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鼓相當 第十六章
第六章
心態的轉變似乎只在短瞬間,在還沒發現自己的心思時,那人已在心里播種紮根。莊景羲憶想這數月下來,每回與蘇柏方交手的情況,卻難厘清是哪一次的交集令他對她印象產生變化。
是知道她和趙俊維談過戀愛時?還是看見趙俊維的手搭在她身後椅背,她微仰著下巴,目光晶亮對著趙俊維笑時?或是更早一點,在她抬著臉尋找雪花飄落的痕跡時?她怕蟑螂,一只手掌依賴地抓住他襯衫時?知道她在醫院做志工,發現她是個有愛心的女孩時?她腳傷了仍是認真練琴時?
他難下定論,唯一能確定的是,他覺得母親要幫蘇柏方介紹對象的這種行為,實在愚蠢至極,並且令他……感到心慌。
是了,就是這刻的心慌令他渾身不爽快。
「柏方,怎麼樣?先和對方吃頓飯看看?」秦詠真問著身邊低頭喝湯的蘇柏方。六人座的方桌,她們兩人坐同一側,對面是莊景羲。
蘇柏方停筷,安靜思考著。周日她不排課,早上去醫院做了半天志工,返家後接到了秦詠真電話,讓她晚上過來吃火鍋。她想,老是過來叨擾吃免費的,實在不好意思,但她非常喜歡秦詠真,加上盛情難卻,又怕拒絕會讓秦詠真誤會她嫌棄她廚藝,于是她又過來了。
剛喝了半碗熱湯,秦詠真說起要介紹對象與她相識一事,說對方是作曲協會會員,目前在高中音樂班任教,年紀要比莊景羲大上兩歲,人敦厚老實,無不良嗜好。
听起來好像不差,但廣告包裝與內容不符的例子俯拾皆是,要是遇上話題無交集或觀念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一頓飯時間的相處也是痛苦。再說了,對方條件要真的那麼好,應該不缺女性朋友,怎麼會輪到她?
她仔細斟酌說詞後,道︰「老師,我不急著談感情。」
「也沒一定要談感情。」秦詠真夾了梅花肉片,在熱水鍋里涮了涮。「就大家認識一下,交個朋友。」
蘇柏方難下決定。她不明白秦詠真為何如此關切她的感情生活,因為她曾經是她學生,所以特別關愛她?還是男方那邊有人托她介紹對象,她干脆挑了她?
「媽,你要不要去點個痣?」桌面中央的電磁爐火全開,鍋里冒著泡,騰升的熱氣讓人瞧不清他表情。
「點痣?」秦詠真納悶。「我臉上又沒痣,點什麼點。」
「你剛剛那樣子像極了電視古裝劇里的媒婆,通常媒婆臉上都有顆三八痣。」莊景羲表情森冷。
三八痣?秦詠真明白過來時,正欲揚高聲音反駁,身邊一聲悶笑——蘇柏方手摀著嘴,憋著笑意。
見秦詠真看了過來,她不好意思地說︰「老、老師,我不是故意的。」說完又摀著嘴,努力忍笑。
莊景羲盯著她的模樣,低下眉眼吃菜,咀嚼兩口,慢慢無聲笑開——她笑點也太奇怪。
飯後,蘇柏方起身告辭時,莊景羲跟在她身後。「一起走吧。」
「啊?」她驚詫又困惑。
在秦詠真疑惑又探究的眼光下,他面無表情開口︰「我有東西放在車上忘了拿,一起下樓。」
蘇柏方點頭,與他一道步入電梯。
電梯里僅有他們,兩人各據一角,他兩手滑入西褲褲袋,盯著地板一會,抬臉用眼角瞄她,她靜靜立著,表情淡漠,不知在想什麼。
其實蘇柏方沒想什麼,她只是無話可說,也不以為身旁這男人會想與自己對話。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大概知道了他並不多話,只是每一開口總讓人想用力巴他後腦勺之外,還是讓人想用力巴他後腦勺。內分泌失調的男人大概與饑渴的男人一樣令人惶恐。
她想,也許是秦老師之前想把她與他湊成對,他才對她有偏見吧。
兩人沉默直至電梯門滑開,先後步出時,莊景羲才開口︰「趕著回去嗎?」
蘇柏方停步看他。「沒有。」
「那……」他抿抿唇,放在褲袋的手緊了又松,才道︰「剛才吃得有點多,去中庭走一走?」
她眨眨眼,看外星生物般的眼神。「我?」
他唇角一抽,問︰「難道是跟鬼?」掃了她一眼,先邁開腳步。
她盯著他的背影,認真思考他可能真的在和鬼說話時,前頭那人側過身來。
「蘇柏方,你走不走?」莊景羲面色微沉地看著她。
「哦,喔。」她跟了上去,跟在他身後兩步距離。
她每回過來總是匆匆上樓,不曾好好看過中庭花園,這刻才發現中庭坪數還不小。步道兩側栽種花草,盛開的花叢吐露芬芳,飯後在夜色下徐徐步行,也是為生活增添愜意。
幾步路後,右側是個雙方形的水池,像國字的「回」字,她第一次見過這樣造型的水池,停步凝視那清澈能見底的水面。
身後的腳步聲倏然停止,莊景羲回首,就見她杵在水池前不知在想什麼。他繞回去,站在她身邊,望著她凝視方向,問︰「想許願?」
「可以嗎?」她側首看他,認真地問。
他冷笑一聲,示意她看水面下。「你有看到硬幣?」
「……」還不都因他提起?
