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戲烈紅妝 第二十五章
沈容燁負手站在書房窗前,在他慣用的書案上,攤著沈容堰由京城捎回的信,前因後果,寫滿了八張信紙,還要他體諒沈蓉清,別過分責備她。
官復原職,即日進京?沈容燁望著窗外白雲,冷冷地笑了聲。
「大哥,聖旨已下,我們若再逗留,故作不知,拖累京里的堰弟不說,連父親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名譽都會受到影響。當務之急,該以大局為重,其他的事,我們再關起門來慢慢算帳不就行了嗎?」行二的沈容柏苦口婆心地勸著沈容燁,這幾天他好話說盡,大哥就是不點頭,到底是什麼事讓他生了這麼久的氣?
「大哥,小清費盡心思證明父親的清白,面對這樣的結果,難道你不開心嗎?」沈容銓也使盡渾身解數,試著說服沈容燁。
「父親追封太子太傅,我們兄弟四人官復原職,若不是父親受了極大的委屈,光憑我們四人是自行辭官離京,斷不可能有這些恩典。」
「銓弟說得有道理。」沈容柏立馬附和。
「當年父親要我們退一步海闊天空,是擔心我們螳臂擋車,斗不過曹永祥而把命都賠進去,沈家族長又將我們一支除族,萬一出事,不會保護我們的妻兒,這才忍辱負重活了下來。父親是迫不得已才將尊嚴舍棄,如今朝廷還了父親公道,為什麼我們還要躲在角落,不敢面對世人?」
「誰說我不敢面對世人?」沈容燁轉過頭來,雙目赤紅地看著兩個弟弟。「我不敢面對的是我自己,我這個無能的沈容燁!」
「大哥,你怎麼這麼說?難道就因為是小清平反」
「你知道小清用了什麼手段嗎?」沈容燁逼近二弟,仿佛正承受椎心挖骨之痛,表情猙獰。
「你可曾想過她一介弱女子,是如何扳倒首輔、為父兄正名?她離家出走,直至半年之前,你們可曾听過朝中有何風浪是撲向曹永祥的?」
「我……」沈容柏及沈容銓對望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我在外打听消息,听到京城有個跟小清很像的女子,出盡了風頭,沒有跟你們細細說明就趕路上京,是因為我不敢跟你們說那名女子是漕運使陸長興的姨娘!」沈容燁痛心地閉起眼。
「我不想污了小清的名譽,若那人不是小清最好,就算那人真是她,只要我悄悄把她帶回來,輕輕地把這一頁揭過去,她還是以前的沈蓉清,純如白紙。」
「你是……你是說小清她……」沈容柏像被鸚鵡叨了舌頭,連句子都講不全。
「沒錯,她先是進了集玉閣,成為瘦馬,最後被秦王世子當作禮物,送給了漕運使。」
沈容燁深吸一口氣,胸口還是疼得緊。他咬牙苦撐,悲痛地說︰「就算不是陸長興,還有其他男人等著欺凌你們妹妹,甚至有可能她連姨娘都不是,只是個毫無價值的玩物。這就是她的手段!這就是她的辦法!她用血肉換來的,你們說父親在天之靈會開心嗎?」
「小清怎麼這麼傻!」沈容銓心如刀割,想到沈蓉清居然犧牲至此,情緒一度無處宣泄,只能狠狠地槌牆出氣。
沈容柏閉目不語,癱坐在椅子上,痛苦萬分。
「父親追封,是皇上恩典不錯,可是要我官復原職,我實在坐不上那個位置,一想到那是我妹妹賣身換來的,我就想吐!」
「住口!」陸長興踹門而入,憤恨地盯著沈容燁。「你說夠了沒有?」
「陸大人?」沈容燁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沈容柏與沈容銓也轉過身來,不過他們率先注意到的,是在陸長興庇護之下,不斷掉淚的沈蓉清。
「小清!」沈容柏心疼地喊了一聲,趕忙迎上去,想好好看看他受苦的妹妹。
沈蓉清看到二哥接近,花容慘白,抗拒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像受到驚嚇似地搖頭,眼淚掉得又急又凶,眼神空洞得嚇人,像不認得眼前的人是誰了。
「小清?」沈容柏著急地想接近她,沈容銓也是,卻把沈蓉清逼得節節退後,撞進了陸長興的懷里。
「你還好嗎?」他覺得不對勁,低下頭來看,她像三魂去了七魄,不由得一驚。
「蓉清,你看著我!別哭,先看著我。」
叫了好久,沈蓉清才從渾沌中醒過來,怔怔地望著陸長興,還有他身後,滿臉擔憂的二哥跟四哥。
沒有大哥……以往疼愛她的大哥,已經視她為恥辱,即便父仇得報,也無法修補他們之間的裂縫。
一想到那是我妹妹賣身換來的,我就想吐!
