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藍海 第二十一章
怎、怎麼了?風衣……不,淺見先生的心情怎麼忽然就惡劣起來了?
「淺見先生?」實在忍不住,她開口喚了他。「怎麼了嗎?」
淺見時人緩緩將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長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壓抑什麼似地握緊又放松茶杯,最後才平板地開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證明了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親有關系,似乎也不能讓我們找到巴奈。」
「淺見先生這麼說也沒錯……」無法反駁淺見時人的評語,紀海藍前一刻還沸騰的興奮感瞬間被澆熄。
冷靜下來一想,戶籍謄本上根本沒有巴奈的名字,憑馬耀或吉洛爺爺旁系親屬的身分,依照戶政法的規定,也不可能申請到凱茵後來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記錄。
換言之,即使證明了親戚關系,他們也沒辦法循線追查下去。
不過,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本來就常處在線索斷絕的狀態,為什麼這次他心情會特別不好?
盯著淺見時人一如往常讀不出情緒的側臉,紀海藍實在理不出任何頭緒。
「咳咳,海藍小姐,你的烤魚要涼了喔,趁熱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點久,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馬耀,帶著惡作劇笑容開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對喔。」紀海藍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動手整理剛剛拿出的戶籍謄本放進夾煉袋要還給馬耀時,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馬耀大哥,為什麼吉洛爺爺光復後改的漢名,跟爸爸、媽媽還有外婆的漢名,統統都不同姓啊?」
吉洛爺爺叫「劉繼勇」,爸爸叫「張英樹」,媽媽拉珂叫「王來美」,外婆達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寫在同一張戶籍謄本上,誰都想不到他們是一家人。
「這在我們原住民的家族里是很常見的事啦。」馬耀接過那一袋戶籍謄本,習以為常地笑了起來。「上次不是跟你解釋過,我們阿美族命名的規則跟漢人不一樣嗎?光復初年的戶政人員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常常一個家里面,每個人的名姓都不一樣。」
「欸……」紀海藍驚訝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這麼說來,也不知道巴奈後來改成什麼漢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開始覺得尋人的前途再次荊棘滿布。
「紀小姐,怎麼了?」見她眉頭少有地皺起來,淺見時人淡淡問了一句。
紀海藍向他翻譯剛剛跟馬耀對話的大意,淺見時人听了,難得沒有皺眉還是嘆氣,只是一臉平靜地開口︰「如果人有這麼好找,爺爺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許是漸漸習慣了這個小島上各種沒有規則的規則,他開始能夠淡然處之,不再像初抵時一點小事月兌軌都能讓他煩躁不已。
「淺見先生……」他變得好淡定,跟剛來台灣時完全不同。
隱約覺得淺見時人似乎有哪里表現得很矛盾,但紀海藍說不清究竟是哪里,只能迷惑地盯著他出神。
「海藍小姐,不要太泄氣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們家族的人。」馬耀再度打破微妙氣氛,笑著開口安慰她。「雖然除了我爺爺吉洛之外,可能沒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凱茵的長輩還在世,不過我會再幫你們問問看的。」
「馬耀大哥,真的很謝謝你。」雖然沒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馬耀如此熱心的幫忙,還是讓她心懷感激。
「不用謝啦。老實說,我有一種你們離真相很近的直覺喔。」馬耀看著對座的兩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夾起一塊生魚片丟進嘴里。「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
「呵……是這樣嗎?」紀海藍順順自己的馬尾,不解馬耀的信心從何而來。
「淺見先生,那我們這周末該去哪尋人呢?」紀海藍有些喪氣地看向淺見時人如常鎮定的側臉,希望總是指揮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議。
淺見時人盯著茶杯里立不起來的茶梗浮浮沉沉,雖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種他們的好運已用完的感覺。
這麼快就遇到瓶頸了嗎?
