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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第五章

綻梅嘴角微勾,唇邊笑意綻放,止也止不住。

她一定是病了,才會明明被他教訓了一頓,被教訓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感心底發暖,重又找到許久不見的情緒……她有多久沒笑過了?

李玄玉瞧著綻梅難得牽起的笑容,一時之間竟微微失神。

頭一回見她笑呢!

她空洞眼神注入活力,彈珠丸子似的明媚雙眸染上笑意,越見盈潤剔透,而兩頰泛出小小梨渦,像要在人心湖上蕩出漣漪,小巧臉龐上染著月華,長發如緞,朱唇皓齒,好不秀麗。

上回,听孫管事所言時,李玄玉曾在心里想過,周家大爺大婚不久,便急著想收房的女子,不知會是何等天香國色?

待他與她會面,只覺她膚色白皙,瞳眸清澈,雖是面目清秀,怎麼說也是小家碧玉,中等之姿,並無特別過人之處。

卻原來,今日一見,才知佳人一笑,當真是能夠攝人心魂,傾國傾城。

「李大人,您送我們到這里行了。」眼看著杜家香粉鋪的招牌就在前頭,綻梅揚眸對李玄玉說道,雖說她被李大人教訓了一番,也親身領會到他的隨和可親,但該有的禮數與應對還是不能少。

李玄玉搖首,沒將杜虎交給她,「待會兒還得將小虎子放到床上寬衣月兌鞋,現在又換人抱,將孩子吵醒了總是不好。」

這倒也是,想不到李大人心思如此細膩呢。

綻梅頷首依他,領著李玄玉走入杜家香粉鋪,穿過鋪頭,來到內院。

主廳內燈火通明,隱約傳來人聲,杜大娘興許是還忙著,于是綻梅放輕腳步,一路行至左邊那時院落的杜虎房里。

李玄玉隨她走進房里,輕手輕腳地將杜虎抱到榻上,才將孩子放下,綻梅已然從外頭端進一盆清水與布巾,熟練地為杜虎除去外衣鞋襪,仔仔細細地擦拭起他的雙手雙腳。

看來,杜大娘真是找了個極好的幫手啊!怎地他看著綻梅姑娘伺候杜虎時臉上那份溫柔神色,看著看著,竟對杜虎產生幾分欣羨?

「有綻梅姑娘幫忙,杜大娘想必安心許多吧?這小虎子平日機伶好動,鎮日跳上跳下,現下有綻梅姑娘在旁好生照看,可真是有福氣。」李玄玉壓低了音量,輕聲笑道。

綻梅只是搖頭,「綻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著又蒙杜大娘收留,綻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氣。」

唉,一時半刻之間,要姑娘對他放下戒心,言語間不再過度恭敬,想來是不太可能。

「時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辭了。」李玄玉旋身便要退出房門。

「李大人,請留步。」綻梅喚住他,回身走入自個兒住的,與杜虎房間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僕房里,懷中揣了個小布包出來。

綻梅將小布包打開攤在掌心,里頭是李玄玉的錢袋與孫管事贈與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隱約明白她要做什麼,又不想提問,等她自個兒說明白。

「李大人,我想將這把玉簪還給孫管事,無奈在廣順行總鋪外偷偷探過幾回,都沒瞧見孫管事人影,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也不方便向店鋪伙計們詢問,今日李大人來了,也算是有緣,可否請大人得了閑暇,替綻梅物歸原主?還有,大人給綻梅的銀線,綻梅也分文未動,今日一並完璧歸趙,奴婢謝過大人。」

「奴婢」二字又來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腦袋。

「孫管事的簪子,你若執意不收,我自可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給了你,你便收著吧。」李玄玉接過綻梅遞來的物事,將玉簪細心包起,自個兒當日給她的錢袋又是推回去。

綻梅後退一步,仍是搖首,極力說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錢,再者,小少爺上學堂時,奴婢還有做些額外的洗衣活兒掙錢,大人的好意,綻梅心領了。」

唉,當真是說不通!李玄玉放棄與綻梅說理,向前跨了幾步,將錢袋隨意擱至房內矮櫃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辭了。」李玄玉回身便走,仿佛真跟綻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還,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綻梅急急一喚,音量略提,驚動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囈語,一向主子大過天的綻梅即便再如何想舉步追李玄玉,最終還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聲拍哄。

哈!瞧她還能怎麼著?李玄玉朝她一笑,腳步一提,便將房門關上。

他唇邊那笑依舊俊逸溫煦,如春風拂柳,令人心蕩神馳,但眼眉間卻挺有得意神氣,像極了他今日在衙門前故意絆了腳步,讓杜虎跑贏時,杜虎臉上那份喜不自勝的孩子神情。

真是……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綻梅望著早已看不見李玄玉身影的門扇,眸光緩緩少向矮櫃上的靛青色錢袋,此時似笑非笑的眉目,鬧著某些自個兒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緒。

李玄玉發現,與姑娘斗氣,姑娘還是棋高一著。

原先,姑娘僅是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贈月餅的回禮來縣衙罷了。

當日,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請衙役將她領進衙門,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著。

結果,姑娘謝禮是放下了,卻也將他房內髒污的待洗衣物一並帶走了。

姑娘說她有在浣衣掙錢,能夠自食其力,然,他卻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錢,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將他錢袋中的銀錢還清他似地,幾日便來縣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這……唉,雖說姑娘手腳麻利,有她幫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兒越來越多,再這麼冤冤相報下去,何時才能了啊?

