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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第六章

被道中心事,綻梅臉容一垂,雙頰微赧,並未答話,她是喜愛沒錯,但她沒時間學,也沒身分學……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遺憾沒逃過李玄玉銳眸。

「綻梅,不如我來教你吧。」李玄玉驀然開口。

綻梅雙目圓瞠,不敢相信李玄玉會有如此提議。

她已然覺得自個兒夠古古怪怪的了,怎能還跟著大人習字?

「不、不必,大人公務已然繁重,不勞大人如此——」綻梅連忙推托。

「那就這樣吧!下回你來的時候,我會先將屋子內的雜活兒做好,咱們就只花一點點時間,就你平常為我做那些雜務的時間,慢慢來,一點兒一點兒學,不礙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說打斷她的話。

既然他對綻梅的心思隱晦難明,又是越相處越見憂慮,不如多得些時間與她相見,也好過時時刻刻將她記掛在心頭,擔憂她淨是將麻煩事往身上兜攬,將煩惱事往心里頭擱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須如此,綻梅欠你的已然夠多,不願再勞煩大人了。」綻梅一向持靜守禮的平滑柔嗓難得掀起風浪,一句話說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麼說,大人才會放棄呢?

「綻梅,你不喜歡欠人,同樣的,我也不愛,你想償我,我便還你,就這麼說定了,再推辭,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驚堂木一拍,這事兒就這麼說下了,定案。

李玄玉說一不二。

當綻梅再度踏入霽陽縣衙,行進李大人居住的院落里,發現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項活兒可做時,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習字的決心。

好吧!習字便習字,她原就喜歡習字,既是推不去,便應承吧。

只是,時日一久,綻梅深明大人授課時容易講到忘我的習性,現在更懂得該如何拿捏分寸。

她總在要至學堂接杜虎下課的前半個時辰才走入縣衙,如此一來,她便有順理成章的理由能夠離開,不至于被大人牽絆太久,不至于覺得自個兒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過靠近她時,她總感心口促跳,一陣頭暈耳熱,明明是在習字,為何她連瞧著大人動筆時的勁瘦指節和掌中的筆繭,都會情不自禁想著這雙手握來不知是怎樣的感覺?

這莫名聯想與怪異感受實在太不像話,所以,她總是擔憂自個兒在李大人身邊待得太久。

真荒謬,多少霽陽城姑娘巴望著能夠親近大人,她卻唯恐自己與大人太過親近,別人進衙門是為了伸冤陳情,她進衙門卻是浣衣習字?

究竟……她對李大人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報恩償情?還是混雜著某些她從來都不明白也沒觸踫過的男女之情?

綻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門後院里,懷中揣著某樣不知到底該不該給出去的東西兀自發怔,腳步凝滯,遲遲未行。

李玄玉在一旁瞧著綻梅許久了。

他原先在用來教她習字的小廳內候著,候著候著,直到姑娘已然遲了,他行至衙門後院,便見姑娘立在覆著薄薄一層積雪的雪地中,微仰著臉容,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序已然入冬,現值臘月,霽陽城連下了好幾日的細雪方停,滿城屋瓦與街道上皆是一片白茫,而後院里的梅樹綻出花朵,硬生生從枝椏積雪間探出明媚。

此時正是梅花花期,她在賞梅嗎?

「綻梅,你人到了怎麼不進來?」李玄玉行至她身旁,問話聲調徐緩醇厚,唇際揚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李大人。」沒預料到大人會在此時出現,綻梅心一驚,便將手中物事迅速藏到身後。

如此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措,怎會不令李玄玉感到好奇?

「綻梅,你身後藏著什麼?」

「沒什麼。」綻梅搖首,連退了好幾步,不解她一向平穩自持,淡然如水,為何李大人總能輕易逼出她的緊張與困窘?

「沒有為何要藏?」李玄玉擺明了不相信,卻又不願咄咄逼人,與姑娘相處了一段時日,他依然不明白姑娘心中想些什麼。

他不過問她幾句話,她為何要如此緊張?

李玄玉有些憂心地望著她連連後退的腳步。

「好了,我不問便是,你別再往後退了,再退便要撞——」

砰!綻梅當真撞上後頭梅樹了。

「唉!你呀——」方才那聲踫撞聲響沉厚篤實,想必她的後背現下一定很疼。

李玄玉望著綻梅緊蹙的眉與痛到發紅的眼眶,對于她總是默默挨疼的沉靜模樣有越來越多的無奈,與越來越多的心疼。

「不礙事的,李大人,外頭天冷,我們進屋吧。」綻梅竭力吞下一聲痛呼,語調依舊持平溫緩。

「你也知道天冷,下回若是不想那麼早進來,可以到偏廳里去等,別在外頭吹風受涼。」既知外頭冷,她方才還在這里站了那麼久是為哪樁?以為他真不明白嗎?

