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龍戲鳳 第十三章
鐘憐見馮無鹽有些吃驚,想了想又道︰「金璧史上,開國主曾親自殺了妃子,姑娘曾看過這段嗎?」
鐘憐回憶道︰「因為那個妃子給他老人家戴上綠帽。好像是被發現跟開國主身邊太監有了首尾,他大怒之下,就這樣斬殺那個前朝公主。」
「……首尾?跟太監?」
鐘憐掩嘴咳了一聲。「前朝這種事很多,只是姑娘不知道。」
「你看的書真……雜。」全是她沒有听說過的,「那,那太監呢?開國主怎麼解決他?」
「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明喜?」她讀過金璧史,並沒有明喜這個名字。通常會流傳後世的,必是做了什麼大事的人物,顯然這個明喜不在其中。「他被迫殉主了?」
鐘憐笑道︰「姑娘,剛才我說的你不必當真,這就跟我在外頭書上看到開國主騎著金龍來大晉一樣,不一定都是真的。」
外頭?馮無鹽捕捉到有點格格不人的兩個字。龍天運的家底到底是多深?有這樣的一艘船,又听鐘憐這樣漏了口風,恐怕已非富人階級,而是更往上的……打住。她想,不管發現了什麼,都當什麼都不知道。
鐘憐沒有察覺她轉瞬間的千回百轉,繼續說道︰「雖然兩族融合已久,如今心性都差不多了,可在早年是不一樣的。早年璧族心胸開闊,擅于自嘲,開自家人的玩笑。我們認為不管開了什麼玩笑,當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一直存在的,不是後人來定。後來所言,多少失了真。我剛說的那些故事,就是後來的璧人寫的。真要說歷史,誰說得準?開國主當年到底是怎麼下定決心東來大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相。」鐘憐又笑,「不過後來發現晉人容易事事當真,所以有些文章只收在……璧人的家中。」
馮無鹽道︰「是啊,我差點也當真,忙著與我看過的歷史對照呢。」
「姑娘也愛看書?」
「以前看,現在少看了。」
鐘憐笑道︰「那是我多言了。」
「不,能跟你聊這些我很愉快。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的事。」
這沒什麼,鐘憐心里想著。相較于她跟其他女官定時說笑話,開著歷代皇帝的玩笑,說給謹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卻已如枯燈,彷佛待在墳場的妃子們听……跟馮無鹽聊好多了,至少會給個反應。
思及此,鐘憐有些猶豫,最後硬著頭皮自己作主。她柔聲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盡興,眼見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給奴婢合個眼?」
馮無鹽一怔,說道︰「好。」這種時候也不好意思說習慣自己獨睡。她退到床的內側。
鐘憐拆下簪子散發,和衣上床。「姑娘家里有婢女嗎?」
馮無鹽笑笑。「曾有過。後來覺得麻煩,就送走她了。」
鐘憐對于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見,又狀似隨意問︰「姑娘有姊妹嗎?感情應該是很好了?」
「……我家主張多子多孫。我姊妹許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還沒跟哪個姊妹抵足而眠過。
「原來如此。姑娘,分點被子給我?」
馮無鹽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依言分過去。她真的不太習慣跟人一塊睡,但鐘憐待她極好,怎能拒絕對方?有時她明明覺得自己心硬,連十六她們也認為她鐵石心腸,偏此時此刻她發現其實自己是隱藏性的心軟。
「姑娘,我們剛說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說假的嗎?」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這號人物,而且,他確實也被迫殉主了。」
鐘憐真是個歷史痴,而她不是,正巧互補。馮無鹽微微一笑,同時分了心神在她說的事上,捧場問道︰「然後呢?」
「前朝靈帝曾讓宮里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當時的一員。他是少數逃過靈帝毒害的宮里人,卻沒想到在開國主故去前,親自點了明喜,要他殉主。」鐘憐轉過頭,看著馮無鹽的眼眸微合,更加輕柔地說︰「明喜逃過第一次的殉葬,卻逃不過第二次。因此我們璧人總取笑他,該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晉人則諷他,忠義之臣怎能侍兩主,他早該死了。要奴婢說……嗯,當人奴婢的,真不容易,這是我做過最出格的事︰但願姑娘你習慣了有人一塊睡後,有一天再回到獨睡,能夠如我們璧人一樣,不論悲喜,做過的事絕不反悔。」
馮無鹽被請上了甲板。
她上甲板的次數不多,夜晚更是幾乎不曾,除了那次采選的船經過。黑沉沉的夜里,站在甲板上本來是看不見四周的,但河面上行進的船只各自燈盞熒熒,竟小幅照亮了河面。
