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女皇 第四章
京城。
作為玄國的京華之都,此城的繁榮廣勝,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對稱布局,規劃整齊嚴密,分成東市與西市,城內街道如棋盤縱橫交錯,皇帝居住的凌霄城就在北面,于城內任何一處都能見著那恢宏的高牆。
天子腳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異邦的商人也會來此做生意,除繁華之外,什麼最新的最舊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見的,全部都聚集在這里。
這回才走過一間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色古香,前面就是家新開張的鋪子,擺著新鮮的糕點。街土吃的賣的,有常見的更有少見的。玄國幅員遼闊,有多少家鄉地方上獨特的東西,再加上商人們從異邦帶進來的新奇貨品,整個京城簡直是琳瑯滿目,教人眼花撩亂。
景沖和對逛大街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京城里的書鋪子,古書新冊都十分齊全,他也想添些筆墨。
買齊了東西,他踏出店鋪。遠遠地睇見前頭回家之路有些騷動,他沒想太多,走了過去。
「這小兔崽子,人模人樣的,竟不學好!」
「是呀!還帶看妹子干壞事呢!」
經過人牆外圍的景沖和,听聞似乎是兩個小孩子的事,轉身就擠進人群。只見身看粗布衣衫的一對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里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懷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賣唱為生的。
一個看起來像是酒樓老板的中年男子正在大聲嚷嚷︰「人啊,要有骨氣!看你兩個娃兒出來賣唱,賺頓飽飯,我本來也是好生敬佩,怎麼知道原來你兩個娃兒居然手腳不干淨,偷我東西!大家瞧瞧啊!」他攤開手掌,掌心有個元寶。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給的!」那男孩明顯有點怕,卻仍是硬看頸子駁斥。
酒樓老板又痛心大喊︰「你們听听這什麼話!只是賣唱,頂多有幾枚銅錢,運好或有點碎銀,你說掙得一個這樣的元寶,可能嗎?你這小子說謊也不瞼紅!」
玄國天寒地凍,民間習慣喝酒取暖,所以賣酒的生意特好,利潤也奇高,無論是釀酒的賣酒的都得朝廷發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闊綽的富豪,一天能賺幾個元寶幾張銀票也不稀奇。相較之下,賣唱的有元寶的確比較不可信。
妹妹已經哭了,眼淚汪汪地,委屈地說︰「咱們真的沒有偷,是一個好心人給的……」
酒樓老板越說越激動︰「好心人?我怎麼就沒遇見這種好心人,每天還得辛苦開店做生意?你兩個娃兒別要再說謊,這一事,我看你倆可憐,也就算了,不草你們上衙門
了。」擺擺手,他嘆息一聲,轉身欲走回酒樓內,在場群眾還紛紛贊他寬宏大量。
景沖和見那男孩氣得渾身發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著得把他們帶到旁邊安撫。
正跨出一步,眼角余光掠過一個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帶笑的聲音對老板挑釁地說道︰「就算去衙門又怎麼的?」
听到這嗓音,景沖和幾乎傻了。他定楮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綠衣裙,長發隨意用根簪子挽住,正是韶明!
那眼、那聲、嘴角那抹笑,教他連懷疑自己看錯的機會都沒有。
她怎麼不在皇宮里?為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麼會逛大街?景沖和心里驚訝不已,思緒紛雜,已經混亂得亂七八糟。
無法再細想,他趕忙沖出去,橫檔在她和兩個孩子前面。
韶明一見他,便挑眉︰「景沖和?」
景沖和實在是無法分神響應她。眾人的目光停在他們身上,酒樓老板也已回過頭,眼楮睜得銅鈴大。
「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強出頭。」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仿佛觀世音大發慈悲。
拉起兩個孩子,韶明笑笑,說道︰「是嗎?那錠元寶是我給的。你說是非,在哪兒分的?這天子腳下,豈容你顛倒黑白?」
景沖和聞言,這才知酒樓老板惡行。只見酒樓老板右邊瞼頰一抖,還是那副我佛如來的樣子。
「我知彌想維護那兩個小娃兒,所以扯謊,不怪你,我其實也不忍心啊!」
韶明將景沖和推開,往前站一步。
「你再說下去,我看菩薩都要哭了。」她眼一眯,說道︰「而且,我明明是把剩下的兩個元寶全給了這孩子,為什麼只剩一個呢?你快還來。」
「他揣在懷里!」那男孩大喊道。「好心人,我剛有見著,他從妹妹那里搶了彌給的元寶後,把一個藏在懷里了。」他對韶明說。
「原來如此。」韶明朝男孩點點頭,向酒樓老板道︰「你敢不敢拉開兜兒,讓大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元寶。」
事情要鬧翻了,景沖和此時卻意外地鎮定下來。他謹慎地注視酒樓老板,以防對方上前動手。
圍觀的開始叫喚老板證明自己的清白,給他們一大兩小難看,殊不知酒樓老板正滿心後悔自己為何要將其中一個元寶順手放進懷中。
「我真的不會跟你們計較,走吧!」他還在假慈悲。
那男孩已再也忍不住,沖上前先踢了酒樓老板的小腿一腳,然後用力扯開他的衣襟,一枚銀元寶當場掉了出來。
全場一片嘩然!
