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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假閨秀 第六章

胡沖走入匯賢樓時,還是上次那個掌櫃的笑臉相迎,「胡老板,表少爺在二樓包廂等著您。

「怎麼?是曲少爺?不是方大少嗎?」胡沖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的確是他。」掌櫃的躬身說︰「他在樓上等您好一會兒了。」

他走入包廂,這才看到果然是曲醉雲一個人在包廂內獨自喝著茶。

「曲少爺,還真的是你?」胡沖笑道,「我以為是掌櫃的說錯了名字,莫非是方家這樁買賣要交給曲少爺打理了?」

「不,我還沒有那份榮幸。」她今日心事重重。「胡老板上次說要在雲疆特上幾日,我還以為您己經走了。」她不敢和方少良直接問胡沖的住處,只好特意跑到匯賢樓來問消息,她猜方少良後來必定又和胡沖見過幾次面,而匯賢樓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又是方家的產業,沒準兒後來也還約在這兒。呆不其然,匯賢樓的掌櫃知道胡沖住哪兒,又恰好胡沖還沒有走,這才把他給請來。

胡沖說道︰「本來頭幾天就要走了,但大少爺又為我引薦了幾位朝中重臣,所以便耽擱了行程。」

外國人要在雲疆設廠,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方家願意出人、出力、出錢,唯獨不願意出頭,但會幫忙拉線,引薦官府主事之人給胡沖,這對他設廠一事很重要。

曲醉雲微微地點點頭,眉心糾結著,「那……不知道胡老板是不是還記得您上次的那個提議?」

「曲少爺說的『提議』是……」胡沖一臉困惑。

見他似乎忘了那回事,她面色尷尬,硬著頭皮說︰「就是胡老板問我願不願意做您的學佳……」

他恍然大悟,笑道︰「學徒之名可不敢扣在你這大家少爺的頭上,只是當胡某的幫手而己。不過你上次說要問過令堂的意思,莫非令堂答應了?」

「嗯……我還沒有問過母親大人,由于我是獨子,母親必然會舍不得我,但是……」她咬緊牙根兒說,「我的年紀也大了,母親望子成龍,同樣希望我能早早的自立門戶。我的身世……不知道胡老板是否情楚?我是遺月復子,我娘是帶著我回來沒奔娘家的,所以我在這方家……可以說是無權無勢。」

胡沖听得很專注,臉上有些訝異,但更多的似是探究。他想了想,說︰「所以你現在很想離開方府,是不想一輩子寄居于他人屋檐下?」

「是。」曲醉雲抬起臉,神情堅定,「我不知道胡老板那里是否可以收留我?我雖然身無長物,但是可以向您保證,我絕對是個認真好學的弟子,而且絕不會給您惹麻煩。」

聞言,他微微一笑,「曲少爺看上去就是個沉穩的性子,這也是我為什麼第一次見面就邀你的原因。其實不管你身分如何,我看中的還是你這個人的人品。我打算後天就走,若是你能和令堂商量好了,可到醉仙居找我。哦,對了,我上次看方大少爺似乎是不願意你跟著我走,不知你是否問過他……」

「他是他,我是我,我們兩人互不相干。」曲醉雲果斷地說道,「大表哥不過是一番好心,怕我一人在外面闖蕩不懂事,給您添麻煩罷了。」

「是嗎?」胡沖又想了想,再笑道︰「那好,胡某就在醉仙居恭候佳音了。」

告別了胡沖,曲醉雲緩步往方府的方向走去,心中雖然有一件事壓在那里,但多少輕松一些。今日私下會見胡老板這件事,她當然不會告訴方少良,她若說了,他非勃然大怒不可。但是,她卻必須想一個萬全之策幫助自己盡快從方府月兌身,而胡老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今晚會向娘攤牌,告訴娘自己的性別己經被方少良知道了,娘為了保住她的秘密不再泄露,一定會答應她跟著胡老板離開雲疆,只要離開雲疆,梅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方少良便奈何不了她了。

不只奈何不了她,也許……此生也不會再見面。

其實上次在為母親辦宴席的那天,她己經听到老太太和幾位親朋好友說起方少良的婚事。像他這樣的大家少爺,又是長子、長孫,拖到二十多歲居然還沒娶妻,的確有違常情。方老太太千挑萬選了這麼多年,顯然己經挑得累了,近日準是要定下一門親的。

不知是不是方老太太的念頭也左右了方少良,所以他在她身邊蟄伏了心事這麼久,最近卻開始頻頻動作,皆因為他也知道一一時間不等人。

可他又說他願意等她……這多麼矛盾。

他願意等,卻不想她等得起嗎?又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親眼看著他娶得美嬌妻入門?等到她一事無成,讓母親老無所依,繼續成為方府的笑柄?

她為母親括了十六年了,日後,她想為自己括,或者,讓母親是為她而活。

遠離了方府,看不到方家人的幸福,她們便不會再有痛苦。

遠離了方府,看不到方少良那雙熾熱情探的眼,她便不會動搖自己的心念。

遠離了方府,她才有可能真正做回女兒身的「曲醉雲」,而不被人嘲笑鄙視。

只要遠離方府,是的,遠離它,遠離他……她不停地在心中堅定自己的想法,可如死灰一般的心境,卻沒有因為這些假設而感到雀躍。

因為,遠離他,亦是她所不願,不舍的啊……

難怪古人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幽幽一聲長嘆,也嘆不去那橫亙在心頭的千千結,被方少良親手種下的情之痴種,己經露出樹消,枝杖葉葉,繁盛青翠,正是極度誘人的季節,豈是說砍就能砍得斷,說燒就能燒得干淨的?

