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鳶曲 第五章
公主下嫁,是件天大的事兒!雖說,這位滿兒公主並非帝後親生,但是,自小就受到皇後的疼愛,視如己出,所以在一切排場和嫁妝上,與真正的公主並無二致,這一夜,整個京城因為這門親事熱鬧非凡。
鷹家里里外外自然也是無比熱鬧的,前來祝賀的賓客只差沒踏破鷹家的門坎兒,送來的賀禮堆滿了幾間倉庫,擺不進去的,只得擱在外頭,等著慢慢清點,想法子挪空間給收起來。
自然,這些還不包括公主下嫁之後,即將要從宮里送來的幾大件,這會兒,鷹家上上下下,每個人都是高興且煩惱的,畢竟是蒙受了天大的恩遇,心里頭難免是誠惶誠恐,有些許不踏實。
雖說,宴席上大伙兒鬧得厲害,但是,畢竟是當今公主與駙馬,他們的洞房可沒人敢鬧,早早地,鷹揚天就被請回了新房里去。
一色的茜紅,讓整個屋子看起來喜氣而且熱鬧,貼身婢女紅鴛與幾個丫鬟和嬤嬤在將兩位主子伺候妥當之後。就識相地退了出去。
福滿兒坐在喜床沿畔,頭上的鳳冠已然卸下,簡單挽起的發髻上只別著一只珍珠簪子,身上紋繡精美的嫁衣茜紅的色澤,十分襯托她白淨的膚色。」
「剛才在外頭听說珂月公主鬧著不肯走,我還以為她今晚真的會留下來陪你呢!」鷹揚天開口打破了沉默。
「月妹妹一向好強,最禁不起九王爺激她,為了不想當他口中那個沒長大的野丫頭,她最後還是回去了。」
「听說你與他們二人的感情一向極好?」
「是。」她笑著點點頭,想到剛才珂月不舍得到差點哭出來,她就覺得既心疼又好笑。
這妹妹竟然嚷著說想找戶隔壁人家嫁了,好可以天天上門來找姐姐玩耍聊心事,那時候被擋在門外的九王爺听到這話,直斥她胡鬧。
「我也听說相爺對皇上指的這樁婚事不甚滿意。」
聞言,她頓了一頓,才點頭道︰「是,爹爹確實不太滿意,他希望我可以嫁給文人,今科狀元剛好是他的門生,他一直很中意,原已打算報請皇上,請求指婚,沒想到卻慢了一步,義母已經看中了你。」
「我想、在你的心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嫁做商人妻,是不?」
「是。」起初還是一陣遲疑,最後還是誠實地點頭,「可是我心里以為並無不好,只是……」
「只是你心里已經另有所屬,日後不能與我真心相待,是嗎?」
「你要反悔了嗎?我先前已經與你坦白了,那時候你說不在意的,倘若你現在才要追究,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我記得自己曾經與你說過的話,但是,我要你記住一點,你已經是我鷹揚天的妻子,即便是你心里牽掛著別的男人,你也必須盡力扮演好身為我妻子的角色,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那是自然,我答應你。」她很真誠地點頭,說完,卻又像是消了氣的皮鞠般,垂下了雙肩,低著頭,不敢看他,「那以後……是不是就……」
「你想問咱們該怎麼睡嗎?」鷹揚天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倒不是她的心思太好猜,而是她表現的太明顯,他想猜不出來都難。
「嗯。」她輕輕地點頭,一顆腦袋猶是低垂。
「你忘了自個兒是公主的身份嗎?」
「這件事與我是公主,有什麼關系嗎?」她眨了眨眼,有些迷糊。
「雖說,自古以來妻子該以夫為天,但是,因為你是公主,所以在這個家里頭,你的身份比我高,按照皇室的規矩,咱們婚後勢必是要分居的,身為你的駙馬爺,沒得到你的召喚,我是不能進房親近你的,所以,你只管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不能踏進你的房門半步,這個回答,你滿意嗎?」
福滿兒看著他,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但表現在她臉上的欣喜,卻像是朵初綻放的花兒般,明媚而且燦爛,教人難以忽視。
「如何?現在你應該很慶幸皇上與皇後給了你這公主的頭餃了吧?」他輕沉的嗓音之中有著笑意,還有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嘲弄。
聞言,福滿兒抬眸瞅了他一眼,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親近的孤絕感,但那僅僅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下一刻,他又掩飾得極好了。
「不過,就只有今晚請公主忍耐必須與我同房而眠,免得落人話柄,放心,我會睡在小廳里的臥榻上,不會動你半根寒毛的。」說完,他微笑頷首,已經退到了與小廳相隔的屏風旁,「天晚了,請公主早點歇息吧!」
他沒給她回話的機會,就已經轉身,隱沒在屏風之後。
少了新郎倌的存在,一色的茜紅之中,多了一絲絲寂寥。
福滿兒望著已經見不到他身影的屏風好半晌,心里有些微怔愣,一時之間,她竟胡涂了,不知道究竟是她拒絕了他,抑或者是,打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想親近她。
驀地,她對自己的多心笑嘆了聲。
想些什麼呢?她這個傻瓜!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道,那男人不早就說過了嗎?娶她只是為了得到好處,他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說到底,是他們根本就不要彼此,真正的理由只是如此簡單而已。
***
沉默。
寂靜。
明明鷹家上上下下幾十名僕從都聚在這個大廳堂里,但是,幾十張嘴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連呼吸聲也是極輕微的,似乎連喘口大氣都不敢。
福滿兒坐在廳前的首位上,站在她身旁的,是從宮里帶出來的幾位婢女與嬤嬤,雖然同樣也是沉默的態勢,但是,在姿態上略顯得高傲了些,兩方形成了極明顯的分野。
雖然,她不喜歡這些宮婢們自覺高人一等的驕傲,但是,她同樣也不能適應鷹家僕從們小心翼翼的樣子。
從他們的身上,她感覺到了疏遠、陌生,與害怕。
明明,她仍是一樣的福滿兒,是在宮里時人人夸說溫和謙順的福滿兒,可是,他們卻教她覺得自己變得可怕,仿佛,只要她一個不高興,就會將他們給拎去殺頭一樣!
