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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師馭夫經 第八章

腳下石頭小道即將到盡頭,阮尋里順著微陡的彎路下坡,沒幾步路,前方傳來談話聲,他直覺停下,隨即見到不遠前方兩抹人影在林間晃過。

「大嬸請留步!」

那聲音他听過,是奉陵山莊洪四爺身邊的均富……阮尋里皺了皺眉,隱在了一棵櫻樹後。

走在前的大嬸回過頭來,怯怯地看了跟在身後之人一眼。此處偏僻,她听聞幾個同住峒嶺另一頭的鄰家村人說不久前遇了劫匪,心中自然防備。

「大嬸不用怕,我沒有惡意。」均富並非當地人,不知大嬸的一臉戒備出自謹慎,以為自己聲音大嚇到她了,放緩聲音安撫道︰「我與大嬸見過的,那日我剛進城,見了市集的麻花卷可口,人人爭買的模樣有趣,便搶在大嬸前買光了麻花卷。」

大嬸一听挑起眉,再將少年細細打量,啊了聲,果真是——

「鄉下人進城。」均富呵呵呵助她回想,一笑便顯出了孩子氣,「那時,大嬸是這麼說我與我主子的。」

少年說得直接,不帶任何心機,大嬸松懈下來,「可不是嘛!」

「讓大嬸笑話了。我等是岳州人,乍來貴寶地見了什麼都新鮮,才會唐突了。」均富語帶抱歉,收了笑容,誠心道︰「那日不知大嬸是為孫子生辰買麻花卷,若早知道,是絕不會搶。」

「……你怎麼知道我是為孫子買的?」大嬸訝然,見他從懷中掏出紙包在眼前攤開,上頭正是麻花舖子的麻花卷,還香著熱著,冒著香甜的白煙,是相依為命的孫子最愛的小點;可她撿柴為生,一年就只能攢到些閑錢為孫子買一回。那日沒搶到麻花卷,買了米糖糕回去,孫子失望卻強裝感激的模樣她忘不了。

「我……」他日日上一般人根本上不去的京聚香北閣三樓,坐在窗邊面內巷的位置,也就日日看著大嬸推柴車經過,看著對街麻花舖子數著錢,向舖老板打听,才知大嬸每年買一回麻花卷給小孫子。均富想著該不該說,就怕戳破他人心事反倒傷人,話到嘴邊化做一句玩笑言語︰「我神通。」

大嬸傻了傻,失笑出聲,「神通?你是道士還是仙人?妖魔?」

……這三種是同一類嗎?均富也笑了,笑得兩眼彎彎,貝齒白白,然後他將手里的麻花卷包起,塞進了大嬸手中,「趕緊端進懷里吧,熱暖暖的哪。」

手中的紙包很溫暖,大嬸遲疑片刻後仍是點頭收了,轉身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將紙包撕開,塞了兩個麻花卷進去還給他。「你是為你家主子買的吧,不帶兩個回去又怎麼交差呢?我這兒留四個已夠吃上幾日了。」

均富沒有推拒,笑笑地收下。看大嬸越走越遠,直到在山坡彎道消失,接著,也注意到了遠方樹林間分出個人影。

人影靜靜立著,寧靜死寂得有如四周的沉睡櫻樹,他衣擺發絲飄揚在風中,均富眯了眯眼,月兌口喚︰「阮大人……」

阮尋里所站之處較高,他低頭俯瞰均富爬上坡來。

他在那兒看了多久?這距離可听見方才自己與大嬸的對話?均富試圖解讀他沉默的注視,最後只能理解為心結未解,尚在生氣。停在三步外,他想了想,道︰「多謝阮大人。」

「謝什麼?」阮尋里避開了他探究的眼光,不去看那黑臉笑容。

連看一眼都不願哪……他就這麼惹討人厭嗎?雖與阮尋里不過幾面之緣,均富卻直覺他心善,就算他表情冷過寒冰,仍希望表達謝意。「我與四爺第一次出遠門到蟠京,或許回莊後再沒機會出來玩了,自是盼能處處盡興。可空谷坊那件事後……」他嘿嘿兩聲,很有自知之明地搔搔頭,「許多店家不歡迎我與四爺,是多虧阮大人的腰牌,我與四爺才能在京聚香一嘗那號稱天下一等一的好料。所以,多謝阮大人。」

