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癆梅夫人 第六章
一直到酉時二刻,石伯仍然不見蹤影。
黃嬸和春芽急到不行,心急火燎的躲到小廚房後頭的樹下悄悄商量。
「要不,我到對面去借點炭回來應應急,也好過我們在這里干著急,這死老頭回來我非剝了他的皮不可,讓人擔心成這樣。」黃嬸叨絮著。
她們沒炭火,縮著脖子忍一忍也就過了,屋子里的小姐不成,就算她一直說不要緊,多穿幾件衣服一樣暖,可要她來說哪能一樣?小姐就是小姐,何況身子還在休養,要是又得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對面那戶人家嗎?」
「嗯,搬來沒多久,一向深居簡出的,不管了,去借了再說。」黃嬸月兌下圍裙,攏了攏頭發,便從屋旁的夾道出去了。
雖然說的自信,但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這位鄰居搬來的時候是在安安靜靜的大半夜,不見任何動靜,直到大清早打開自家門一看,喲,有人了。
這荒涼的入山口就這麼兩院子,屋子空了很久,這可不就盼著了鄰居嗎?誰知道人是住進去了,卻不見來通過什麼有無,都好幾個月了,說實在的,黃嬸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來應門的人會是什麼人?
她咚咚咚擂了門,直到以為不會有人來應門時,木門咿呀打開,這這這……哎喲喂啊,她還從沒見過這麼高大的男人,還長得……長得她不會說就是了。
「大娘,有事?」好半晌,青年看著黃嬸微微張著的嘴,很遲疑,很勉為其難的開了金口。
「哎喲,瞧我這是怎麼了,」她拍拍自己,一臉回神模樣,「不知道要怎麼稱呼公子?」
「敝姓梅,大娘叫我嘉謨便是。」
「是這樣的,梅公子,我娘家姓黃,大家都叫我黃嬸,我家那口子晌午時候去了鎮上買炭,誰知道天都黑了,家里還等著用呢,人卻還沒回來,我們家少女乃女乃病後虛弱,沒有火爐子實在熬不過,想說上公子這里來商借幾斤炭火,我家老頭子一回來,老婆子我馬上拿來還。」
他連根睫毛也沒動,時間慢慢過去,這讓黃嬸心里發起毛來,接著,他的人便消失在門後。
她僵在門口,這究竟是答應了還是不答應?
門沒關,她可以心存一絲希望吧?
片刻過去,那江青色的衣角再度出現。
黃嬸幾乎要痛哭流涕,將諸路神仙感激了個遍。
他把開了縫的木門整個打開,一腳走出來,手里拎著篾編的笸籮,里面裝滿了炭,那半人高的筐子,他拿在手里,輕輕松松,完全不費吹灰之力似的。
黃嬸看見那麼多的炭,伸手便想接過來,一邊道謝,哪知道梅嘉謨打量了她一眼,將本來意欲交到她手里的笸籮收回,越過黃嬸,徑自往前去了。
他他他……這是要幫她送到家里去嗎?