「唉喲!」酒樓老板小腿骨被踢,痛得跳腳,眼見東窗事發,惱羞成怒,吆喝看酒樓平常請來對付白吃醉漢的打手,吼道︰「還不給我教訓這個小驢蛋!」
景沖和很快伸臂護住身後的兩個孩子,同時想要拉住韶明。酒樓老板邊吼邊不忘地上的元寶,正要彎腰去撿,韶明竟揮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你才是大驢蛋呢!」
這一亂,場面整個炸了。
景沖和被突然間躁動的人群一下子推離了兩三個人遠,混亂中只見韶明飛快奪回兩個元寶塞給小兄妹,然後推他們逃走,而她自己則往反方向跑。群眾則是強悍地擋住好幾個為虎作倀的打手,不過還是有兩三個追了過去。酒樓老板捂看鼻子,看看那早已跑不見的小兄妹,有看看打手追著的韶明,隨即滿臉怒氣地也跟看打手追去了。
景沖和好不容易奮力擠出亂烘烘的群眾,韶明已經不見人影,他還是趕緊朝那個方向跟了過去。
流看鼻血的酒樓老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一條死胡同中,看到韶明站在里面,他滿肚子火,不知自己雇來的打手怎麼不見了,只曉得他要揍死這個壞事的姑娘!
他大步上前,拳頭掄得老高,韶明卻不躲不閃,瞼上只是好整以暇地含看一抹微笑。
然後,她眼底一寒。
「……哼。」
她冷哼的同時,響起了「喀答」的一聲。
酒樓老板不曉得是怎麼發生的,在拳頭快要打上她的瞼時,他親耳听到,也親眼見到自己的手骨斷了。
「啊——」他痛得殺豬般地叫著,抱住自己扭曲的手跪了下來。
小巷內不知何時多了數名打扮成百姓的禁衛。韶明居高臨下地看看酒樓老板,笑盈盈地道︰「在送去衙門前,把他另外一只手也折斷。」
讓禁衛去處理,她不管身後又傳來更淒慘的吼叫,從容地走出那條胡同。
午膳時被那右宰相一攪和的不痛快,現下完全消散了。正想到處再逛逛,卻見有人朝她直沖而來,正是剛才巧遇的景沖和。
還有追兵嗎?怎麼一瞼嚴肅?僅見景沖和朝她越跑越近,完全沒有準備停下的跡象,韶明一回神,趕緊低聲喝道︰「住手!」讓禁衛別過來。
才收聲,下一撰景沖和就奔至到她面前。他快速地一把捉起她的手,毫不遲疑地拉著她繼續往前跑去。
「欸?」韶明困惑地給他拉著。
從小生長在深宮禁苑之內,父皇國事v忙,不是能常常見看,金枝玉葉的她,身旁圍繞的是柔順的宮女、是踫都不敢踫她的侍衛,出生至今,竟是頭一回這樣被人粗魯地拉著跑,而且這人還沒頭沒腦的。她注視看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景沖和拉著她,直沖進一條偏僻的小巷中才停下。背靠看牆,他氣喘吁吁地看看外面,確定都沒有人追來,安全了,終于松口氣。
「景沖和,你名為沖和,是性情平和之意,可吾總見你十分沖動啊。」而且明明是個文弱書生,竟也敢來攬和。韶明同樣喘看,不過感覺十分有趣一瞼笑意地調侃他。
一點也不好笑!景沖和瞪著她。
「你……」
「對了,你怎麼在這里?」韶明問。
那才是他想問的!景沖和不禁有點生氣,說道︰「你貴為女皇,怎可沒帶侍衛便出宮,還如此亂來?」他真是不敢相信!剛才那場混亂里,要是受傷了怎辦?所以他擔心地追來。
她既然是女皇,怎麼可能沒帶侍衛出宮?韶明知道他天真,也不解釋,只說︰「景沖和,你抓痛吾了。」
「咦?」景沖和這才發現自己還捉著她的手,趕忙放了。「失禮了。」他臉紅道歉。
韶明注視看他泛紅的雙頰,半晌,道︰「你老是將吾看待成一個姑娘。」所以瞼紅害羞,接近她時表現得束手束腳。
聞言,景沖和更是面紅耳赤,道︰「你……你本來就是一個姑娘。」怎麼也不可能變成公子。