听著那話,阮尋里想起他在大皇子府里拉著洪四爺衣袖,也是傳達此等微不足道的謝意……均富將他人的舉手之勞看得太重,不是好事。

阮尋里伸出手,均富一臉疑惑,他道︰「還我。」

原以為這對主僕吃完了就會將腰牌留在京聚香,又或差人打聲招呼去取,怎知就這麼無消無息地拎著他的腰牌在酒樓吃了六天還未歸還;若今日沒有偶遇,這腰牌是否討不回了?

均富听懂了他要的是腰牌,便將腰上綁的繡袋解下,小心翼翼拿出一個絹布包裹之物,在掌心攤開,當中正是他的腰牌。

「其實給掌櫃看過一次阮大人的腰牌後我與四爺便來去自如,沒再給人攔下過。我就這麼收著這腰牌,以為大人總會上京聚香吃飯,到時理當親手奉還……」哪里知道他從沒出現過。就不知是平時不吃京聚香,又或是不想見到自己所以不來?均富偷偷瞄了眼他冷沉的表情。唉,多半是後者吧。

……莫非是怕腰牌有所損傷,才不願請托他人交還?阮尋里看著眼前人,伸手蓋上那小心保管的腰牌,當指尖滑過均富掌上捧的冰冷絲緞,不禁擰了擰眉,那是他最不喜的溫度。

阮尋里接回腰牌,均富又道︰「阮大人請受均富一拜。均富空谷坊前沖撞了大人,雖然絕非有意為之,卻十分過意不去;若是撞傷了你哪兒,又或撞壞了你的重要之物……」他彎身鞠躬,兩手拱在頭頂,將臉壓得低低的,只求他明白自己道歉的誠意。「能力所及之處,均富定會補償。」

「補償?」那模樣如同方才拿著麻花卷向大嬸表示歉意一般,正直到傻氣十足,天真得令阮尋里感到萬分不耐,輕蔑話語月兌口而出︰「怎麼補償?你能消失嗎?」

均富頭仍低,瞠著兩眼瞪著地上,片刻後慢慢抬眼。

眼前人表情冰冷,沒有厭惡或玩笑的多余情緒,就只是冰冰冷冷,黑瞳是深不見底的潭水,沒有一絲波動。

「我不能消失。」均富垂了垂眉,這要求他無法照辦。「我與四爺奉大皇子之令入京,所以不能消失。」

還以為他能展現多大的誠意,阮尋里輕哼了聲,「是你不能消失,還是你家四爺不能消失?不……這麼說吧,是你的護法不能消失,還是你——洪家的咒語師必須為德妃作法訟咒,所以不能消失?」

兩人林間對看,寒風拂來,風中帶點濕氣,直刺入骨。

均富抿了抿唇,道︰「阮大人果然深知我底細。不錯,我便是奉陵山莊的洪君賦……其實你也早知我本名了,不是?」洪氏族譜只錄剛出生時的乳名,君賦這名字是莊內人才喚的,外人不會知道,韓氏皇族更不會一一記錄自家奴才姓啥名誰。但這名字是濮陽掌門取的,阮尋里既稱見過自己的四柱,知道這名字也不稀奇。

「君賦、均富……」阮尋里喃喃念著他的名。他確是听師父說過,所以初聞才訝異他竟不多加掩飾。眼前人一臉滿不在乎令他眉間擰緊,不禁道︰「你可知大皇子不若他面上看來的大度和善,他暗地里行事心狠手辣,連自家兄弟都能相逼相害。他眼線太多,查出你的底細是遲早的事,到時你又該如何應對?你莫要掉以輕心。」

