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管家 第十三章 不堪的真相
補品像流水一樣流進叡園,皇帝心急吶,心急璟叡無法上前線。
幸好璟叡像呂襄譯說的那樣,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復原的狀態連太醫都豎起大拇指說︰「此乃神人也。」
只有余敏知道,他那麼努力,是為著送母親最後一程。
齊鈺清又到叡園好幾趟,明目張膽的熱情,明目張膽的示意,讓璟叡再也無法裝傻。
他將匕首交還給公主,表明態度,自己要為母親守喪三年,不談婚事,他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大的魅力,值得公主為自己等候三年。
齊鈺清沉默了,卻沒有表示意見,她留下好藥,顧左右而言他,不斷說說笑笑——她自己說,自己笑,璟叡不摻合。
她可愛、她嬌憨,她努力表現出自己的天真爛漫,她企圖逗得璟叡心情好。
成效如何?不知,因為他從頭到尾只擺出一張冷臉,到最後甚至一知道她進府就立刻裝睡。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態,在皇帝面前表態、在百官面前表態、在呂襄譯面前表態,也在余敏面前表態。
老話,和小狗尿尿佔地盤差不多。
發喪的日期已經定下,為配合璟叡出征,國公夫人趕在年前出殯。
這些日子,來叡園祭拜國公夫人的官員多到讓人應接不暇,幸好璟叡必須待在屋里養傷,要不應酬完這些人,還養傷呢,別傷上加病就好。
但余敏就倒霉了,一邊照顧璟叡,一邊主持喪事,再加招待上門的客人,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璟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不過她瘦歸瘦,卻精神奕奕。
因為她的爺,傷養得很好,身子調得很棒,再要不了多久又會是那個雄赳赳、氣昂昂的大英雄。
房里,呂襄譯坐在床邊和璟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那個唐三爺和他的嘍已經被正法,猜猜,他們是什麼來歷。」呂襄譯問。
「金人的密探。」璟叡道。
「你怎麼知道?」他驚訝。
「我老早就發現他們,他們專挑京城權貴結交,太熱絡了些,早在幾個月前,我便命人查探他們。不過我只查出唐儒的生母是金人,曾經在邊境住過一段時間。」
「對,後來他拜師學藝,成為武林中人,他拿了金人的好處到大齊當細作,他還以為做的事你爹全知道,這才刻意攀交,確定他與你爹結交後,金人竟然許以萬兩,要買你的項上人頭。
「恰好踫上你母親這起意外,又確定你和你爹的爛關系,他便說服你爹,藉由此事了結你的性命。」
呂襄譯輕嗤一聲,他家的平王爹再離譜,比起靖國公那位極品奇葩簡直是遠遠不如,輸到月兌褲子。
他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還的性子,因為親爹救下璟叡一命,原本打定主意讓父兄敗家破產、罷官為庶民的他,打算改弦易轍,放過親生老子了。
門推開,余敏探頭進來,笑咪咪問︰「爺,小魚可以進來嗎?」
「有人攔著你嗎?」呂襄譯搶話。
余敏進屋,她一張臉瘦成巴掌大,因此兩顆眼楮分外明顯,呂襄譯看不過去,諷刺道︰「叡園是缺米還是缺菜,怎麼,沒得吃嗎?都已經夠丑了,還成這副德性,真是傷眼珠子。」
