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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第十二章

這位子確實風水不佳。巫綺年一被帶領就座,服務生要不完全遺忘了她,一杯水遲遲未送上,要不就是三催四請終于送來了,服務生動作又太粗魯,半杯水潑灑在她裙幅上。她逆來順受慣了,並不動氣,心情卻似滑溜滑梯般跟著蕩到谷底。

接著雨無預警地下了,幾乎是剎那間的光景,藍天春意轉為陰霾灰暗;她的座位靠窗邊,豆大雷雨敲打在窗玻璃上,雨勢勃勃;她沮喪地望著窗外,自語道︰「完了,沒帶傘。」

她相信,這一切不幸就是從早上開始的;早上她被母親硬押下床,精神不濟就出了門,到隔了三條巷子的鄰居家做「溝通」工作。

對方是不堪女友奚落、網路被家人剝奪憤而仰藥自盡的宅男。據家人說找了某宮廟的乩童作法也沒用,家中仍不平安。她懵頭懵腦地被領進去雜亂無章的房間,憋氣站了一分鐘,回頭對門口探頭探腦的家人說︰「他說他要『奈奈子』的DVD,誰拿走『奈奈子』了?快還他。」宅男的大哥當場捧月復爆笑出來,只差沒在地上打滾,嘴里直嚷著︰「臭家伙,死色胚,本性難移——」其他家人滿臉尷尬,無人敢接腔。

「這是我的運氣吧。」她喪氣地自言自語,一手撐著頭,歪在椅子上注視驟雨狂奔;幸好她待會可以向田仲薇訴苦,否則她還能到哪里去申訴她被鬼性騷擾呢?那色心不減的家伙竟在她離開前偷模她臀部一把,她又羞又氣,在附近找了座綠樹成蔭的公園待了半小時,恢復元氣後,她默默發誓,再也不妥協了。

「不,我得努力,我要遠離這一切,一定行!」她咬緊下唇,為自己打氣,從背包里取出英文單字筆記,起勁地背誦起來,決定再報名下一次的托福考試。

前方座椅被拉開,有人坐了下來。她沒抬眼,只瞄了表,抱怨道︰「你又遲到了,半小時喔。」

「抱歉,下雨塞車,停車位又難找。」

耳聞男性厚實的嗓音,她吃了一驚,昂起臉,前面坐著貨真價實的男人,正是她處心積慮逃避數天的對象。她掩住口,萬分納悶,為何莊嚴端端正正出現在此?果然今天衰運尚未終結。

「不必懷疑,是我讓田仲薇約你出來的。為什麼都不回我電話?」莊嚴月兌下微濕的外套,盤起兩臂審視她。

「……」無言以對。她垂下眼,在桌底下發送簡訊譴責出賣她的好友。

「你從小就經驗良多,見怪不怪了,到底在怕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她慢慢將視線上移,直視他。幾天不見,這個男人臉色又加倍晦暗了,然而雙目卻異常鑠亮,一種隱冒火氣的備戰神態;真是費解啊,他到底想要什麼?

她訥訥問道︰「莊先生,我實在不懂,你在老屋住得不開心,搬走就行了。據我所知,莊媽媽也是這樣希望的。重新找個好地方對你來說不會是難事,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在那里耗下去呢?」

他听完,微眯眼,上身趨前,兩肘臂端放桌面,表情嚴峻,口氣卻透著忿懣︰「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房子是我的,我愛怎麼住就怎麼住,如果我想搬走也是因為我自願搬走,而不是有人用不光明的手段逼我放棄,不管是人是鬼,都別想輕易讓我離開,了解了嗎?」

承認某種力量的存在對莊嚴來說是一項巨大的世界觀的妥協。他失去自我意識的掌控能力,受制于無法解釋的異象;他低調求醫,遍覽心理學和精神醫學,絕不涉獵光怪陸離的異說,渴望自己的經驗能得到合乎邏輯的論點並且獲得改善;但他失敗了,請求巫綺年的協助是他心智妥協的最底線,這不得不然的一步令他感到既挫折又憤怒,態度自然無法顧及禮數。

「了……了解。反正你就是和『它』杠上了。」她抹了抹面頰上被他激動時波及的一星唾沬。

「對,可以這麼說。」

她對這個男人有了進一步的理解。他性格不是普通的剛強,這一生大概極少輸過,不戰而退在他而言是個恥辱,不論對象、事件為何,他一定要加以奮戰過才甘心放棄,但那干她什麼事呢?

「那我也要和你坦誠相告。」她放低音量,小心翼翼道︰「我看得見,但我不能預測『它們』。我可以和『它們』溝通,但也要『它們』願意;我不懂降魔伏妖那一套,你別幻想我有能耐把『它們』裝在瓶子里化成一攤水,那是不可能的,你別高估我。」

「我沒這麼天真。你想辦法替我弄清楚那個女人的來龍去脈就行了。」

「拜托你,萬一『它』又把我推下樓,我小命還保得住嗎?」她心有余悸道。「我又不是驅魔師,我只能和『普通』、『正常』、『有禮貌』的靈溝通,我沒遇過會整人的。說白一點,我是靈媒界里的小小弱咖,什麼都算不上。」