他言語冷淡,但若不是出自關心,又哪里會出言警告?眨眨眼,洪君賦在這一刻明白自己對眼前人有著好感,或許因為他出身濮陽門與自家有些淵源,或許因為他三番兩次幫著自己……阮尋里是個心善之人,縱使他對自己存著厭惡,仍是個是非分明、不折不扣的好人。

只是洪君賦是真認為此一事不成威脅。「自古主人選用與自身相同生辰、又或給奴才命同音名字以求擋禍替死的不在少數,大皇子知道了我本名又如何?」

「那他若知道洪四該是女兒身,你又當如何?」一絲一毫的欺瞞都極有可能壞了奪太子之位的大事,大皇子不會輕易饒了任何一個在他面前耍花樣之人……她太天真輕敵。意識過來時,阮尋里兩手在身側緊握成拳,質問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頓了下,他隨即對自己的反應過度感到懊惱。

早知是禍。

他早知眼前人是禍,但仍為洪君賦撒了個將來可能令自己月兌不了身的瞞天大謊。

洪君賦靜了靜,道︰「那日大皇子面前,阮大人為我說了謊,大皇子若知真相,只怕不會放過你。事發之後我已傳了消息回莊,自此奉陵山莊只有四爺,沒有四小姐。」她想了想,又拱手低頭,「阮大人在危急之時袒護君賦,此恩君賦定銘記在心。」

謝恩、道歉,然後又是謝恩,她對任何人都如此恩怨分明?

阮尋里的表情又沉了幾分。她的一番話、她的低頭舉動不知怎地令他胸口窒悶。他咬咬牙道︰「當時那假的洪四爺手中握著武器,隨時能取了我性命,早死與晚死,我不過是搏了後者。你無需謝我。」

「護塵是我的護法,自小跟在我身邊,為了保護我沒什麼做不出的。」洪君賦拿出收在腰後的短劍示人,又收回。「當時護塵若出手,我定能截下他慣使的銀針,不讓阮大人有絲毫損傷。」

阮尋里確實有注意到跪在一旁的洪君賦手悄悄探了探腰後,然而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是為了阻止自家護法傷人。當時的情況,任人都會很自然地猜測他們主僕兩人皆想置自己于死地……蒼白的臉上一雙好看眉緊攏,莫名的怒氣泄露在不屑的語氣里,「你太不知人心險惡,奉勸你早日離京。」

……阮尋里真的非常討厭她吧?洪君賦側頭分析著。瞧他話說著說著,被自己激到面目猙獰起來了。討厭,可仍明辨是非,仍心存仁慈……他是個就事論事、不會挾怨報復之人。

那時,寒風漸強,眼前人看起來又病又瘦,彷佛隨時會倒。洪君賦拿出懷中溫暖之物,將一個麻花卷舉在兩人間,解釋道︰「我還不能消失,阮大人。你對奉陵山莊有些了解所以理當明白,大皇子召我入京,若我臨陣月兌逃,所有罪過都將歸到我二哥頭上的。所以我還不能消失。」

那語氣里有著保護家人的堅定……而那堅定,令他不由得心生羨慕。

曾經,他也以為自己擁有超越血親的兄弟,然而他離開濮陽門的那個清晨,沒有人送行,這十年來也沒接過師兄弟的一封信。阮尋里沒有應話。

「不過君賦答應你,」洪君賦認真說著,黑臉上一雙靈眸瞅著他不放,就等他抬眼看見自己是真心許諾。「以後絕不主動在阮大人面前出現,不讓你見了煩心。」

阮尋里瞪著那黑臉笑容,久久移不開視線。麻花卷還在兩人間,只是香氣散了,也冰冷了,但她仍舉得高高,等他來取。

半晌,醞釀已久的初雪從天降落,有如紙花飄散,轉瞬間落得密得模糊了他的視線……

可她的黑臉在白雪中難被忽略。

那畫面就一直一直,映在了他腦海。

輕雪飄入眼,他闔上,壓在心底深處的悔恨與不服竄起,就像無解的毒藥,以為壓下了,原來紮根已深,難以拔除。

早知是禍……

他早知此人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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