現在,余敏才不會為這種小事跟他爭執呢,因為她的爺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也因為平王是她家爺的救命恩人。
被虧幾句?無所謂啦。
「喏,世子爺,這個送你。」她笑盈盈地把一條月牙白的帕子遞過去。
「送帕子,不會吧?你看上爺了?」
「不對,帕子借世子爺遮遮眼楮,世子爺的眼楮既脆弱又矜貴,得好好護著才成,別老是瞧小魚了。」
「哼,越發伶牙俐齒了。」
「小魚,怎麼過來了?吃飯沒?」璟叡阻止兩人斗嘴。
哪有時間吃?不過她沒回答這個,只說︰「有兩件事,平王爺來探病,我想世子爺……」
余敏話還沒說完呢,呂襄譯一驚,起身急急往後門奔去。
看著他驚人的速度,余敏錯愕,他可以去參加奧運拿金脾了。
余敏笑了笑,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世子爺在,便說太醫正在給爺換藥,怕是得等上好一會兒,平王爺就說明兒個再來探望爺。」
璟叡失笑,「襄譯知道你用這法子趕他,明兒個會跟你沒完。」
「顧不上啦,爺,蘇嬤嬤來了。」
蘇嬤嬤?璟叡急道,「快快有請!」
蘇嬤嬤是霍秋樺身邊的管事嬤嬤,這些年來在國公夫人邊扶持。
七、八月時,他回靖國公府,就發現蘇嬤嬤不在母親身邊,他問母親,母親只說派蘇嬤嬤出去辦事,這件事在他心底留下問號。
蘇嬤嬤進屋,看見少爺傷成這樣,又想起夫人,忍不住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
她撲跪在璟叡床前,道︰「大少爺,您得為夫人作主啊。」
「怎麼回事?」璟叡急問。
「上個月,夫人命人與我傳訊,說是年後就要搬到叡園,讓老奴安心在莊子上待著,年後自會派人到莊子上接老奴回來,沒想到如今竟會……大少爺,夫人冤吶!」
「蘇嬤嬤,您快起來,有什麼事慢慢說。」余敏連忙上前將蘇嬤嬤扶起,搬了張椅子讓她坐下。
她再倒了杯溫茶水給蘇嬤嬤平抑心情,她才把事情娓娓道來。
「今年年初,二爺迷上春香樓的姑娘,夫人很擔心,怕二爺壞了品性,幾番勸說後,二爺雖應允夫人不再上春香樓,可是夫人不放心,讓人偷偷跟在二爺身後,看他是否陽奉陰違。
「誰知,有一回二爺到燴豐樓吃飯,突然有個婦人沖上前,抱住二爺叫道︰「我的兒啊,娘這樣想你,怎麼不來見娘一面?」
「下人將此事向夫人稟報,夫人心起疑慮,找人暗中調查,這一查,方才曉得那婦人原是青樓名妓,名叫姚蘇,是國公爺的外室。
「夫人並不在意國公爺養外室,這些年,國公爺往青樓丟的銀子也不是小數目,夫人在意的是二爺的身世,如果姚蘇不是胡說八道,二爺確實是姚蘇的親生兒子,那麼當年夫人生下的孩子流落何處?
「許是夫人大意,國公爺發現夫人在追查姚蘇之事,一方面把姚蘇換了新住處,二方面國公爺竟給夫人偷偷下藥。夫人發覺不對,原本只是小病痛,怎會越醫越嚴重?便換了新大夫,方才曉得國公爺買通大夫,給自己服下毒藥。
「既是國公爺殺心已起,夫人自然不能明目張膽地查,因此命老奴出府,明查暗訪,繼續尋找姚蘇。老奴在外頭,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才找到姚蘇,趁她不備,讓人把她擄走,嚴刑通供,這一問,問出一起駭人聰聞的陳年往事。
「當年咱們霍家老太爺並不想將夫人嫁進靖國公府,只是老靖國公爺于老太爺有恩,又幾次上門為兒子求娶,並立下契約,老太爺方才點頭同意這門親事。契約中載明國公爺此生不得迎妾納婢,誰知國公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買下姚蘇,養作外室。