就這樣一路思慮著,傷感著,嘆息著,漸漸走到西府門前,一抬頭時,居然看到方少良正倚著門與她遙遙相望,手中似是還捧著一個包袱。

「等了你好久,腿都站得有些酸了。」他微笑,望著她緩步走近,將手中的包袱一遞,「我今日路過錦繡坊,正好他們把衣服做好了,我就順便給你取了回來。想先看看你穿上會是什麼樣子,就興匆匆地跑來找你,可丫鬢說你不在。剛才去哪兒了?不會又去聖音堂了吧?」

方少良朗朗笑著,那笑容沒了平日的狡詐詭誘,竟真摯澄澈得如同一橄清泉。原來,他也有真心真情畢露人前的時候……可是,她還能看得幾時?

心頭一酸,忽然想落淚。她忙轉過身,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泛紅了眼。可她的這點細微之處還是被方少良敏銳地察覺,他眉頭緊蹙。拉過她問︰「怎麼回事?哭什麼?誰惹你了?」

曲醉雲被他這麼一扯,只急急地說道︰「你也不看看這是哪兒?又……唉,算了,咱們進院子里說話。」西府雖然比不得東府的高門大院,奴僕如雲,但是門前也是有個小廝,而這小廝此刻正好奇地打量他們。他既然來了,想轟也是轟不走,只有再安撫一次。而日後……連安撫他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後院時,方怡藍正看著丫鬢們在攆一只跑上牆頭的小貓,他們的到未讓丫鬟們連忙收了答帚棍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向方少良請安。

他溫文爾雅地笑著跟姑媽說︰「我今日辦事路過錦繡坊,便將他們做好的衣服帶過來了。」

方怡藍淡淡地笑道︰「這種事何必勞動你這個大少爺去做?讓他們送過來不就好了?」然後示意丫鬟們將包袱接了過去,又問道︰「今日就在姑媽這里吃過飯再走吧。」

「不了,我一早就和老太太說好,今日在她那邊用飯,改日我未叨擾姑媽時,會先知會一聲,只是難免要姑媽費心了。」方少良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包袱上面露出的一角,「那件青色的是雲弟的。」

曲醉雲連忙走過去將那件衣服抽出,對母親說︰「娘,我想進屋先去試試。」

方怡藍不悅地瞪著她,「又不趕著穿,你急什麼?」

方少良則笑道︰「雲弟還是小孩兒心態,有了新衣服就像過年似的,就讓她先試試看好了。萬一哪里不合身,我扣著錦繡坊的銀子不給他們!」

聞言,方怡藍一笑,默許的點了點頭。曲醉雲急忙回自己屋子試衣服去了。

看著方少良,方怡藍漫不經心地問︰「上次听老太太說,要準備給你說親了,可有選中的人家或姑娘了?」

負手而立的他,微笑道︰「這種事情當然是老太太作主,我也不急。不過雲弟明年就快十八了吧?姑媽準備給她說一門怎樣的親事?」

她淡定地答道︰「她年紀還小,又一事無成,哪家姑娘願意嫁她?還是先為自己掙些功名再說吧。」

「功名這事不適合雲弟,我看她生性恬淡,不喜與人爭執長短,姑媽還是不要期望太高為好。好在方家家大業大,總有她一席之地的。更何況人生在世,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是身外之物,括得開心自在才重要。」

方怡藍道︰「就算家大業大,也是方家的,她心中總要為自己謀劃。你是含著金揚匙出生的人,榮華富貴不求便有,不知道像她這樣一無所有的人的難處。等她幾時有了榮華富貴,再說什麼『開心自在』也不遲。」

方少良眉尾上挑,「姑媽難道沒听說過『成功細中取,富貴險中求』嗎?這一個『險』字可是最驚心動魄的。雲弟身子那麼屏弱,承擔得起這個字的分量嗎?」

听他口出此言,方怡藍心里陡然一驚,望著他的目光變得深沉起來,她微微沉吟,「各人的路不同,這就是她的命。少良,你是個聰明人,理當知道人命天定,誰也強求不來。」

他依舊笑著,「是,人命乃是天定,最怕人為強行逆轉,這就是逆天而行了。姑媽,您說逆天而行的人,有幾個最終是有好結果的?」

像是被誰狠狠地刺了一針,方怡藍的臉色忽青忽白,她盯著他,又小心謹慎地往左右看了看,確認丫鬢們都不在身邊,才悄聲問︰「少良,姑媽平日沒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吧?」

方少良悠悠說︰「姑媽特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沒有對不住別人,可就說不準了。」

頓時,她的嘴無聲地動了幾下,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似是有話要說又不敢說,此時已經換好衣服的曲醉雲從房內走出,站在兩人面前。她身上的新衣是方少良親自選定的布料,淡青色的綢面上繡著芙菜。每一朵肥瘦長短都相差無幾,襯托著她的身形,清秀中帶有一種飄飄欲仙、不染塵世的昧道。