「公主,有任何事都請您盡管吩咐,別跟咱們這些客氣啊!」古總管堆了滿臉笑容,卻忍不住內心的忐忑。
在鷹家當差多年,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但是,眼前的人兒可是皇帝皇後最寵愛的義女,那身份地位不同一般之外,也多了幾分令人忌憚的威嚴。
「是,那滿兒就先謝過古總管了。」
福滿兒笑著點頭,才站起身,就听見了幾個倒抽冷息的聲響,似乎以為她要做出一些舉措,其中幾個人的臉色變得蒼白。
這瞬間,她以為自己其實是只會吃人的猛獸,仿佛張開了她的血盆大口,就能吞下幾個人。
她不習慣被人如此看待,在他們的面前,她感到渾身不對勁。
「都下去做事吧!」她輕聲地說道,轉頭看向一旁的婢女紅鴛,「咱們回房吧!我有些累了,想歇會兒。」
「是。」紅鴛連忙應答,扶著主子往內室走去。
出了廳後門,就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從左手畔往廊外望去,可以看見栽滿花花草草的園子,以及一片不小的池塘,福滿兒的眼光停駐在池水上方的一面石刻花窗上,她認出了那花紋,那小閣就是當初她第一次來鷹家時,與鷹揚天談話的地方。
在明媚的天光之下,那池子的水映著十分耀眼的光芒。
「蘭嬤嬤。」她忽然停住腳步,側眸喊道。
「在。」一名年約四十開外的中年婦人出列回應。
「我知道你是月娘姑姑特意挑的人選,隨我陪嫁,要確保我在鷹家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明兒個你就回宮去吧!除了紅鴛之外,余下的人你都帶走。」還不等蘭嬤嬤出聲反對,她又接著說道︰「我會寫一封信交給你,讓你轉交給義母,看完信之後,她會明白我的用意,你不必擔心,絕對怪不到你的頭上,如果月娘姑姑問起,就說鷹家能伺候我的人,已經夠多了。」
***
幾乎是第一時間,鷹揚天就听說了福滿兒將宮里陪來的隨從都遣了回去,他沒動聲色,沒有過問,以極平靜冷淡的態度處理這件事。
他依例在每天晨起時去向她問安,回門時也要派人去通報她一聲,無論他喜不喜歡、樂不樂意做這些請安報備的舉動,但是,這就是規矩。眼下,在鷹家,她的身份地位都是最崇高的,既神聖也不可侵犯,身為她的駙馬,說穿了不過就是附屬而已。
不過,當古總管向他稟報一個最新狀況,說公主一連幾天足不出戶,簡直就是在自個兒鬧禁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免得事態變得嚴重,消息鬧回宮里去就糟糕了。
清早,約莫才初到卯時,雖然是盛夏,但是日頭還不是太烈,再加上早晨的露水剛被蒸發掉,暖和的空氣之中帶著一絲沁涼。
福滿兒進了院子,揚手示意紅鴛不必跟隨伺候,一個人走進院門,微風徐徐的,吹過著院子里的綠樹,那沙動聲讓拂面而過的微風感覺更加宜人。
「公主。」見到她走來,鷹揚天站起身迎接。
「請夫君不必多禮。」福滿兒輕聲說道,抬手示意他入座,在亭內的案上擺著一桌子美味佳肴,香氣十足,但看起來口味卻頗清淡,很適合晨起胃口未開時享用。
雖然成親多日,但因為生活上沒有交集,即便是親如夫妻,對彼此卻是不熟悉的,不過,在他們的心里並不因為一瞬間的沉默而感到尷尬,似乎是因為她們對于這婚姻的狀態都已經有了共識。
「我想,公主心里應該正十分納悶,想我為什麼會突然邀你到院子里共進早膳吧?」鷹揚天率先開口,舉箸夾了糖枝酥到她的碗里,「嘗嘗這個,這酥甜中帶咸,再加上裹在外頭的芝麻,吃起來香酥不膩,十分適合搭配著熱騰的粥糜一起吃。」
福滿兒看了看碗里的糖枝酥,然後抬眸看著他,他的話鋒轉得如此之快,一時之間竟教她不知道該響應哪一個。
「我只是覺得你應該出來走動一下。」鷹揚天勾唇微笑,徑自回答道︰「怕你悶在屋子里,把人給悶壞了。」
「雖然這里不是皇宮,不過同樣都是人多嘴雜。」福滿兒頓了一頓,夾起碗里的糖枝酥,輕咬了小半口,慢慢地咀嚼著,不著急回答,啜飲了一口熱茶,直到都吞下肚之後,才緩慢啟口道︰「夫君說得對,這兩樣東西確實極搭。」
「為什麼足不出戶?這鷹家雖然不比皇宮,不過,應該還不至于乏味到讓你壓根兒不想走出房門吧!」
