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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三十七章

本來萬壽節並無正經壽禮這一說,因皇帝年輕,且朝廷連年對三藩用兵,內廷用度極力拮簡。不過雖然並無這樣的規矩,但是後宮之中,還是自有各宮的壽禮。有的是特貢的文房之物,有的是精制日常器皿,亦有親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種種□,不一而足。

碧落見琳瑯日來只是讀書寫字,或是閑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著急。這日天氣晴好,春日極暖,庭中芍藥初放,琳瑯看了一回花,進屋中來,卻見針黹擱在那炕桌上,便微微一停,說︰「這會子翻出這個來做什麼?」

碧落陪笑道︰「各宮里都忙著預備萬壽節的禮,主子若不隨大流,只怕叫人覺得失禮。」琳瑯隨手拾起其間的一只平金荷包,只繡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她隨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這只荷包也是極好,針腳這樣靈巧,主子何不繡完了,也是心意。」

琳瑯搖一搖頭,道︰「既然怕失禮,你去將我往日寫的字都拿來,我揀一幅好的,你送去乾清宮就是了。」

碧落陪笑道︰「萬壽節就送幅字給萬歲爺……」琳瑯望了她一眼,她素知這位主子安靜祥和,卻是打定了主意極難相勸,當下便不再言語,將往日積攢下的字幅統統都抱了來。

琳瑯卻正打開看時,錦秋從外頭進來,琳瑯見她臉色有異,只問︰「怎麼了?」

錦秋道︰「听說萬歲爺命內務府頒了恩詔,冊畫珠為寧貴人。」這句話一說,碧落詫異問︰「哪個畫珠?乾清宮的畫珠?」錦秋道︰「可不是她。」只說︰「有誰能想到,竟然冊為貴人。」說了這句,方想起這樣議論不妥,只望了琳瑯一眼。因向例宮女晉妃嬪,只能從答應常在逐級晉封,畫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宮女,此時一躍冊為貴人,竟是大大的逾制。

琳瑯卻是若無其事,闔上手中的卷軸,道︰「這些個都不好,待我明兒重寫一幅。」

皇帝對畫珠的偏寵卻是日日顯出來,先是逾制冊為貴人,然後賜她居延禧宮主位,這是嬪以上的妃嬪方能有的特權,這樣一來,竟是六宮側目,連佟貴妃都對其另眼相待,親自撥選了自己宮中的兩名宮女去延禧宮當差。

這日離萬壽節不過十日光景了,宮里上上下下皆在預備萬壽節的大宴。琳瑯去給佟貴妃問安,甫進殿門便听見宜嬪笑聲朗朗︰「貴妃姐姐這個主意真好,咱們小廚房的菜,比那御膳房強上千倍萬倍。到時咱們自己排了菜,又好吃又熱鬧。」

佟貴妃含笑盈盈,見琳瑯進來行禮,命人道︰「請衛主子坐。」琳瑯謝過方坐下來,忽听人回︰「主子,延禧宮的寧貴人和端主子一塊兒來了。」那端嬪是一身胭色妝花納團蝠如意袍,畫珠卻穿著一身簇新寶藍織金百蝶袍,頭上半鈿的赤金鳳垂著累累的玉墜、翠環,真正是珠翠滿頭。因她們位份高,琳瑯便站了起來,畫珠與端嬪皆向佟貴妃請了安,又見過了宜嬪、德嬪,大家方坐下來。

畫珠因夸佟貴妃的衣裳,德嬪原是個老實人,便道︰「我瞧你這衣裳,倒像是江寧新進的織金。」畫珠道︰「前兒萬歲爺新賞的,我命人趕著做出來。到底是趕工,瞧這針腳,就是粗枝大葉。」

端嬪便道︰「你那個還算過得去,你看看我這件,雖不是趕工做出來,比你那針線還叫人看不進眼。」便拉了衣袖給大家瞧,正說話間,□抱了五阿哥來了。佟貴妃微笑道︰「來,讓我抱抱。」接了過去,宜嬪自然近前去看孩子,德嬪本就喜歡孩子,也攏上去逗弄。

胤祺方才百日,只睡得香甜沉酣。香色小錦被襁褓,睡得一張小臉紅撲撲,叫人忍不住想去模一模他粉妝玉琢的小臉。琳瑯唇邊不由浮起一絲微笑來,忽听畫珠道︰「宜姐姐真是好福氣,五阿哥生得這樣好,長大了必也有出息。」端嬪笑道︰「你倒不必急,等明年春上,你替萬歲爺添個小阿哥也就是了。」畫珠嬌臉暈紅,卻輕輕啐了她一口。