第一次踫見這麼沉默的人,她嚇得腳底打顫,要不是他剛才還和她說了話,她真要以為是個啞子呢。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黃嬸只得搓搓手,埋頭快步跟上。
「謝謝小哥兒,東西放這里就好了,真是太麻煩你了,進來喝杯茶吧,暖暖身子。」也才幾步距離,黃嬸已經由梅公子套近乎到小哥兒,公子擺明了是別人家的,小哥兒可就親切多了,進化得完整又迅速。
梅嘉謨顯然對喝茶什麼的不感興趣,也無意逗留,他並不是什麼良善好心的人,也不曾想過要和這樣的人家有什麼往來,不打招呼,不攀交情,也不敘什麼情誼,但是他知道這家人沒有壯丁,除了一個老頭,余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他對別人的事毫無興趣,但是兩家院子只隔著一條馬車勉強可以過的山道,就算無心,稍微有個動靜,不想知道都不成。
他放妥筐子,從土屋外繞出來,經過柴門,光禿禿的院子積了小半山高的柴火,一天的雪足以把空地上的柴火浸濕,濕了的柴,既難生火又容易冒煙,這些柴要不趕緊劈了,放到干燥的地方晾它個幾日,就沒用了。
這堆柴火是石伯花了好幾天從山上撿回來的,為的就是過冬用,山上一旦大雪封山,別說兔子野獸不見蹤跡,連進去都難,更別提撿什麼柴火了。
只是他沒想到盛知豫來得突然,打壞了他預定的工作。
「斧頭。」梅嘉謨說,然後伸手。
黃嬸眨了眨眼楮,那是一只非常男人的手,指節分明,指頭修長,指甲干淨圓潤,膚色是亮的。
「斧頭,你要斧頭是吧?」這小哥兒讓她好猜,就不能多說幾個字,譬如給我一把斧頭之類的,多說幾個字又不會吃虧。「哎呀呀,這怎麼好意思,你都借我們炭火,還讓你幫我們劈柴,小哥兒,你人實在太好了!」
他對黃嬸的贊美不為所動,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際,塞進布腰帶里,而黃嬸已經把一把斧頭遞到他手中了。
別院小得很,他劈柴的聲音很自然傳進盛知豫耳里。
她知道黃嬸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從窗子看了一眼,見梅嘉謨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發尾處拿根帛帶綁了,身穿陳舊的江青色葛布長袍,腰束布帶,鞋子也磨得快見底,天氣這麼冷,他卻沒有半點頹廢畏冷的樣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來,還幫忙劈柴,真是個大好人。
「都到飯點了,人家出東西又出力,我們也不能讓他空著肚子回去,多炒幾個菜,油多下些沒關系,請他留下來吃飯吧。」她吩咐春芽。
「知道了,婢子立刻就去!」
對身強體壯的男人來說,那堆柴薪實在不算什麼,既然柴都劈了,他索性一事不勞二主,把那一捆捆的柴搬到了放農具雜物的土屋里。
事情已了,他也不打算知會主人家,準備轉身回去。
腳足還沒旋過來,他敏銳的發現有道輕巧的腳步聲停在土屋口,雖說是土屋但並沒有門。
「梅公子。」盛知豫施施行了個萬福。
他欠身還禮。
「小婦人娘家姓盛,行八,梅公子請隨意稱呼,外頭冷冽,不如進屋里說話吧。」這梅公子絲毫不見見到外人時的畏縮和閃躲,鄉下人能有這般好氣度嗎?
「不必。」他的聲音低緩,有種不容置疑和透著股極致刻薄的幽冷。
從影影綽綽的光影里看過去,他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就用一根帛帶系著,率性的披在肩後。
一雙狹長的鳳眼,飛起的眼角隱帶煞氣,如線涼薄的唇,高挺的鼻,深邃的輪廓,明明是玉一般光凝的容貌,卻無一絲玉石的溫潤,是一種驚心的清與秀,那般淨水生涼的氣質……近乎冷酷了。
他也不避諱的看著盛知豫。
柔軟的黑發,柔軟的面頰,做婦人打扮,黑絲般的長發盡數綰上去,露出細膩的後頸,只是因病了的樣子,單薄清,像沒曬到太陽的狗尾巴草似,臉上還有兩點白白的,不知道是沾上了什麼,但是她眼眸清亮,流眄生輝,很是招眼。
「公子大約知道我們家里就幾個婦人女子,女子無用,多虧你伸手援助,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梅公子要不嫌棄,留下來吃個便飯,就幾個家常菜,讓小婦人盡點報答之意,請不要推辭,也勿嫌棄。」
「只是舉手之勞。」听不懂人話嗎?他說了不需要!
