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 1
沈真莉的一張鵝蛋臉粉女敕女敕的,身上白色翻領短袖汗衫下面露出的兩條膀子像桃花似的粉紅色,顯得有點瘦,她穿一條橘色的吊腳褲,露出兩個腳腕。像這種褲子她有好幾條不同顏色的。
跟其他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生不一樣,她不愛穿牛仔褲。牛仔褲廣告老把牛仔褲吹噓成野性和自由的代表,不過是謊言。她想,要是套一條緊身牛仔褲在一頭野豹身上,它也別想再跑得快了,不過.她承認,要是她的大腿瘦一點,她不會介意多穿牛仔褲。
她低下頭去,有點懊惱地看看自己踩著露趾涼鞋的雙腳,剛剛走過一條沙塵滾滾的路,腳背有點髒。她腿往後抬,用手抹抹腳背的灰塵,然後又抬起另一條腿,掃了掃腳背,整個夏天她都穿這雙平底涼鞋,喜歡腳下涼快得仿佛沒穿鞋子的感覺。
這時,她覺得頭有點癢,手指插進頭發里抓了抓,完全忘了那只手剛剛抹過腳背上的灰塵,她不拘小節的個性像個男生,幸好她擁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和發育勻稱的身體。但她還是嫌自己一頭清湯掛面的黑發大固執,也嫌兩條圓滾滾的大腿胖了點,十九歲的她,最美的其實就是那雙杏眼。她那雙清澈的眼楮黑的黑、白的白,像圍棋棋子似的,擺著一個引人入勝的棋局。那雙眼楮鬼靈精得很,倒映著眼楮主人滿腦子的古怪念頭。
真莉從小就愛做古怪的白日夢。她不知道人家都做哪些白日夢。她做過的白日夢可多了,她夢過自己的婚禮,新郎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穿上漂亮的婚紗。她幻想過自己的葬禮,就像愛情電影的年輕女主角那樣,她死了還是很漂亮。
她也夢想過自己當上電視台晚間新聞的女主播。她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地面對觀眾念出以下一段新聞︰「母雞下蛋不是新鮮事,法國有一只公雞下了一個蛋,它自己也感到相當驚訝和難為情,我們一起去看看——」不過,她最大的夢想還是拍電影。
這一天,她的夢想實現了。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這個天氣明媚的日子,真莉成了大學的新鮮人。她考上第一志願——電影系。她下了巴士,從車站一路走來。這會兒。她背著米黃色的帆布背包。仰頭望著面前那幢電影系大樓。她終于來了。她覺得自己是屬于這里的。以後都可以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上學,不再是個中學生。
她班上有三十個學生,只有四個是男生,大家臉上都帶著一副初來乍到的怯生生表情。她沒有新朋友,課與課之間都落單。這天放學後,她舍不得走,一個人沒事就在大樓里亂逛。來到二樓走廊的時候,她無意中听到左邊一個房間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嘶嘶聲。她走近些看,那聲音好像是哭聲。
「會不會是拍戲?」她心里想,又走近些看。
那扇門半開著。門縫里露出些許白色光線。她探頭進去,看到里面擺了拍電影用的攝影機、聚光燈和一卷卷的粗電線,塞得滿滿的,連一扇窗子也沒有。她看到陸子康。那是他們頭一次相遇。他坐在房間中央地上一個用來放攝影機鏡頭的長方形銀色鋁箱上面,雙手擱在膝上,眼楮濕濕的,紅咚咚的鼻子嘶嘶地吸著大氣,一邊鼻孔還掛著一串鼻水,那模樣好像很傷心。
「噢……他躲在這里哭?我當看不見好了。」真莉想道,悄悄把頭縮回去。
「啊……」陸子康突然抬起頭,他征征地看了她一眼。用濃重的鼻音問她︰「你有紙巾嗎?」
真莉連忙從背包里掏出一包紙巾,走上去。跨過地上的一卷電線,把紙巾塞到他手里,瞥了他一眼,問他說︰