「綻梅,下回別再為我做這些事兒了,你再這麼著,我可要付你工兒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綻梅已然洗好疊好,為他整齊放在衣籠里的衣服,對那個正提著茶籠走進來,顯然比他還更為「冥頑不靈」的姑娘道。

果然,這件長袍月兌落的袖圈兒已被她補好,而房里幾個昨晚被他隨手一捏、隨處亂扔的紙團子也已丟進紙簍里,被子疊好、地掃好,想必姑娘現下提進來的茶籠,里頭陶壺也已沏好香茶。

綻梅將茶籠往桌上一擱,揭開籠蓋,為李玄玉倒了杯熱茶,遞到他眼前。

「若論工錢,大人早已付過了,更何況,這是綻梅習慣的活兒,僅是順手一做,不須工錢。」綻梅朝李玄玉淡淡揚笑,眉眸仍是那股素來的恬淡靜雅神氣。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縣衙里又沒見任何一位僕婢,真不知她未來時,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雜務?伙食倒還可向飯館包飯,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針線活兒這等事呢?

難不成大人當真什麼事兒都親力親為,沒半個人服侍嗎?

這哪里有個堂堂縣令大人的派頭?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無所依?

綻梅想著想著,胸口微繃,也不知心緒被什麼堵得難受,到最後卻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當作承大人的情,報恩償債吧!她這輩子把應當做的還透、給透了,下輩子或許可不再為人,嘗盡這人間愛恨嗔痴、受這聚散離合之苦。

「唉!你呀!當真執拗。」李玄玉嘆了一聲,接過陶杯,將杯湊到唇邊啜飲,才飲了口,又放下,從旁邊櫃中拿出某物,遞交給她。

「對了!上回休沐之時,我至廣順行走了一趟,問了店內伙計,才知孫管事早已稱老回鄉,不在廣順行里工作,我問伙計們可知孫管事家鄉何處,是否能夠替我捎去信息,卻是無人知曉,這支簪子,你就暫且先收下吧。」

綻梅睞著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臉色微變,原就白皙的膚色霎時慘白。

她不願牽連任何人,卻仍是有人遭她牽連嗎?

想孫管事是當初與周老太爺一同打天下的兩代功臣,在廣順行里可說是位高權重,好端端地怎會說回鄉便回鄉?難不成是因為維護她這個小小僕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責怪?又或是被小姐辭退?

「多謝大人幫忙,綻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綻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離開。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綻梅,你必是以為孫管事離開之事與你有關對不?休要多想,孫管事確是年事已高,應當回鄉安享晚年,你若擔心,下回我再去廣順行問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憂慮的模樣,教人見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總覺得,越見識到姑娘的靈透心性,見過她的無雙笑顏,他對她的心思竟是越發感到幽微難解,已不是當日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認為她愚忠的三言兩語能夠道清。

綻梅將被李玄玉箍握著的手腕抽回來,斂眉垂首,雙頰染暈,就連青絲微露的兩只小巧耳朵都感到發燙。

她知道大人無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極好,寬額方顎,唇薄眼長,而他瞅著她的那雙眼,總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閃著點點火光,蘊藏著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緒,教她無法直視,也不敢直視,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須憂心綻梅,倒是大人近來忙著秋賦上繳之事,得空應當好好歇息,編著農書之事尚可緩緩,不宜操勞過度。」

「是了,秋收之後較為忙碌,年底前又有許多案子趕著要辦,只是,編著農書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綻梅,你怎知我忙著秋賦上繳與編寫書冊之事?」

綻梅指了指整齊堆放在案上的文稿,與紙簍子當中的紙團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從她的動作之中豁然開朗,豁然開朗之後,又是大大一愕。

「綻梅,你識字?這些,你看得懂?」雖說,他為了日後傳抄方便,用字遣詞已盡量簡單,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艱澀,更何況,他見過的下人大多目不識丁,他以為綻梅不識字也是當然。

「綻梅僅能讀懂一點點。」綻梅彎唇微笑,雙頰略現赧色。

啊!是了,他怎麼沒想到呢?李玄玉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綻梅雖是個丫鬟,但她從前服侍過的人家,兩家可都是豪門大戶。

「綻梅,從前府里有請夫子為你們上課嗎?」早聞大戶人家里的丫鬟琴棋書畫樣樣兼備,今日才知並非虛言,原來,富貴人家里的下人們除了得跟著管事學習該如何服侍主子,還得跟著先生學習嗎?

「沒有,從前的老爺有請先生們為小姐上課,丫鬟家僕們倒是沒有。」

「那你何以能習字?」

「綻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話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揚聲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時,還得分神偷听夫子說話,想必是因為很想習字讀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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