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藍海 第十八章
「海藍?」熟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啊,雅憶姐,你回來啦。」她回頭,發現是跨坐在腳踏車上的劉雅憶。
劉雅憶只是點點頭,又開口︰「剛剛那位……是你口譯案子的雇主?」
「嗯,是啊。」紀海藍發現劉雅憶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雅憶姐,你怎麼了?」
劉雅憶直盯著淺見時人疾行而去的挺拔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被出租車吞噬,才有些沙啞地開口︰「海藍,他是不是姓淺見?是淺見家的長孫?」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長孫,但他是姓淺見沒錯,他叫淺見時人。」劉雅憶異常急切的語氣讓紀海藍有些困惑。「雅憶姐,你怎麼會知道?」
「時人……」劉雅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地念出剛剛听到的名字。
「果然是你……」
察覺劉雅憶的聲音有異,紀海藍一定楮,卻見素來性格恬靜不起波瀾的劉雅憶頰上兩行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滑落。
「雅憶姐?!」
怎麼辦?她不小心又知道了一個更驚人的秘密啊……
該問嗎?她真的憋到快內傷了。
還是算了,風衣男絕對不會回答的,說不定還會一怒之下開除她。
可是……
在開往台中的高鐵上,照舊坐在靠窗位子的紀海藍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內心的煩惱達到一個頂點。
因為馬耀跟吉洛爺爺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他們暫時在花蓮也沒有什麼能拜訪的對象,于是這個周末他們就按著之前昭一爺爺給的聯絡數據,來拜訪一個現在住在台中、昭一爺爺就讀小學校時的台籍同班同學,也是花中的隔壁班同學。
淺見時人還是一樣坐在她身旁靠走道的位子, 噠 噠地打著筆記型計算機的鍵盤。
仔細觀察,雖然他大抵上長得像父親,但眉眼間還是有絲相像,尤其是那長到不該長在男人臉上的漂亮睫毛,雖然她到現在還是覺得很難相信……
紀海藍回想起那天稍晚,劉雅憶下班後找她吃飯時告訴她的故事。
「時人……」劉雅憶一邊攪動面前的冰水果茶,淡淡說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是我的兒子。」
「我的天啊……」紀海藍忍不住驚呼出聲,覺得內心有如被丟下一顆核彈,一時間炸得她完全無法思考。
雅憶姐結過婚?生過孩子?那個孩子就是風衣男?
怎麼會?!
看出她的震驚,已由中午的意外相遇所受到的情緒沖擊中恢復的劉雅憶淺淺一笑。
「海藍,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當年我會從京都大學的博士班休學回來當日文系的秘書嗎?」
「我記得你說,因為你逃跑了……」紀海藍試著從一片混亂的腦中理出頭緒。「所以,休學不是因為志趣不合,而是因為……」得出的結論雖有些驚人,卻再合理不過,解釋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
「你猜對了,」劉雅憶平靜地點點頭。「因為我有了時人。」
果然是啊……但,後來怎麼又會變成這樣的?
也許是太久沒人能听她訴說這段過去,劉雅憶像是忽然解開心里那道上著沉重鎖鏈的回憶,開始侃侃而談︰
「時人的爸爸,是跟我一樣念京大,化學系博士班的學長,對台灣很有好感,我們是在校慶十一月祭台灣同學會擺攤的活動上認識的。他的個性開朗又真誠,完全不像一個大企業的公子,也很照顧初到異國留學的我,我們認識三個月之後就正式交往了。」
從劉雅憶溫柔幽遠的目光,紀海藍明白這份回憶依然甜美,她不想打斷這份美好,于是靜靜听劉雅憶說下去。
「交往快滿一年的某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劉雅憶啜了一口水果茶,然後繼續道︰「這是我最愛的人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想生下來,所以我沒經過太多掙扎,就決定休學跟即將拿到博士學位的他登記結婚。婚後我跟著剛畢業的他搬回他福岡老家,我在家安胎,他則每天通勤去淺見化學北九州島島市的辦公室上班。」
話說至此,劉雅憶的眼神卻突然一黯。
「雖然之前就知道他們家在福岡是個大家族,但我以為大部分的人都跟他一樣溫暖又好相處,沒想到我錯得離譜。未婚懷孕,又是外國人的我,一直無法得到傳統又排外的淺見家的認同,听盡了很多惡毒的閑言閑語,一同出席家族活動也總是被當成空氣般無視,即使身為長孫的他也無法改變這個狀況。」
「當年的我,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實在受不了這種壓力,雖然他跟他父親一再挽留,但心灰意冷的我,終于在時人六歲那年辦了離婚。淺見家當然不願把孩子給我,打官司我也打不贏他們,最後我只好一個人回到台灣。」她抬頭看著紀海藍苦澀一笑。「所以我說,我逃跑了。」
「雅憶姐……」
並非當事人的自己雖無法輕易為整件事下定論,但紀海藍卻能感受劉雅憶語中深深的追悔。
是因為父母離婚的關系,風衣男才會變成一個這麼壓抑的人嗎?