「十八年前,夫人懷上第二胎,當時老大夫曾把脈,說道夫人懷的是位千金。
「那年,姚蘇比夫人提早一個月產子,她生的是個兒子,誰知國公爺竟異想天開,企圖為姚蘇的兒子爭名分,竟將夫人生的女兒與外室的兒子對調,為擔心夫人看出破綻,還堅持把兒子養在老國公夫人膝下。」
「所以,此事老夫人知情?」璟叡寒聲問。
「是,老夫人知情,這一瞞就瞞了夫人十八個年頭。」
「我那個妹妹呢?」
「姚蘇說,那孩子打出生身子就弱,十歲上下得病死了。夫人不信,命我仔細查探,我問遍姚蘇的舊鄰舍,這才曉得姚蘇沒把別人的女兒當人看待,動輒打罵,不給吃喝,那孩子身量比一般孩子小,打小多病,後來確實在十歲時生一場病就沒了。
「原本老奴還想著息事寧人,欲勸夫人把這件事吞下,但確定小姐死于非命之後,老奴便明白再也無法勸夫人與國公爺繼續過日子,此事國公爺做得太過。
「夫人決定將姚蘇囚禁起來,打算拿她和國公爺談判,以庶充嫡是大罪,更何況國公爺還想過讓二爺襲爵,這就牽扯到欺君大罪了,若是顧念二爺前途,夫人認為國公爺會同意和離,事情一步步穩穩地進行著,誰也沒想到夫人會……夫人會……」說到這里,蘇嬤嬤忍不住再度放聲大哭。
璟叡深吸氣,強忍胸中狂怒。「姚蘇人呢?」
「老奴把她關在莊子里,命人嚴加看管。」
他就想呢,母親怎會對韓璟華態度丕變,怎麼願意隨自己離開靖國公府?
他還想不透,自己怎會有個心量狹窄、資質愚鈍的兄弟,原來他並不是……
「蘇嬤嬤,你領人去把姚蘇提來,我親自審!」以他的手段,肯定會審出更多秘辛,到時……
璟叡握緊雙拳,額間青筋暴露,冷冷一笑,在戰事開打之際,皇帝應該很樂意為忠臣「主持公道」。
余敏不喜歡吵架,為保護脆弱的心髒,她習慣不讓情緒過于波動,但今天,再溫和的母獅也會追殺獵物。
明天,就是送國公夫人出殯的日子了,隨著韓薔被奪爵消息傳來的,是皇帝追封霍秋樺為一品誥命夫人的旨意。
一奪爵、一追封,眨父揚母,聖旨下達,聖意昭明。
韓薔因謀害朝中命官,被打入天牢。
罪證很多,只提這一條,目的是集中焦點,夸大璟叡的傷,並且不打草驚蛇,這是璟叡的主意。
就讓金人以為唐儒成事,韓璟叡傷重,性命垂危,這更能激勵金人攻打大齊的決心,也為接下來的「快敗」、「快退」埋下伏筆——要不是韓璟叡傷重未愈,勉強出征,怎麼會戰事一開打,不敗將軍就被金人迅速擊潰?
這叫想睡覺就送枕頭,他正找不到合理說詞呢。
話題繞回來,皇帝為什麼留下韓薔一條性命?很簡單,在等璟叡的反應。
璟叡要韓薔生,韓薔就會重見天日,他要韓薔死,韓薔自然會在牢中自戕,但璟叡卻始終不表態。
不表態也是種表態,意思就是︰在天牢里好好待著吧,好好反省思過,想清楚自己窩囊的一輩子到底做對過什麼?
可誰都沒想到,皇帝的意思已經表達得這麼明顯,韓璟華還傻傻地用板車拉著老國公夫人,帶著錢盈盈一起來到叡園。
這時候,剛得到太醫允許能夠下床的璟叡,他跪不住,只能席地坐在靈堂前,為母親盡心,而不少朝臣見皇帝表態,都趕在最後一天到叡園祭拜霍秋樺。
因此今日進府的客人眾多,忙得余敏和王信團團轉。
「糟糕了,二爺帶著老夫人在門口鬧事。」王嬸疾奔到靈堂報信。
璟叡微哂,恐怕不僅僅是鬧吧,他們要的……更多。
余敏扶起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站到他身邊,維護的態度很清楚。
璟叡與她對視,輕淺一笑,臉上的溫柔化不開。
但轉過頭時,他換了號表情,凝聲道︰「讓他們進來,為娘上一炷香吧。」
這是家丑,璟叡無意在百官面前鬧出來,本想睜一眼閉一眼,饒過無知的韓璟華,可這會兒……
是他們終于弄清楚,自己將會飛黃騰達,唯有巴著他,日子才能好過?