尋人線索再度全面斷絕,下一站,他們該去哪里找誰,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從盟軍第一次空襲花蓮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來越難接近他的戀人巴奈了。
據說是巴奈的母親要求的,總之,河間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書桌給兩人讀書,也不準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進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復成最初只能路過、在門外張望的狀態。即使店主河間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會監視著他,讓他很難找到機會跟巴奈說話。
隨著空襲越來越頻繁,戰局越來越吃緊,學生被動員去幫軍隊做「奉仕作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一整個禮拜都不在校舍上課,每天早出晚歸,他跟巴奈時常連隔著店門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這樣的狀況下,日野昭一跟同學邱勝彥與林明寬都通過了台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階段的數據審查,也接受了第二階段的體檢、口試及筆試。
在兩階段的人學審查之間,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台灣征兵制度」開始施行,凡年滿二十歲的青年男子都必須參加體檢,日野昭一等人剛滿十八歲,幸而不需參加體檢。
而後,一月底,台北高校高等科的錄取結果公布,同樣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他們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寬考取。正當日野昭一與邱勝彥共商落榜後的規劃時,邱勝彥也接到一紙錄取通知——但發通知者是帝國海軍。
一切起因于數月前海軍志願兵征召時,邱勝彥曾被師長半強迫填寫「志願書」並參加考試,豈料竟通過篩選,三月底自花蓮港中學畢業後,必須即刻入伍至海軍服役。
「邱君,要活著回來。」
在邱勝彥入伍送別會的當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園村參加了,在一片武運昌隆的祝福聲中,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著一身筆挺軍服,肩披縫滿街坊祝福「千人針」的邱勝彥,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還沉重,故作輕松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春香說我活著回來的話就嫁給我,我怎麼能不回來?」
「听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了這個理由,你游也會游回花蓮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歡快地回答。
此時,邱勝彥的表情卻忽然轉為嚴肅,他以日野昭一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直視他,低聲開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隨時會被征召的心理準備,現在兵源極度不足,南洋戰場一天到晚傳來全員玉碎的戰報,為了補充消耗的兵力,听說本土已把征召二十歲以上男子的規定更改為十九歲,念文科的學生也都被征召去『學徒出陣』,照這樣看來,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戰場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勝彥跟自己一同落榜、卻立刻接到海軍征召通知時,他就明白,曾經被師長半強迫填了幾張志願書的自己,必定也難逃被征召的命運,甚至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說這個可能太多嘴了,不過,趁還沒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該好好跟巴奈談一談,不然有些話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說。」邱勝彥拍拍他的肩,長指往不遠處的數排香蕉樹一比。「我叫春香帶巴奈來了,她現在在那塊香蕉田里等你,那里沒什麼人會經過,你可以好好跟她說些話,把過去幾個月沒辦法說到的份補回來。」
「邱君……」哭很丟臉,可是日野昭一差點為了好友如此體貼的舉動掉下男兒淚,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別了。」邱勝彥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不遠處等著他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看著兩個月前還一起參加升學考試的好友彷佛一夜間長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將此刻的心願喊出口︰「邱君,保重!我們都要活著!活著再見面!」
邱勝彥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然後他帶著笑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喂,謝春香,你學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听到你這麼說耶。」
「邱勝彥,嗦耶你,等你活著回來再說吧……」依舊倔強的聲音傳來。
看著好友與青梅竹馬一如往常斗嘴的樣子,日野昭一揚起微笑,轉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們活在一個無法預知明天的年代,那麼至少,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
把不說出口會後悔一生的話,鼓起勇氣說出來。
他走進香蕉叢深處,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雙美麗大眼,也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緩緩走近。
「對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這幾個月,都不能去教你念書,我台北高校的考試落榜了,我們一起去台北的夢想不能實現,對不起!」
從未與日野昭一有過比並肩念書更親密舉動的巴奈,因著突來的擁抱而有一瞬間的全身僵硬,但她緩緩抬起了手,輕輕揪住他背後的衣襟。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他揚手撫上她絲滑如緞的秀發。「你母親還生你的氣嗎?」
他感覺掌心中巴奈的頭輕輕搖了搖。「她只是說,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松開擁抱,雙掌改握住她肩頭,望進那雙帶著憂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是因為我是內地人嗎?」
從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