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婦休夫 第七章
兩人結伴在文殊院附近找到一處無人居住的宅子,宅前宅後片片蒼翠的竹林相輝映,頗有意趣。
進了屋子,雖說有些殘破,但也還算干淨,累極的兩人迫不及待地坐在破爛的竹榻上喝起酒來,海瀲兒拿過開了泥封的酒壇,直接飲下一口烈酒。
「啊!累得像條狗的時候,喝口辣得不行的酒,就能迅速恢復元氣,酒也會變得好喝。」
「陪你同飲。」他接過她遞來的酒壇,豪情萬丈又不失優雅地仰首飲酒。
有他如此相陪,海瀲兒心情大好地哈哈大笑。有他一起喝,酒都變甜了。
「小哥,你是做什麼的?」
霍岳庭挑眉,「帳房先生。苦著呢,為了主子家的各種生意四處奔忙。」
「呵呵,我知道你不是,但你說你是帳房先生,我就認定你是帳房先生。小哥你知道嗎,不論怎麼樣,我喜歡的人,好的壞的我都信。
「我是個棄兒,被爹娘遺棄在路邊,師傅見我可憐,帶著襁褓中的我回到商山醫廬,從小到大,我害怕失去身邊任何一個人,因為無父無母,我便格外珍惜我喜歡的每一個人,人跟人能有牽絆是很不容易的事,不論怎麼樣,我願無條件信任我喜歡的人,毫無保留的付出。」她不笨啊,她看得出小哥沒說真話,然而縱然被隱瞞,她也願意全心信任。
將海瀲兒的傻話放進心里,霍岳庭挺拔的身子定在竹榻的另外一邊,他的俊眼炯炯有神地看著桃粉色掩映的小臉。
窗欞邊掃來的秋風里有濕潤干淨的味道。
她說的每個字,都讓他莫名悸動。那些話像歡快的溪水,流遍他的全身,引來他的快樂。比起那些心機與他一樣重的女子,他反而更願意與一個既機靈又不世故的小姑娘在一起,相處之中不乏樂趣,又能放松心情。
他未及弱冠,就已為青睚堡的事務奔走,娘說,青睚堡和紫溪城一萬多戶的幸福和安康在他們兩兄弟肩頭,他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樣玩樂。
弱冠前,他練武、習字、行商、照顧母親收留的孤苦孩童,例如小七夜雪這樣的孩子,再長些年歲,大哥的前任夫人失蹤,讓大哥幾乎崩潰,他不得不扛下更多的公事和堡務,不但如此,還要年年訓練得力的助手穩固青睚堡的地位,又得時常游走在大宋、金國、西遼、西夏、大理等國的貴族之間,掌握時局。
繁忙中,他沒時間去留意愛慕自己的貴族女子,沒空理會膽大艷女投來的火辣目光,對于情愛,他向來不沾染。現下踫到月餅臉姑娘,一切都改變了,長相平凡的她,能輕易踫觸到他深藏的靈魂。甚至他想,也許娶月餅臉姑娘回家,擺月兌海瀲兒,過個舒心年,成婚之後,將這個沒什麼心眼的姑娘訓練成以夫為天的媳婦,他就不會成為妻奴一族!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不賴。
他雖然已經在娘的強壓下訂親,但跟海瀲兒的婚事,從來不會是他和月餅臉姑娘之間的障礙。
此時對面的海瀲兒笑容忽地頓住,小小腦袋往後一仰。
「小哥,我好困,好困,好……」困極的她在烈酒的作用下,靠在竹榻的扶手上,很快睡著了,小而薄的唇也立刻吐出細細的鼾聲。
「沒心眼的小家伙。以前是吃過不少苦,還是受過不少罪?怎麼再克難也不抱怨一聲。」霍岳庭搖頭,大手輕輕撫上她的粉頰。
看似溫良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邪魅,他俯,大膽地親吻她的臉,她的小鼻尖,最後狠狠地吮住她的唇瓣。
海瀲兒在夢中嬌弱的嚶嚀,若是她此刻醒來就會發現,小哥並不是她想的那樣溫良,此時的他邪魅且充滿掠奪的狂猛。
吻正在無節制的加深,嘴上吮吸的力度越來越狂放,一雙大掌捧著她的後腦勺,指頭在她豐盈的黑發里摩挲,緊緊箝住她。
揉弄之間,烏黑小髻上的頭飾掉了出來,正巧砸中霍岳庭的手背。
眼角斜下,眸子微轉,瞄了瞄那個小小的金環,吻頓時停住了。
霍岳庭如遭雷擊,他退離海瀲兒身邊,修長好看的手指拿起那枚金環。
太熟悉了。金蛇通體金亮,鱗片栩栩如生,匠心獨具的蛇頭正吐著金色的蛇信,娘親手腕上如今還趴著一條跟這一模一樣的金蛇。
這是青睚堡當家主母的信物。
霍岳庭溫厚無害的眸頓時變得冰冷。
「醒醒,你叫什麼?」他冷著臉,毫無溫度地問。
「不……要吵……小哥,乖……不吵。」海瀲兒亂揮著手,拒絕被吵醒。
「只要說出你叫什麼,就讓你睡。」
「海……海,海瀲……兒。」
轟!霍岳庭覺得一道驚雷落在自己頭上。
這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注定他一定是個妻奴?
