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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夫人 第八章

繁花開,落英繽紛。

大如牡丹的錘尾鳳蝶在林蔭間穿梭,彩翼斑斕地停在透光白蘭花上,吸吮花蜜。

原本長滿雜草的空地已植上各色花卉,有白、有黃、有紫、有紅,花團錦簇,艷得春色擾人,頓教那碧水藍天失色三分。

在把莊子整頓得差不多,新漆剛干,漆味、木頭香氣同時揚散,淡淡的花香也來湊熱鬧,整個莊園從里到外煥然一新,這時回老家省親的蘇管事才姍姍前來,以一種不甚恭敬的神態拜見新主子。

「你就是蘇管事?」安璽玉打量著問。四十來歲,長得還算稱頭,就是那目中無人的態度令人討厭。

「是的,夫人,小的姓蘇,名采和。」他站得挺直,毫無身為下位者卑躬屈膝的姿態。

自古女子皆無用,蘇采和心里是瞧不起不受夫君所喜愛的下堂婦的,即使和離,名聲仍有損,難以得到他的尊敬,認定她是沒有一絲長處的女人才會被夫家放棄。

北虞國與其他朝代並無差異,亦是男尊女卑、父權至上的社會,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縱情酒色財氣之中,任意擺弄妻妾,但女子不得有任何敗德行徑,稍有不妥,或打或罵,或是一紙休書休離。

換言之,女人在他眼中的地位微乎其微,只比螻蟻高一些些,她們是愚笨的、駑鈍的,腦中無一物的廢人,只要把她們喂飽了就天下無事,能任由他胡來喊去的擺布。

就算是主子又如何,她敢對他大呼小叫嗎?沒有他撐著莊子,她能過上好日子不成。

死到臨頭猶不自知的蘇采和還端著大老爺派頭,不等主人的允許便自行入座,翹起二郎腿,下巴抬得極高,一副他才是主子似的命人上茶。

不過他的得意僅有片刻,很快地便發現這莊子和以往不同。沒有安璽玉點頭,廳上服侍的下人沒一個敢動,全低眉垂目,不若他以前一聲高呼,莊子里的人便急切上前,听他差遣。

「要見你一面可真難呀!蘇管事在這位置待久了都成氣候了,連我這主子想使喚你都得等到發鬢發白,你真是個好奴才吶!」不輕不重地落下話,安璽玉笑若春風地吃著剝好皮的葡萄。

有錢人的墮落,她開始享受起富婆的生活,奴僕成群,不用可惜,她可是付了薪納。

一句「奴才」,蘇采和心頭咯 一跳,蹺起的腿兒輕輕放下。

「小的告過假,回鄉探視上了年紀的老祖母,略盡孝道。」

「百善孝為先,責無旁貸,我也不好說什麼,可是你是向誰告的假,身為主子的我竟一無所知,而且听說你高齡七十的祖母已入土三年,請問你盡哪門子的孝道?自掘墳土到地底孝順她嗎?」想糊弄她?下輩子吧!

她安璽玉可不是軟柿子,來到莊子有些時日,她日日早出晚歸,在桃紅或是胭脂的陪同下逛過莊子附近的幾個村子,並發揮女人的特長——東家長、西家短——套話。

不只是婦道人家長舌,一些莊稼漢也話多得很,她不過是送上幾盒糕餅、幾籃水果,他們便把她當成自家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順便吐吐為農夫不易的苦水。

施以小惠便換來別人的掏心掏肺,這是她在職場上的心得。

不過,鄉下人較純樸,沒什麼心機,也不會拐彎抹角,所以和他們閑聊時她還滿愉快的,真心地與之攀談。

甚至她還由這些人口中得知巫青墨真是醫術了得的大夫,至今還沒他醫治不了的疾病,窮人就醫收費極其低廉,有時連藥費也不收,白白送人,只收富人高額的診金,在鄉里間風評極佳。

「我這……呃,夫人不在莊內,所以小的自行寫了假單,待日後送到夫人手中。」蘇采和有些坐不住了,感覺底下有針在戳著。

「假單呢?」素白柔荑往上一翻,態度堅決,當下就想泄他的底。

「啊!假單……這個……沒帶來……」他額頭的冷汗冒了出來,說起話來坑坑巴巴的。

理不直氣不壯,他私底下做了什麼虧心事自己最清楚,沒膽跟主子硬杠上。

安璽玉仍笑得和氣,軟聲道︰「那就給你三日補上,從你成為這莊子管事的那一天起,這六年來你一共請了幾次假全給我寫上事由,字數不得少于五百字,最好字體工整點,我會一張一張的過目。」