「听說當初找了風水師來設計。你看水池四個角落被放了四色石頭,說這樣才能聚財。」所以里頭不養魚。
聚財?「能住在這里的住戶,一定是本身財力就不錯的,還需要聚嗎?」她可是剛從建築物里頭出來,那內部裝潢與設計,還真不是普通上班族買得起的房子。
水池邊一盞昏黃的燈,落下的光束披了她一身柔軟。她穿著高領毛衣,外罩一件鋪棉外套,低著臉,下巴隱沒在衣領間,這樣的她,看著很小……她真的也很小啊。
「我媽說的那個人我認識。」莊景羲開口,卻不是接她的話。
「啊?」她慢了數秒才明白他口中的「那個人」是指誰,然後點點頭。
「我記得你28、29歲左右?」
她瞥他一眼。「主任,我才25歲。」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還真不像。」
蘇柏方對上他目光。「我不像主任呢,主任的年紀與外貌就滿相符的,都是中年男人的樣子。」
「……」他瞪著她瞧,「你睡覺會磨牙?」
「啊?」
「牙很尖。」
她微張嘴,說︰「沒呢,滿平滑的。」
隨著她的動作,他看見她舌尖擦過上排牙齒,那粉色移動的弧線充滿想像空間。他扭頭不看她,腦里轉著她那句「中年男人」及她略顯得意的神色……也虧她想得到。
他忽然想笑,極力抿住沖喉而出的笑聲,才平聲開口︰「那個人36歲了,長我兩歲,配你太老不說,他對感情也不是很專一,所以至今還未安定。」
「但是秦老師說他很憨厚。」
「男人下流齷齪的一面,怎麼可能輕易讓一個女人看見。」傻姑娘。
「也是呢。」她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默不作聲盯著他瞧。那他的齷齪面是什麼?他可以多下流?她憶起初次見面,他戴著「黑仁」要她離開的畫面……嘖,是挺像變態的啊。
她的目光令他不自在,他提高警覺,問︰「想什麼?」
蘇柏方搖頭。「沒想什麼。」
「你不要亂想。」他肯定她腦里一定色彩繽紛。
「我沒……」包里手機響了。她看他一眼,接起電話。「喂……對,我在秦老師這里,來她家吃飯,不過我已經出來了,等等就回去……現在嗎?」
她就站在身側,聲音清晰。莊景羲想,找她的應該是她家人。
蘇柏方結束通話後,轉頭看著他。「主任,這附近有藥局嗎?」
他瞧瞧她神色。「不舒服?」
「我要買眼藥水。」
他盯著她眼楮看。「眼楮哪里有問題?」
「沒問題。」
「那你買眼藥水?」他一臉「你有病」的表情。
她抿了抿嘴,好一會時間才道︰「哭不出來,必須點眼藥水。」
「啊?」
「電話我媽打來的,讓我等等直接趕去榮總,說我伯父彌留了。」
莊景羲愣了愣。這情況說節哀不大對,說加油又顯得做作,安慰她別難過更是矯情。他沉吟過後,問︰「你要回台南?」
「不是。伯父他們住高雄,我爸媽他們早上下來,現在都在醫院。」
他兩手插在褲袋,有些難以理解的表情。「你打算點眼藥水……假哭?」
「嗯。」她點頭,表情嚴肅得不像玩笑。「我怕我現在過去,大家正好在哭哭啼啼,我沒哭會很奇怪,但我知道我哭不出來。」跟伯父一家僅有過年過節時往來,平日幾乎沒聯絡,她對他並無感情。
「……」他定定看著她的表情,道︰「哭不出來就不要哭。」
「不行的,我家對這種事很傳統,一定要哭,不然就是不孝。」會挨罵的。
她印象最深的是爺爺病逝那年,那年她才五歲。
其實她與爺爺女乃女乃並不親近,只知道他們是爸爸的爸爸與媽媽 ?爺女乃女乃與伯父同住在甲仙老家,爸媽過年過節才會帶著她與小弟返回老家,她平均一年見一次爺爺女乃女乃,說感情有多深厚實在難令人信服。
印象中的爺爺愛抽菸、愛罵髒話,還檳榔不離口,每每見他張開血盆大口,說話檳榔汁液亂噴濺時,她總是退到母親身後——她不喜歡爺爺。
所以當他們一家趕回老家,爺爺在病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姑姑和伯母、嬸嬸放聲大哭時,她一點也不感到難過。爸爸要她喊爺爺起來,她根本喊不出口,因她心里不希望爺爺起來。
爸爸拉著她手臂,要她跪著,要她喊爺爺回來,她不耐煩地回應︰「爺爺愛抽菸又愛亂罵人,嘴巴紅紅的好討厭,我不想要爺爺回來。」
後腦被打了一掌,她回首,就見嚎啕大哭的伯母面露凶光,怒斥她︰「你這小孩講這什麼話!你很沒家教耶。」