綻梅聞言雙頰火辣熱燙,無話可駁,無言可回。

「知道了,李大——」

啪!啪啪啪!綻梅話未說全,似有一連串東西接連掉落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她才抬眸,尚不及搞懂發生了什麼,便有一只寬袖橫過她眼前,她的身體被往前一帶,倉促之間落入李玄玉懷里。

柴房屋頂上的積雪過重,沿著屋瓦成堆掉落,綻梅仰首望著李玄玉為她擋去積雪,雪花沾染了滿頭滿肩都是的模樣,硬生生壓下一股想伸手替他拂去衣上、臉上落雪的沖動。

「李大人,謝謝你,你……可以放開我了。」如此近的距離,鼓動得如此快速的心音,綻梅不能抬眸也不敢抬眸,明明不想直視,周身卻被他全然男性的氣息溫暖烘罩,即使想躲,仍是逃不掉。

綻梅伸手推了推李玄玉的胸膛,李玄玉卻只是直勾勾地瞧著她,沒留意到胸前的顫動,只注意到她紅艷微垂的臉容,與發上落梅點點。

她嬌小玲瓏,膚白似雪,黑發如緞,清麗臉容溫婉秀麗,恬淡靜雅,有股執拗神氣,她發間總散發著縷縷香氣,似在不知不覺間早已縈繞他鼻尖、纏繞他心田,就連夜時,也偶爾入他夢……

「綻梅,你的名兒取得真好,這是你原本的名兒嗎?還是從前入唐府時另起的?你未入唐府前住在哪兒?又是怎地入了唐府為婢?你說令堂已經過世,那令尊呢?你的爹爹可還在嗎?」李玄玉瞧著她總是微垂的臉容,不自禁開口向她拋出一長串問題,伸手拂去她發上落梅。

落梅,綻梅,她似是他心上的一朵梅花綻放,怒放寒風,明明不想與誰爭春,卻在他心頭悄然生根,令他隱約感到有情苗正在發長。

他對她有憐惜之情,有好奇之心,偏生她對自個兒的事情只字不提,逼得他不得不開口發問,順遂某種想更親近了解她的心緒。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多謝大人關懷,綻梅之事,不足掛齒。」綻梅斂眸,低垂的長睫掩去某些不願回想的意緒,閃避李玄玉的問句,轉身欲走。

「大人,今日耽擱得晚了,我先去學堂接小少爺,習字的事兒,我們下回再——」

「慢!」李玄玉再次捉住她手腕。

他實在覺得自個兒此時的行徑十分不可取,明明綻梅就已經如此不想談了,但,他偏生無法任她帶著一張如此愁苦的臉自他眼前離開。

「杜大娘與小虎子近來可好?」想他在公堂上能言善道,辨才無礙,此際卻為了留住一位姑娘,挑來挑去才挑出這句無關緊要的話。

「皆好。」綻梅低垂的螓首點了點,仍是不能直視李玄玉的眼,越想與他拉開距離,說話便越加客套疏離。「香粉鋪的生意極好,少爺也越見乖巧,李大人如此關心黎民百姓,憂心家國社稷,當真是辛苦了。」

唉!每回她想高築心牆之時,便是如此咬文嚼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極為度量分寸。

「不辛苦,心在牽絆,便是甘之如飴。」她謙謙恭恭地敬,他便也只好客客氣氣地回,李玄玉一語雙關,不論她有無听懂,心中皆有份無以名狀的失落。

心有牽絆?甘之如飴?是她多心嗎?為什麼她總感李大人話中有話?

「李大人,綻梅先行告退了。」綻梅旋足便走,腳步越行越快,幾乎像林霽陽縣衙里落荒而逃。

唉……終究還是嚇著姑娘了。

李玄玉立在雪地中,望著綻梅的背影喟然而嘆,才想回房,眼角余光便捕捉到白茫雪地中的一抹靛青。

他疑惑走近,彎身,拾起——是一雙絮了棉的布鞋。

布料極新,鞋底干淨,這新鞋尺寸大小他識得,正好合他的腳。

綻梅適才望著天光若有所思,與在身後遮遮掩掩的模樣驀然跳入李玄玉腦海,這必然是他方才為她遮擋頭頂落雪時,她不慎月兌手落下的。

這是姑娘為他納的新鞋嗎?

她怎知他的腳長啊?憑著雪地里的足印嗎?再者,她又是何時覷得的?是以自個兒的手長或足長去相比而記嗎?

她對他似乎不是全然無情,既是如此,那又為何他的每一個問句皆不願回答?抑或是,她的確是對他無心,此次納鞋,僅是為了償他教她習字之情。

然,若是為了報恩還情,她何必又要望天躊躇,費心隱藏?

「李大人……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想起她的避談推托之語,李玄玉搖首苦笑,是,綻梅便只是綻梅而已。

如梅花初綻,如砌下落梅,他當真是拂了一身還滿。

「綻梅,夫子今日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咱們做學問千萬不能半途而廢。」甫從學堂走出來的杜虎,雙手叉腰,對綻梅說得振振有辭。

「是,夫子說得極有道理,走吧,小少爺,我們回家了。」綻梅點頭微笑,頻頻稱是,她接過杜虎手中書袋,舉步前行的臉容看來有些心在不焉。

「既然有道理,那為何你這幾日都沒去李大人那兒習字了?」杜虎伸手拉住她衣袖,挑眉瞅她,話中挺有指現意味。

綻梅心口一跳,腳步一停,她確是好幾日沒到縣衙里去了。

自她不小心將為李大人納的新鞋落在衙門里之後,她……她怎麼還有臉走進去,又怎麼敢走進去呢?

後院就那麼點兒大,李大人必然會發現那雙鞋,若是大人向她問起,她該怎麼說?說鞋是做給小少爺的?但那鞋怎可能是那大小?說是她路上不小心拾得的?大人如此聰明,又怎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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