「什、什麼?!」他當下臉色發白,差點由擺得四平八穩的雕花大椅上滑落。

「對了,你先前一個月月俸是多少?」呵呵……說來商量商量,看他值不值得。

蘇采和嚇得汗如雨下,整個背都濕了。

「回……回夫人的話,月俸五兩。」

「月俸五兩,一年六十兩,六年是六六三十六,我把逢年過節的賞銀也算在內,補足四百兩好了,剩下的銀兩你該繳給我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可遇上她,他之前私吞的銀兩都得吐出來。

「什……什麼銀兩?」他額頭的汗流得更急了,帕子擦了又擦也擦不完,暗驚弱不勝衣的女主人竟也懂得算數,還算得分文不差。

她的笑漸含冷意。

「三百畝水田年收一獲,白米一斗二兩銀,三百畝稻子收了幾升幾斗你別告訴我你不曉得,扣除該給農民的三成,余下的呢?你有饕餮的嘴一口吞了嗎?」

「夫、夫人,小……小的不敢藏私,實在是連年歉收,稻子品質不佳虧了本,賣了也賣不到好價錢,所以……所以……」他越說越心虛,之前的趾高氣揚全沒了。

「原來還有這回事呀!我還真是誤會了你,王老板,我家管事賣給你的白米大概是次品吧!你若吃了虧,可向我索求賠償。」虧了本還能年年自肥,養了一屋子下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非常人能及。

「王老板?!」不會是那個米鋪王東家吧!

蘇采和一見自內室走出的半百男子,兩腳一軟,連坐都不坐地癱軟在地,以顫抖的兩手勉強撐住身子。

「哪來的歉收一事,我年年買進貴莊五萬斤白米,銀兩三千五百兩,盡管米價偶有波動,不過百兩上下,六年下來少說有兩萬兩左右。」他做生意講求誠信,童叟無欺,照市價收購稻米。

普通人一家五口一年的生活費約十兩上下,兩萬里是多大的數字,要花到何年何月。

「蘇管事,你不住在北虞國吧!怎麼對此地的氣候與王老板所言出入甚大,你的歉收卻是彼的豐收,你說我該听信誰的?」要編也編個好理由,一個國家若長年糧食不均,不早就打起來了,哪來的太平盛世。

弱肉強食,戰爭的衍生除了本身的野心外,食物是最大的因素,人民吃不飽就會想造反,自個兒國內搶不夠就搶別國的,于是血流滿地的慘烈事便發生了。

但是她由西映城一路走到莊子,沿路風平浪靜,她的車隊滿載貴重物品卻無攔路匪徒,可見在位的皇帝做得不錯,民富安康。

好歹她也念了好幾年歷史,把古人政績背得滿像回事,想騙她這個「學富五車」的現代女子他還早得很,她懂的遠比他多得多。

「夫人,小的……小的沒敢瞞你,那些收成的銀兩小的全送到姑爺手里了。」

他把一桶髒水全往別人身上潑去,妄想半點不沾身。

聞言,她揚高的嘴角一凝,秀眉輕蹙。

「你是說商府大少爺?」

「是的,夫人,他是你的夫婿,小的第一年到商府送款便是由姑爺出面,他特意囑咐不用驚擾你,以後每年他會派人到莊子收款。」蘇采和越說越溜,好像這件事確實如此、和他無絲毫牽扯。

事實上他是送了,但只有原來的一半,商別離壓根不曉得安家給妻子置了幾畝田為嫁妝,全由管事說的算,他以為她頂多百來畝田,收成不多。

其余的自然是入了蘇管事的口袋,他一人就獨佔大半的銀兩,欺上瞞下的做他日進斗金的土財主。

安璽玉眉頭打了兩個結,縴指輕敲這長幾幾面。

「既然你是莊子的管事,錢也是自你手中交出,那就由你上門去索討吧!把我應得的兩萬兩一毛不少的要回來。」

難怪商大少爽快地給了萬兩金當「贍養費」,原來他早就把她的私房錢挖去不少,兩相換算,他不過少了幾千兩白銀,與她預估的差了許多,跟在一頭牛身上拔了一根毛差不多。

哼!她被坑了。

「什麼,我去討?!」蘇采和大驚失色。

看他臉上的慌色和惶然,她反倒是笑了。

「收回來的銀子你可以抽成一成兩千兩,算是我慰勞你多年的辛勞,你可別推卻。」

「可是……」他一下子像老了十歲,背有些彎,挺不直。

「你若要不回來,你和你的家人就全到莊子里做事,給我當一輩子奴才!」真當她傻了嗎?看不出他也貪了一手,瞧瞧那一身少說也要百兩才買得到的錦衣玉帶,月俸十兩的管事買得下手?他一大家子都喝西北風不成。

