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夜侍寢 第二章
京城最富庶的東市旁那一片碧瓦朱甍當中,有這麼一座「水月居」,它的門前既無石獅也無石麒麟,字跡隨性又靈逸的「水月居」三個字刻在一塊形狀卓奇的木匾上,光看大門和圍牆,也比它的鄰居樸素上許多。
但這座水月居,位在寸土寸金的東市,佔地卻比它的左右鄰居大上三倍不只。
若是向附近的人探問,他們會說,那里頭住著姓「水」的人家,是江湖上名聲赫赫的人物,在戰時大力匡助天家,卻功成不居,推辭了高官厚祿,如今雖然只是在京城做點生意,卻也算是和天家關系極好,但水家人行事極為低調,即便是住在這兒多年的住戶也沒見過主人幾次。
水月居的牆內是一片楓林,接著才是外側四圍的樓房,東西南北四座都是玉欄朱楯的三層樓,連欄桿上都雕著精美的紋飾。
這四座樓房,同時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
四座樓房包圍起來的土地範圍,才是水月居主人的居所,按四季花信安排、繁花似錦的花園包圍著雅致的主屋,一座琴樓就蓋在人工湖上,湖畔落英如白雪覆蓋銀鏡。
更夫敲過了二更,繁華如京城也漸漸歸于寂靜,水月居里卻彌漫著一股瀕臨沸騰的不安,燭火通明如白晝。
「申時還沒到就去請人了,要來早該來了,拖到現在,存心毀約。」穿著紫衣的女子咬牙切齒地壓低了嗓門,「早叫妳們別攔著我,我就是把人打昏也會把他綁過來!」
「桂王府戒備森嚴,就憑妳這點功夫,妳這是節外生枝。」綠衣女子雖然也是急得額頭冒汗,但仍是冷靜地道。
「言而無信就是畜生,那也怪不得我把事情鬧大,到時看誰難看!」紫衣女子忿忿道。
「誰難看?」綠衣女子不贊同地睨了她一眼,「他是王爺,就算不是王爺,也是男子;咱們宮主是女人,鬧大了都是宮主吃虧。」
「那妳說怎麼辦?現在小莫又不在京城!要是她在的話,就算那孫子躲進皇宮,她也有本事把他打昏扛出來!」
綠衣女子嘆口氣,「小莫本來就不是『凌虛宮』的人,也不住京城,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宮主說她相信對方絕不會言而無信──」
「世上沒有絕對的事!」紫衣女子拍著桌面,「不行,宮主信,我可不信。咱們不能只是在這兒干等,我再去一趟桂王府!」
紫衣女子正要走出暖閣,屏風後傳來一陣咳嗽聲,兩人對視一眼,立刻走進屏風後的寢房。
寢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忙著給火爐添加炭火和爐香,發鬢霜白的老大夫正在收拾藥箱,四柱大床上,一身素白的女子看著窗外,月光篩進屋內的碧竹剪影,嗓音沙啞地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綠衣女子柔聲道︰「二更才敲過。」
床上的女人聞言,臉上忍不住泛起一抹笑。
今天是十五,依照慣例,青霄與紫陽會在申時去請人。從申時糾結到現在都亥時了,可把他愁慘了吧?
紫陽見主子只顧著笑,著急地道︰「我再去請一次人吧!」心里百般不想喊那人「王爺」,且嘴上說是請,但她其實打著硬闖的主意。
「不用了。」白衣女子看上去並不是因為逞強才這麼說,紫陽和青霄也了解自家主子是什麼樣的脾性。
凌虛宮宮主水樾,在繼任為宮主後沒多久,就把凌虛宮給封了,帶著凌虛宮上下徒子徒孫來到京城,開酒坊,開茶坊,開樂坊,京里的人們于是喚她一聲「水老板」。
宮主說,她喜歡熱鬧,不想待在清冷的雪山上。但其實她們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幫東方家打贏戰爭。
水樾說她喜歡熱鬧,其實她喜歡的,是靜靜地看熱鬧──水月居才會蓋成這樣鬧中取靜,躲在家里不怕吵,一出門保證夠熱鬧。
她說要幫東方家,因為巴望著東方家得到天下以後,她可以在國境內橫著走當大爺。但其實她真正想當的,是躺著逍遙閑懶過日子的那種大爺。
她總是雲淡風輕地說著笑,但她說的笑話總有一半是真心的,另一半,則是有那麼一點事不關己的調侃。
「他若不想來,妳就是帶一支軍隊過去,他也有法子躲著讓妳找不著,干嘛這麼費事兒?」水樾半靠在引枕上,虛弱的身子扺擋不住入夜的寒氣,不得不盡可能以絨被將自己裹個密密實實。可她畢竟已經躺了一整天,實在難受,總也要想法子挪個不那麼難受的姿勢讓自己舒服些。
「男子漢大丈夫,竟然說話不算話?虧他們東方家曾是江湖上一代霸主!」
「急什麼?不是還沒三更嗎?」水樾打著呵欠道。
「要真等到最後一刻,他不來怎麼辦?」紫陽拚命隱忍著瀕臨爆發的怒火,最後仍是忍不住道︰「不行!我不能讓那家伙過河拆橋!宮主是為了他們東方家才中的毒,他答應會幫您解毒以償還恩情──還不是說能解毒他就不欠了!當時不救他根本也不關我們的事!那家伙竟然還好意思每次都非要三催四請、拖拖拉拉?」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紫陽已經暴吼出聲,恨不得立刻就沖到桂王府去,找一個倒霉鬼痛揍一頓──正主兒她打不過,找他身邊的人出氣也行!
