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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語師馭夫經 第九章

第四章

洪君賦拉了拉包裹在身上的披肩,緊緊跟在扮成洪四爺的李護塵身後。

時節入深冬,雪落不斷,昨夜更是一場狂風暴雪,宮人們一刻不歇地清掃,總算清出一條路好讓奉陵山莊的咒語師入宮為病重的德妃娘娘訟咒延命。

德妃娘娘臥病多時,入冬之後更是陷入昏迷、囈語不斷,眾太醫束手無策,就在此時大皇子面聖,道已尋得解救之法,皇上立即下旨宣之入宮作法,務必要德妃娘娘好轉以伴君側。

「兩位爺這邊請。」領路的太監聲音悶在拉高的衣領後,凍得打顫。「華清宮在這頭,莫要跟丟了,耽誤了作法時辰。」嘴上稱這兩人為爺,實則對其來路有所耳聞;千年困于一座墳中的忠犬,地位不見得比他這個皇上跟前的當紅閹人高上太多的。

……時辰會否耽誤,又哪里輪得到一個不懂咒的人來定論?洪君賦眼神飄了飄,自不會與之辯論。她與護塵在蟠京城西大皇子的別莊住了好一段時候,等的就是進宮;大皇子是讓他們主僕離開陵墓的恩人,雖然曾設局套話,雖然阮尋里曾警告過自己當小心此人,但仍改變不了他們此行的使命。

宮中路曲折漫長,厚厚的衣料擋去風雪,卻掩不住洪君賦飄得老遠的思緒。

她在想阮尋里說過的話。

距離那個初雪的午後已過兩月有余,她守著那日答應過的事,絕不刻意出現在他眼前。她不去空谷坊,不去京聚香,就連踏櫻橋、市集也少去,平日就在府里待著。府中有廚子,也有其他文人雅士,投緣便聊上幾句,並不無聊。比起關在陰沉墓里的生活,一座能望見天、感受風的大宅院里簡直是人間仙境。

然而洪君賦無法不去猜測阮尋里既討厭她又幫她,人前有禮卻獨獨對她私下說話刻薄,究竟是出于什麼樣的心思……四下寧靜的櫻林間,幾次他的抬眼回眸,她甚至看出那已不只是討厭,而是深深憎恨。

她雖長年關在墓里,可上頭三個哥哥疼她入骨,段叔處處護她、福伯處處讓她、孫諒處處討她歡心,莊里上下待她極好,好到她時常覺得太過的好,若不珍惜便會遭天打雷劈的好。

也就因此,她不慣得罪于人,不慣與人結怨,不慣敞心與人道歉卻怎麼也得不到諒解。

……這段日子她沒出去游玩,心靜了不少,她想她該學著別將自己的期望加諸在他人身上——道了歉示好就非要別人原諒自己。也許在阮尋里看來也不過是她想讓自己好過一些的伎倆吧。

繞過幾座宅院、樓宇,低垂的視界里是自己的腳步,洪君賦隨領路人停步而停步。

「請在此稍候,奴才進去請示過後再請兩位爺入內。」太監說著,將兩人留在了門外。

「護塵。」洪君賦喚了喚身前的白衣人,極輕的聲音,以內力壓低至只有兩人听得見。

自離莊以來,主子都叫他「四爺」,提醒著兩人身分互換,沒有一次喚錯過。李護塵微微側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應道︰「主子吩咐。」

「陵外規矩你懂得,我是絕無可能為了韓家天子犯禁施咒。」怕他忘了似地,洪君賦交代著︰「等會兒入了這門,大任就在你身上了。」

咒語師的法力強大,可游走陰陽兩界,為怕損害天地間的平衡,祖先才訂下規矩,一是未得令不得隨意離開陵寢,二是不得在莊外施咒,違者將被困于犯禁受枷之咒。離莊時洪君賦將二哥印上家主血印的紙人用在了護塵身上,此刻身邊的翩翩洪四爺正是護塵的傀儡分身。