可惜,他們怎以為他會傻得錯把惡人當親人?祖母嗎?弟弟嗎?在母親去世那天,那層薄弱的關系已經被他們親手割斷。
璟叡的態度激起大家對八卦的高度興趣,自動自發讓出中間那塊地兒,打算好好看看這位二爺要怎麼個鬧法。
不久,韓璟華和錢盈盈一左一右,扶著老國公夫人進門。
老國公夫人臉色蠟黃,看起來很虛弱,韓璟華沒什麼改變,當中最驚人的是錢盈盈,才多久沒見,她整張臉干癟臉色難看,臉頰凹陷,額間青筋明顯,眼下還有著濃濃的黑眼圈,仔細看,頸子還有塊掩也掩不住的瘀痕,看來嫁給韓璟華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三人進門,暗潮即涌。
韓璟華小心翼翼地覷璟叡一眼。
只見他眼楮深邃幽遠,內斂沉靜,令人捉模不透心思,許是受傷的關系,臉色略微蒼白,帶著許久未見到陽光的憔悴,但他的身子挺拔,不見半分虛弱模樣。
大哥的傷痊愈了嗎?他沒事,是不是皇上就可以放過韓家?
把話在腦中轉一圈,不等人開口相詢,韓璟華搶先沖到璟叡腳邊,重重跪下。
他放聲哭喊,「大哥,你救救爹吧,他是咱們的爹,就算有錯處,可百善孝為先……」
他表演得異常賣力,哭喊得聲嘶力竭,一副天快塌下來,急待蜘蛛人救援的樣子。
不過他一松手,被攙扶的老國公夫人突然失去倚靠,錢盈盈那身子板兒根本支撐不住,兩人「哎呀」一聲,雙雙摔倒在地。
余敏淡笑,走過去將老國公夫人扶起,安排了張椅子請老夫人坐下歇息。
老國公夫人入座後,余敏走到璟叡身邊,揶揄道︰「二爺口口聲聲孝道,怎麼一進來就把老夫人給摔了,要是摔出個好歹,豈不是二爺不孝?」
她說完有人掩口而笑,碎聲評論起韓璟華。
韓璟華怔住,他還想著,一家人摔成一團,那場景說有多催淚就有多催淚,大家肯定會同情他們。
這想法倒是沒錯,要怪只能怪他的演技不精,演得太過夸張做作,更重要的是,哭上老半天卻連顆眼淚都逼不出來,應該事先在眼皮上抹生姜的,這樣才有足夠的戲劇張力。
可這會兒他又不能縮回去,只好死死抱住璟叡的大腿說︰「哥,千錯萬錯都是弟弟的錯,你饒了爹,放爹出天牢好不?」
璟叡冷冽了神色,卻不開口說話。
「二爺,你輕點兒,我們家爺被你那個爹命人打傷腿,傷還沒好齊全呢,要是傷上加傷怎麼辦?皇上心急著吶,急著讓爺把傷給養好,替朝廷辦事,你這樣……沈太醫,您得在皇帝跟前替我們分辯,不是下人伺候不周,實在是韓二爺心存報復。」
心存報復?這話太重,韓璟華急忙松手,趁隙瞪余敏一眼,接連退開兩步,換成「磕頭式」,一面哭一面說。
「大哥別恨父親吧,要恨就恨弟弟,父親偏心,從小偏疼我,讓哥哥心里不舒坦,又踫上娘病重……也是爹誤信賤婢讒言,以為哥哥逼奸她們,這才……這才下手重了些。」
韓璟華輕飄飄幾句話,就把所有的事全歸到「長輩偏心」上頭。
意思是璟叡心量狹窄,容不得長輩偏愛?意思是他為人,逼奸下人這種事賤婢隨門栽贓,當爹的無法不信?