原來大哥是這麼看她的!
沈蓉清瞪大了眼,連帶著沈容柏與沈容銓看她的眼神,仿佛都有幾分鄙視的味道,她已經回不來了,回不了這個家了!
她承受不住,轉身就跑,灑下幾顆溫熱的淚珠,燙了陸長興的手背。
他瞪向站在窗邊、雙手握拳的沈容燁,氣得渾身發顫,恨不得沖上前揍他幾拳。他話說得大聲,怎麼不想想沈蓉清背後的苦?若是有人支持她,她何必出此下策?她才是最難過的人,結果她的哥哥居然又當胸給她一刀!
「你最好一輩子都別後悔今天說過的話!」他揮袍離去,快步追上沈蓉清。
南方的雨季來得比北方早且時節長,雨量也較多,每年雨季,鎮江南分總舵轉梢公河段,東南三百里處的河間分舵,因地勢較低,幾乎年年發大水。
水位一旦溢滿,船只容易走出河道,梢公河段從六年前就在開挖疏洪用的渠道,共七條,目前僅有兩條開通,其余的不是還在規劃,就是進行到一半。
因為發大水,水要導向何處也是個大問題,總不好為了漕運,把農人賴以維生的田地沖毀吧?所以每年陸長興都得撥空到此巡視,正式進入雨季前,只要水位高了一尺,馬上讓工人搬麻沙袋囤在地勢最低的河道兩旁,暫時增高河面的容載量。
陸長興帶沈蓉清離開祖宅後,便登船直奔河間分舵。
每年固定巡視,自然少不了駱雨、駱冰兩兄弟,他們一塊兒離京,只是中途分道,駱家兄弟先過來了解分洪渠道開拓的情形。
只是兩人來時,情況有些不對,陸長興余怒難消,沈蓉清則郁郁寡歡。
原以為兩人起了口角,但看陸長興處處呵護的態度又不像。駱冰幾次想問,都讓駱雨擋了回來,加上河間分舵水位連三漲,午後又有積雲,下了幾場大雨,更讓所有人嚴陣以待,這種無關緊要的心思當然要收回來。
「這場雨下得久了點。」陸長興看著窗外斜飛而下、如箭陣般的雨勢,烏雲層厚,朝黑如傍晚,不由得皺了眉心。
這場雨從昨天半夜開始打下,整晚沒有消停。
他匆匆用完早膳,卻發現沈蓉清根本沒吃幾口,不由得嘆了口氣。外面雨勢水位拚命增長,她的食量跟精神卻不斷下修。
「來,再吃一點。」陸長興端起她那碗粥,撒了幾顆花生米進去,舀了一小口,喂到她唇邊。「乖,別讓我擔心,張嘴。」
沈蓉清听話,咽下了這一口,愁眉不展。
「你這樣叫本大人如何是好?是要逼著你吃?逼著你吃?還是逼著你吃呢?」他正色地看著她。
「噗哧。」沈蓉清掩嘴一笑。「這有什麼不同?」
陸長興松了口氣,捏了她臉蛋一把。「還是笑起來好看。」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握住他的手,沈蓉清一臉歉意,眼眶紅紅的像小白兔。
「知道我擔心還繼續讓我擔心?你這小沒良心的當真記吃不記打。」
陸長興又喂了她一口粥,以拇指揩去她唇邊沾到的粥未,溫柔地看著她,跟他說出來的話完全不一樣。「別以為我忙就可以混過去了,飯要吃,覺要睡,藥一定要喝,少一頓我就打你十下,還打給孫嬤嬤看。」
沈蓉清低下頭,愧疚不已。