「他每次都拖到最後一刻,但不也每次都來了嗎?」水樾平靜道。
「但是事關宮主的性命,怎能讓那家伙一次一次拿喬?」她就不懂,宮主為何非要選他?
水樾嘆口氣,「我要是他,想到自己堂堂王爺、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得偷偷模模地到自己最討厭,但又欠了天大恩情的女人房里,用自己的身體幫她解毒,我想我每天晚上都要愁得臉色鐵青,一口氣堵得睡也睡不著了吧?」她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惜身體自中毒後稍有受寒便又暈又咳的,這會兒更是笑得岔了氣,狂咳不止。
「宮主。」青霄雖然深知主子的脾性,可是見她這麼挖苦自己,她心里還是覺得難受。「如果王爺能知道真相就好了,您才是他的『小月』,水筠是假冒的,她的死也怪不到您的頭上,我相信王爺不至于真的討厭您。」
紫陽對這話只是「哼」了一聲,對她來說,一個男人這麼容易被裝作楚楚可憐的女人蒙騙,根本腦袋裝屎!
水樾似笑非笑地看著紙窗上的剪影。
「青姨,妳錯了。他厭惡我,絕非只為了水筠。況且,我不是他的『小月』,從一開始就不是。那年偷偷逃離師父眼線的我,扮演的只是另一個人,他心心念念的始終是我演出來的幻影。說不定他真的看透了那個幻影想扮演的,是水筠。」
紫陽出了水樾寢房,第一件事就是將一炷點燃的香插在燻香爐上。
就再等一刻鐘,要是一刻鐘後那家伙再沒來,她就出門綁人!這次絕不讓任何人阻擋她!
青霄看著她的舉動,怎會不了解這她看著長大的師妹想做什麼?可青霄自個兒也一籌莫展,心里想著不如就讓紫陽這麼做吧,她只需要裝聾作啞,幫著打迷糊仗便成。
兩人正各懷心思之際,門房匆匆地進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沒耐性等人通報的東方朧明已經自己進來了。
一如過去這一年多來,他總是只身一人,刻意不讓隨從跟著,極盡可能地低調,披著一身黑斗篷,冷若冰霜地到來。
紫陽看著他那冰鑿似的冷臉,心里就怒火中燒,奈何礙于主子,礙于……她也不得不承認,主子對這男人情有獨鐘,絕不只是因為他俊美的面孔和佶倬的豐采,這男人在東方家的軍隊大後方運籌帷幄,哪怕他孤身一人也能從容地面對千軍萬馬。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單純的文弱書生。東方家沒有不懂武的男兒,他只是很少動手。
紫陽跟他交過手──以她的脾性,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紫陽的武功並不算弱,但對上東方朧明,她卻吃癟了,雖然她輕敵,可東方朧明沒盡全力已經讓她輸得難看。
這次若他毀約,她打算帶上暗器和毒藥,來陰的!她紫陽有本事坐上香主之位,靠的自然是無人能及的制毒天賦,不管想達到什麼效果都難不倒她,而且包準神不知鬼不覺!
紫陽瞪著東方朧明如入無人之境,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她拳頭可是握得都冒出了青筋。
這家伙架子擺得忒大啊!凌虛宮難道還欠他的不成?
「王爺請留步。」青霄卻攔住了他,「我們宮主昨夜受了風寒,她體內的毒性又加劇了,您這麼一身風霜地入內,會讓大夫辛苦護持了一夜的苦心全都白費,還是先請您到後頭,讓侍奴伺候您梳洗一番再行入內吧。」
這番話雖然是情理之中,怕東方朧明把一身風霜帶進去是真,不過水樾昨夜也是老毛病了,不至于讓大夫護持了一夜那般嚴重。她們也是最清楚主子嘴上說不在意,卻寧可更早一些見到桂王,哪怕只早片刻,她多折騰個幾日都無所謂。
可紫陽只是看了青霄一眼,彷佛在說︰妳行!要搬苦肉計讓他收拾起那全天下都欠他似的冰冷氣焰,也要這人得有良心才行!
原本表現得不近人情的東方朧明,听到這些話,不免也萌生出一絲愧疚。他本非鐵石心腸、薄情寡義之人,今天听到石羽說水月居因為「她」身子不適,所以提前來請他,他卻認定她裝病……
但她為了他中毒是真,連跟著東方家軍隊,把無數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梁大夫也親口對他說過,凌虛宮所指的解毒方式並不假,而且也是最合適的。他當初答應為她解毒,雖是不想欠下人情,可也特意與她約法三章,一是不準兩人之間的事被外人知悉,二是不準她與他的家人接觸,三是她不得干涉他的生活。
他猜到她的心思,這個對世事總像事不關己,手段卻狠絕到讓他不齒的女子,從兩人第一次見面開始,總是借故接近他,討好他。不管這是不是他太看得起自己,這三個條件無疑是對她的羞辱。但這一年多以來,即便這三個條件只是他們之間的私下約定,她從沒有違背。
反倒是今日他冷酷的猜忌,顯得背信忘義。
「帶路吧。」他臉色和緩了些,一旁的紫陽心里卻只是哼了一聲。
不就好勉強?她白眼簡直要翻到腦後去。
青霄不著痕跡地擋去東方朧明可能會瞥見她這些小動作的余光,沖著侍奴點點頭。
那侍奴才不慌不忙地行禮道︰「王爺請隨小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