「你沒事吧?」
「只是……鼻敏感。」他抖開一張紙巾模模鼻子,大口喘著氣說。
她偷瞄他,沒法判斷他是不是假裝沒哭。她知道男生都不愛承認自己也是會哭的。但是,她闖進來是她不對,為了表示她相信他是鼻敏感,她告訴他,她有青椒敏感癥。
「那比鼻敏感更糟,要是有人在我的食物里偷偷放些青椒,我會全身長疹子。」
「有人會對青椒敏感的嗎?」他柔柔鼻子,好奇地問。
「四歲那年,我吃了一片有青椒的雞肉三明治,沒多久就全身長滿疹子,臉也腫了,後來才知道是對青椒敏感。」
「我只听說過有人對花生和香蕉敏感。」
「這個還好,有些人對好多東西都敏感,差不多啥也不能踫。我在報紙上看過一段新聞。說美國喬治亞州有個男人對任何布料都敏感,由里到外只能穿紙造的衫褲。要是哪天下雨,他就沒法去上班了。」她咧嘴笑笑說。
突然之間,陸子康用手使勁拍了一下坐著的銀色箱子,陡地站起來,喊了一聲︰
「啊呀!有了!我要拍一個青椒女孩的故事?她偏偏愛上一個對大部分東西都敏感的男孩子,夠荒誕的!」
真莉盯著陸子康。心里想︰「青椒女孩?他到底要拍什麼片?也許他剛才真的不是躲在這里哭啊。」
「你是新生嗎?」他沖她笑笑。
「嗯。」她咧咧嘴笑,問他︰「你是不是陸子康?」
「你怎麼會知道?」他征了一下。有一會兒,他還以為那是由于自己很出名,畢竟,他已經三年級了,自問十分有才氣,作品參加過校外的一個獨立短片展,還拿了個優異獎。他也知道自己長得挺不錯,有一米七九高。男生只要長得高,就是不一樣,也許系里的女生私底下都經常談論他。
「哦……我剛剛在樓下通告欄看到一張通緝你的海報。」她看看他,撇撇嘴說。
「通緝我?」他呆了一下,很快就想到是什麼一回事,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真莉听到陸子康奔下樓梯的聲音,她看了一眼這個房間,興致勃勃地瞧瞧這部攝影機,又模模另一部。
這時,陸子康手里拿著那張皺巴巴的海報跑回來,神情有點尷尬地向她解釋︰
「二年級的人在樓下拍戲,拿了我的照片當做通緝犯。電影系的人就是這麼下流,你以後千萬別把你的照片到處亂放。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她憋住笑,心里想︰
「念電影真好玩啊?但他壓根兒不像通緝犯哪!」
那天之後又過了兩星期。真莉己經很熟悉這幢大樓了。這天午後,她坐在五樓學生休息室里埋頭埋腦做功課。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代表的是浪蕩和自由,靠牆壁的一列木架上堆滿零食和雜物,角落里擺著書桌和電腦,電影系的學生都愛窩在這里;己經畢業的,也像回娘家似的,常常回來。休息室一角放著一張磨得已經有點發白的紅色布沙發,大家都愛癱在上面打噸。這天,真莉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有個大塊頭臉埋椅背蜷縮著身體在那兒睡覺。那個男生的頭發亂蓬蓬的。穿一件十號紅色曼聯球衣和一條短褲。光著腳。露出多毛的一雙腿,時不時打鼾,大家卻都好像見怪不怪似的。
真莉想︰「瞧他那副睡相,好像八輩子沒睡過。他說不定還淌著口水呢。」
「喀,原來你在這里,我到處找你。」有個聲音突然在她旁邊說。
她抬起頭,看到陸子康。他咧著嘴沖她笑,那樣子好像是有求于她。
「找我有事麼?」她怔了怔。
「我想找你演我那出短片,就是我那天跟你提過的那個青椒女孩的故事,劇本我寫好了。」
「我?我沒演過戲啊!」她皺了皺眉。
「演你自己就好了。我覺得你很適合。」他說著從黑色背包里掏出一張光碟來,塞給她,說︰「你回去讀讀劇本。」
她沒拒絕,電影系的學生互相幫忙對方拍片,是一種義務,他們都沒錢找真正的演員。她不拒絕,也是有點虛榮心作祟,還從來沒有人找她拍過戲呢。
「什麼時候要拍?」她緊張地問。
「我會通知你。」
「哦……誰會飾演那個對大部分東西都敏感的男主角?"