她吃不下,睡不好,夜里輾轉反側,總會把他驚醒,抱著她哄了老半天,她睡不著他便不敢睡。他每天事情多如牛毛,還得巡視碼頭河堤這等危險的地方,怎能不養足精神?所以她開始裝睡,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雖把人哄過去了,可是擋不住人憔悴,他還是擔足了心。
「你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再不濟,不是還有銀花在嗎?」這次出行,他們沒帶任何人伺候,要不是陸長興擔心她,也不會臨時在河間分舵找來了銀花,要她隨伴在側,看管她的一舉一動。
「是呀,大人,我會好好看著姨娘的。」銀花往前站了一步,笑著表態。
陸長興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忘了她是哪個下屬的女兒,雖非奴籍,但小門小戶,也不懂高門里的規矩,他跟沈蓉清說話,哪里有她插嘴的分?
「以後稱呼夫人,別讓我听見姨娘什麼的。」他目光收了回來,看沈蓉清神色低落,卻拿不出辦法讓她開心,一股氣堵在心間實在難受,他還記得從京城出發時,她臉上的笑容有多美好。
「別為難銀花,也別亂了規矩,姨娘就是姨娘。」她知道陸長興不想讓她難過,但她更不希望他難做人。
「我的女人我說了算。」他將她的發絲攏至耳後,抬起她的臉,笑著說︰「太子太傅的女兒,算起來還是我高攀了。」
沈蓉清苦笑,不過是虛名罷了。
「漕務正忙,你且忍忍,我說過不會委屈你的。」有外人在場,陸長興不想說得太明白,尤其銀花還拉長耳朵听。
他們最久在河間不過待半個月,換人沒有太大意義,只要銀花能看好沈蓉清,讓她三餐正常,續服湯藥,其他的多作苛求也是枉然。
叩叩——門上傳來聲響,駱雨難得不等陸長興發話,就在門外通報。
「幫主,河床水位暴漲兩尺十寸,舵主說幫主在此,沒有命令,不敢擅開閘門。」
「什麼榆木腦袋!」陸長興震怒,站了起來。
「傳令下去,閘門開三。河面船只如何?有靠岸縛穩嗎?」
「河面船只已陸續靠岸,但有一艘黃船粗繩斷了,險些流出河段,縴夫正在往回拉。」駱雨聲音听起來有些著急,看起來情況不是很樂觀。
「我去看看,順便讓河間舵主滾過來,不想擔責是不是?叫他過來拉船,黃船沒拉回來,他人也不用回來了!」陸長興冷笑一聲,他底下分舵舵主的位置不是拿來養老用的。
「蓉清,我先忙去,你累了就休息,把腦袋放空,別想些有的沒的。」他附在她耳邊低語。
「要想就想我。」
「去吧,外面雨勢大,你千萬小心。」沈蓉清推著他,這人怎麼什麼情況都游刃有余,沒見他徹底慌過。她定定地望著他,還是不免為他受怕。
「你要平安回來。」
「會的,等我。」陸長興笑了笑,臨行前對銀花囑咐了句,語氣驟冷。
「好好照顧夫人。」
「是。」銀花應了聲,有說不出來的憋屈。
陸長興領著路雨離去,一步一步,踩得又重又急。沈蓉清收回目光,看著窗外大雨如注,雷電交加,天色昏暗如夜,暗暗祈禱這波風雨不會帶來嚴重的災害,陸長興能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