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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虎 第二章

傍晚,姑嫂倆收拾好店面,一塊兒來到店後洗切著黃矮菜。睫白葉黃的黃矮菜又名菘菜,向來是北方住民儲存過冬的良伴。拌著黃矮菜的鮮肉角子,更是家家戶戶過年必吃的吉祥菜。

何甄著裙,不方便踫水,著男衫的翩兒倒沒這點忌諱。只見她大汗淋灕地彎身淘洗,沒一會兒十來顆黃矮菜被剝成片片,何甄剁剁剁地切成碎末,她再接過混鹽,一缽一缽倒篩上,等瀝干水,明天才好混進肉末里。

「唉呦,我的腰——怎麼會這麼疼啊?」剁完了菜餡兒,何甄忍不住搥起腰桿。何甄長翩兒三歲,打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就不是做粗活的料,是舍不得見翩兒一個人忙,她才勉強自己至今。

「嫂嫂去歇會兒吧。」翩兒一抹額上的汗珠。「剩下我來就行。」

「你一個人?」何甄數了一數地上的黃矮菜,少說也二十來顆。等洗淨挑掉爛葉再扎好掛在檐下風干,至少也是半個時辰的事。「不成,你也累了一天,咱們姑嫂一塊兒做,能快一時是一時……」

就在這時,一道男聲插進話來——

「我來幫忙吧。」

翩兒抬頭,望見文式辰已經卷起衣袖扎好衣擺,趕忙擋在他身前。「你這個大少爺,不待在家里享福,跑來這兒做什麼?」

翩兒已成了習慣,一見著文式辰就忍不住酸他。

「這麼簡單的事也消問?」文式辰矯捷地繞過她身側,徑自捧了顆黃矮菜洗著。「有時間斗嘴不如快點做事,你忘了明天還得開門做生意?」

嘿!翩兒一臉不可思議。瞧他說的,好像他才是店主一樣!有沒有搞錯?

她冷不防搶走他手里的黃矮菜。「我明天開不開門做生意關你啥屁——披荊斬棘事?」

「什麼?」站一旁的何甄蹙起眉尖。「我是不是听錯了?你剛說什麼披荊斬棘?」

「沒,沒事。」翩兒干笑,瞪了文式辰一眼。都怪他,沒事跑來插什麼手!

害她一氣,「屁」字差點溜出口!好在夠機靈,及時想出了「披荊斬棘」搪塞了過去。

「早提醒你了,」文式辰湊在她耳邊低語。「說話不可以沒規矩,吃癟了吧?」

「少在那兒說教。」她給了他一拐子加上一白眼。「走開啦,敝店供不起您這尊大佛,您快點兒離開,少杵在這兒礙我眼。」

「翩兒。」何甄實在看不過眼兒。「俗話說來者是客,你干麼一見文少爺就惡言相向?何況人家是來幫忙,你該謝謝人家才是。」

我又沒叫他幫忙——翩兒心里嘀咕著,可就沒膽子說出口,怕嫂嫂不高興,覺得她沒規矩。

若說大哥是她這輩子最在乎的人,那麼嫂嫂,便是她最感到愧疚的對象。

他倆明明是璧人一對,感情也好得不得了,結果才成親一年,就被她這個穢氣的妹妹,弄了個天人永隔。

翩兒永遠忘不了,大火之後,哥哥被幾個鄰居合力從頹梁下救出時,嫂嫂那掏心挖肺的哭號。也忘不了喪禮那日,穿著一身素衣的嫂嫂,是如何勉強自持地招呼絡繹不絕的吊唁者。賃住的屋子里,她正好和嫂嫂住隔鄰,每到夜深,總可以听見嫂嫂壓抑強忍的啜泣聲。