「大飛!」子康朝沙發那邊大喊了一聲。
真莉轉頭望過去,心里不禁嚷了起來︰
「天哪!不是他吧?」
沙發上那個十號球衣沒有醒過來,陸子康索性走過去推醒他,問他說︰
「喂!你什麼時候來的?」
十號球衣終于掙扎著縮起雙腳醒來,邊打哈欠邊伸了個大懶腰。他留到脖子的長發蓋著腦袋,胡子沒刮千淨,頸上還有幾處舊的刮胡須的傷口。他柔了柔困倦的雙眼。坐直身子,把自己的一雙球鞋從沙發底下踢出來,說︰「昨天在附近開工,今天早上才收工,懶得回家。」
大飛畢業五年了,己經當上副導演,時不時回來這里指點一下師弟們。他有點不修邊幅,但人很好,大家都喜歡他。愛听他說說電影圈的事。譬如哪個導演脾氣最大、哪個導演最愛折磨人、哪個導演最了不起。大飛有種能耐,就是到哪里都能睡,再惡劣的環境也難不到他。可他對錢財又很浪漫,哪天有錢就會請大家吃飯,或是偷偷買幾瓶紅酒回來大家一起喝。
學弟之中,大飛最欣賞陸子康,跟他也最投契,把他當成弟弟似的。他認定陸子康大有潛質,他那出拿了優異獎的短片就拍得不錯,當然,他還需要時間磨練一下,機會將來多的是。
「那個青椒女孩的劇本我看過了,不錯。」大飛一邊穿鞋一邊跟陸子康說。
陸子康听了這話,嘴角輕顫著一絲驕傲,他急忙轉過頭來看了看真莉,像個想領賞的孩子。
真莉禮貌地沖陸子康笑笑,心里卻想︰「噢!男主角真的是他!我可以辭演嗎?」
「男主角找到沒有?」大飛柔柔一張臉說。「還在找。」子康說。
「太好了!我就知道不會是他。」真莉心里嚷著。「女主角呢?」
「就是她。」陸子康帶著得意的神色指著真莉,想讓大飛看看他找到的女主角多漂亮。
大飛望向真莉,目光里滿是贊嘆,不禁咧嘴朝她微笑。
子康的短片在十一月中開始拍攝,那時己經踏人秋天,白天都有暖暖的大太陽,夕陽下山後秋涼如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真莉剛剛還只是大學新鮮人,卻又胡里胡涂當上女主角了。她很認真,接到劇本之後便回家猛啃,把對白背得滾瓜爛熟。每次讀劇本,她都不由得對陸子康生出多一些好感。
「他這段寫得真好哦!」她心里贊賞道。
「怪不得他是系里的高材生!」她愈想愈仰慕。
十九歲的她,從沒談過戀愛。她以前念的是女校,身邊那些女同學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她並沒有很羨慕,她打心眼里看不起她們那些男朋友。她才不會為戀愛而戀愛。干嘛要接受一個七十分的男生呢?她要一直等那個一百分的人出現。
她知道,只要她肯等,那個人一定出現。她這個人是夢打造出來的,不是像肥皂泡沫的那種夢,而是像電影一樣的夢。她爸爸是個影痴,真莉小時候常常跟著爸爸去看電影,要不就是窩在家里看租回來的舊片,兩父女排排坐在沙發上看到半夜三更。她不奢求一段像《齊瓦哥醫生》或《亂世佳人》那樣轟轟烈烈的戀愛,要是有的話當然很好,可她自知並不是活在一個大時代里,而今也不是生死相許的戰亂時期。
