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第四十一章
皇帝每日遣人回京向太皇太後及太後請安,這日遣回來的是御前侍衛阿濟,先往太皇太後處呈了皇帝的請安折子,復又往向太後處來。但見自垂華門外一路向里,宮女太監站著班,他是侍衛之職,不能入內宮。通傳了進去,過了良久,方才見太後身邊的英嬤嬤出來接了折子,他磕了頭就剛退出垂華門。遠遠只見數人簇擁著一乘輿轎過來,忙避在一旁,垂下手去,待輿轎過去,方起身退出。
佟貴妃由宮女攙扶,下了輿轎,早有人打起簾子,她知太後無事喜在暖閣里歪著,所以扶著宮女,緩緩進了暖閣,果見太後坐在炕上,嗒嗒的吸著水煙。她請下安去,太後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吧。」她謝恩未畢,已經忍不住連聲咳嗽,太後忙命人賜坐。佟貴妃明知太後叫自己過來是何緣由,待咳喘著緩過氣來,道︰「因連日身上不好,沒有掙扎著過來給皇額娘請安,還請皇額娘見諒。」
太後撂下煙袋,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太後卻沒有接,只微微皺著眉說︰「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災八難的,後宮里的事又多,額娘知道你是有心無力。」頓了一頓,問︰「畫珠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佟貴妃見她問及,只得道︰「此事是安妹妹處置,我也只知是寧貴人身邊的宮女,出首認罪。」太後見她並不知道首尾,只得轉臉對英嬤嬤道︰「打發人去叫安嬪來。」佟貴妃纏綿病榻,安嬪與德嬪每日在永和宮理六宮事務,听到太後傳喚,安嬪便與德嬪一同前來。太後待二人見過禮,方問安嬪︰「听說寧貴人叫你給關起來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安嬪恭聲道︰「回太後的話,今兒一早寧貴人的宮女小吉兒拿著一匣東西來見我,我當時就被唬了一跳,還請太後過目。」她是有備而來,略一示意,身側的宮女便奉上一只桃木匣子。英嬤嬤接過去打開,里面是四個紙絞的青面獠牙的小鬼,另有一個桃木小人,身上扎著雪亮的數枝銀針,桃木人心口處,用朱砂寫著一個生辰八字,正是「甲午戊辰戊申戊午」,太後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安嬪道︰「這等魘魔巫蠱之事,歷來為太皇太後和太後所厭棄。寧貴人素蒙聖眷,沒想到竟敢魘咒皇上,實實是罪大惡極。臣妾不敢擅專,與榮嬪、德嬪、宜嬪、端嬪幾位姐姐商議後,又回稟了貴妃,才命人將她暫時看管起來。如何處置,正要請太後示下。」
暖閣中極靜,只听銅漏滴下,泠泠的一聲。佟貴妃坐在太後近前,只听她呼吸急促,兩眼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忙道︰「皇額娘別生氣,您身子骨要緊。」安嬪也道︰「太後不必為了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骨。」
太後久久不說話,最後才問︰「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安嬪道︰「事關重大,還要請太後示下。不過祖宗家法,以魘魔之術惑亂後宮……」稍稍一頓,道︰「是留不得的。是否誅連親族,就看太後的恩典了。」魘咒皇帝,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以律例當處以極刑,並誅連九族。太後只覺煩躁莫名,道︰「人命關天,此事等皇帝回宮再說。」
德嬪听說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額娘說的是,事關重大,總得等皇上回宮,請了聖旨才好發落。」
安嬪不由望了德嬪一眼,抿嘴一笑,道︰「德妹妹宅心仁厚,不過寧貴人竟敢魘咒皇上,十惡不赦。妹妹這樣一說,倒略顯有包庇回護之嫌。」
太後冷冷道︰「皇帝素來愛重寧貴人,等他回來問清了來龍去脈,你們再講祖宗家法也不遲。」
安嬪道︰「皇上素來處事嚴明,從不挾私偏袒。依臣妾愚見,妄測聖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話音方落,只听「砰」一聲,卻是太後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唬得佟貴妃連忙站起來了,英嬤嬤忙道︰「太後,寧貴人有負皇恩,著實可惡,您別氣壞了身子。」太後被她這麼一提醒,才緩緩道︰「總之此事等皇帝回來再說。」
佟貴妃恭聲應「是」,她是副後身份,位份最高,雖在病中,但六宮事務名義上仍是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嬪與德嬪也只得緘然。
皇帝半個月之後才回宮,先叫起見了朝臣,略略處置了朝中事務,然後即去慈寧宮向太皇太後請安,在慈寧宮用過晚膳,方去向太後請安。方至宮門,英嬤嬤已經率人迎出來,她是積年的老嬤嬤,見駕只請了個雙安,悄聲道︰「萬歲爺,太後一直說心口痛,這會子歪著呢。」
皇帝遲疑了一下,說︰「那我明兒再來給太後請安。」只听暖閣里太後的聲音問︰「是皇帝在外頭?快進來。」皇帝便答道︰「是兒子。」進了暖閣,只見太後斜倚在大迎枕上,臉上倒並無病容,見著他,含笑問︰「你回來了。」皇帝倒規規矩矩行了請安禮,太後命人賜了坐,皇帝道︰「太後聖躬違合,兒子這就命人去傳太醫。」太後道︰「不過是身上有些不耐煩,歪一會子也就好了。有樁事情,我想想就生氣——那可是你心愛的人。」