他忍不住拍手道︰「好!這錦繡坊的手藝果然不錯,我看不但該把尾款給他們,還應該再多幾兩賞銀才好。」

曲醉雲還未說話,方怡藍卻忽然用硬邦邦的語氣,冷冰冰地說︰「雲兒,你表哥還有事呢,你替娘送送他。」

被下了逐客令的方少良,對姑媽的態度轉變心知肚明,他勾唇一笑,「那我就先告辭了,姑媽,您好生歇息,改日我再來看您。」

看著兩人的神情,曲醉雲雖不知他們剛才說了什麼,但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尤其是母親那鐵青的臉色,己經好久不曾看到了。

她忐忑不安地將方少良送出院門,拐過影壁牆的時候,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推到牆角,黑幽幽的眸子緊盯著她,「雲兒,做我的人,我的女人。」

她心一顫,不只為他的大膽,還為他如此堅定明確的用詞。但她本能地開口,只吐一字回復,「不。」

他對她的回答也早在意料之中,故沒太大的反應,只是用手指模了模她圓潤的下巴,「由不得你。」這只是他的宣告,不管她願不願意、答不答應,他己經做了決定。

曲醉雲掙扎著,「你剛才和我娘胡言亂語什麼了?」

方少良哼了一聲,「你去問她不就知道了?」

她低聲喘息,「你別逼我,否則我會跑得遠遠的,讓你找也找不到。」

他肌肉瞬間緊繃,警覺地眯起眼,原本在她下巴上輕柔撫模的手指驟然捏緊,語氣一沉,「你剛才見了什麼人?你在背著我謀劃什麼?嗯?」

「你已經逼得我無路可走了,還想怎樣?」曲醉雲淒然苦笑,「大表哥,放過我吧。不管我是要做男人還是女人,都與你無關的。」

「不管你是做男人,還是女人,首先是要能光明正大地活著,雲兒,你覺得你現在過得夠光明正大嗎?」

他的沉聲質問,一字一字地敲進曲醉雲的心里,敲得那麼疼。

「有些事,既然錯了,就要改過來,不能讓它一錯再錯。我說了會等你,但是人生苦短,等特不意味著白白很費,只要我認定的人、認定的路,就不會再變。你心中有己經認定的人或事嗎?若有,那你就該知道自已的心意若己決,便絕不可能再變的!」

回到小院時,曲醉雲耳畔好像還在回響著方少良剛才那番擲地有聲的話。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她有嗎?她能有嗎?她有資格有嗎?

恍惚問,她听到母親的沉喝,「雲兒,你跟我進房里來!」

一抬眼,看到母親冷冰冰的眸子,心瞬間就沉了下去。

進了臥室,方怡藍冷冷地看著她,「跪下。」

曲醉雲雙膝一彎,跪在母親面前。她知道一場風暴己經在所難免。

「你知道少良剛才和娘說了什麼嗎?」方怡藍瞪著她,「我問你,他是不是己經知道什麼了?」

她喉頭硬咽,不敢再隱瞞,只得輕輕點頭。

方怡藍臉色大變,一抬手,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她的臉上。

十幾年前的記憶,倏然問在這一刻全都充斥到腦梅里。那時候借懂無知的她,因為一記耳光,便被迫接受性別被改的命運,而今,她依然沒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

「娘,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請娘息怒……但是,還請娘準許我離開方府,這是我唯一的路了。」

方怡藍手指輕顫地點著她,「你、你怎麼會讓他知道的?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你豁出性命也要守住的秘密?」

「是、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但我保證除了他,如今還沒有其他方家的人知道這個秘密,所以我……我必須現在離開方府。」

「離開?你要去哪兒?」

曲醉雲急急地說︰「和方家正在合作的天府酒商胡老板答應帶我去天府,他希望我能跟著他做個學徒,只要娘答應,我兩三日內就可以離開。娘,我保證,只要我能離開,一定會在三年內出人頭地,回來接娘一起出府。」

「你的保證我己經不敢信了。」方怡藍一臉頹喪地說完後,又盯著她看,「那少良知道你的身分之後,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她臉一紅,尷尬得不知道怎麼說。但她的表情卻讓母親的臉色更加難看。

方怡藍咬著牙根兒問︰「他抱你了,還是親你了?或者,你們倆連最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做出來了?」

曲醉雲窘迫到了極點,母親的問題是連三問,她該怎麼回答?第一問和第二問的答案是「是」,最後一問……卻差點成真,那日在寒月居他們險些鑄成大錯。然而那些細節,她又怎麼敢一一坦承?

但她的猶豫和臉上的配紅看在母親的眼中,卻是最可怕的答案。

方怡藍忍不住怒從心頭起,又一巴掌狠狠地抽過去,打在女兒的另一側臉上,連同最狠毒的咒罵,「你怎麼這樣不知廉恥?!」

曲醉雲輕輕用手指揩去嘴角流出的血珠,淒然長嘆。她是不知廉恥嗎?起初並非沒有抗拒過啊,可是,抵擋不住他的原因,究竟是他過于霸道的索取,還是她內心的欲拒還迎?