余敏氣瘋了,她真的不是愛出頭的人,可這會兒她要是不拓韓璟華幾巴掌,太對不起自己。
听見韓璟華的話,璟叡確實有些窩火,可那股子火氣在發現余敏憤怒的神情之後,歇息了。
有人心疼的感覺,很好。
難道整件事,韓璟華都不知情嗎?不,他只是算準璟叡會為著保全面子,牲母親。
但他錯了。
過去他任由父親在外頭造自己的謠,他不說不反駁,不是因為面子問題,而是因為母親還在靖國公府,祖母和父親的態度會影響母親的日子,所以他選擇隱忍,如今母親已經不在,那群名為「親人」的親人中,沒有一個值得他繼續隱忍。
他偏過頭,柔聲問︰「小魚,有話想說?」
璟叡眼底滿滿的都是寵溺,那眼光看得錢盈盈暗恨不已,她才是應該這樣被對待的女人。
看著兩人眉目傳情,錢盈盈想起進入叡園後的每件事,想起自己被韓璟叡的無視鄙夷,想起他對余敏的寵愛,想起自己取代余敏遭受韓璟華的污辱……每想起一件,都讓她更憎恨余敏,為什麼她就那麼幸運?為什麼她有資格掠奪本該屬于自己的一切?
「有!」余敏抬頭挺胸,氣勢不像個丫頭。
「好,你說,什麼都可以講。」
什麼都可以講?意思是,掀翻遮羞布也無妨?
她用目光相詢,他篤定點頭。
余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韓璟華硬要把整件事當成後宅陰理嗎?可以!她全力配合。
上前一步,開口,「二爺,此言差矣。夫人入殮時,是我親手打理夫人的身子,夫人不是死于沉痾,而是被人勒斃,此事有沈太醫帶來的醫女可以作證。
「你嘴里的賤婢指的是素月、素心兩位姊姊吧?爺已命人將她們從靖國公府救出來,兩人都受過大刑,傷得不輕。她們異口同聲指證,國公爺為栽贓大少爺,逼她們誣賴大少爺逼奸,可她們身受夫人大恩,絕對不做這等不仁不義之事,才被屈打。
「國公爺為什麼要誣賴大少爺?為什麼要雇用江湖高手殺爺?不就是想要爺把世子這個位置給二爺騰出來。我雖只是個位分卑下之人,卻也懂得父慈子方孝,像國公爺這樣的父親,父不父,子怎能成子?
「爺對父親盡孝,對母親更要盡孝,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身為子女親眼見母親枉死,豈能不聞不問?倘若爺求了皇帝,將國公爺從大牢里放出來,豈非是個不孝之人?
「天底下有大義,也有小義,若為周全對國公爺的孝道,卻放過父親殺母滅子的事實,豈不是舍大義就小義?人人都可以殺子、殺妻,人人都必須為著孝道輕縱罪犯,試問如此一來人倫何在?
「再者,若不是對國公爺盡孝,爺怎會上奏折,懇求皇帝收回爵位?要不國公爺一死,現成的爵位豈不落在爺頭上?爺正是為國盡忠、為父盡孝、為聖賢盡義,才決定用爵位換得國公爺一條性命。
「爺大費周章,人在病床上,還處處為國公爺周全,沒想到做了這麼多的事,換來的評語竟然是不孝?」
余敏義憤填膺地一口氣把話說完。
圍觀的眾臣頻頻點頭,原來韓璟叡竟然是個忠孝雙全的好男兒,韓薔的腦袋是被驢踢了嗎?有這麼好的兒子竟然還處處扯他後腿?