皇帝听她說自己心愛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陪笑道︰「皇額娘,六宮之中,兒子向來一視同仁,自覺並無偏袒。」太後不覺略帶失望之色,道︰「連你也這麼說?那畫珠這孩子是沒得救了?」
皇帝听她提到畫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一顆心不由頓時放下了。旋即問︰「寧貴人怎麼了?」太後命英嬤嬤︰「說給你們萬歲爺听吧。」英嬤嬤便將事情從頭講了一遍,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凝重,最後道︰「不論是誰行此魘咒之事,其心可誅。朕自問待六宮不薄,不論君臣,只論夫妻,焉有為□妾者魘咒親夫?其中必有情弊。」
太後倒沒往這上頭想,听他如此說,才怔了一怔。皇帝道︰「兒子這就命佟佳氏查問清楚,再來向太後稟明。」
皇帝行事素來敏捷干脆,從太後宮中出來後即起駕去景仁宮。佟貴妃病得甚重,勉強出來接駕。皇帝見她弱不禁風,心下可憐。說︰「你還是歪著吧,別強撐著立規矩了。」佟貴妃謝了恩,終究只是半倚半坐,皇帝與她說了些別來閑話,路上趣聞,倒是佟貴妃忍不住,將魘魔之事細細稟明,道︰「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稍一遲疑,又說︰「太後的意思,寧貴人素得皇上愛重……」
皇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六宮之中,你們哪一個人朕不愛重?」語氣一轉︰「只是朕覺得此事蹊蹺,朕自問待她不薄,她不應有怨懟之心,如何起魘咒之意?」佟貴妃素知皇帝心思縝密,必會起疑心,當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寧貴人情深義重,她竟然罔顧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著實令人費解。」皇帝說︰「那個出首的宮女,你再命人細細審問明白。」
佟貴妃怕皇帝見疑,當下便命人去傳了宮女小吉兒來,語氣嚴厲的吩咐身邊的嬤嬤︰「此事關系重大,你們仔細拷問,她若有半點含糊,就傳杖。你們要不替我問個明白,也不必來見我了。」她素來待下人寬和,這樣厲言警告是未曾有過的事,嬤嬤們皆悚然驚畏,連聲應是。
那些精奇嬤嬤,平日里專理六宮瑣事,最是精明能干,並不比外朝的刑名遜色,既然有貴妃懿旨許用刑,更是精神百倍。連夜嚴審,至第二日晌午,方問出了端倪。佟貴妃看了招認的供詞,一口氣換不過來,促聲急咳。宮女們忙上來侍候,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她微微喘息︰「我……我去乾清宮面見皇上。」
皇帝卻不在乾清宮,下朝後直接去了慈寧宮。佟貴妃只得又往慈寧宮去,方下了輿轎,崔邦吉已經率人迎出來,先給佟貴妃請了安,低聲道︰「貴主子來的不巧,太皇太後正歇晌午覺呢。」佟貴妃不由停下腳步,問︰「那皇上呢?」崔邦吉怔了一下,立刻笑道︰「萬歲爺在東頭暖閣里看折子呢。」佟貴妃便往東暖閣里去,崔邦吉卻搶上一步,在檻外朗聲道︰「萬歲爺,貴主子給您請安來了。」這才打起簾子。
琳瑯本立在大案前抄《金剛經》,听到崔邦吉通傳,忙擱下筆迎上前來,先給佟貴妃行了禮。佟貴妃不想在這里見著她,倒是意外,不及多想。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見她進來,皇帝倒下炕來親手攙了她一把,說︰「你既病著,有什麼事打發人來回一聲就是了,何必還掙扎著過來。」
佟貴妃初進暖閣見了這情形,雖見皇帝與琳瑯相距十余丈,但此情此景便如尋常人家夫妻一般,竟未令人覺得于宮規君臣有礙。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錯綜復雜的滋味,听皇帝如斯說,眼眶竟是一熱。她自恃身份,勉力鎮定,說︰「魘魔之事另有內情,臣妾不敢擅專,所以來回稟皇上。」又望了琳瑯一眼,見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那窗紗明亮透進春光明媚,正映在琳瑯臉上,雖非艷麗,但那一種嫻靜婉和,隱隱如美玉光華。耳中只听皇帝道︰「你先坐下說話。」轉臉對琳瑯道︰「去沏茶來。」
佟貴妃與他是中表之親,如今中宮之位虛懸,皇帝雖無再行立後之意,但一直對她格外看顧,平日里相敬如賓,她到了此時方隱隱覺得,皇帝待她雖是敬重,這敬重里卻總仿佛隔了一層。听他隨意喚琳瑯去倒茶,驀然里覺得,在這暖閣之中,這個位份低下的常在竟比自己這個貴妃,似乎與皇帝更為親密,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心中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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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
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
素壁斜輝,竹影橫窗掃。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