也許,她的確是個不知廉恥的女子,那一日在他房中動情的一吻時,便知道自己的本性是如此輕賤。受不住他的誘惑,壓抑不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揭望,因為鐘情他多年,再推拒都顯得蒼白無力,難怪他可以攻城略地,步步緊逼,終于將她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娘,請讓我走吧,不離開方府,我的事,早晚有一天會天下皆知。」她伏在母親的腳邊,哀聲祈求。

方怡藍蒼白著臉,失神地看她,「走?娘等了十幾年,只為了等這一天?看著你丟下我跑掉嗎?若是少良認定了你,你又以為你能跑到哪里去?方家和那個胡老板是生意伙伴,你不會以為你能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聲都不透露吧?

「少良外表冷情,可骨子里執拗得要命。你看你大舅舅官居一品,他若肯入仕自然平步青雲,但他堅決不去走仕途這一條路,連大舅舅都奈何他不得,如今你就能左右得了他的心意嗎?倘若他天涯梅角也要把你揪出來,那你該怎麼辦?」

她頓時被問住,只能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這條路依舊是一條死路嗎?看方少良剛才的態度,己經是鐵了心的,哪怕她抱著玉石俱焚的狠絕念頭,依然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不走,就是死路,走……依然不見光明。該怎麼辦?怎麼辦……

方怡藍無力地仰首看著房上的橫梁,靜默許久後,疲憊地說︰「你先出去,讓娘再想想。」

曲醉雲默默站起身,緩緩地後退,轉身邁出門檻的那一剎那,陽光照在身上,她才發覺自己竟然被冷汗提了衣衫。

小丫鬢不解她的落寞神情,看她行走艱難,以為她是病了,上前要來攙扶她,卻被她揮手擋開。

鶯兒眼尖,瞧見她腫脹的臉頰和嘴角的血漬,不禁輕呼一聲,「表少爺,您這臉……」

她恍若未聞,痴痴地,瞞姍走回自己的臥室內。

臉上的這點痛算得了什麼?心痛才最是難抬的。她辜負了娘的期望,被娘打兩下出氣是應當的。可是打完之後該怎麼辦?她知道娘和她一樣迷鞋。

但如今哪里還有思索猶豫的時間?必須早做決斷才可以早早了結。

娘說得對,胡老板那里當然不是最好的求生之路,方少良很快就會知道她跟著胡老板走了。但是,若他能晚點發現,若她跟著胡老板己經出了境,去了天府……老太太那樣疼愛他,平日連出半日門都要派人去找,他必然不會有機會追到天府來吧?

匍匐在床上,四膠無力癱軟。她好想大哭一場,但是……男兒身的她怎麼可以放聲大哭?

曲醉雲慘然一笑。連哭都被禁止的她,這些年唯一一次的淚盈于眶……竟是在方少良的面前。不論是為什麼流淚,卻只有在他的強勢面前,她可以毫不做作的表露心情。

真希望這情寒的被褥可以是他的懷抱,溫暖而有力的雙臂,寬厚霸道的胸膛,縱然不屬于她,她也可以暫時摘下面具,短暫棲息,只因被人愛著的感覺是那麼美好。

「少良……」她低低呼出他的名字,將淚水揉碎在心里。

天快黑時,方苑霞的丫鬟銀翹忽然自東府那過來,說是二小姐擺了桌酒菜要給曲醉雲賠罪。

但此時的她心緒煩亂,推說身體不適,不能前去。但是銀翹千求萬求,說是如果表少爺不過去,二小姐肯定要怪罪自己,請表少爺幫幫忙什麼的。

曲醉雲想到方苑霞那天在寒月居的眼神,總覺得心里發緊,而且她那個脾氣著實不大可能給自己賠罪,八成又是方少良的意思。若自己堅持不去,惹得方少良親自過來拿人,大晚上一番折騰,再驚動了母親就又是個麻煩,只得先過去坐一坐再說了。

她讓鶯兒給她取了一盞燈籠來,也沒讓其他人陪著,就去了東府。

從東府大門往彩霞閣要走上一段路,曲醉雲在路上問銀翹,「二表姊是只請了我一人過去,還是有其他人作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二小姐只吩咐奴婢請表少爺一個。」

銀翹走在前面,她手上那燈籠晃來晃去,忽明忽暗的,周圍的花木扶疏,小徑幽靜,四周路過的院落中偶有人聲笑語傳出,比起西府的冷情寂寞真是自有一番景象。

曲醉雲路過寒月居的時候忍不住向院門口看了一眼,那院門是虛掩著的,依稀可以看到紅鶯和綠墨正在院內笑咪咪地說話,至于方少良是不是在里面,那就不情楚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到彩霞閣的門口了,忽然銀翹一轉身,不知道鑽到哪里去了。曲醉雲一愣,站在那里不知是進是退時,倏地身後風聲作響,有人一把從身後將她抱住。

她大吃一驚,立刻察覺那是個男人,而且一雙手還極不規矩的在她身上亂模。

她手中的燈籠啪嗒一下就掉在地上,里面的蠟燭翻掉出來,立刻將燈籠的外罩點憔。她也顧不得這些,用力將那人的手扒開,厲聲喝道︰「什麼人如此放肆?」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听起來有些熟悉,但是一轉身,對方就藉著夜色的掩護跑了。

曲醉雲雙手交握,不住地顫抖,是憤怒,更是驚懼。剛才那個人她可以肯定不是方少良,一是因為聲音和氣息都不對,二是因為方少良沒必要用這種方法來輕薄她。但是,不是他的話又會是誰呢?那個人用意很明顯,就是為了輕薄她。對方知道她是誰?是早早的埋伏在這里等她,還是將她誤當作丫鬢而抱錯了人?

