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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午夜場 加映場 之一 曉陽

「小陽陽,這邊——」

甫踏出校門,不遠處的男人降下車窗,熱情招手。

可以喊小聲一點嗎?

虞曉陽很想裝作沒听到;真的很想。

但,想歸想,步伐依舊沒有遲疑地往那頭走去。

這就是人生—有很多你雖覺無可奈何、但依然要去做的事。

例如接受自己就算老到牙齒快掉光,還是有人會喊他「小陽陽」這件事。

他抗議過,無奈,有人天生就是听不懂人話。

打開車門,坐進副駕,男人愉快地發動引擎上路,腳底板還跟著音樂打節拍,看起來心情很好,讓他把第N度想抗議「小陽陽」的事給吞了回去。算了,他現在只要求,大庭廣眾下能喊小聲些就好,這真的很丟臉。

「姊夫,我認得路,你可以不用來接我。」這件事,他從十歲講到現在,八年了,一樣沒被采納。

果然,男人哼著歌,完全當沒听到。

第一次,是在他上寄宿學校第一年的中秋節,本想出來吃個晚餐,就突如其來被人綁架走了。

那綁匪很理所當然地說.?「中秋節耶,你待宿舍干麼?你舍友都不回家團圓的嗎?」

有,因為剛好連假,大家都回家了,整個宿舍空蕩蕩,除了外籍的交換學生外,沒剩多少人。

但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家可回。

往後,每一年的寒暑假及年節假期,總會有個人,在校門外等著他,假期結束後再送他回來,並且幫他準備伴手禮,分送溫暖給無法回鄉的舍友,叮嚀他要打點好人際關系,只身在外,關系打好些,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這男人腦內小劇場太發達,老是幻想他生病發燒、縮著身體躺在宿舍床板,暈黃燈光打在淒涼的小背影上,孤零零沒人理會,好慘好可憐……

他都不知道該從何吐槽起。

第一,他體質好,很少生病,問姊就知道。

第二,就算生病,吞個藥,睡一覺醒來,發發汗,基本上就好得差不多了。

第三,真嚴重些的話,還有舍監在,不至于慘到求助無門。

第四……他至少可以列出十數條自救的方法,但,一條也沒說出口。

他知道,男人只是關心,雖然有時婆媽了點。

車子駛進地下室,男人停妥車,與他一同上樓,走向那個他來過無數回的屋子—男人停在隔壁門,朝他勾勾手。

他有些困惑,看了看眼前熟悉的門牌,再看看對方,不解地走去。

男人將藏在掌內的物品放到他手中。「十八歲,成年快樂。」

他怔怔然,看著掌心之.物,再仰眸。

「我們家的規矩。」每個男孩,滿十八歲,就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獨立小天地。他有,他老哥也有,他決定把這個良好的習俗傳承下去。

可是我不是你們家的小孩……

話一度到了嘴邊,沒吐出。

若不是家人,那這幾年,團圓圍爐吃年夜飯,又算什麼呢?

楊叔魏注視著他,他始終盯著掌心的鑰匙,不言不語。

嘖,臭小孩,小時候就夠臭臉了,愈大臉上表情愈少,什麼不好學,學他姊面癱干麼?

他捧著玻璃心,隨時準備好碎一地——

「謝謝姊夫。」他低低地,輕聲吐出。

咦?

沒被潑冷水,楊叔魏有點小意外,他這些年也算教有成吧?

內心感動拭淚,拍拍大男孩的肩,感性沒幾秒,就開始歪樓。「可以交女朋友了,記得安全措施一定要做——」

捧著被硬塞過來的第二樣成年禮——一盒未拆封的,虞曉陽默然無語。

「我、不、需、要!」

這世上,能讓他表情碎裂的人,很少、很少。

而,好巧不巧,光姓楊的就佔去兩個名額。

「小陽陽——」甜膩膩、嬌滴滴的蜜嗓喊道,軟女敕女敕拖長了尾音。

他表情有一絲迸裂。

深呼吸,把冒出的青筋壓回去,再轉身,鎮定地回應她︰「楊小姐。」

十二歲,其實還只能稱之為楊小妞。

「唉喲,你好生疏喔!才一陣子不見,又跟我見外起來了。」楊小妞抗議。

「……」他們沒熟過好嗎?