她想要的是一個小小生命里的大轟烈。她向往愛情,向往思念的甜蜜,也向往肝腸寸斷。她想要個心上人,那個人的愛會比她的生命悠長,她到死也記得他。在愛情的世界里。真莉是挑剔的、也是虛榮的,只看得起那些很捧的男生。跟陸子康相遇的那天,她只覺得他好可憐、好沮喪,她還沒見過一個人的鼻敏感這麼厲害,她壓根兒沒想過和他有什麼可能,他並不是她那一型。而後,她讀了他寫的那個(青椒女孩》的劇本,她著迷了,原來他這麼有才華啊!拍戲時,他在現場指揮若定,鏡頭運用得那麼好,還耐心教她演戲。她感覺他有些不一樣了。
那麼,他呢?他有女朋友嗎?她沒見過他在學校里跟其他女孩子一起,拍戲時,她也從沒見過他走到一邊放軟聲音講電話。他是跟她一樣沒談過戀愛吧?還是他剛剛跟某個人分手?真莉在班上跟曼茱最談得來,曼茱是個包打听,在學生事務處兼職。
「沒人見過他曾經在學校跟什麼女孩子來往。他中學有沒有女朋友便不知道了,他那間是男女校,那兒的女生是出了名的。」曼茱說。
「出了名什麼?」
「出了名難看呀!」曼茱說。
真莉大大松了一口氣。知道了子康十有八九沒有女朋友。她高興得仿佛剛剛中了一張二獎彩券。為什麼不是頭獎而是二獎?因為她對頭獎是很嚴格的。
雖然沒談過戀愛,但她的女性直覺告訴她,陸子康對她是有點與別不同的。首先,他找她在他的短片里演出。這是他的畢業作,不容有失啊。他即使不是為了接近她,至少也是對她有好感吧?還有,那一次的事真是大明顯了。
事情是這樣的︰她好喜歡他寫的那個劇本,只有一場戲她一直覺得有點不舒服。那場戲要她和男主角在浪漫的夜色下緊緊相擁,他在她嘴唇上親一下。雖然還沒拍到那場戲,但是,真莉只要想到要親嘴,都覺得汗毛倒豎。飾演男主角的是學校劇社的成員,那個男生很會演戲,也不討厭,只是真莉還從來沒跟男孩子親過嘴,而且還要讓他摟得緊緊的呢,他的胸膛更會貼住她的胸膛。她自問不算保守,但她暫時還不打算為藝術犧牲。她听說早幾年學校有個女生替電影系某個男生的畢業短片演出,竟然願意背部全果出鏡,轟動了一陣子,真莉可沒這種勇氣。
她想過跟陸子康說出自己的意見。問他會不會考慮改一下這場戲,但是,她怕他會覺得她這個人有點別扭,說到底。他們是念電影的,眼光應該和世俗的人不一樣。她也害怕,陸子康根本就打算到時候用鏡頭遷就,男主角不會真的親她。那麼,她提出來就會讓他笑話。因此,她始終沒對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等到要拍那場戲的那天晚上,她已經打算豁出去了。那時候快到聖誕,她對陸子康的好感與日俱增,甚至願意為他的作品犧牲。沒想到,陸子康竟然臨時刪掉那場戲。
那天,他們在中環天星碼頭準備拍攝,跟男主角擁抱的那場戲排到最後。當她準備就位時。陸子康把她和男主角叫到一邊。
「這場戲我想改一下。」陸子康有點結巴地說。
真莉和男主角留心地听著。
陸子康飛快地瞥了她一眼,紅著臉說︰
「我覺得兩個人還是不擁抱的好……還沒發展到那個階段,好像有點突兀。」
「你覺得呢?」陸子康沒問男主角,只問她一個人。
「我也覺得……」其實,到了這時候,她己經不太介意拍這場戲了。但是,听到陸子康這樣說,她心里有點高興。也有點意外,尤其是他結結巴巴,好像很怕給她識穿的樣子。
「那麼,我還要不要吻她?」男主角以專業劇社演員的口吻問。
「這個……這個……」陸子康撅著嘴,羞澀的目光投向她,然後清清喉嚨,裝出一副跟她討論的口氣,問她︰
「真莉。你怎麼看?"