「是,這鷹家確實不比皇宮,但是,我並不覺得它有比較差勁,倘若不細瞧,只會覺得這宅邸樸實,可要真留了心,就會看得出來這一石一木,一花一草,都是精心擺設過的,當然就更別說那些在門上梁上的雕刻,應該都是出自名家之手,花費不貲吧!」
「我不能否認,只能說公主真是好眼力。」鷹揚天輕笑了聲,心想還真是不能小覷了她的出身。
聞言,福滿兒只是抿起一抹苦笑,「在這宅子里隨處走走看看,都能找到宜人之處,可是,景色宜人,人卻不是,我以為將蘭嬤嬤她們送回宮里,少了公主出入的派頭,你的人對我的態度會有改變,可是我想錯了,只要我是公主的一天,他們看待我的態度就不會改變!」
「我確實听古總管說過,奴才們對你確實頗為忌憚。」
「何止是忌憚!」她擱下了碗筷,定定地瞅著他,「他們看我的眼光,像是我有著三頭六臂,難道,你不能去告訴他們,我並不可怕,公主之名不過就是個賞賜下來的頭餃,我不會一個不高興,就責罰他們,甚至捉他們去砍頭,好嗎?你代我去告訴他們,好嗎?」
聞言,鷹揚天頓了頓,端詳地瞧了她一會兒,才笑著開口,「我想你應該很不習慣吧!從我第一天進宮面聖,就曾經听說過你,在皇帝皇後的眼里,你是個極溫順的人兒,听說就連脾氣都沒發過一頓,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都是同樣的態度,關于這一點,皇上不只一次在我面前夸贊過,有這樣好名聲的你,如今卻被視作了洪水猛獸,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她靜靜地回視著他,覺得他的每一字一句,听著十分刺耳。
「不過我不幫你,有本事你自個兒去向他們證明,證明你滿兒公主不是一個隨時會把人提去砍頭的主子,如果你做不到,那他們只會繼續畏懼你,繼續想著哪天你不高興了,就要把他們的頭拎去砍掉。」他笑了,燦爛的笑容讓他俊美的臉龐看起來更加迷人好看。
「我才不會!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她激動地反駁,心想與其說他是她的夫君,不如說他是隔岸觀火的閑人!
「但他們不知道。」他的神情非常平淡,其實一直以來他就對擁有好名聲的她沒有好感,只覺得她與自己一樣,就是個極虛偽的人罷了!
「那是因為……」她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原想說那是因為他不幫她解釋的緣故,但繼而一想,將自個兒的問題都推到他身上,未免不盡公平。
但是,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她還是忍不住惱火,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睨著他,「以後,你不必天天晨起都過來向我問安了,如果沒有真心真意,這樣按表操課看起來不過令人覺得可悲。」
「是,承公主美意,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微笑頷首。
見他的反應,福滿兒愣了一愣,雖然是自己開口要求的,但見他沒有絲毫的考慮與猶豫,她的心里滿不是滋味的。
終于,她知道今天他邀她共進早膳,是問候,同時也是防範,如果說,鷹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太過忌憚她,那她的夫君就剛好相反,他不怕她,不過是相當謹慎不給留下話柄,或是讓她惹出了什麼麻煩,就怕消息傳回宮里,惹得義父義母不高興。
一瞬間,她的心沉了一沉,無法克制自己對他的精心算計覺得反感,因為,這樣的男子竟然是要與她共度一生的夫君!
「這頓早膳我是無心再吃了,請夫君自便。」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鷹揚天一個人獨坐在原地。
就算只見到她的背影,他還是能夠猜想到自己的妻子生氣了,他覺得新鮮有趣,還以為她是個沒脾氣的泥女圭女圭,任人搓圓捏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