「……屬下明白。」咒語師斷不可莊外施咒,但血印傀儡可以。李護塵握了握空有軀殼卻無法動彈的左手,道︰「只是屬下法力不及主子,又失左臂,能否圓咒尚是未知。」

「以我法力若能為德妃延五、六年命,護塵就算失了一臂,要為她延兩、三年命也並非難事。」護塵法力如何洪君賦十分清楚,再者為人延命需以他人余歲去填,誰最盼德妃活下去誰就必須付此代價……

誰最盼德妃活下去?

能為卿憔悴、為卿瘋癲的除卻皇帝還有誰?洪君賦眉間輕擰。當初二哥考慮許久才應承她上京為德妃施咒,心中是怒是悲?還是悲怒參半?

洪家世代被遺忘在偏遠之地為僕為奴,耗盡一切保護龍脈,祈求天子長生久視,而當韓氏想起他等還有可用之處,大皇子一道皇令傳入蟠京,為的,竟是為皇帝折壽……那麼,他們守護千年的究竟是什麼呢?

李護塵頭微低,將主子蹙眉的神情看在眼底。

他與主子自幼長住陵里,朝夕相對,卻不敢說自己懂主子的一切。莊主的血印紙人本應用在主子身上,由自己帶著傀儡上京,主子留守陵寢;一來主子法力高強,隨韓家人要為德妃延命多少年都易如反掌;另一方面,他身為護法,實不願主子親身犯險。那日大皇子的試探已是讓他全身冷汗,倘若主子有任何閃失,他又該如何向莊主交代?

離莊以來他不斷思考為何主子甘願冒險進京。在陵里,他們曾為血印紙人大打出手,爭誰出莊誰留守,最後主子使計令他敗下,才會演變為傀儡洪四爺帶隨行人均富入京的情況。

主子的確盼望游走大燕十二州、吃盡天下美食,然而李護塵慢慢明白了,主子是極不願讓皇帝折壽的,畢竟韓家天子陽壽長短關乎守陵一族是否盡忠職守;主子不會可惜身為咒語師的名聲,但奉陵山莊莊主是她最敬愛的二哥,她不願莊主落人詬病——確切點說,她不願大爺捉住此事又與莊主起沖突。

貪玩的表象下,主子存的是保護家人的心。

既避不開為德妃施咒,她只能想方設法減少皇帝的折壽……李護塵想著,雙手不禁收緊。主子若有這想法,一聲令下他絕無異議,也樂于配合;但她連這點心思都不願透露,是對他不信任?這麼多年了,那件事對她影響仍深;一次背叛,在所有人心中留下陰影……

李護塵想說些什麼,但身前的門被推開了,通報的太監道︰

「德妃娘娘不便見光,切記稍後請在屏風外說話,斷不可逾越,明白嗎?」太監見他二人點頭,轉身道︰「兩位爺請隨我入內。」

李護塵與主子對看一眼,隨之跨門入內。

☆☆☆

秦德妃出身采州小官之家,祖上代代事農,直到其父苦讀中進士,返鄉任縣令一職,方舉家入官籍。她生得農家子女的大手粗腳,相貌平凡,唯說得一口溫軟的江南口音尚為可取之處,當年選秀入宮便是派至冷宮佛堂誦經。高高在上的天子與冷宮佛堂本不會有任何交集,卻是機緣巧合讓皇帝一連三日看見了獨自代替患病太監出冷宮運土栽花的佳人。

距離冷宮最近的華清宮以往被喚作小冷宮,傳聞夜里冤魂聚集,是十分不祥之地。誰也想不到隨身分地位低下的秦尚功入住之後,短短幾年將皇帝侍奉得服服貼貼,一路由貴人陞嬪再封妃,便是如今的德妃;華清宮也由殘破不堪的院落一點一滴蛻變為後宮最華麗的院落之一。