當然,更多人的表情是恍然大悟,這才是靖國公遭罪入獄的理由,而不是他怒氣沖天、失控傷子,是不小心傷了皇帝的愛臣的。
這番話有真有假,上奏折一事,不過是璟叡趁機拍皇帝馬屁,替皇帝的削爵開個頭。
錢盈盈冷眼望向余敏,她的磊落大方、她的自信侃侃而談,她折服眾人的姿態……並不是因為她聰明能耐,而是因為有璟叡撐腰。
不應該的,明明這個男人應該為自己撐腰才對,她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與他結發的女人。
像是心愛的東西被人搶了似的,心里恨意不斷發酵膨脹,她用力咬唇、用力握拳,咬得唇間滲出鮮血,指甲在掌間斷裂,疼痛提醒著她,自己有多恨余敏。
都是余敏,要是沒有這個女人就好了,她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被唐三爺殺了?
下意識地,她從發間拔下一支銀簪,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滿心滿肚都被怨恨充斥。
和錢盈盈一樣,韓璟華也被余敏這番話弄懵了,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敢把所有事全掀出來,就是刑部那邊,也絕口不提母親的死啊!
他本想以「孝」引導輿論,再抬出生病的祖母,大哥總不能裝沒事,不承認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吧?
可是余敏把話題給導歪了,現在……怎麼拉回來?
這時候,沉不住氣的老國公夫人怒指余敏,「住嘴,你一個下賤婢女有什麼資格說話?」
「那我有資格說話嗎?」璟叡問。
他的聲音分外低沉,像一把生銹的鐵鋸,來回鋸著韓璟華的神經,接著他冷冷的目光一轉,射向老國公夫人。
祖孫倆感情本就寡淡,在她眼底,璟叡就是個上不了台面的武夫,他只有听話的分,沒有開口的資格。
「就算你說再多的話,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姓韓,你是我韓家子孫!」
「我無力改變這個事實,但我可以改變另一個事實。」
「什麼?」
「韓璟華不姓韓,不是韓家子孫。」
這個話太震撼人,驚得老國公夫人喘不過氣來,好半晌才能說話。「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當年父親立約,終生不收侍妾通房,外祖才願意將母親嫁入韓家,但父親無視契約,在外頭養了青樓妓女姚蘇,生下一子,而我母親在同時間懷胎,產下一女。
「父親將我的親妹妹送到姚蘇手上,卻把庶子送進王府,為怕東窗事發,祖母強行把孩子養在膝下,不允許母親見自己的孩子一面,可有此事?」
璟叡冷冷開口,現場一片嘩然。
韓璟華卻驚得站立不穩,胸口起伏不定,璟叡的話將他最後的一絲僥幸給拍到九霄雲外。
他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這事再隱密不過,當年那個產婆拿走二百兩銀子,遠走高飛了呀。
老國公夫人連連揮手否認,「沒、沒……沒有……」
璟叡不理會她的反應,自顧自地往下說。
「祖母家里是文官出身,始終認為祖父是個武夫,配不上高貴的您,您也認為母親出身武官世家,配不上斯文風流的父親,而我從小被祖父、外祖父和舅父帶在身邊教養,自然也成為您眼中低賤粗鄙的莽人,因此您只喜歡父親,疼愛韓璟華,卻沒想過這些年您可以安享榮華富貴,是因為有我和祖父一刀一槍從戰場上掙來功勞。
「您難道從來沒有反省過,因為您的偏見自私,教養出什麼樣的孩子?