大家坐了片刻,因萬壽節將近,宮中事多,諸多事務各處總管皆要來請貴妃的懿旨,大家便皆辭出來。琳瑯本走在最後,畫珠卻遙遙立住了腳,遠遠笑著說︰「咱們好一陣功夫沒見了,一同逛園子去吧。」

琳瑯道︰「琳瑯住的遠,又不順路,下回再陪貴人姐姐逛罷。」

畫珠卻眼圈一紅,問︰「琳瑯,你是在怪我?」

她輕輕搖了搖頭,畫珠與她視線相接,只覺得她眼中微漾笑意,道︰「我怎麼能怪你。」畫珠急急忙忙的說︰「咱們當年是一塊兒進宮,後來皇上待你那樣,我真沒作別的想頭,真的。如今……如今你可是要與我生分了?」

琳瑯不覺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得回去了。」畫珠無奈,只得目送她漸去漸遠,那春光晴好,赤色宮牆長影橫垣,四面里的微風撲到人臉上,也並不冷。

宮牆下陰涼如秋,過不多時,宜嬪從後頭過來,見著她便笑道︰「你怎麼才走到這里?我和德姐姐說了好一會子話呢。」她這幾日常去儲秀宮閑坐,琳瑯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兩人一同回去,講些宮中閑話,宜嬪自然話題不離五阿哥,琳瑯一路只是靜靜含笑听著。

碧落見琳瑯回來,膳後侍候她歇午覺,見她闔眼睡著,替她蓋好了絲棉錦被,方欲退出去,忽听她輕輕說了一句︰「我想要個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輕輕揚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輕,日後來日方長,替萬歲爺添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聲,似是喃喃自語︰「來日方長……」又闔上眼去,碧落久久不聞她再言語,以為她睡著了,方輕輕站起身來,忽听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當是作夢罷。」碧落心中一陣酸楚,只勸不得罷了。

琳瑯歇了午覺起來,卻命錦秋取了筆墨來,細細寫了一幅字,擱在窗下慢慢風干了墨跡,親手慢慢卷成一軸,碧落看她緩緩卷著,終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轉過臉交到她手中,對她道︰「這個送去乾清宮,對李諳達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請他務必轉呈。」想了一想,開了屜子,碧落見是明黃色的繡芙蓉荷包,知是御賜之物,琳瑯卻從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給碧落,道︰「只怕李諳達不容易見著,這個你給乾清宮的小豐子,叫他去請李諳達。」卻將那荷包給碧落,道︰「將這個給李諳達瞧,就說我求他幫個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淒涼的笑意來。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見著李德全。李德全接了這字幅在手里,不知上面寫了什麼,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間覷見皇帝得空,道︰「各宮里主子都送了禮來,萬歲爺要不要瞧瞧?」皇帝搖一搖頭,說︰「朕乏了,不看了。」李德全尋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給萬歲爺的東西倒別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隨口道︰「那朕就瞧瞧。」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小太監捧入數只大方盤,皇帝漫不經心的瞧去,不過是些玩器衣物之類,忽見打頭的小太監捧的盤中有一幅卷軸,便問李德全︰「倒還有人送朕字畫?這是誰送的?」

李德全陪笑道︰「各宮的主子陸陸續續打發人來,奴才也不記得這是哪位主子送來的,請萬歲爺治罪。」皇帝唔了一聲,說︰「你如今真是無法無天了。」嚇了李德全趕緊道︰「奴才不敢。」皇帝一時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監打開來。

這一打開,皇帝卻怔在了那里,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臉色,只覺得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皇帝的神色像是極為平靜,他在御前多年,卻知道這平靜後頭只怕就是狂風驟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只見皇帝目光盯著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將那灑金福字貢紙剜出幾個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將那紙焚為灰燼。

皇帝慢慢卻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監將字幅收起,又緩緩揮了揮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終究是一言未發。李德全出來安排了各處當值,這一日卻是他值守內寢。依舊在御榻帳前丈許開外侍候。

半夜里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只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鐘敲過十二記,忽听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李德全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那碧落說了什麼?」李德全道︰「碧落倒沒說什麼,只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復,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只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朧方有了一點睡意,她那極清麗的字跡卻似乎重新浮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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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江仙孤雁》

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

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吹只影,剛是早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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