這家子姓楊的是怎樣?都很自來熟。

自從三年前,利用課余及寒暑假進入豐禾總經理室實習,認識了這個小魔星之後,他就很難再維持平均每分鐘72下的正常心跳。

見面的第一天,她就睡到流口水,讓他為了搶救營業季報,伸掌呈接她送鉿他的見面禮——一道涎沫。

他永遠記得,楊總似笑非笑說︰「你可以抽走文件,或搖醒她」的表情。

不知為何,當時有股說不出的窘意,臉紅耳熱得說不出話來。

女孩揉揉眼,將醒未醒地望向他,揚起憨笑,向他打招呼。「嗨!」

很甜。

她的笑容,是他見過最嬌、最甜、最可人的。

但,僅限于睡著或初醒時。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哪里曾經得罪過她,她總是很致力于讓他的顏面神經失調這件事,只有睡著時,那顆古靈精怪的腦子消停,不必提心吊膽于她又要出什麼招暗算他,才會覺得她像天使一樣,純淨可愛。

要說她是個討人厭的嬌縱千金,又不完全是。她很懂得拿捏分寸,適時刺激他的顏面神經抽動個兩下,又不會過度到惹人生厭,大多時候,她還是個行止有度、甜美乖巧的千金小姐。

因此他對她的感覺有點復雜,分不清是喜歡抑或不喜歡居多。

既然沒把握迎戰,那他退,不必白白送上去給人玩。

打過招呼,便不算失禮,抱起桌上的公文往各部門送。

豈知,他想退,對方還不放過他,背後靈似地跟進電梯來,他謹慎防著,她今天又打算出什麼怪招——

嗜啦!

一陣不尋常的機械運轉聲傳入耳中,尚未來得及意會過來,電梯驀然驟停,四周陷入黑暗。

不、會、吧?這只妖物功力高強到連電梯都能控制了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是他的魔星,每次遇上她,就很難維持平均72下的標準健康心跳

他呼吸漸漸急促,莫名的著慌感攫住心房,一陣、一陣涌來,淹沒他——

「嘿,小陽陽!」

沒有用,現在不必這個稱呼,就能讓他臉部表情大崩壞……

女孩靠向他這頭,模索著抓到他的手,握到一手汗濕。「嘿,你听得見我說話嗎?」

「听、听、听得見——」他不想表現得這麼沒用,他十八歲了,她才十二,應該是他這個成年人來安撫小女孩才對,他絕對不要讓這件事,成為她一輩子的笑柄,追著他笑到地老天荒,可、可是——

他快喘不過氣了。

黑暗中,藏著太多他所無法掌握、對未知的恐慌,像一只深黑的大掌,捉攫住他……

他一步步地退、退、退,退到了盡頭,背後抵住了電梯鏡面,這才覺得安全一些些。只是一些些而已,這無盡的黑暗,仍在一點一滴吞噬他……

一道溫軟的物體,塞進胸前。他的文件什麼時候掉的?他想不起來了,那也不重要,與其抱那冰冷的死物,他寧可伸手擁抱這個溫暖的、熟悉的味道。

他記得她的發香、她的聲音、還有她嘴里的味道——

一驚,渙散的神智瞬間回來大半,領悟他嘴上的觸覺是——

「你不想讓大家看到我幫你做CPI?吧?我真的會喔,我有證照的。」

「不……」他一點都不想。那太丟臉、太丟臉了!他不要被全公司知道這件事!!

「那你听我的,我用我爸的名譽發誓,一定替你保密。來,跟著我做,慢慢的,吸氣,吐氣——對,就是這樣。」

她的聲音,有種魔力,令他不自覺照著她的話做,在黑暗里,只剩這道嬌軟甜嗓,是他所熟悉、並且信任的。

感覺他情緒穩定許多,她開始跟他東南西北扯一堆,轉移他的注意力,但其實,真正成功的,只有最初那個舉動,她後來說了什麼,他其實一個字都沒有听進去,腦海滿滿的,被早前嘴上那柔軟的觸覺所佔滿。

十二歲……

天哪,還未成年!

他好崩潰。如果可以選擇,他不知道他會選擇自己在這里窒息死一死算了,還是輕薄楊總的千金,讓小姑娘陪伴他……

雖然很想催眠自己,當成是CPR就好,但——騙鬼!

可是就算這樣,他還是不想松手,放開懷中的軟香,這抹熟悉,讓他在無知的黑暗里,多了一抹心安,逐漸將她絮絮叨叨的話語听進耳。

「我連小時候的糗事都說了,你咧?有沒有什麼糗事?或惡作劇?」

「想不起來……」腦袋有些恍惚,無法深入思索太深奧的事。

「好吧,不然,聊聊你的擇偶條件?」

「不要富家女。」他憑著本能,道出答案,這個完全不必思考。

「為什麼!」她抗議。「有錢人哪里得罪你?」瞬間覺得自己被針對了,他現在抱著的是誰,說話最好識相點!