各種念頭飛快地在心中閃過,最後,她丟下那盞已經燒成一團的燈籠,飛快地跑向寒月居的大門。

一把將大門推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嚇到了正笑成一團的紅鶯和綠墨。

「表少爺,您怎麼這會兒過來了……」紅鶯看情是她時,滿臉的不解與狐疑。

「大表哥在嗎?」她現在只想要立刻見到他,也不是為了和他說什麼,只是剛剛那一刻受辱的羞憤,和之前母親的責難,仿佛只有緊緊抱住他時,才可以將這一切化解。

但紅鶯卻說︰「下午大少爺為了處理禹岩城錢莊的緊急事情出門去了,大概要明後天才能回來呢。」

他不在?他竟然不在!曲醉雲失魂落魄地離開寒月居,迎面又遇上到處找她的銀翹,「哎呀,表少爺,您怎麼跑到這里來了?看您的燈籠都掉在地上了,真是讓人擔心,還當您出了什麼事……」

銀翹的一番話卻讓曲醉雲滿月復疑雲一一銀翹剛才突然一下子就失蹤了,難道不是故意的嗎?她和那個夜襲自己的人是不是有什麼關系?

「快走快走!二小姐都等著急了。」

銀翹拉著她要往彩霞閣去,她甩開手道︰「不,我今日不舒服,麻煩轉告二表姊,天色太晚,我就不打擾她了。」

直覺告訴她,彩霞閣是一定不能去,不管那個夜襲她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只怕方苑霞難月兌干系。

銀翹拉不住她,見她就像是丟了心的游魂,慌張地跑掉。

于是,銀翹只得轉身回了彩霞閣,方苑霞正站在門前,手中提著那個滋燒得只剩下一截手柄的破舊燈籠。

「怎麼?她不肯來了?」方苑霞晃著那殘破的燈籠,懶懶問道。

「是,說什麼都不肯來。」

「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她剛才去了寒月居,可能是要找大少爺,但是大少爺……」

「……下午就出門去了。」方苑霞冷冷一笑,似是自語,「要找人為她出頭,可惜今天她是找不到了。」

黑暗中閃出一個人影,笑咪咪地說︰「二姊,我今天立了大功,說好賞我的東西呢?」

方苑霞白他一眼,「是不是立功了可不好說,你又沒有鐵證。」

「雖然只模了一下,但我肯定那身材絕不是男人會有的。除非你給她下個藥,讓我好好模情楚了,我就能有鐵證了。」

她陣了口,「呸!下藥讓你月兌光人家衣服佔便宜?還要不要臉?我提醒你啊,若她真是女人,只怕也是大哥看中的,你若對她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讓大哥知道,還饒得了你?」

那人哼笑道︰「大哥又怎麼了?天下的女人多得是,大哥就喜歡這麼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再說了,倘若她真是女的,哪兒還有膛在咱們家棍?老太太第一個就容不了她,她們母女倆肯定是要被趕出府的。」

方苑霞低著頭,咬著唇半天沒出聲。

那人又小聲地說︰「我再提醒你一下吧,若讓她們一直這樣蒙棍下去,將來老太太百年之後,肯定是要分一份家產給她們的。你看老太太平日多疼咱們這姑媽。老太太的家私可是不少,若分了給她們,咱們說不定就要挨餓過窮日子了。」

方苑霞瞥他一眼,「是不是庶出的人都如此心術不正?你們家有大哥在,豈能過窮日子?」

「唉,大哥再能賺錢,那也是大哥的,庶出的能分多少?就像等你嫁出門去,二叔的錢就都是你弟弟少華的,你其實也分不了多少。只有現在盡量討得老太太歡心,嫁人時才有可能多分一些嫁妝,這里面的道理你還想不清楚?」

她糾結了好一陣,沉聲說︰「那……你想怎樣?」

「既然我們都沒有鐵證……那倒不如把這件事捅給老太太知道,讓老太太做決斷去。」那人從陰影中緩緩走出,原來是方少楠。

方苑霞自那日在寒月居對曲醉雲的真實性別產生懷疑之後,就一直苦于沒有機會去證實。無意中和方少楠提了句,沒想到他主動請纓要為曲醉雲「驗明正身」,所以今日才有了這出戲。

之所以選在今日,就是因為少良哥哥正好因急事出了門,她知道沒有了少良哥哥為曲醉雲撐腰,縱然他們做了些出格的事情,曲醉雲也找不到他為自己出頭。過了今夜,她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將夜襲的事情推得干淨,那少良哥哥也奈何她不得。

可是,結果真的證實曲醉雲是個女人的話,到底該不該捅破呢?思及此,她卻猶豫了。她雖然一直不喜歡曲醉雲,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上來說,她隱隱約約的也有一點同情曲醉雲的處境,說破了,對她並沒有什麼好處,尤其是不知道少良哥哥的態度如何,讓她心中更沒有底了。

可是……少楠剛才的一番話又鼓動了她的心一一曲醉雲的存在對她來說真的會是潛在的威脅嗎?