生長在父母感情融洽的普通家庭的紀海藍很難想象淺見時人曾經歷過的童年,一時間覺得有些心疼起他來。
「海藍,你所見到的時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可以告訴我嗎?」劉雅憶的眼中,有著一個母親的渴盼。
她所見到的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紀海藍認真思索一番後,放下手上的叉子,答道︰「嗯……剛見面的時候,覺得他是冷淡又充滿距離感的標準日本人,後來覺得他是一板一眼的工作狂,但最近發現他實際上是面冷心善的好人,而且意外地完全沒有酒量。」
「是這樣啊,原來這孩子遺傳到我喝不了酒的體質。」劉雅憶有絲羨慕的笑了。「海藍,你已經比我還了解他了,以後我可以跟你打听他的消息嗎?」
「可以是可以……」紀海藍有些不解。「但是,你不想直接跟他接觸嗎?」
「他今天看到我時的反應,你也看到了。」劉雅憶搖搖頭。「都那麼久沒見了,他還能一眼認出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可是……」紀海藍還是覺得不對勁。
「海藍,能有這個機會從你這里得知時人的消息,知道他過得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開心了。」劉雅憶溫柔地制止了她還想說的話。
……雖然父母離婚對小孩而言確實是創傷性的回憶,但是都過了這麼多年,關系難道沒有修復的可能嗎?
盯著淺見時人與劉雅憶相似的那對長睫毛,紀海藍忍不住出神地想著。
「紀小姐,有什麼事嗎?」意識到她的注視,淺見時人轉頭問了一句。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否認。
淺見時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頭專注在計算機屏幕上的銷售報告。
雖然她愛管閑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開心房去跟生母見個面,但也明白自己一個外人不該插手這種私領域的事,那絕對會惹他生氣。
只是,揣著這個秘密,讓個性直來直往的她覺得頗辛苦……
不行,還是暫且先忍住吧,至少等這個委托案結束再說。
列車不久後抵達台中高鐵站,兩人下了車,在出租車排班區叫了輛出租車,往今天要拜訪的林爺爺家出發。
今天要拜訪的林明寬爺爺,同時是昭一爺爺的小學與中學同學,昭一爺爺幾年前曾參加在日本福岡的吉野村灣生同鄉會「吉野村會」,因此重新透過共同認識的人聯絡上。「吉野村會」已因大多數會員凋零或過于年邁而停辦,掛念故友的昭一爺爺于是請淺見時人代為探視,可說是跟尋人任務並沒有直接相關的一次拜訪。
林爺爺跟兒孫住在離高鐵站不遠的一排四層樓透天厝小區內,他們抵達時,外籍看護已扶著拄著拐杖、但仍精神矍鑠的林爺爺在一樓車庫外面等著。在門口簡短寒暄後,林爺爺便邀請他們進到一樓客廳坐著吃水果聊天。
因為淺見時人話少,主要是紀海藍跟林爺爺以日語交雜著台語聊天。
「是安捏喔,那個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派伊孫來喔。」雖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爺爺還是叫著他的舊姓。「啊咐有找到?」
「還嘸啦。」紀海藍搖搖頭,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簽。「阿公你咐有見過伊欸戀人?說是一個阿美族的美人的樣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爺爺模了模已經光禿稀疏的頭頂,非常努力地試著回憶。「听你這麼一說,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嗎?」紀海藍精神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見著伊欸戀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爺爺以日語說出一個異常精確的日期,讓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是一愣。
紀海藍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是台灣二戰史上很重要的一場戰役「台灣沖航空戰」的開端——
「阿公,你是在盟軍空襲全台那天見到昭一爺爺跟他的戀人的?」
「是啊……」林爺爺點點頭,幽遠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還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壓境而來的軍機中隊。
原本只是代為拜訪故友的行程,意外開封了一段與巴奈和昭一相關的大時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