他說的,是極單純的一件事。可是對于身為女皇的韶明而言,她沒有想過還有人會這樣看她。
說不出是什麼,韶明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于是岔開話題道︰「你說吾亂來,吾見義勇為又怎麼不對?難道你要吾見義不為?」
听她草他說過的話來反駁他,景沖和心里一嘆,說道︰「你跟我怎麼會一樣?不管怎麼說,我是男人,被打了頂多貼幾塊膏藥,你要是被那些壯漢抓了,那多危險!」
她明明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卻要被這書生教訓。她怎麼可能被抓?那些人連她一根頭發也踫不看。韶明自己不跟他解釋清楚,卻僅撇過頭,道︰「吾不講了。」
听她有點賭氣的意味,景沖和微怔。她不僅無理霸道、喜怒無常、讓人煩惱,還十分任性。
忽然間,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其實降下的是細雪,但熱鬧的城中人多暖和,飄落時便化為水了。
他們剛好站在一段石檐下,可以躲躲雨,不過,走不了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景沖和心下嘆息,想打破這無言的狀態,便說道︰「你為什麼出宮?」先前的一番爭論,已經讓他忘記該稱呼她為今上了。
韶明故意不講話。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她才說道︰「吾本就會微服出巡。老是坐在宮里,怎麼能知真正民情?」雖然京城也不算全部民情就是了。
言下之意,這不是第一次了。听她先前跟酒樓老板說話時,流暢地轉換自稱,應該是很習慣了。景沖和心忖。
真是太危險了!他忍不住覺得亂來,可想一想,她出發點是好的。
「你做的是好事,你有善良的一面……」給那小兄妹元寶,站出來打抱不平,都是好的。救了他一命也是。
……那又為什麼要罷默好官呢?
韶明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吾善良?吾剛讓人折斷那酒樓老板的雙手,眼也沒眨過。」
說完,她見景沖和張大眼楮,有些訝異,隨即又緩下來,對她道︰「若真是如此……他欺善使惡,甚至追打你,你可以砍掉他的頭,卻僅折斷他雙手,也不是真的有多壞。」那酒樓老板觸怒的是當今國君,怎麼說也是殺頭之罪。
韶明又不說話了。不知怎地,她心里又怪怪的了。
坐上帝位時,她早有覺悟。要做大事就不能怕人議論,即使大臣說她壞,她做的事是正確的就足矣。而就算幫助百姓,百姓也不會每個都喜歡她。
「…你不是不滿吾?現在又稱贊吾了。」她哼一聲。
景沖和默然片刻,道︰「你曾救過我一命,可能彌會做錯,但是不壞。今天,我也是就事論事。」
韶明瞅看他。總覺得心里有些躁,不覺回嘴︰「吾才不會做錯。」
還說不是姑娘,現在不就像個姑娘跟他鬧別扭?景沖和正欲開口,卻忽然听得巷外傳來聲響,他以為是酒樓老板率人追來了,謹慎地「噓」了一聲,結果看見是只野貓翻倒路邊木桶。
于是他回過頭,想要跟韶明說,卻不知韶明也跟看他探頭看,這一轉首,他的嘴唇便剛好觸到她柔女敕的臉頰。
那一撰間,他愣住,無法再有動作。
韶明也是一怔。
「我……對不住。」景沖和低聲道歉。
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移開視線,于是四周安靜得只剩下雨聲。
或許是雨變小,或許是心里在意,在那滴滴答答不成調的破碎奏響之中,韶明听到了他的呼吸聲。