許多惡夢般的場景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像爹一樣,唯妻命是從,海瀲兒讓他穿勁裝他不敢穿儒袍,她叫他去西夏他不敢去大理,她指著大宋,他不敢往金國跑……
他所住的岳春院堆滿了海瀲兒的物品,而他被擠到最小的房間飲泣,甚至像大哥對大嫂那樣,每天追著自個兒媳婦後面跑。
轟隆隆!雷聲更大了。
海瀲兒這個毛毛蟲,每次遇見她都會被坑得好慘,上次被坑著訂親,這次被坑了一腔愛意和他的心。
往後她進了霍家門,有娘給她撐腰,他……不是比爹和大哥還慘?
俊眼瞠大了又眯起,好看的手握成了拳。
在安養堂他就覺得有些奇怪,瘍醫治瘡,掌握其道的婦道人家能有幾個?除了海音音和她教出來的海瀲兒,還能有誰?當時見她勞累,才沒多嘴一問,結果……
便是大事不好。
在沉重打擊之下,霍岳庭神情復雜,心煩意亂地睇著熟睡的人兒,此時忙著跟周公下棋的小家伙不知道天已經變了。
「我該拿你怎麼辦?怎麼辦?」
再瞧瞧手上的金蛇鐲子,霍岳庭滿懷惆悵,他最後將它重新安放回海瀲兒的小髻上,抱起輕如羽毛的她回到八鳳客棧。
避開所有耳目,霍岳庭悄悄帶著海瀲兒進入他所住的房間,將她安置在軟軟的床榻後,閉上房門,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八鳳客棧,半途還跟一個滿面焦急的褐衣男子擦肩而過。
對方正朝八鳳客棧疾走,而霍岳庭卻停了下來,回首一望,眼波冷凝。
海瀲兒身邊……
正沉吟著,腳夫打扮的夜照倏然而來,朝霍岳庭一拜,急急地道︰「二少爺,小七在牢里發狂了!」
霍岳庭眼神一凜,他收回煩亂的心思,帶著夜照疾奔而去。
霍岳庭再次見到小七,那一身他親自為他穿上的華貴衣袍變成了破布,狂性大發的小七握著帶血的大刀,眼露凶光,瞪圓的虎眸里填滿駭人的血絲,張狂的頭發披散在兩肩。
就在半刻之前,這個如同野獸的少年從恫嚇他的捕頭腰間搶過刀,大開殺戒,壞心捕頭首當其沖被砍倒。
接著他抄起那柄刀,不費吹灰之力便砍碎了牢房的鐵鎖,破欄而出,猶如猛虎出柙,嚇傻牢房中的犯人和官役。
見大事不妙,捕頭衙役哪敢松懈,一起沖向小七,仗著人多勢眾,欲將他再次押回牢中,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這個單薄儒雅的公子哥,僅用一柄刀,就將他們悉數砍倒在地。
小七驚人又狂放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都是衙役們應付不來的,他未被霍岳庭收留之前,收留他的人視他為獸類,將他關入獸籠里,和老虎爭搶吃食,與野狗近身搏斗,十幾年來,沒有穿過一件衣裳,沒洗過一次澡。當霍家老夫人從獸籠里救出他時,他幾乎一句話都不會說,從小非人的境遇,使天性懦弱,膽小怕事的男孩性格里分裂出野獸的嗜血。
只要受到驚嚇,沉睡的另一個小七便會蘇醒過來。這個小七沒有人性、沒有節制,嗅到辛甜的血味就會更加狂野,如同一只野狼,將利牙穿透邋物的咽喉,等獵物不再動彈,他才會停止攻擊。
「不要!不要——」腿上負傷的捕頭半躺在地面上,苦苦討饒。
而如同煉獄中走出來的修羅,瞪著可怕的眼楮,再次高舉起刀,直砍向中年捕頭的脖子。
「小七,你又不乖了?」如沐春風的聲音,輕輕地帶著笑意而來。
失去人性的獸眼一掃,刀隨之劈向身後。
砍空了。
「小七,你說你想學夜照出外辦差,還記得嗎?」
好脾氣的聲音又在他的右前方響起,小七又一個回身,用刀柄猛擊過去。
那道淺灰的影子急遽掠過,未被他傷及分毫。
「哎,看你這樣,本少爺很挫敗呀。」高絕的輕功令霍岳庭猶如閑庭信步,他時而出現在小七身後,時而又在小七身前,一邊移動,一邊用春風般溫柔的話語安撫小七。
