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再見 第三章
陳寶英垂著臉點了點頭。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非常地緊張,明明張守琛就沒認出她來,她卻在他靠近時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然後極度不安地握緊手掌。
臉上其實是木無表情的,但手的動作卻泄露了她的緊張;如果陳寶英用第三人視角看著自己與張守琛的對話畫面,一定會罵自己蠢——這副緊張又急著閃躲的態度,看起來根本不像「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
張守琛沒在大家面前繼續逼供,因為知道她若不肯老實告知,他也沒辦法勉強她,只好先從別的地方旁敲側擊,繼續追查這件事。
陳寶英一等總經理離開,飯也不吃了,立刻以去洗手間為由尿遁。離開大伙兒聚餐的地方後,她繃緊的神經這才松懈下來。明明做錯事的人不是她,為什麼反而是她緊張得半死呢?
剛剛坐在她旁邊的同事應該有听到總經理的問話,不曉得她們會不會對總經理說些什麼。其實工廠里的女工幾乎都被張副理騷擾過,只是程度大小不一,總經理若真的打算徹查這件事,不必非追著她問不可。
她只希望日子能過得平平順順而已,真的就這麼難嗎?
聚餐過後,總經理並沒有私下再找她去問話,張副理那邊也收斂了好一陣子,他幾乎不敢再隨便上到三樓包裝部門來聊天偷懶,更別提故意找機會騷擾女工們了。
大家閑聊時偷偷地說這應該是總經理的關系,來了一個職位比副理高的,終于有人可以好好管管那個無法無天的張副理了。
陳寶英也是這麼想的,最好類似的事情再也不要發生,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另外一個人開始讓陳寶英感到困擾……
黃大姐最近不曉得怎麼了,盡是挑她的毛病,連她在替產品封膜時壞掉幾個熱塑膜都要拿出來碎碎念,感覺就是故意在找碴。
以前黃大姐不會這樣啊,每次喊著她一起加班的時候,臉上都是笑笑的,從來不曾這樣子凶她,陳寶英努力想著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人家了,想來想去仍找不到答案,只得每天戰戰兢兢,生怕哪里一不小心又惹到了她。
這天早上,陳寶英突然被叫到樓下的原料裝填區,听說下午突然趕著要出一批沐浴乳,因數量實在太多,于是叫樓上的一些女工下去幫忙裝填區的前置工作。陳寶英拿著氣槍吹著空瓶,把瓶子里面的灰塵吹出來,因為裝填區的空間不太夠,她便拖著一大籮筐的空瓶到隔壁放貨物的倉庫里進行吹瓶作業。
在一聲接著一聲規律的空氣吹槍聲響中,她突然听見了外頭出貨區傳來爭吵聲。陳寶英不是那種會故意听壁腳的人,但外頭的聲音愈來愈清晰,還隱約提到了她的名字……
「你說,你到底要不要把陳寶英給辭掉?」
「她只是個臨時工,你用得著這樣欺負人家嗎?」
「我欺負她?有沒有搞錯啊!是誰一天到晚盯著人家看,還故意把手伸到她上去捏兩把的?!」黃芝琪先前故意把事情抖到總經理那邊去,哪里曉得總經理竟然什麼處置都沒有做,她現在每天看見陳寶英那張陰郁的臉就覺得心情超不爽的。
為什麼長成那樣還會有人喜歡?張天發這個豬哥就是想要把年輕一點的妹,是嫌棄她人老珠黃了吧?
「好啊!既然你這樣護著她,我就故意欺負她怎麼樣?!你等著看,你要是不想辦法辭掉她的話,我就弄到她主動走人!」
陳寶英規律吹著空瓶的手陡地停了下來,後面那幾句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黃大姐要趕她走?
黃大姐和張副理之間……又是什麼關系?
天啊,她簡直難以置信!但如果這兩人有一腿的話,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黃大姐會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啊!她對張副理從來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黃大姐難道看不出來她有多害怕張副理嗎?