在她面前,嫂嫂從不曾怨過一句;可她不止一次想著,若是當初,哥哥沒沖進來救自己就好了。

這樣一來,爹就不會如此痛苦難當,只能成日喝酒買醉,嫂嫂更不用陪著她吃這麼多苦。

「嫂子這話就見外了。」文式辰插嘴。「我跟翩兒什麼交情,哪需要別別扭扭謝來謝去,」他往翩兒肩上一摟,一副哥兒們模樣。「你說對不對?」

對——你個頭!翩兒瞪了文式辰一眼,懶得再跟他說話,繼續摘她的菜葉去。

瞧她這倔脾氣。何甄看著翩兒,不住嘆氣。

文式辰倒不以為意。「好了,嫂子先回去休息吧,這兒我跟翩兒來就行了。」

「你也一樣,快點回你家去。」翩兒背著身補了一句。

文式辰沒把翩兒的話擱心上,一徑使著眼色要何甄離開。

真是一對歡喜冤家。何甄好氣又好笑。「那我走了,有事幫忙,找個人來家里喊聲。」

「知道了。」文式辰揮揮手,一等何甄離開,立刻擠到翩兒身邊。「過去一點,我沒位子——」

「又沒人叫你蹲下來!」翩兒沒好氣。「你這大少爺真怪耶你,放著一間大屋子不待,擠到我這間小廟來做什麼?」

他沾了水的指頭往她鼻上一點。「當然是來看你嘍。」

翩兒迅雷不及掩耳,往他腰側勁頭十足地揮了一拳頭。

「唔!」他吃痛申吟。「你來真的——」

「警告你多少次,」她毫不同情憐憫。「說話就說話,少在那兒動手動腳。」

他說話時愛模她踫她的習慣,打從認識就開始了。以前大哥還在,她多少還會顧忌著大哥,勉強不當場給他難看;現在大哥走了,她哪還跟他客氣!

「瞧你把我說得,活像個登徒子似。」文式辰輕啐。「你該覺得榮幸,普天之下,只有你一個能讓我這麼跟你說話——」

「是啊,我好榮幸——」她皮笑肉不笑地附和,只是說完,立刻賞了他一記白眼。「你大少爺閑著沒事,我可忙得很,沒時間跟你瞎斗。」

「我一進門就說了,我是來幫忙的。」他蹲好了身捧著黃矮菜洗了起來。「你也不想想,這麼多黃矮菜,你一個人弄到好,要花多久時間?」

听著文式辰叨念,她一邊望著他沒做過什麼粗活的雙手,這會兒正泡在水中,陪著她一塊兒摘著爛葉——一股愧疚油然而生。

良久,才听見她小小聲地說︰「我不想弄髒你的手。」

縱使嘴上不說,但翩兒心里卻比誰都清楚,這一年來,文式辰做了多少事——不管是賃住的屋子、大哥的喪禮,乃至角子館的營生,哪一樣不是靠他幫忙?

雖說自己始終依著約定按月歸還借銀,可欠他的人情,她實在沒辦法想,這一輩子,是否有還清的一天?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開口閉口要他滾遠一點,縱使從沒听過他抱怨,她仍然不想再煩勞他任何事。

文式辰濕淋淋的手往她腦殼上一拍。「你這顆腦袋,又再胡想些什麼了?」

「才不是胡想——」話剛說了一半,一縷青絲突然自她額角滑落。討厭,她皺眉一模,頭巾被他踫歪了。「跟你說過多少次——」

見她又要老話重提,他趕忙平舉雙手投降。「是是是,這回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動手動腳。」

「真是——事情都做不完了,還在幫我找麻煩……」她忍不住抱怨,一邊拆掉頭巾。

望著她驀地垂落的青絲,雖然已經過了一年,但看起來依舊比一般姑娘家稍短。他忍不住抬手輕扯。

「你干麼——沒看我在梳頭——」

不理她的斥喝,他徑自發問︰「你真打算一輩子不著回女裳了?」

這事他明明就清楚——她瞪他一眼,邊利落地把頭發扎起。包巾這發樣不適合留太長頭發,她這兩天正在考慮,是不是該把頭發再削短一點了?

「我穿不穿女裳,跟你什麼關系?」她沒好氣問。

「我覺得可惜。」他上下打量她玲瓏的身段。這一年來,她瘦了不少。不只下巴尖了,就連腰肢跟臂膀也變細了。要是換穿上女裳,肯定比從前還是黃毛丫頭時,更加婀娜多姿。

瞧瞧他什麼眼神——她猛地抬腳一踢。

蹲著的文式辰一時不及反應,脛骨扎實挨了她一記,疼的。「你還真是出手全不留情——」

「誰叫你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活該!她鼻一哼。「告訴你,不著女裳,我一點都不覺得可惜。我在我爹面前發過誓了,他不要的胡家,我來扛!」

望著她倔強的神情,文式辰既心憐又佩服。他很清楚,翩兒所以勉強至今,全是為了保全她嫂嫂。

大火之後,一心頹靡下去的胡老爺,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竟然同意了年前死了妻子的劉家老爺提議,說要把新寡的媳婦嫁給他做繼室。

摯愛胡翼的何甄,當然抵死不願改嫁。

翩兒就是在那時削成短發,穿上男裝,借以表明決心。即使得一輩子著男裳吃苦頭,她也甘之如飴。

「是是是——」文式辰抱拳一躬。「你說得對,你沒錯。是我哪壺不開提哪壺。」

「知道就好。」她彎身把余下的黃矮菜洗淨,接著一顆一顆用麻繩捆好,打算懸在檐下,先蔭個兩天再來腌制。

她氣喘吁吁地搬來木梯,才剛爬了一階,就被文式辰攔下來。

「爬高這男人的活兒,我來就行了。」

「沒人要你幫忙。」她氣唬唬地說。「在我這里,沒有什麼男人活兒女人活兒的分別,你少管閑事!」

就愛逞強!文式辰搖頭嘆氣。有時,還真不知該拿這個倔強的丫頭怎辦才好?