爸爸又促她︰「跟爺爺說對不起,也要跟伯母說對不起。」
她又沒說錯話,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看向媽媽,媽媽沉著臉色說︰「快跟爺爺說對不起,也跟伯母說對不起,小孩子要有禮貌。」
她對著那動也不動的爺爺說了對不起,又跟哭得肝腸寸斷的伯母說了對不起;她跟堂兄姊,學著大人跪地嗚嗚哭出聲,沒有眼淚還是要哭。那幾日每日都要哭,無意中她看見堂兄偷偷把開水抹在眼角和臉上,她好佩服堂哥的聰明。
出殯那日,什麼也不懂的她听著指示或跪或拜,伯母在一旁哭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阿爸阿爸地叫著;嬸嬸不甘示弱地哭暈過去;而爸爸與媽媽面色哀淒,她卻感受不到一點悲傷的情緒。她只是覺得哭暈的嬸嬸可以躺著不用又跪又哭,她好羨慕;又看伯母哭得東倒西歪的動作好好笑,她也真的笑了出來。媽媽隨即摀住她的嘴,並在她耳邊交代︰「阿公死了,你要哭得很大聲很傷心,不能笑。」
她覺得大人好奇怪,為什麼她想笑,但不能笑;為什麼她不想哭,卻要她大聲哭;為什麼她不覺得難過,還要她表現得很傷心?
第二次是女乃女乃的喪禮。女乃女乃是在旅游歸家後,在睡夢中沒了呼吸心跳,一家人趕到醫院時,急救無效的女乃女乃正準備被送回老家。大人們又是咚咚一跪,開始呼天搶地地哭,並促著他們一票小孩要大聲喊阿嬤,把阿嬤喊醒。她實在缺乏把死人喊活哭醒的技術,女乃女乃最後當然沒活過來。
後事過程冗長又無聊,大人在前頭哭得肝腸寸斷,他們幾個孩子在後頭玩心髒病,大人發現後要他們在靈堂前罰跪。大人斥罵不孝、不懂事、沒禮貌、沒家教,也不想想他們為了要以道教還是佛教儀式進行而吵得不可開交時,那扭曲的嘴臉才真是惡心好笑。
出殯前一天的法會,她使出堂哥那招滴水為淚,不巧被伯母看見;伯母大聲嚷嚷,說她年紀小小心眼特別多,說她假鬼假怪,還當著爸媽的面說她沒家教,爸爸氣得隨手抽了褲腰上的皮帶抽了她十幾下後,罰她跪又不給她飯吃。
她餓得頭暈眼花,隔日的出殯她什麼情緒也不敢有,沉默地跟著跪、跟著流淚……事後爸爸稱贊她那天表現良好,她想,原來大人眼中的好,就是順從、少話,就是不能有自己的情緒。
……莊景羲盯著她張合的唇,問︰「所以你爸對你不好?」
蘇柏方回神。搖頭。「不會,他對孩子都不錯,就是比較愛面子,在親友面前他會希望我們是懂事听話的,因為他有他的壓力。他……」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爺爺女乃女乃年輕時生活不好過,家中幾個孩子要養,還有雙親要侍奉。爸爸是爺爺女乃女乃幾個孩子中成績表現最優異的一個,自小背負著期待,所以他謹言慎行、他努力用功讀書,就盼能成為家中的驕傲。
當伯父國中畢業在家幫忙務農時,父親可以升高中、大學,似乎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父親身上,希望他們家能出個碩士甚至是博士。所以父親後來即使已在高中教課,仍不忘學習,一邊教課一邊讀博士學位,就怕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
興許是這樣的成長背景,讓他個性拘謹;也因為他是家族同輩之中學歷最高的,別人看他的標準便提高了點。他怕人家笑話他學歷那麼高,卻教出沒家教的孩子,所以對她與小弟皆嚴格管教。
懂事、听話、體貼、有禮貌、有教養……父親要求她與小弟要做到這些。所以她有話直言的個性時常受到父親責難,認為她太不懂事、太沒禮貌,時間久了,她便慢慢學著將情緒憋在心中,不再多言與表達。
後來跟秦詠真學琴,秦老師開朗的個性與自家雙親的拘謹截然不同,有時因為父親听她琴未練好而罵了幾句,她去到教室上課時心情並不愉快,秦老師總有辦法引導她說出來,並鼓勵安慰她。于是當她必須跟著雙親去台南時,她也為了要離開秦詠真而難過一陣子,也之所以才會提筆寫信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