「那好,現在遇上了特殊的對象,不正好拓展你的工作經驗?」

她翻個白眼。「經驗?多謝你的建言,我從來就不打算走這一行。」

他盯著她不作聲,兀自從她手上拿走單字筆記,快速翻看幾秒,再遞還她,了然于胸地看住她。「這麼認真,想到國外念書?」

她不吭聲,把筆記收進背包。

「讀書是好事,我可以幫你。」

她愣住不動。

「我可以想辦法替你申請某些好學校,學校附近我有公寓,可以免費讓你住。」

她還是不動,但如坐針氈。

「你很想離開家吧?我們可以彼此幫個忙。」

她低下頭,避免被動搖意志。這個人是談判高手,而她僅有的籌碼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異能,但代價很可能不只是跌下樓梯而已。

「不相信?抬起頭來。」他聲音轉沉,威嚴有力,她不得不依言。他往前拉近距離,削挺的鼻尖就要與她的相抵觸,但他眼神極為認真,毫無狎意,且特意壓低嗓音說話︰「老實告訴你,我最主要的目的是做測試。我想知道,是我自己能力過人,還是因為那個東西——」

「莊嚴,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一股馨香隱隱漾在四周,巫綺年仰頭探尋,一名時髦女子手搭莊嚴肩頭,神色相當不悅。她記得對方那張出挑的容顏,彼此有過一面之緣。女子曾經和莊嚴一起在餐廳用餐,當時巫綺年還出了糗。

莊嚴一貫地鎮定,沒有拒絕,向巫綺年交代兩句︰「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他倒沒食言,不到十分鐘便看見他獨自走回座位,表情還算平靜,女子卻不見蹤影。

「這忙你非幫不可。」他打開菜單,逐頁瀏覽。

「為什麼?」

「剛才那位是我的女友。」他突然轉移話鋒。

「上次見過。」就外型而論,兩人是很般配。

「我們前陣子有爭執,還在討論分手。」

「噢……真遺憾。」她險些月兌口說她知道。

「她剛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

「唔?」她訝然,干笑兩聲。「她真看得起我。不過吵架時就是這樣,總是比較敏感,你解釋清楚了吧?」

「我說是。」

「……」她一定是听錯了。

「我——說——是。」他一字一字重申。

「你瘋了……」她笑容半僵。

他面不改色,甚至勾唇淺笑。「不然呢?你希望我怎麼介紹你?靈媒?我和你常常見面是在和你討論怎麼驅邪?你認為話傳出去我還能在業界立足嗎?」

「可是……也不用拉我當墊背啊。」

「你知道嗎?感情這種事,信者恆信,解釋不一定有用,今天這種狀況就算是豬頭坐在這里她都會信。」他微蹙眉。

她驚訝得合不攏嘴。「這種比喻真傷人。既然這麼瀟灑,干嘛交女朋友?」

「你有興趣探討我的感情世界嗎?」他恢復冷口冷面。

「……謝了。」她神智還沒失常。

「這不就是了。我說過,老屋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點菜吧。」

秘密?誰希望與男人共有的是這種秘密呢?她悲哀地想,在她乏善可陳的感情人生里,所謂的心蕩神馳永遠是一樁傳說吧?

她意興闌珊地閱覽菜單;前菜才了解了一半,菜單就被一把抽飛,她愕然瞪著空無一物的雙手。

「今天吃簡單一點吧。兩份套餐。」他將菜單交還服務生。「晚上得集中精神。」

「你……吃不飽怎麼集中精神?」她不是沒見識過所謂的霸道,她的母親就是佼佼者,但這般無禮仍令她難以置信。

他理所當然道︰「吃太多要是有個意外,你又吐了呢?沒時間送你上醫院。」

「……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她沉下臉,一吐為快。

「我沒計劃讓你喜歡。」他面無愧色。「不過你還是別太情緒化,將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

她忿忿地呵口怨氣。「即然你這麼討人厭,我就不必考慮接這樁苦差事了。」

「傻瓜,」他露出難得的笑容。「難道討你喜歡會比較好麼?萬一你真喜歡上我了,不是又多添煩惱?到時我可沒辦法配合你喔。」

「……」簡直是令人氣結。「既然無法合作愉快,那就另請高明吧,先謝謝你這一餐了。」

他面不改色。「好吧,那我只好驚動你女乃女乃我嬸婆了,听說她一直希望你幫這個忙,或是勞駕您家里那位——」

「喂!」

她吵架向來口拙,永遠慢半拍,決定放棄拌嘴,閉眼撫額,忍氣吞聲,無言望向窗外。

奇異的是,雨竟然停了,來去如此迅疾,天際雲塊透出一方明朗,庭院樹梢的葉脈上閃爍著晶瑩的夕光,她看得呆了,露出欣喜的微笑,心里的一片陰霾霎時雲消霧散。她垂下緊繃的肩頭,愉快地觀賞路邊的兩只隨主人溜達的長毛犬,使勁甩月兌毛背上沾附的水珠。

莊嚴無意一瞥,瞥見了那抹由衷的笑容,夕陽正好從外頭漫射進來,她的側身輪廓蒙著一層光,風吹樹搖,使她的臉龐在折光晃影中溫柔照眼;那景象,並未造成視覺上的驚艷,卻緩緩牽動了他內在某種無以名之的情懷,一種近似年少時在老屋生活的荏苒時光,他離開那里後再也不曾感受過的寧靜頻率;昔時他獨自在房里溫書,頭一抬,從陽台覽見花開蝶飛的安恬靜好,宛若一幅被截停在他記憶中的粉彩畫,純粹得令人動容。

他放下了手機,靜靜地注視她,讓密掩的心扉微敞,隨正在播放的口琴間奏樂音輕輕掀動;不久,服務生送上開胃小菜,她冷不防別過臉,與他定著不動的眼眸相接,她咧開嘴,對他粲然一笑。「好了,我不生氣了,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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