交給老太太,讓老太太去做決斷?少楠的提議令她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輕聲問︰「老太太這會兒是不是已經睡下了?」

方少楠笑道︰「你忘了老太太每晚都要念一遍《金剛經》才睡的嗎?那麼長的經文,她念起來可要不少工夫呢。」

方苑霞的指尖緊緊陷入掌心,眉心緊整,然後對銀翹說︰「銀翹,再去拿盞燈籠,咱們去一趟常青園。」

方少楠笑咪咪地看著她,預備看一場好戲的神情在眼底分毫畢現。

曲醉雲回到西府時,依舊是驚魂未定,看母親的房中己經熄了燈,她輕手輕腳的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窗邊急促的喘息。

今晚的事態比起方少良的行為更加嚴重,縱然他將她逼得無路可走,但她知道他對她沒有惡意。但今晚那個夜襲她的黑影,不知背後主使,不知道真正的目的,但鬼鬼祟祟的,顯然是別有所圖。

方少良不在府里,又冒出對她心存惡意的人,她的離開計劃己經迫在眉睫,也正是時候。

于是她出了會兒神,便起身去衣箱中翻找衣服。明日就去找胡老板的話,也許能在方少良回來之前離開這里。翻出的衣服,頭幾件赫然就是方少良當日送來的舊衣,那幾件她從未穿過,卻也的確如他所說的還是很新,手指輕輕模上去時,心潮澎濟,核然欲涕。

其中有一件她認得,大概是方少良十六歲的時候穿過的,他們相差年紀將近六歲,那一年她也不過才十歲。那天正是方少良生日,方老太太特意囑咐讓錦繡坊為他做了一件紫色的新衣。

貴氣四檻的深紫色,配上他向來冷情的臉,竟是意外的合適。

她那天悄悄注視著他,看著方苑霞在他身邊撒嬌耍賴,要他教投壺,結果一支飛箭丟過來,差點扎到她腳背,方苑霞還吵嚷著責怪她,「怎麼也不站遠些?」

她誠惶誠恐地欲躲開時,方少良忽然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在地上,低頭看著她的腳背,柔聲問道︰「扎到哪里了嗎?」

她更加誠惶誠恐,嚎蠕著說︰「沒、沒有……」

他微微一笑,拿出一塊手帕幫她擦了擦衣擺下的灰塵,「你不如去和少楠坐一起,別老是一個人悶呆著。」

她俏俏瞥了眼正在大吃大喝的方少楠,「我和他,不大熟。」其實是她不喜歡方少楠飛揚跋雇的脾氣,方少良看上去雖然也有些跋雇,可卻是骨子里的驕傲,特人嚴苛卻不刁難,相反的,方少楠就是典型的少爺脾氣,誰都不放在眼里,說話尖酸刻薄讓她都忍受不了。

方少良見她小臉繃得緊緊的,一副抵死都不要和方少楠坐在一起的樣子,不禁又笑了。「那你過來,我教你投壺。」

她心里一慌,手卻被他握在手里,拉到院中。耳畔听著方苑霞的抱怨,一只手被他握住,又听得他細心指導她如何握箭,如何瞄準,如何出手。第一支箭丟出去,與其說是她在沒,不如說是他抓著她的手在沒,結果居然中了!

向來沉默寡言、喜怒不敢形于色的她,也禁不住開心地笑了出來,冷不防地被他用袖口踫了踫膛頰,打趣道︰「這樣笑笑多好,雲弟這樣冰雪可愛的,今後還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姑娘。」

頓時,她心頭一震,那紫色的衣袖在眼前閃過,就像是一團紫色的雲。那一天她才知道,原來方少良也有溫情的一面。而她對他的心動,或許是自那一刻始一一

如今這令她記憶猶新的衣服就在眼前,而穿這件衣服的人,即將天涯相隔。情不自禁地將那件衣服也妥帖地收在包裹中,就像是把那段塵封的記憶也一並收起。

突然問,院外有人在拍門一一這麼晚了,院門都已經落了門,誰還會來?難道又是方苑霞的丫鬟嗎?

她不得不停下手,出了房,院中沒有鶯兒她們的身影,大概她們也休息去了。于是她自己去開了門,拉起門門,院門洞開的瞬間,只見外面亮著四、五盞燈籠,足足有六、七個丫鬟和小廝簇擁著一個人站在外面,旁邊還落著一乘大轎。

她一驚一一那站在眾人中間,面沉如水的竟是方老太太!