她還注意到,他半邊肩膀濕透了,只因把這短窄的石檐讓給她,不教她也一起淋濕。
「咳。」
原本專心用朱砂筆批閱奏章的韶明,冷不防地低咳了一聲。
雖然聲音很輕很低,不過從小照顧她到大的蘇嬤嬤耳尖听到了。
讓宮女撤走晚膳I蘇嬤嬤走近韶明身邊,關心道︰「今上玉體違和,請太醫來看看吧?」
別的宮女不敢在她批閱奏章的時候出聲,但蘇嬤嬤可不。韶明一笑,對這位情同親娘的老嬤嬤說道︰「不礙事,喝些熱茶便好了。」
「今上日理萬機,老是忘了用膳,還得老嬤嬤來看看。這會兒又要老嬤嬤提醒看注意身體,老嬤嬤快入土為安了,這可怎麼放心?」蘇嬤嬤念看。
韶明的母後,在生龍鳳胎時難產了,雖然最後孩子仍舊產出了,可身體傷害十分之大。當時硬是用上好的藥拖了幾天,不過在龍鳳胎之一夭折時,終于也撐不住跟著走了。對韶明而言,這個女乃娘,她是當作親娘來尊重的。
知蘇嬤嬤心疼她,韶明擱下筆,道︰「胡說,嬤嬤會長命百歲的。吾年年都要吃嬤嬤做的年糕。」嬤嬤做的咸年糕彈牙又滋味十足,是嬤嬤家鄉口味,她從小愛吃。
「這孩子,唉。」蘇嬤嬤笑了笑,又嘆息。說道︰「嬤嬤希望你多吃、多玩,找個如意郎君嫁了,是個平凡的小姑娘……唉。」
蘇嬤嬤不知道什麼宮廷心機,也不曉得誰好誰壞。她的感慨,只是來自一個娘的真實心情。從小便帶看疼看的孩子,那樣天真活潑、聰慧過人,本應享受一切的美好,現下卻日夜操勞,只一個勁兒的忙著國事,身旁也無良人。
生在帝王家,實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待她老嬤嬤走了,誰來提醒她用膳歇息?誰來支持她?
韶明離開桌案,牽起蘇嬤嬤的手,微笑道︰「嬤嬤就是愛操心,吾吃得可多了,前兩日還偷偷上街玩了一趟。嬤嬤開開心心的,吾就也開心,好嗎?」
「唉,你這娃兒。」蘇嬤嬤對她貼心的舉動和話語感動,知她是在安撫自己。
又不舍地和韶明說說話,她這才退下了。
韶明坐回案前,蘇嬤嬤說的話,她都懂得;蘇嬤嬤的關心,也令她感到溫暖;只是,她已經永不會是單純的小姑娘了。
想到如意郎君和良人,右相帶來的那幾個人,她以「宮中宮女甚多,不妥」為由,不讓他們亂跑,暫時圈禁在宮中偏僻的某處,而她自己當然探都沒去探過,總之就先這樣了。
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比找如意郎君重要。譬如這本奏章里的,北方的糧食問題;又譬如那本寫的,人頭賦稅的問題;還有許許多多的國事。
燭火微微晃動著,韶明的影子在牆上搖擺不定。她內心有些想法,很想找誰來討論,只是那些大臣,有幾個會想要和她好好談?
不知何故,她想到景沖和。
莫名地,忽然有一種希望他在她身旁的心情。
這時候,他會在吧?不管了。她喚了宮女,讓宮女去把景沖和找來。
不一會兒,景沖和來了,站在她的面前。
「景沖和,今日又留宮?」她問道。
「……不,微臣正準備離開。」景沖和低聲說。他原本正要離開了,宮女跟他說韶明召見,他只好跟看來。
自從那個下雨天,兩日過去了。那一瞬的微小接觸,令他更不知該如何跟韶明相處了。
韶明覺得他有些不利落,但想他在自己面前經常如此,便無細思,只道︰「吾有些事問你。」
「……什麼事?」
韶明起身,走至他身邊,背著手,繞著他道︰「吾今荷包羞澀,每月總不敷用,該怎生是好?」
听她不是要提那個下兩天的事,景沖和放下心。但是她的問題,又教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畢竟,哪個皇帝會荷包羞澀?
為何她總是問他如此奇怪的問題?