「父親年已四十,卻一事無成,只想著承襲祖父的爵位,從兒子身上挖銀錢,向妻子討要嫁妝,而韓璟華性情暴戾、心機陰沉,不思建功立業,只想著後宅手段……」
璟叡的話,一句句不斷刺激著老國公夫人。
她從沒想過,就算在外頭威風八面,站到自己面前也只能唯唯諾諾的長孫,竟會當著眾人的面指責自己,只是……他怎麼知道當年那件事情?一陣陣的徹骨寒冷傳進心底,翻騰著她的胃。
璟叡冷笑。「祖父八歲失怙,十歲離母,從小到大沒有長輩在身邊教養,他確實沒有良好的家世背景,但他用戰功換得爵位,他也想給子子孫孫好的家世背景,也想好好教育子孫,光大韓氏,可是祖母呢?祖母看不起武夫,一心把父親教成文人,誰知父親文不成、武不就,當不了文士,那股風流卻是學個透徹。
「一個男人,終生都沒有能耐成就,只能仰賴父親、兒子鼻息過活,他離不了我們的庇蔭,卻又嫉妒我們的光芒。祖母真真是好教養,養出這等兒子,以至于韓氏沒落。
「這還不可笑,更可笑的是,祖母親手把我可憐的妹妹送給姚蘇糟蹋,害得她十歲就過世,卻把姚蘇和別人生的孩子接回府里養育長大,祖母真是好能耐。娶妻娶賢,祖父一世英明勤奮,卻不料敗在娶妻上頭,真冤!」
二審姚蘇,璟叡審出更驚人的事實,他本想放過韓璟華的,沒想到今日他自個兒上門自取其辱。
老國公夫人驚呆了,璟華竟然不是她的親孫子?怎麼可能……
是,當年她曾經說過,青樓女子不可輕信,但兒子拍胸脯保證,姚蘇不是那等寡恩女子,她只是落難,她也曾是官家千金,會吟詩誦詞,可……怎麼會……怎麼璟華……
不會,絕對不會,璟華多像自己啊,樣貌像、性情像,絕對是她的親孫子。
是韓璟叡潑髒水,想挑撥他們的祖孫情。
對,他和他那個娘一樣可惡,一樣心思歹毒,滿肚子污穢。
老國公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原本裝可憐、顫巍巍地走進大廳里,還刻意摔一大跤,企圖搏取同情,但現在她顧不得演戲了,一頭沖上前,用力捶打璟叡。
「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孽子,韓家家門不幸……」
璟叡不還手,「孝」這個字多重啊,他豈會落人口實,何況挨一個老嫗幾拳,他還承受得起。
他不在意,余敏可不行,爺身上還有傷呢,傷口裂開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急忙上前阻擋,而韓璟華在知道自己不是父親的兒子時,已經嚇得無法動彈,整個人癱在地上,像灘爛泥似的。
錢盈盈看著眼前的混亂,竟急中生智地讓她想到一個好辦法,下一刻,她跟著沖上前和余敏拉拉扯扯,推搡間,一柄銀簪竟意外地插進老國公夫人頸間。
沒有人看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只見鮮血疾噴出來,所有人全嚇壞了。
璟叡、余敏、錢盈盈身上都是血,沈太醫急忙上前,想替老國公夫人止血。
可是老人家魔怔了似的,一步步往後退,誰靠近,她就喊叫、掙扎,血流得更多。
凌建方見狀,搶身上前,迅速制伏老國公夫人,沈太醫才能靠近她,幫她醫治。
當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老國公夫人身上時,錢盈盈突然叫喊一聲——
「余敏,你這個賤婢,居然刺傷老夫人?!」她帶著冒險後的刺激興奮,指向余敏。
沒錯,就是刺激興奮,不曉得為什麼,在簪子沒入肉里的那一刻,她居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是因為連日來,服侍性格古怪的老夫人,一股怒氣無處發泄嗎?還是因為被趕出國公府求助無門,無措的韓璟華只能打她出氣,令她懷恨在心?
不知道,但她確定,在做出這件事時,綁在胸口的東西突然間松開了。
她變得異常興奮,混亂的腦子出現不可思議的畫面,她看到余敏被官差抓走,她看見自己給璟叡彈琴念詩,她看見自己被萬般寵愛,寶珍坊的首飾一件一件送到自己跟前,綾羅綢緞堆成小山……
回過神,她告訴自己,對,沒錯,只要余敏不在了,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的。
她一把抓住余敏的手,怒道︰「你心底懷恨老夫人,對吧?老夫人想壞你頁節,你便對她心存怨恨,對吧?」
多詭異的指控,余敏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她望著因為興奮,全身散發出光彩的錢盈盈,竟然害怕起來。
璟叡失笑,眾目睽睽下演這出,她當所有人都是傻子?