「你不要鬧了好嗎?最近總經理剛到工廠就職,我裝乖都來不及了,你這是在喝哪門子的醋?」張天發又氣又急,覺得這個一向听話的情人鬧起別扭來真是讓他大開眼界了。
「我不管!我話都攤在這兒了,你自己看著辦!」黃芝琪在總經里那里告密不成,在張天發這里又得不到回應,最後就開始大爆走了。
張天發一開始追求她的時候話說得多好听,又請吃飯又給禮物的,後來甚至還讓她擔任工廠的女工領班職務……沒想到招惹了她之後,他卻不改愛對女員工動手動腳的習慣,先前她一直隱忍著,反正廠里面那些歐巴桑跟她並沒什麼兩樣,比起來她甚至算得上是里面最妖嬌的一個。
可是那個陳寶英不同,她還那麼年輕,是個未出嫁的女孩子,看她那個樣子就知道她應該沒交過男朋友,張天發這是在妄想吃幼齒補眼楮,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陳寶英身上去……她就是看不慣這一點,為什麼男人永遠有更年輕的女人可以選擇?
再加上那個陳寶英表面看起來像是在拒絕,誰曉得她是不是想使欲擒故縱的手法,釣著張天發的心,好換取更好的條件?
她跟張天發維持了四、五年關系,好不容易熬到了女工領班這個職位;現在的年輕人要的可能不是這些,搞不好就直接開口要錢了也說不定。
怕自己終究敵不過年輕女孩的「青春」,黃芝琪決定要開始絕地大反攻了。
打定主意要斗走陳寶英,黃芝琪隨即開始一連串的整人計劃,將包裝部門里最累、最繁復的工作都推到陳寶英身上,只要一看到她犯錯,就當著大家的面毫不留情地教訓她,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希冀著這樣的對待能讓她主動離職。
接下來幾天,陳寶英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樣,一下被叫去填充區幫忙搬原料,說是幫忙,到了現場卻只有她一個人,要處理重達一百多公斤的大原料桶,她靠著巧勁轉著原料桶,花了多一倍以上的時間才把桶子全部搬完,一回到包裝部門就挨罵了,說她下去那麼久,是不是躲到哪里去偷懶了。
可能是黃大姐的態度驟變,同事們對她的親切感頓時全消失不見了,沒有人敢站出來幫她說話,畢竟還是自己的工作飯碗比較重要,誰會願意為了其它人去惹怒工廠女工頭呢?
周五這天,午休時間一到,陳寶英立刻趴在茶水間的員工休息區,累得連午餐都沒有力氣吃了,她帶來的饅頭就擺在一旁,還有一盒表姊親手做的腌漬梅子,平常拿來配饅頭將就著抵掉一餐。
這一周她過得很糟,感覺在工廠里的時間非常漫長難熬,差點就要如黃大姐的意自動辭職不干了……趴睡了三十分鐘左右,陳寶英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著,這才起來準備吃帶來的午餐。
覺得茶水間里有些悶熱,她走到工廠後方出貨區旁的大樹蔭涼處坐下
來,雖然是日正當中,但偶有涼風吹來,要比悶在室內舒適多了。
她曲著雙腿將梅子放在膝蓋上,一小塊一小塊撕著饅頭慢慢吃著。雖然午餐不是很豐盛,但一口一口嚼著饅頭的面香,再配上表姊腌得酸酸甜甜的梅子,肚子餓的時候,覺得吃什麼都很美味。
「你午餐就吃這些東西嗎?」
突然一道聲音傳來,陳寶英驚得轉頭四處張望,卻沒有看見人影,接
著又听見一陣笑聲,她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往樹上看去,竟然真的見到了那個人。
「總經理……」陳寶英連忙站起身,不敢再坐在樹下那個位置,看樣子總經理是準備要下來了。
張守琛光著腳丫子利落地從樹上下來,見她臉上滿是訝異神情,忍不住笑道︰「我還以為你是個無臉人呢!沒想到也是會有驚訝表情的。」
陳寶英模了模自己的臉,表情更加困惑了。無臉人?
那她現在模到的是什麼?
「宮崎駿電影里的那個無臉人。你沒看過那部電影嗎?」張守琛挑了挑眉,解釋道︰「說的就是如你一樣經常木著一張無表情的臉。」
不曉得為什麼,每次看到她的時候,他腦海里總會浮現無臉人的影像。
張守琛不由自主地靠近,想要研究一下她的神情,這下子總算讓他看見面具剝落的那一刻了。
陳寶英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隨即驚覺這樣的態度可能會讓他對自己更為好奇,于是便努力穩住身子,努力想要找個借口開溜。
頭一低,便看到總經理赤著腳,一個平常西裝筆挺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卻像個野小孩似,在高大的樹上爬上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