「啊!我的家人……」她不是要他去死嗎?經過這些年的揮霍,如今他連一千兩也拿不出來。

蘇采和這些年過得太奢華了,真當自己是大爺,把別人的私產當財產,年年有大筆款項進賬,他花錢不手軟,全然忘了莊子是有主的,而他不過是受雇代管的管事而已。

所以他錢來得快,花得也快,覺得這筆銀兩花完了明年還有,年年如意地吃香喝辣,小妾一個一個納進府,他的膽子被養肥了,眼中早已無主。

「蘇管事,相信你不會令我失望,一個月內把販糧的銀兩收齊,不要讓夫人我到府衙走一趟,讓你家產充公,妻妾子女和仰你鼻息的親戚賣身為奴,以補你虧空的數目。」再擺不可一世的臭臉給她看呀!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這一招,只是小試身手罷了。

「賣身為奴……」他嚇得面無血色,口中喃喃自語。

「還有呀,假單別忘了寫,一般大戶人家的奴僕一個月有四天假,你若超過這天數,月俸照扣,自個兒算一算該還我多少,若還不出來,由你往後的月俸扣。」

不下重藥誰會怕她,當家主事也要有幾分能耐才行。

「……」他雙肩低垂,眼中再無一絲飛揚得意。

蘇采和像戰敗的公雞走了出去,拖著沉重的步伐,失魂落魄的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跌得灰頭土臉,連頭也不敢抬地離開莊子。

在他走後,安璽玉才滿臉堆笑的向王老板致謝,並允諾以低于市價一成的價格將今年春天播種的稻米賣給他,只要不遭遇天災人禍定能令他滿意。

王老板一听笑呵呵地直點頭,還說她做人厚道,夏末秋初稻穗成熟時會再來一趟,她不用雇工給他送去,他自個兒找店里伙伴來扛米,一說完人也走了。

賓主盡歡,給足了面子由攀上好交情,誰也不吃虧。

其實王老板的到來是意外驚喜,連安璽玉都感覺是老天爺在幫她,本來王老板是路過,得知主人在家便順道來探訪,順便談談這一季的收成。

誰知誤打誤撞的揭穿蘇管事的滿口謊言,鐵一般的事實,令他當場原形畢露,百口莫辯。

「逼急了狗會跳牆,予人留三分余地,別一味地把人逼到絕處。」人心難預料,一旦退無可退,便會反撲。

一股好聞的藥香味隨著話聲飄入室內。

「哪有逼到絕處,他真當我不懂呀,每年秋收後到春種前的空檔,農夫們會在田里種上蘿卜和大白菜等蔬菜,每年的收益也七、八百兩,六年有數千兩,這筆帳我還沒跟他算呢!」那些她當是喂狗了,有去無回。

偷守財奴的錢跟挖她的肉沒兩樣,他可知道她有多心痛,那宛如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啊。

巫青墨好笑地揉揉她如絲黑發,動手剝了克葡萄喂她。

「得饒人處且饒人,真把他逼瘋了,他會咬你一口。」

「放心放心,我打听過了,只要蘇管事把送進商府的銀子挖出一半,加上他自個兒的房子、田產,以及送給妻妾的珠寶,他的私房錢,這些湊一湊也差不多了。」本來就是她的,當然要吐出來。

「錢財過多是禍事,你一名女子要那麼多錢做什麼?有錢人令人眼紅。」也易引宵小上門。

「養老。」錢不怕多,多多益善。

「養老?」他聞言失笑。

安璽玉笑臉一轉,盯著他笑得不懷好意。

「我拿來造橋鋪路做好事呀!博得善人之名,你也來共襄盛舉,義診三天,廣施藥材,咱們一起沽名釣譽,當別人口中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如何?」

他一听,頓然啞口無語,被她的「沽名釣譽」驚到說不出話來。

「西映城的燈會挺熱鬧的,去看看吧!」萬燈齊然,光彩奪目,美不勝收。

「不去。」安璽玉一口回絕巫青墨的提議。

「原因是……」她不像是靜得下來的人。

「怕見新人笑。」

「……」的確是個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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