「有錢人沒有得罪我,只是覺得高度不同,說話會沒有交集。」

「你看起來可不比誰低。」那身骨傲得咧,最好他懂得彎腰!明知她會是他將來的頂頭上司,也沒見他對她有多溫聲細語。

「我不知道……」他現在沒有邏輯跟她辯。「反正就是不想!」

好吧,是她自己要問的,就像有人喜歡長發大眼的女生,也有人喜歡短發鳳眼,不需要有理由,硬要跟人家理論出個道理來,那叫找碴。

「真遺憾小女子不合客官牙口。」她似笑非笑,自我解嘲。

「……」她在說什麼?他有些困惑,還來不及思索,一道細細微光滲入,接著,眼前大放光明。

開啟的電梯門外,站著楊總、維修人員,還有幾名好奇地探頭張望的員工。他正欲張口說些什麼——

懷里的女孩站起來,吸.吸鼻子奔向父親懷中。「爸——好可怕好可怕!嚇死我了,還好虞助理在……」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退休離開公司,除了她,沒有任何一個職員知道,他有幽閉恐懼癥。

這一年,他十八,她十二。從此,認真地將這個名字看進眼底——

楊馨婭。

四年後,他大學畢業,正式進入豐禾。

這些年,楊總有心栽培,他雖是工讀的實習生,但學到的比一般正職人員還要多更多,他常常睡在如山的報表、企劃案里,有一次半夜醒來,不經意听見隔壁房內,姊姊與姊夫的對話——

「英文、法文、德文、義大利文……我以前都沒學這麼多。你摧殘國家幼苗啊!」

「曉陽十六歲,不小了,這些他應付得來,而且這是楊總交代的。」

「二堂哥沒人性,你也跟他一樣沒人性,我們小陽陽好可憐。」

「……」姊的聲音有些許苦惱。「叔魏,你這樣我沒辦法教小孩。」

「……你嫌棄我。」

「……」

「我從年輕跟你跟到老,現在年華老去了,你就開始嫌我……」

「……」

姊夫你別鬧了。

連他都想這樣說。

姊姊雖然凡事順著姊夫,但在該堅持的點上,她一步都不會退,姊夫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她是對的,最多只會時不時拎個雞精、維他命的放到他桌上,拭拭眼角殘淚說︰「姊夫沒用,保不了你。」

畢業以後,全心投入工作中,這樣的忙碌並沒有減緩,如山的工作量朝他涌來,剛開始他忙到幾乎每天睡在辦公室,連回家洗個澡的時間都沒有。

楊總有心磨他,他能承受多少,未來就能站得多高。

他與他都心知肚明,這幾年楊總為他投入多少心血,將來都要一一還報在自己的寶貝女兒身上。

睡在成堆文件里的,不是只有他。

抱著剛整理好的報表,進入總經理辦公室時,沒見到預期中的身影。

他擱下手中的檔案夾,移步走向休息室,半掩的門扉內,那人正背對著門,躬身躺在床上。

「楊小姐。」他輕喊了聲,沒得到回應,心覺有異,上前察看。

她臉色,有著不尋常的白。

伸手探探體溫,掌心撫過額際、臉頰。不熱,有輕微汗意。

她睡糊涂了,本能偎向帶著滿滿關切的撫觸掌心,囈語了聲︰「拔——」

他不是楊總。

正欲抽手,發聲表明身分,她已睜開眼。「是你啊。」

說完,又倦懶地垂下眸。

她忘記放開他了。

右臂被她抓抱住,掌心困在頰容與枕頭之間,他抽不開手,不過那在此時,好像也不是最重要的。

「你怎麼了?」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

「沒事,腸胃炎而已。」

「你最近吃了什麼?」

「……不知道。」她倦倦懶懶地道。這陣子太忙了,連上一餐什麼時候吃,都有點想不起來,囫圇吞了點東西,不餓就好。

頓了頓,又道︰「別讓我爸知道。」

他還記得,九歲的她,扁桃腺發炎,會賴抱著、撒嬌要父親陪;十六歲時的她,卻刻意叮嚀,別讓楊總知道。

心房莫名地,泛起淡淡的酸。

「好,你休息,我不會說。」抬手,撫過她的發,一下,又一下。

她沒放開他。小睡一會醒來,發現自己還抱著人家的手臂,而那只手的主人,正席地而坐,將頭枕在空出的左臂上,在床畔睡著了。

這種姿勢,手一定麻。

她輕巧地挪了個方位,支著下巴打量這面癱助理。

認識好些年,除了剛開始的前兩年有點天然呆、好拐了些外,後來已經老僧入定,表情硬邦邦,非常不好玩弄了。

不過剛剛,他音調跟神色真是難得的溫情耶,輕聲又細語,她還記得,那輕輕撫在她發上的力道,很溫柔。

還傻傻坐在這里陪她呢……

這個阿呆。

她有些好笑,又覺心暖暖,原來這個面癱助理,吃軟不吃硬呀——

她揚唇,輕輕笑了。

那天回家,他跑去隔壁按門鈴。

「姊,你有沒有認識的營養師?」

「營養師?」

「對。我想去听幾堂課。」

「你現在還有時間嗎?」都快以公司為家了。

「晚上可以。」

從此,某人再也不曾鬧過腸胃炎,營養均衡堪比職業級。

這一年,他二士一,她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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