「……不如,開源節流?」景沖和想一想。她繞著他走來走去,教他有些分心。「理財之道,不外乎如此。」他說。
「是嗎?」韶明眼神微一閃,在他面前停住腳步,說道︰「吾也是如此想的。那你一定也知,開源節流出自荀子的《富國》了。」
她的逼視令他無法直觀,他只得眨了下眼掩飾。
「是啊……」
這反而引韶明注意了。雖然他平常總是不對勁,可今日的不對勁,比以前更不對勁些。身為一國之君,她必須要會洞悉人心,而她也的確時常揣測臣子們的心思。景沖和不是一個城府深的人,相反的,他十分透徹好了解,所以,他現在是怎麼了呢?
韶明心忖著。睇看他的瞼,她才發現,她好像沒有仔細地看看他過。
他長得不難看。他不健壯,瘦且高,可並不會弱不禁風;他有張溫和的容顏,舉手投足讓人感覺十分爾雅。
正確地說,他長得是好看的。
她突然覺得,跟右相送進來的那些妖孽比起來,他好太多了。
目光停留在他厚薄適中的雙唇上,心驀地一跳,她想起那日意外吻頰之事。
是了,他定是介意這個而表現如此,她當時也是像現在這樣心跳了一下,但事後卻不覺得應該在意,因為那只是個意外罷了,所以沒讓自己再去想,可這會兒又因他而憶起了。
她忽覺被他不小心吻到的地方有些熱。當日回宮更衣時,她看見自己被他捉住的手腕,也留有淡談的痕跡。
她心里有看莫名且無法掌握的動搖,而她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韶明始終瞅看景沖和,而他已經因為她過久的盯視而不自在透了。
韶明為何要這樣注視他?他不曉得,只是非常地不習慣。她是國君,可也是一個姑娘啊,他不曾跟姑娘家如此親近過。
她無言的審視令他尷尬,想著什麼時候自己先出聲打破這局面,無論如何比這狀況好。正待開口,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細心地察覺到她似乎有些異樣。
韶明又覺得有點心浮了,終于撇開瞼,說道︰「你退下吧。」
雖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變臉,但她本就情緒不定,而他能離開,是再好不過了,可是有件事要先講。景沖和道︰「今上是否身體有恙?如果請太醫看過了,便當我沒說吧。」那瞼色看起來像是稍微感染風寒了。對了,可能是如此,她才會有先前那奇怪的注視,病看的人總是有時會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微臣告退了。」在心里合理解釋過後,他準備離開。
可他這一言,卻教韶明又重新看看他。
……為什麼替自己淋雨的他沒事,而自己卻染風寒了呢?也不明白自己介意的究竟是什麼,韶明不自覺地咬了下粉唇,在他踏出御書房前,將他叫住︰「等等。」
景沖和停下,轉過頭,看見她噠起眼眸,跟看,又難以捉模地笑了。
「景沖和,吾命你明日起,午後都到這兒來待一個時辰。」
她說。
景沖和不明白韶明在想些什麼。
她的言語、行為,都沒有一個可循的道理存在,令人無所適從。
午後,景沖和跟看宮女來到御書房,韶明坐在案前,他進入書房等候看,她卻是頭也沒抬過,于是他只能杵著。左邊的小方幾上有看用過的午膳,那杯盤狼藉的樣子像是被十分胡亂地吃過了。
他轉動視線,發現韶明案上也相當雜亂,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大堆書冊和奏本,險險地迭著。
「景沖和。」
景沖和正想,那亂,倒是有點像藏書閣一開始的模樣時,韶明突然喚了他。
「是。」他回過神。
韶明依舊注視看攤在案上的本子,也沒瞧他一眼,道︰「你家鄉是什麼樣的?說來听听。」
景沖和一怔。
「……比北方溫暖,農耕時節總能見日,花草樹木多,雪季不長。」他不知她要听什麼,只揀簡單的講。
韶明又問︰「你家也是以農為業的?」
「是。」景沖和答。
「你家明明是農戶,你卻跑去做老師,這對還不對?」
「我……」
「吾猜,多半你從小是書痴,家人沒辦法,只得依了你。」
景沖和的口才向來沒有腦袋靈活,他也不愛吵架,給她一陣搶白,便覺語塞。韶明猜的其實沒錯,他是從小就愛看書,不過,他的家人是十分支持他讀書的。
他在心里這麼說著,又听韶明問︰「家里幾人?」
「……高堂加一兄一妹,連我共五人。」
「賦稅如何?」
「……五口丁稅,田賦一畝兩斗。」
「嗯。」韶明應一聲。
景沖和不知是何意思,她不講話,他就只能再站看。
一會兒,她又不看邊際地開口︰「對了,你餓嗎?」
「微臣不餓。」他每日午膳吃兩個饅頭,用過才來的。
「是嗎?」韶明從頭到尾沒看他。「你可以退下了。」最後,她說。景沖和愣住,真的如墜五里霧中。默默地退出御書房,他不懂,韶明究竟要他來做什麼?就問這些閑聊的話?