「我覺得——」她本來想說,導演覺得怎樣便怎樣,因為她還沒猜到他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我覺得還是親親臉頰好了。」子康搶在她前面說。
「我也覺得。」她連忙附和。親親臉頰畢竟比親嘴好多了。
可陸子康馬上又投給她一瞥,說︰
「你會不會覺得親親額頭會更好一些?"
「我也覺得……」她回答,心里想道︰「親親額頭自然比親臉頰要好一些。」
然而,陸子康馬上又改變主意,皺著眉問她說︰「還是你認為親親頭發更好?"
「我覺得你說得對……」她點點頭,心里想︰「我頭發這麼厚,給他親一下也沒感覺,是比額頭好。」
「我看他根本不應該親你,劇情還沒發展到這個地步。你覺得呢?」陸子康突然又冒出一句。她淺淺一笑,說︰
「晤……就是呀!而且戲里他可能會對我的頭發敏感。親我的話說不定會變成豬嘴。」
「對!對!對!他啥都敏感!就索性改成他不敢親你吧!」
他們已經由親嘴改成親臉頰,再由親臉頰改成親額頭,然後由額頭移到頭發,最後什麼也不需要做,完全把身旁那個傻呆呆地站著的男主角忘記了,甚至忘記了他們身旁有任何人。他們眼中只有對方。
真莉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都會不自覺地模著自己的心形嘴唇微笑。陸子康不能忍受她跟別人親嘴,即使只是親親頭發也會使他嫉妒。他不是愛上她又是什麼?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己經到了一九九五年聖誕節的前兩天,那出短片還只拍了三分之一。每次拍完外景,扛著沉甸甸的器材回來,其他人都散了,陸子康依然會留下來重看一遍當天拍的片段。從十二月中旬某天開始,真莉也留了下來一起看這些毛片。那一趟是陸子康要她看看自己演得怎樣,他說她那天演得很好。後來,是她自己要看的。她也要籌備自己的那出短片了。那畢竟是她第一出片子,她好想跟陸子康學習。他也給了她那個劇本很多意見,甚至答應替她當攝影師,根本他就是她那出片子的幕後軍師。
這一天,他們看完了毛片,一起離開電影系大樓。聖誕假期己經開始了,他們走在大學外面那條長長的下坡道時,兩旁那些房子的外牆都綴上了彩色的小燈泡,在夜色里亮了起來,一路綿延開去。
然而,看完毛片的真莉卻有些沮喪。
「我今天演得很差勁,真想賞自己兩個耳光。」她看了看陸子康,心里很是抱歉。
「千萬不要,你演得很好啊。」他連忙說。
「你別安慰我了。」她口氣不太相信。
「我是說真的,你愈演愈好,你對自己要求大高啦,根本我覺得每個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演員,都會演戲。何況,你那麼上鏡,很容易拍,你每個角度都漂亮。人長得漂亮真是沒話說。」他投給她一個羞澀的微笑說。
她面上浮出紅暈,默默地走著,心里卻翻翻騰騰。
「啊……大飛給了我兩張明天子夜場的戲票,你明天有空一起去嗎?」他緊張得連話都說得不大清楚。
「好哇。」她沒等他說清楚就答應了。
到了第二天,他們看完了子夜場,陸子康送她回家。那時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來到她住的那幢公寓外面,他們還滔滔不絕地談論著那出戲。陸子康舍不得走,真莉也舍不得回家。他們兩個索性在公寓外面的幾級台階上坐了下來,繼續討論那出戲,那出戲並沒那麼好看,他們卻談得很仔細。等到那出戲實在沒什麼可以再說了,真莉問陸子康最喜歡哪一出電影。
「《教父》。」他說。
「男生都喜歡《教父》啊!」她兩手擱在身後支在台階上,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說。
「你呢?」他問。
「《祖與佔》。」她說著轉過頭去看他,卻發現他的眼楮這時正定定地望著她,兩個人目光相遇的一會兒,他突然抓住她兩個肩膀,嘴唇落在她嘴唇上。真莉在戲院里就預感他會吻她,她也一直等著,要是他今天晚上不吻她,她才會覺得失望呢。她兩個眼楮合上,撅起嘴唇迎上去,他把她的肩膀抓得緊緊地,生怕她會逃走似的。