放著不管,他是自己心里過不去;插手管,她又未必領情。

「站開點。」喝他一聲後,她抱著黃矮菜上了木梯。

廊檐高,她個子小,就算加了梯子,也沒辦法穩穩當當把黃矮菜給懸上,瞧她踮著腳尖一搖一晃,杵在下頭的文式辰是心驚肉跳。

可站在高處的她,倒是沒半點畏懼。

只見她低著頭喊︰「喂,文少爺,再幫我拿一個過來。」

「算我求你行嗎?」文式辰拿高了黃矮菜,就怕她彎身接過時一個不留神摔了下來。「讓我來吧。看你站在那麼高的地方,我心都快停了。」

「你還真是嗦死了,都跟你說我不怕——」不理他的苦口婆心,她依舊站得高高掛她的菜。

終于,二十來顆黃矮菜一一上檐,她大功告成地拍了拍雙手,扶著梯子準備爬下時,冷不防「啪嚓」一聲,踩腳的木條生生斷成兩半,她腳一滑,整個人重重往下跌。

「呀——」一聲驚呼未落,眼捷手快的文式辰已一個箭步抱住她。

嚇——壞人了!

文式辰慘白著面色,真真難以想象,剛剛要是晚了那麼一步——

他邊想著,背脊已是一片冷汗。

預期中的疼痛未曾襲來,翩兒猛地張開眼楮,便看見文式辰好端端抱著自己。

「噯噯——你到底要抱我多久?」她揮舞著拳頭嚷嚷。「還不放我下來!」

這會兒她腦子里,倒是沒想什麼「男女授受不親」,而是顏面掛不住。

誰叫她愛逞能,老把做事不分男女掛在嘴邊。結果呢?一踩空,還不是得靠文式辰接住。

文式辰深知她性子,以往,他肯定依她的話松手放人,但今天,他不這麼做。

這倔丫頭,要不趁這機會讓她有所警惕,將來遇上更大的事,她肯定不知道收手。

不理她的掙扎,文式辰端著面色說話。

「真該重打你幾下!」臉上老掛著笑的他,難得如此疾言厲色。「跟你說過多少次,做事要量力而為,別一味逞強!要是我沒及時接住你,你現在會成什麼樣?」

不過就是摔傷了、扭傷了腳嘛!她不服氣地想。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真受了傷,乖乖休養幾天不就好了。

見她學不著教訓,他心生一計。

無預警地,他把環住她腰臀的手松開。

突來一墜,嚇得她忙扒住他衣襟。

「你你你——你干麼啊!」她驚魂未定地喊。

「讓你清楚自己能耐啊!」他沒好氣。「不是老覺得自己有著鐵打的身子,怎麼,還會怕摔啊?」

「可惡!」她用力往他胸口一搥。討厭!故意嚇人!「放手,我要下去了!」

他文風不動。「你先答應我,下回會量力而為?」

「我想做什麼,用不著你管——」她在他懷里死命地掙扎。

兩人爭鬧這麼多年,通常這時候,文式辰早該罷手了。今天他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得到翩兒一句應允不可。

不管她怎麼扭怎麼打他,他說不放就是不放。

「你——」翩兒氣壞。他今天是怎麼了?打定主意要讓自己難看就對了?「再不放手,信不信我咬你!」

「咬啊。」他眉頭皺也不皺地說。「我今天就是要讓你知道,不是穿了男裳就能變成男人,辦不到的事就是該乖乖請人幫忙。」

可恨!

翩兒生平最氣認輸——尤其她還曾在她爹面前,發誓將會取代兄職,養活一家老小,她又豈能在這時承認自己不如男人?

她心火一旺,腦子還不曾細想,雙手已經抓住文式辰臂膀,狠狠咬了下去。

翩兒咬的氣力之大,就算文式辰有意隱忍,也忍不住倒抽口氣。

「怎麼樣?」她松口瞪他,一雙眼像會發亮似。「放不放?不放我再咬!」

「你繼續咬,」他忍疼說道。「今天我不得你一句『下次不敢了』,我絕對不放你下地。」

這人——真跟她卯上了是吧?!

她就像翻江的蛟龍,手揮拳腳直踹,折騰得頭臉都是汗。本以為文式辰肯定會挨不住疼松手。沒想到,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她怎麼胡攪蠻纏,別說投降了,就連他一雙腿依舊直挺挺豎著,動也不動。

直到這會兒,她才驀地明白,以往兩人瞎吵胡斗,他早早罷手認輸的原因,絕非是她理該得勝,而是他從沒盡力。

向來自尊自傲的她,哪禁得起這刺激?

「你非要听我親口承認我輸就對了?」她一雙水眸驀地紅了。

文式辰長嘆一聲。

抱著她嬌瘦的身子,他高高凝視她眼楮說︰「你怎麼不想,我是心疼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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