曲醉雲急忙躬身行禮,「老太太,這麼晚了,您怎麼會過未……」

方老太太卻不看她,遷自對身邊的丫鬢施蘭說︰「你們就留在外面等著,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到院里來。」

然後她走入院內,問道︰「你娘呢?」

「娘應該是睡下了。」曲醉雲追了過來,心中驚覺大事不妙。老太太十幾年沒有到西府來了,如今半夜三更突然駕臨,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樣子,該不會是……

她心中害怕,卻不敢深想,將老太太請進院內,還沒有來得及再多說話,方老太太就冷冷地說︰「叫你娘起來,我有話問她!」

她哪兒敢耽擱?連忙去敲母親的房門。

方怡藍今天因為方少良的事情,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驟然听見母親造訪,也驚得慌忙起身,連衣服都沒有穿好就跑出來了。

「娘,您怎麼……」她從小到大都不曾見過母親的臉色這樣難看,她心中本就發虛,如今對上母親刀子般寒利的目光,竟說不出話來。

方老太太冷眼看著也起了床,跑到院里伺候的幾個丫鬟,冷著臉說︰「你們先回去!這里不需要你們伺侯。誰要是偷偷藏到一角偷听主子們說話,明日我便割了她的舌頭!」

方老太太在方家一向以敦厚和善聞名,此時驟然翻臉,令所有人都嚇得嗓若寒蟬,丫鬢們一臉慌恐地俏俏退去,縱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沒有天大的膽子敢在這時候觸怒她。

特院中只剩她們三人時,方老太太才將目光沒在方怡藍身上,聲音低啞地說︰「今天,有人到我面前說你們母子的是非,我听了很是生氣,本不想理睬。但是又想想,事關你的名譽,也事關我們方家的名聲,這等見不得人的流言蜚語我若是放縱了,豈不是讓人以為我們是默認?所以今日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不得作假!」

在方怡藍的心中,母親是個外柔內剛,最有大家長威儀的人,從不做無謂的揣側,也從不過問什麼流言蜚語,此刻的這番話,顯然是意有所指。她眼前一黑,己知大禍就在眼前,支支吾吾,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夜色寒涼,仍涼不過她雙手的冷汗之涼。月色再冷,也冷不過母親的面寒如霜。

「雲兒……到底是男,是女?」方老太太進出唇齒的一句話,讓方怡藍和曲醉雲同時僵在原地,誰也沒有回應。

她臉色煞白地看著她們這副表情,己然對答案心知肚明,因而更加憤慨。

「你、你怎麼能將這麼天大的事情,一手遼天地隱瞞起來?這種事是你想瞞就能瞞得住的嗎?你就不想想看,這麼大的家,這麼多雙眼楮,有誰的口不是殺人的刀?」

方怡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娘,是女兒被鬼纏了心……女兒這一生命苦,害怕被人看不起,沒有兒子傍身,在這娘家生存比死還難……」

「于是你就扯下這彌天大謊?于是你以為這樣就有人看得起你了?」方老太太重重地用拐杖敲著地,「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听到這件事時有多生氣?我以為是有人故意造謠中傷你,想著等問明白了你,確認是謠言,一定要回去好好喝斥那些造謠的人,還你清白,可是……如今你丟的是你自己的臉嗎?不是!是為娘我的臉!

「別說什麼生比死難,如今該死的是我這個老太婆才對!我就是那古書上的東郭先生,為了救一只狼崽子,不惜以命相救,以身暖狼,可是換來的,卻是被那餓狼反咬一口!」

方老太太字字如刀,刀刀見血,方怡藍被她說得哭泣之聲越來越小,到最後緊緊咬住嘴唇,匍匐著爬到母親腳邊,淒然說道︰「求娘原諒女兒這一次……」

「這是我想原諒就能原諒得了的嗎?」方老太太冷冷地看著曲醉雲,「雲兒這孩子的一生都毀在你手里了,你倒讓她原諒看看?」說完,便用拐杖狠狠地將女兒的手揮開,「事到如今,這方家你是肯定不能特的了,明日我讓施蘭給你送筆銀子過來,你們母女倆盡快搬走,別再讓我看到!這輩子,你我的母女之情就算是斷了吧!」

方老太太說完,也不理女兒的哀嚎懇求,拄著拐杖大步向外走,曲醉雲此時如夢初醒,追了過去,緊緊抓住她的拐杖,蒼白著臉懇求,「老太太,求您給娘留一條括路。我娘她此生命運坎坷,才會一時偏激鑄成大錯,但您若將她趕出府,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方老太太回頭看她,眼中有絕情,也有痛心,「一時偏激?不,雲兒,她是心從未正過。你和我說實話,這十多年里你就沒有恨過她嗎?不是我狠心,是她把所有人都逼得沒了括路。

「我雖然是她娘,但我既然嫁到方家來了,便是方家的媳婦。方家祖上有靈,知道我縱容女兒這樣瞞天過海,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九泉之下還能螟目?眼看我也沒有幾年活頭了,等我到下面去見他們時,你以為我還會有何顏面……」

說到這里,方老太太也硬咽了,重重甩頭,「她自己釀下的苦果,自然自己承擔!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們帶夠銀子,不至于讓你們母女餓死街頭……」

說罷,她甩手而去,在院門外等候著她的施蘭,急忙提著燈籠為她照路,老太太坐上轎子,四個小廝抬起,快步出了西府大門。

躲在屋中的幾個丫鬟這時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來,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只一臉懵懵懂懂地問︰「姑太太,老太太己經走了,您……您還不起身嗎?」

