拾心——」男人侵略般的嗓音。
拾心眯眼蒙耳,雙腳由走轉跑。
「拾心!」藍獲看她即將撞上商家門外傘架,長腿大大一跨,揪止了她怒動的步伐。
背部傳來強烈一撞,拾心回身,扯著被藍獲抓住的右手,心中的火燒上舌尖。
「凌老師有教我正確的持杯,我不會在別人面前那樣喝咖啡!」
「你不會在別人面前以正確持杯的方式喝咖啡?」藍獲放開拾心的右腕,不受她小小怨怒影響。「你忘了袋子。」他離開雨落時,不僅把帳結清,還慢條斯理地收整她掉在地上、文具散出的書袋。
拾心一動不動,美眸緊盯藍獲提著帆布袋和男性公文包的手,沉著氣,不吭聲。
「我是別人?」藍獲這一問。
拾心才道︰「你了解我在說什麼。」拿回自己的袋子,旋足,沿著街邊的隻果樹遮蔭走著。
橘紅太陽光畫了一樹躲藏的隻果,葉縫消失了,這個飽滿的傍晚,一向開花不結果的隻果花嶼隻果樹,隱約一樹夢幻碩果累累,來自男人的每一個聲息,也將她的感知充塞得滿滿。
「拾心——」藍獲叫著她的名字,大掌牽了過來,將她沒提袋子的左手握牢了。
拾心不得下駐足回眸。「今天不畫。」凝瞅藍獲的臉,她斂息屏氣,嗓音柔逸。「我要——」
「稍等一下,我買個東西。」藍獲沒讓拾心往下說,轉個身,在街邊商店遮陽棚下的水果架,拎了一網袋檸檬和揀好的荔枝。「要不要吃隻果?」他買得專心致志,仍不忘問她意欲。
拾心搖搖頭。她的提袋里就有一顆隻果,要給他的,他讓她畫,她用隻果當模特兒酬勞。「你那邊……」有很多隻果。咬住差點要滑出口的聲調,她今天不去他的新房——隻果無關緊要!
拾心抓緊袋子,走離挑水果的男人身旁。
「赫斯緹亞的美麗小姐!」一個響亮亮叫聲,使所有路人定止了下來,不約而同地朝一個聲源望。
是水果店老板,他注意到門外商架前有人影徘徊,推開白木格玻璃門,出來招呼客人,一見拾心,胖臉笑靨益發擴大。
「赫斯緹亞的美麗小姐——」爽朗嗓聲又起,那店老板走近拾心身邊,搖頭笑說︰「一顆不夠吧?就叫你多帶幾顆的……」他這家店每天都有穿著附近女校制服的淑女經過,她們之中,唯有這位公主頭老是綁不好的小姐會停下腳步,選焙他的商品。
她是他看過的赫斯緹亞女士里,最美麗的一位!大概是公主頭老是綁不好吧,他就是覺得她不一樣,每天看她只挑一顆隻果,他都想把商架上的所有隻果附贈給她。
「你多帶幾顆,我不收你錢,算我送的‘愛的禮物’,哈哈哈……」老爺爺級胖老板獻起殷勤不輸年輕小伙子。
藍獲將手上的水果遞向老板,打斷他和拾心攀談。
胖老板笑意盈盈,一手抓過藍獲選焙的水果。「我不送‘愛的禮物’給男人,你這些要按價付款。」眼眸打量著西裝筆挺的藍獲,他一面將水果裝袋。
藍獲掏出皮夾,付錢,取回水果。「老爹,玩笑開得過火變性騷擾,可就不是玩笑了。」一手牽住拾心,告別水果店。
他們走到護牆街尾端星形小便場,藍獲的車停在這座廣場。坐進車里,拾心看著駕駛座的藍獲,說︰「我可以打電話請駱家的司機來——」
「你袋子里的隻果,我吃掉了,真的不再買一顆嗎?」藍獲一開口就教拾心瞠目結舌。
「我今天……」咬著唇,她說不出話,隨即翻著自己的袋子。隻果真的不見了!他說是他吃掉的。他什麼時候吃的?在護牆街一邊追她,一邊吃?怎麼可能?
她給他的隻果,在他新房中堆了一個塔,他根本不吃的!
「你騙我對不對?」拾心找回嗓音,指控地說。藍獲不是第一次騙她,他總是說謊還能一臉認真,畢竟那正是他的專業!
「那是我今天的酬勞?」藍獲發動引擎,放手煞車,打檔,踩油門,輕悠地轉著方向盤。「如果是,我無法退還,我今天還是得讓你畫——」
「你沒吃。」拾心打斷藍獲沈慢的嗓調。「我要回駱家。」
藍獲放開油門,微踩煞車,車子滑行一段距離,在廣場外環道的路中央停了下來。
拾心左顧盼窗外車影。他是故意的,以為停在路中央,她不敢下車。拾心瞪藍獲一眼,伸手扳門把。
「在這里下車會被開罰單。」藍獲傾過身來,捉住拾心的手。
拾心回頭,再次怨瞪藍獲。藍獲臉龐湊近拾心,嘴壓住她的唇。拾心抽息,藍獲的舌竄入她口腔,裹纏她的舌尖。她腦袋空晃晃,呼吸凝結,一股熱氣卻松軟軟,奔流喉嚨,她吞咽著,听見他說——
「是隻果吧,你嘗嘗,我有沒有騙你……」
拾心搖頭,唇仍被藍獲含吮,舌尖頂著甜美的隻果氣味,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咿咿嗯嗯,像申吟。
「叭——」
陡然,喇叭長鳴,一聲接一聲。後頭一排車輛抗議著。
「叭——叭——叭——」
號志轉變了,他們賴著不走,堵住同一車道駕駛的路。交通事故排解人員騎著馬穿梭車陣,逐漸接近過來。
藍獲听見馬蹄聲,唇離開了拾心嫣紅的嘴。「在這里接吻一樣會被開罰單。」
他模著她暈紅的臉,眼神深定。「拾心——到我那兒,為我作畫——」
「嗯。」他的指揉著她的耳垂,她眯起眼楮,不由自主地答應了。
在那鐵騎人馬將至之際,藍獲的車朝前方路口賓士了去。
注︰亞拉,Alar.1989年美國著名毒隻果事件所使用的化學農藥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