小七喉嚨里發出恐怖的嘶吼,有如獸鳴。
「好了,乖,讓我的小七回來吧。」霍岳庭那雙好看的大掌,彷佛一片溫暖的雲彩,輕輕地停留在小七的額頂,來回撫模他亂掉的烏發。
獸吼沒有停止,然而空洞的雙眸卻逐漸清亮起來,霍岳庭那淺灰色的布袖里,不斷飄出熟悉又令人安心的香氣,這香氣從頭頂上飄入小七的鼻子,喚出他的本性。
小七肩膀往下垂,被血浸染的刀鏗鏘一聲落地,瘦弱的雙肩抖動起來。
「主……子,二少爺……」小七嚶嚶哭泣。
牢房中的捕頭看到這一幕,無不對灰衣男子滿懷崇敬。
「這是怎麼回事?!青睚堡有人鬧事,有人劫……」官袍加身的縣太爺氣急敗壞地邁入牢房內,甫一見地上血流成河,嘴巴張得像塞了顆雞蛋。
方才有人來報說牢里出了大事,他連忙帶著近身護衛和與他一起謀事的吳興匆匆而來,沒想到,等候他的竟是這樣一個駭人的場面。
「鬼……鬼啊——」跟在他身後的吳興,透過幽暗的火光一看,差點嚇破了膽。
眼前竟然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霍岳庭,不同的是,一個滿身鮮血,猶如惡鬼修羅,一個豐神秀雅,眼眸帶笑。
「什……什麼鬼不鬼的!這是我大宋地界,由不得什麼青眶堡黑睚堡在這里作亂!」人為財死,也為了財變得膽大包天,眼前這位成都縣令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貪圖霍家的商鋪,卻不知死期已至。
「你以為青睚堡遠在大宋之外,你就能佔我商鋪?」霍岳庭一手拉住小七的手,一邊淡笑,笑得人畜無害。
「大膽!見到本官,還不下跪?!」
「沒那功夫。」霍岳庭拉著小七,掀袍就走。
「你……給我攔住他。」他命令身後的幾個護衛抓住霍岳庭和小七。
「羅縣令,你的人不濟呀,讓我永興軍幫你一把吧,自己人不能見死不救。」
此時一個虎背熊腰的軍官,按著腰上的長刀,邁著闊步走了進來。
「張將軍?!」成都城里所駐扎的永興軍頭領怎麼來了?!羅縣令吃驚不已。
「護送霍家二少爺出城。」張將軍白了羅縣令一眼,高聲說道。
他所帶來的官兵旋即格開羅縣令僅余的幾個護衛,排出陣勢,清出一條道路讓霍岳庭和小七離開。
「這……張將軍,他們是……他們是要犯啊。」
「呵呵,誰是要犯很快就知道了。」張將軍不以為然,心里嘲笑著羅縣令的愚蠢。皇城內外的貴族大戶,誰不給霍家三分薄面?偏這小縣令不懂其中要害,也難怪,這個還未見過世面的小官,根本不知道霍家的厲害。
「張將軍,我要帶走他,勞煩你。」玉石般的指尖輕輕指了指吳興,「他是我青睚堡的人,我要以青睚堡的規矩結束這一切。」俊美的眸里看不到殺氣,卻叫人寒毛直豎。
「來人呀,把這個人捆了,交給二少爺。」張將軍立刻照辦。
「大人救我呀,大人救我!當初你說一定會保我平安,我才……」吳興高聲喊著羅縣令,話未說完他就被人用破布塞住嘴。
「二少爺,我兄弟護送你出城。」張將軍大掌一揮,爽快地道。
「有勞將軍。」
「二少爺甭客氣,請替我向老堡主和堡主問安。」
「一定。」
帶著滿眼是淚,醒過來就一直苦著臉的小七,霍岳庭瀟灑地離開了成都城。
從此之後,沒有人再听過吳興的消息,他是死是活,都沒人說得清楚,那之後,青睚堡內外加上各地各國的分號,主事的、算帳的、掌櫃的,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不敢有任何二心。
霍岳庭離開成都城的半月之後,一道聖旨降到成都縣,羅縣令當日便除去烏紗帽,發配沙場,為保家衛國出了一份力。
青睚堡米價一事,順利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