回憶著讀過的關于德妃的種種傳聞,洪君賦跪伏在護塵身側的位置,雙掌緊貼冬暖夏涼的陶土地板,睜眼是彩陶拼湊的吉祥圖案。依言靜靜低著頭,她對韓家的妃子沒有興趣,只是想起莊中那屬于自己的大寒閣。

地有陰陽之分,此處與大寒閣相似,也與她長住的陵墓相似,皆屬極陰之地,一般人的體質又如何受得住?傳聞皇帝專寵德妃,卻遲遲不見她懷上龍種;臥病多時不見起色,只怕也是吸了太多陰氣所致……河圖院天池門專司皇宮風水,怎會沒人幫她看過?

還是有人動了手腳,目的便是要她香消玉殞?

洪君賦雙掌貼地,掌中傳來陶土地板的暖意,是皇帝為其愛妃鋪上的暖意;總以為皇帝貴為九五之尊,天下沒有他無法掌握之事,怎知原來連保護所愛之人都困難重重……

洪君賦對韓氏天子沒有敬意。她身為臣僕,但無法懷抱忠君愛國之心。昏君迷信,皇族內斗,苦的始終是百姓,而守陵一族為這樣的韓氏困守在奉陵,她無法沒有怨言。

然而掌中感受陶土地板漸漸燙人的溫度,洪君賦仍心折于一人為另一人付出的真心,或是痴或是癲,掏盡一切只為討其歡心、投其所好的真心……昏君有之,人皆有之。

她清楚這樣的情感,只因她也深深承受家人的保護。

從前以為如此感情只存在親人之間,也以為血濃于水能化解一切沖突分歧,一趟蟠京之行見識了懷有惡意的人不介意傷害外人,也未必會對自家人心慈手軟。她生長于太過單純的墓里,雖讀過眾多皇宮爭斗之事,可直到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才真真正正深刻體認真心的可貴。

掌心熾熱燙人,洪君賦抽回手。

對家人以外之人極盡所能去照顧、去守護,愁其所愁、痛其所痛……那是要愛到多深才能體認?允許一個外人走進自己心中,從陌生到烙下印痕,從猜忌到同心,又需要多少歲月?

悄悄翻掌向上,她看著發紅的手心。說是為二哥也好,為守陵人的自尊驕傲也罷,洪君賦仍不甘願為大燕天子折壽,可她能想像就算皇帝知道為德妃延命是拿自己尊貴的命去填,他又哪里不肯?

「均富。」

護塵一身白衣,負著單手立在她身前,提醒著施咒仍需她一旁幫手作戲。洪君賦沒細听方才那領路太監說了些什麼,皇帝御旨又是如何命令他主僕二人讓德妃起死回生,瞥了眼四周幾名等著看他二人施法的太監宮女,她起身低聲道︰「四年三月。」

李護塵看著她。

印在心上的人兒先離世,就如同心被撕了一角……洪君賦在此行之前從未遇過陌生人,從來不曾將外人放進心里;她不懂情愛,但她看過爹爹在娘過身後的模樣,眼前她能做的便是讓皇帝不在德妃死後獨活于世。

「四年三月。」大燕的昏君不值得她費心同情,但此時此刻發熱的掌心化作一道咒語,逼著她為這對相愛的人兒做些什麼。

李護塵擰了擰眉,頷首。他退開一步,拾起置于桌上的筆,沾上朱墨,在一旁的黃紙上寫下咒文。

洪君賦做為洪四爺的護法,盡力將此一角演得逼真,她抽起幾張朱字未干的符咒,腳踏七星,手中長紙黃咒隨步伐貼出陣形。

一道道鎖魂咒連起,在地上圍出一圈一圈的同心回圈,洪君賦立于陣中,俐落接過護塵寫完後拋出的符紙,擺上最後一道符,她飛身出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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