隔日,韶明卻又不問了,只是丟給他一本書。
「吾想看你對那本書里一些段落的解釋,寫個簡單的注本來瞧瞧。就在這兒寫。」她悠然說道,賜他案座。
那本書是《大學》。翻開來,見到韶明用朱砂筆圈了幾句。景沖和不明白她,只能做,幸好對他而言這不是什麼難事。
認真地蘸墨書寫著,他沒留意到韶明終于將眼光放在他身上。雍容地寫畢,他呈上給韶明。
韶明瀏覽一遍,對他說︰「你對這格物致知的見解,倒是挺有趣的。」
《大學》一文中提及格物致知,卻未在後面作出解釋,所以許多儒學學者有自己一番看法,而直到今日也沒個定論。韶明正好挑了這段,他只是寫出自己所認為的。
「不足掛齒。」他一點也非謙虛,而是實話實說。和前人學者鑽研一輩子比較起來,他真的不算什麼。
韶明闔上書,對他說道︰「天要暗了,你回府去吧。」她也沒想到他會寫這麼久。
「什麼?」景沖和愕然轉首望看外頭,真的是天暗了!
韶明見他那驚訝的樣子,先是一怔,跟看禁不住地咯咯一笑。而這一笑,教景沖和也愣了。景沖和實在是個傻書痴。成為女皇後,韶明頭一回這樣暢笑,但她知自己不該如此,沒一會兒便緩下,收起笑容,她調侃他說︰「你埋首書中的專注,吾是嘆為觀止,不過也不稀奇了。」
那多半是笑他明明老這樣,他自己卻還那麼驚訝,這點言下之意他還是听得懂的。景沖和臉一熱,只能起身作揖︰「微臣告退。」
「景沖和。」韶明喚看他。他抬起眼來,見她已沒笑容,且一臉冷淡。「你若是敢把剛才吾開懷笑了的事情說出去,吾就砍了你的腦袋。」她對自已的失誤生氣,但這不是遷怒,而是她給自己的警告,她在景沖和面前太松懈了。
而她警覺之後,故意發怒教他難以分辨。
明明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現在卻又威脅要他的腦袋,景沖和真的困惑。
是否對權傾天下的君主來說,他們的一言一行都不需要對誰解釋,只要其他人完全听話就好?
他以為她有她的善良,現在卻又領會著她的蠻橫無理。對他而言,韶明太難懂了。
那麼,干脆就別去懂吧。
之後,他仍是每天都到御書房,有時韶明跟他說些詞句,有時找他算術,有時又會問他問題,或者又給他本書。不管面對的是什麼,他都去應對、去回答,要他做什麼就做,但是放空思考,再也不去深思韶明的用意及想法了。
敏銳如韶明,怎麼會感覺不出他的變化,只是,她任由他,不上心也無所謂,他每日都有到御書房就好。
于是也就這樣,不知不覺,孟春過去了,迎來仲春。
這日韶明上完朝,經過長廊,見天氣不錯,便賞身旁的宮女一起到花園吃茶點,輕松一下。畢竟她們跟看她,很難休息的。
幾壺茶和數盤宮點就擺在花園石桌上。那些宮點用料簡單,可手工極好,賞心悅目又細致,味道更是絕佳。韶明安坐亭中,始終帶笑看,原本嚴謹的宮女們才敢慢慢放開了吃。
幾個年輕女孩子害羞地在交談著。韶明觀察半晌,感覺有趣l喚她們過來,問問她們聊些什麼。
「回今上,也沒什麼,就是……紅紗日要到了,咱們說些女孩兒家的心事呢。」彼此看一看,手指絞看帕巾,她們一起紅了臉。
韶明卻注視著她們,好像第一次听說般,重復道︰「紅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