一九九六年來臨的時候,真莉壓根兒沒想過,她的初戀才剛剛萌芽,便接到了一個噩耗。爸爸媽媽兩年前靜悄悄申請移民,沒告訴她。二月中旬,加拿大說出來,而且六個月內就要到多輪多那邊報到了。
那陣子,真莉心里七上八下翻騰著。她舍不得子康。她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她要走了。他們才剛剛開始,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也許,即使她不走,他們還是會分開的,可她不願意丟下他。她不相信兩地,情會開花結果。她不在他身邊,他終有一天會愛上別人的,那又能怪誰呢?是她要離開的。噢。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去那個鬼地方呢?她只要想起多輪多冰天雪地的寒冬就覺得沒法忍受。爸爸媽媽竟然還慶幸能夠趕在一九九七年之前走。他們家的親戚和朋友,能走的都走了。大家今天忙著跟這個人餞行,明天又忙著送別另外幾個人。媽媽一天到頭忙著為移民的事情準備,更決定提早兩個月出發去那邊找房子。媽媽忙得簡直有些亢奮,根本就沒問過她願不願意走。
日子仿佛一天一天地倒數著。自從她告訴子康她要移民的那天起,他們每次見面都好像是最後一次見面。他們都試著把事情想得沒那麼糟,她每年都會回來,他也可以去看她。多輪多跟香港不過十幾小時的飛機,要是他們連這種考驗都熬不過來,他們的愛情又算什麼?
然而,當離別的號角遙遙吹響,真莉越發舍不得子康,她打死也不願意走。到了五月初的一天,她告訴爸爸媽媽,她要留下來。她想先把大學念完才走。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她沒有感到不舍,反而覺著一股沸沸騰騰的興奮之情在心里燃燒著。她不是一直向往小小生命里的大轟烈嗎?這個時代成就了她。她才不管一九九七年後香港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要跟心愛的人遠隔重洋。
她留下來了。六月中旬的一天,真莉在啟德機場送別爸爸和媽媽,子康陪在她身邊,儼然是她的守護神。這是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分開,當離別的時刻降臨,她扭過頭去,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望著爸爸和媽媽,她害怕自己會禁不住哭出來。
等到爸爸媽媽轉過身去走進機場檢查站,兩個人的背影漸漸在她眼前消失,她再也忍不住了,大口大口喘著氣哭出聲來。
這時,子康樓住她,溫柔地說︰
「我會照顧你。」
子康這句話就像在真莉眼前投下了一枚催淚彈似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到下巴。她咬緊了嘴唇,淚水卻不斷滾出來。爸爸媽媽走了,以後就只有她一個人,要是子康有天不再愛她,她便什麼也沒有了。
「別這樣……」他的手卷成筒狀湊到她耳邊悄聲說道︰「我愛你。」
真莉看著他,嘴巴幸福地輕顫著,哭聲漸漸變小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子康帶著些許得意說。‘
「什麼事?」她瞪大好奇的眼楮看他。
「我接了一部戲。」
「真的?是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哪個導演?是什麼戲?你會做什麼?什麼時候開拍?"真莉高興得抓住他的手臂一口氣地問。
「導演是新人,我還不知道拍什麼片,今天早上接到大飛的電話時,我還沒睡醒,大飛一開口就說︰‘喂,我有部戲,你來做場記?明天開會?’」
「那你馬上答應啦?"
「他根本沒給我機會拒絕。」他聳聳肩。
「啊……你一定會答應的!」她沖他笑笑。
「哦……大飛還問你有沒有興趣來做暑期工。」
「我?好哇?」真莉高興得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