錢盈盈發覺沒有人附和自己,急急說道︰「來人,快把余敏繩之以法,是她殺死老夫人的,她心懷怨恨,就等著今天……」,
這時候,沈太醫已經拔下老國公夫人脖子上的銀簪,正忙著處理傷口。
璟叡以目光示意,凌建方走過去,將銀簪撿起,遞給主子。
細細看過手里的銀簪後,璟叡問道︰「小魚,你看看這是哪間鋪子里的東西?」
余敏接手,翻來覆去看過幾遍,回答,「這簪子樣式老舊,雕工很差,應該是路邊攤販賣的吧,我看不出是哪間鋪子的東西。」
璟叡點點頭,說道︰「小芽,去把余姑娘的首飾盒取來。」
「是。」小芽領命,飛快去了,沒多久捧回一個胡桃木盒子。
璟璟將首飾盒打開,命小芽繞場一圈,給在場的所有人看。
小芽的動作讓余敏暗笑不已,跟夜市叫賣玩具的有點像,不過這樣一來,她已經曉得璟叡想做什麼。
沒錯,璟叡連讓她為自己辯駁幾句都舍不得,他的小魚干麼和那種女人對峙?沒得辱沒身分。
眾人看過一眼,紛紛吃驚不已。
這個余敏是何方人物?她不是叡園的丫頭嗎?為什麼一個小小丫頭竟然用得起點楮坊的物事?點楮坊可是近月來,京城最紅的一間首飾鋪子,它的東西連皇後娘娘都愛不釋手,而她居然有滿滿的一匣子?
余敏看著大家的表情,微微一笑,她對首飾沒有特殊嗜好,也從沒有要求過,可不知道爺是怎麼想的,點楮坊里每做出一件新首飾,就會出現在她的桌上。
爺說︰「你不小了,得給自己攢嫁妝。」
呂襄譯說︰「對啊,長這麼丑,要是沒有嫁妝,哪個男人肯將就?」
因此,她有滿滿一匣子的昂貴精品。
「各位大人可看清楚了?」璟叡停頓一下後,笑道︰「我們家小魚只用最好的東西,不管吃的穿的用的,不夠精致寧可不用,這支粗劣的簪子怎麼能夠上她的身?」
璟叡一說完,眾人視線紛紛落在余敏身上。
可不是嗎,她那身衣服雖然素白,料子卻是織雲閣出的「雪緞」,這一身衣服至少要二十兩吧?再說她耳朵上那對珍珠,雖然不大卻是珠圓玉潤,微微散發出粉色光澤的南海珠子啊。
「依我看,這簪子倒像是錢姨娘會用的東西,瞧瞧她頭上的,不也是這種便宜貨?」璟敷似笑非笑地道。
錢盈盈連連否認,「不是我,我是陪老夫人來的,我是老夫人的孫媳婦,老夫人百般疼愛我,我孝順她都來不及,怎麼會……」
話未說完,凌建方沖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扯開衣袖。
她的手臂教人不忍卒睹,上頭無一塊完整肌膚,瘀痕、被銳物刺穿的小洞,紅腫青紫,各種顏色都有。
凌建方用力掐住她的手腕,錢盈盈痛得松開手,看見了,大家都看見她掌心中有一道新血痕,是被簪子劃傷的。
「還要誣賴嗎?」
事跡敗露,錢盈盈不知所措。
怎麼會呢?怎麼會狀況丕變?一個小婢女有什麼資格用點楮坊的東西?
為什麼她的命不好?為什麼她的運氣差?為什麼幸運總是落在余敏身上?
想不出來,她想不出為什麼?
錢盈盈突然捂住耳朵,發瘋了似的放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