遠處有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不,又不像是人……
陪在一旁的鐘憐也是一臉茫然。
喜子走過來,表情復雜。他收拾情緒很快笑道︰「馮姑娘看過河上夜景嗎?」他指指岸邊,「其實白天上來,有時也會看見岸邊有鋪子,賣雜物的也有。我記得,這樣一路往京師時,岸邊還有賣胭脂水粉的。」他指著船舷那方向,「爺那頭比較能看得清楚,不如我領你過去吧。」
馮無鹽舉步尾隨。
今晚,甲板上空蕩蕩的,不似那天地方兵丁上來時,還有船工與護衛守著。她看見站在船舷邊的高大男人,心里已不似一開始的保持距離。
……但,應該也沒有太親近吧,她想。
雖然有著情動下的纏綿,可也不是每夜都如此。她不想,沒感覺時、熬夜設計版畫時都是拒絕的,他也沒有特別的強迫。馮無鹽觀察過他,他的身分地位極有可能出乎她想象外,因此他的自尊不允許去強奪一個不情願的女人,這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主動權在她手里。
馮無鹽停在龍天運身旁看著他。是他喚人請她上來的。
龍天運笑道︰「怎麼不披件斗篷上來,半夜風大。」
馮無鹽坦白道︰「我不冷,如果沒有必要遮,還是輕便點好。旁人看我個子小,就以為我身子弱,其實我比一般姑娘強上許多。」
「喔,也對。」這話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彷佛想到了什麼。
馮無鹽充耳不聞,帶著好奇轉頭看向河面。河面船只仍在行進,速度卻是漸緩許多,模糊的殺價聲傳進她耳里,似乎有人在岸邊叫賣。微弱的燈光映出她眼瞳所看見的河面夜景。
「……每天晚上都如此熱鬧嗎?」她驚嘆,定神東張西望,不是走馬看花匆匆掠過,而是一段段留存在眼瞳里,才又移看下一段。
龍天運看著她眼里燃著微微的火苗,低笑道︰「不是每一個夜晚,河岸上也不是一定有人,我讓你上來,是因為這段河岸最熱鬧。」
「你常經過嗎?」她轉頭看向他。
「少年時期過了幾趟吧,這幾年還是第一遭。」
馮無鹽想起那塊夜光木,語氣略有羨慕︰「你也出過海?」
龍天運的眼眉彎起。「海上,就是我的家。」
馮無鹽看著他的笑,有些驚訝。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和氣,可也僅止于看起來。他常笑,卻是帶點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並非從心里涌出的喜悅︰而此刻他僅僅眼眉微彎,就能感受他心里的愉快……因為提到他的家嗎?
龍天運見她直盯著自己,笑意深刻了些。「我十二歲出的海,從此愛上它。你十二歲呢?在做什麼?」
「我……」她想了下,毫無防備地回道︰「那時候我在雕刻。」其實問十三歲、十四歲的答案都一樣,見他神色像解了一個長久期待的謎題,她抿了抿嘴又道︰「你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吧……你身上有海潮味。」
他怔了一下,用只有兩人能听見的低語,低笑道︰「你雕版也是多年了,你身上有書香混合著干爽的木頭味。」
馮無鹽臉色微熱,很想向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女子身上有花香味,但她及時停止這個想法,改而向道︰「你以後還是會回‘家’嗎?」
龍天運聞言,眼神晦暗不明。他轉了話題道︰「你听,那是什麼?」
先前听見的奇怪叫聲由遠漸近,小船紛紛往兩岸邊靠去,騰出中間的河道來。馮無鹽靠在船舷往遠處看去,滿天星斗下,有一艘船自遠方河面現形,吃水量頗重,叫聲就是從那艘船上傳來的。
動物嗎?什麼動物?她怎麼听也听不出那是什麼動物的叫聲,直到船近了,上頭隱約有個巨大的籠子。
鐘憐在她身邊將燈高舉著,河面上也有舟船依樣畫葫蘆,共同凝聚熒光。當那艘大船錯身而過時,籠子里的動物顯了形。
馮無鹽輕叫一聲,籠里巨大的體積讓她下意識退了一步,隨即又直挺挺地站回原處。
「是……」馮無鹽舍不得移開目光,「是大象?」
「好眼光。見過?」龍天運笑道。
「不不,沒見過,也見過,在書里見過的。要入京?」她目光膠住。
「是啊,都是馴過的,是要進貢獻給宮中皇帝的。」
「當皇上真好,能夠看盡世上稀奇古怪的東西吧?」
「……」千萬別告訴他,預言里這姑娘滅帝是想當女皇,就為了看大象。龍天運留意到她熾熱的目光根本離不開籠子,甚至到最後還微拎起裙擺,沿著船舷快步尾隨著那艘船,直到遠遠看不見了還依依不舍著。
她轉過身來,在鐘憐的燈盞下,不夠鮮眉亮眼的五官竟散發奇異的光采來。好似滿天的星辰都在她周身瀲灘,整個河面上只剩她在發光。
此時,她連思考都沒有,就沖著他露出璀璨笑容,彷佛這笑容承載了天底下所有的歡喜。
龍天運的目光停在她明亮奪目的眼眉上。
「謝謝你,讓我看見了牠,我居然能夠看到我這輩子不可能看見的事物。我很高興能夠……」遇見你。「遇見牠。在海上,一定也能看見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吧。」說到此處,那張不常笑的臉蛋帶了點豁達,懷著幾分嘆息地柔聲說道︰「原來,世界這麼大,而我,尚不及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