曲醉雲蹣跚地走到母親身邊,伸手攙扶,低聲道︰「娘,我扶您回去休息。」

方怡藍現在卻不哭了,她呆呆地看著剛才方老太太坐過的那張冰冷石凳,忽然問︰「雲兒,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她被母親問得一愣,鶯兒在旁邊接話回答,「己經是三更天了,剛剛梆鼓都敲過了。」

「哦……原來都這麼晚了。」方怡藍神情依舊呆呆的,驀然嘆了口氣,她自己慢慢站起,看了眼身邊人,「你們都圍著我做什麼?都回去睡吧,特明日……明日還有明日的事要做呢。」

她自言自語地說完話,獨自往屋內走,曲醉雲追到她身邊,低聲說︰「娘,這樣也好,您就跟著我走吧,此處本來就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

方怡藍回過頭,默默地看著女兒,忽而一笑,「是啊,是得走了,這里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來,模了模女兒的臉,「娘是該求你原諒的,好孩子,不要記恨娘的自私無情……」

曲醉雲喉頭硬咽,鼻翼發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了,「娘,哪有孩子會記恨母親的?」

她點點頭,說︰「娘總算沒白疼你一場。你先回去睡吧,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她松開手,靜靜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

曲醉雲憂心忡忡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听得里面沒有動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進去再和娘說說心里話,還是應該離開,讓娘一個人靜一靜。就這樣足足站了近半個時辰,直到腳麻身冷,她才緩緩轉身,踩著一地情寒月光,返回房問。

今日之事驚心動魄,一樁接著一樁,令她疲于應付。方少良的霸道宣告,彩霞閣門前的詭異夜襲,還有老太太的突然發難,似是巧合,但更該是有人預謀。那幕後黑手是誰,她實在是沒力氣去想了,縱然不是沒有線索,但揪出人來又有何用?她本來就是要逃走的,現在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縱然方少良不肯放人,也一定拗不過老太太的決定。

她不禁苦笑。好啊,曾以為天大的難事,在這一場暴風驟雨之後,竟然都可以歸于平靜。果然在這天底下,人人都有括的方法,只看願不願意括著,想要怎樣括著了。

做不成「曲少爺」她一點也不傷心,從此以後她要做「曲姑娘」,哪怕不是小姐也無妨。老太太承諾給的那筆銀子為了娘她會收下,但這銀子總有花光的一天,還要想辦法以錢生錢……

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冷靜地思考後面要做的事情,可是她太披憊,疲憊得根本不想動一動手指,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娘說的對,明日還有好多事要忙,明日事來明日憂,只是方少良……該如何和他道別辭行?那個人若知道她被趕出方府,自生自滅,會是怎樣的反應?

可她累了,倦了,眼楮漸漸睜不開了,且放任自己睡過這一夜好了,到明日天亮,千難萬難的事都會有個了斷的方法。

于是,這一夜她沉沉睡去,但是次日她才懂得了母親的那句話一一「明日還有好多事要你忙的」真正的意思……

那一晚,方怡藍心力交瘁,萬念俱灰,在自己的房中懸梁自縊。她半生畸零,一顆心早己扭曲了大半,強壓著巨大的秘密活著,每日何曾不是擔驚受怕?待母親得知真相,大發雷霆趕她出門後,她心中唯一的寄望也沒了,頓時失去了括下去的希望,便以一死了斷殘生。

當丫鬢們尖叫著從她房中沖出,當曲醉雲迷迷糊糊地跑進母親房里,那筆直懸掛在半空中的身子己經僵冷,回天無術。

那一刻,她痴了,呆了,傻了,頓時之問覺得天地渺茫,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母親縱然害她,冷她,嚴苛她,但終究是親娘,是她在世上最親的血親,如今母親撒手而去,老太太又不容她,她似是被折斷了翅膀,轟出雁群的孤雁,舉目四顧皆茫然。

而這一日,方少良卻依舊沒有回來。

這便是緣分啊,緣來如火,緣去如風。她糾結痛苦了那麼久,不知道該不該與他在一起,听了他的心意又更加搖擺不定,可原來……老天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

將母親之死的消息稟報給老太太,目睹著老太太的震驚和心碎。母親的死,觸痛了這位老人家,她雖然狠心趕女兒出府,但終究是一時氣憤,也沒有想到後果會這樣嚴重。

她的身世真相,老太太己答應替她隱瞞,再不向別人吐露,而母親的自殺,也就當作寡居太久,心病所累,草草遮掩過去。

母親的後事有了交代和托付,曲醉雲再也沒有掛念。

她沒有在人前流淚,她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決定一一那天,她拿上早己收拾好的簡單包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方家,去了醉仙居,找到胡老板。

次日,她便追隨胡沖遠離故土,去了天府,連母親的喪事她都撒手不管了。並非她狠心不孝,而是因她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多耽擱一天,就有可能撞到方少良,一旦再遇到他,她的心便不能像現在這樣堅定。

此一去,山高水長,天高梅闊,前路漫漫無邊無盡,將情絲斬斷,孽緣拋卻,她心如死灰,再不願回頭。

只是心中駐留過的那個人,卻是任她怎樣無情地用刀去挖,己挖得心頭傷痕累累,鮮血淋灕,卻都挖不干淨他的身影。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困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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