「你回去不也是要弄飯吃,許多人一桌子吃飯,飯菜才會好吃,你就別推辭,我已經讓春芽煮了你的飯。」
沒有自顧自憐的悲容,沒有矯揉造作的矜持,明亮的眼楮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絲毫沒把他的冷淡當回事。
她是太過無知者無畏,或是不會看人臉色,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小婦人看公子紀比我稍長一些,既然我們做對門鄰居,我就直接喊你一聲大哥,你說如何?」
不如何。心里很立即的反應,但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堂屋門口的台階下。
她正松開他的袖子,帶笑的往里頭喊︰「黃嬸、春芽可以開飯了。」
她這是踫了他?他來不及發怒,他絕對不讓人隨意踫他的……他們居然等他開飯?
菜香從堂屋里飄出來,那是一種帶著溫馨的家常香味,不濃不烈,甚至還沒看到菜色,但是那個味道,就能讓他知道是什麼菜色。
他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也多久沒有人等他開飯?
女乃娘故去多久,他就有多久沒嘗過家常菜;女乃娘故去多久,就多久沒有人笑呵呵的等他一起吃飯了。
一小缸的陳米熱飯,一大碗素炒腌白菜絲、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燒肉、肉末茄子、豆腐雞蛋湯和一小盤子酥油泡螺兒,這油泡螺兒分成兩邊,模樣看似雷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還貴,桌上卻有兩樣青菜,非常不容易。
「大家都坐下吃飯吧。」盛知豫看梅嘉謨入座,招呼黃嬸和春芽也一起用飯。
盛知豫一剛開始讓黃嬸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飯時,這對老夫妻是不肯的,主僕同桌共食,听也沒听過,可後來拗不過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謨因為她們同桌吃飯的方式挑起了一邊的眉。
這屋里就這麼些個人,誰家夫人出遠門,沒有嬤嬤,沒有精細的大丫頭,護院也沒一個,他雖然出身市井,卻也知道大戶人家是什麼樣子。
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驚世駭俗的了。
埋頭吃了半會兒,就被一股腦的挾了菜,碗里冒尖得連下筷的地方都沒有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盡量敞開肚皮吃。」
這位夫人或許是年紀小,真的沒有夫人的樣子,他也發現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飯,但飯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膩香濃的五花肉,幾乎不用咀嚼就滑進肚子里,和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種紅燒肉都不一樣。
這廚娘有兩把功夫。
「梅大哥,你瞧著這紅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頷首稱是。
「那你多吃點,」盛知豫隨手又給他挾了一筷子肥瘦適中的肉塊。「這煨肉有三種法子,用甜醬,或是秋油,也可以兩者都棄而不用,就譬如說每一斤肉,用鹽三錢,澆上酒煨著,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氣,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時候,太早起鍋肉容易變黃,過遲就會由紅變紫,肉質軟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處,肉塊就能紅得像琥珀一樣。
「至于鍋蓋不可以常常掀起來,油走,味道也跟著油不見了,至于要煮到什麼樣子才好吃呢?大抵我們割的肉都是方塊,只要爛到不見鋒稜,總而言之,緊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黃嬸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兒,一邊用飯,還能一邊听咱們少女乃女乃說菜,就連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呢。」
「那你說說,這豬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這是隨意考校,並不期望盛知豫能說出什麼來。
「唔,」她轉了轉眼珠,「我隨便說幾樣好了,免得大家膩味。」
梅嘉謨兩口吃掉那塊紅燒肉,筷子經過處,素炒腌白菜絲和肉末茄子也幾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豬肉幾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豬頭二法、豬蹄四法、豬爪豬筋、豬肚二法、豬肺豬腰、豬里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鍋蒸肉、月兌沙肉、陳大頭菜曬干肉、台鱉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寶肉菜頭花煨肉炒肉絲炒肉片八寶肉圓空心肉圓鍋燒肉醬肉糟肉暴腌肉尹文端公家風肉筍煨火肉燒小豬排骨……羅簑肉、蜜火腿……」她說得興高采烈,青白的臉難得漾起淺淺紅暈,一口氣說完,灌下一碗湯。
梅嘉謨已是目瞪口呆,很想開口叫她慢一些。
少說二、三十樣的菜她竟隨口拈來,一般女子不會必備這樣的「常識」,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