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神與金 終章 新生
破財出生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
早在幾日前,懷財千交代萬叮嚀,命徒兒去抓一百零八只祥鳥喜鵲什麼的,等孩子一落地,祥鳥放飛,滿天際吉慶瑞兆,環繞小破屋足足七十二圈,替窮神第四代的誕生長長臉。
誰叫仙界老愛玩這套,誰家崽子落地時三十六只鳳凰盤旋不走,誰家女兒出世時滿屋蓮花清香,誰家寶貝哇地哭出來時,天空白雲染以十色繽紛……
好像孩子出生沒飛來幾只鳥、飄下幾朵花,代表他將來很沒出息似的,搞得現在生孩子前,爹娘還得想破腦袋,思索如何拼過隔壁仙友產子盛況。
結果一百零八只沒抓齊,破財崽子便猴急到來,初為父母的新手,哪有工夫記得去放鳥,逮回來的五十五只祥鳥最終仍關在籠子里,忘了放出來繞屋七十二圈,制造祥瑞假象,讓崽子他娘日後扼腕久久,每提及這事,就要埋怨徒兒辦事不力。
窮神第四代,是個男娃,白白胖胖,毛發尚未長出,瞧不清有沒有他娘最想要的金發金眉金眼珠,倒是女敕女敕膚上隱隱一層金光,不確定是胎毛還是錯覺。
話且說回破財出世那一天,已折騰了他娘親一日一夜,耗盡所有力氣,除了痛,泰半過程她幾乎記不清楚,只隱約記得,疼得暈過去,又痛到清醒,反復交替……
懷財再醒來,卻是因為一屋子過度的靜寂,悄無聲息。
有時太嘈雜會擾人清夢,有時,突兀的安靜,也能將人自疲憊的睡夢中喚醒。
她睜開眼,吃力望著破屋梁瓦時,還迷迷糊糊在想,怎沒听見半聲孩子啼哭?孩子睡了嗎?
神智益發清楚,雖仍帶些渾噩,卻已經完全自睡夢中醒來,床側窗扇虛掩,不知詳細時辰,但可分辯是朗朗白日。
她覺得餓,又覺得犯困,然而這兩件事,遠不及她想看一看孩子模樣的心急。
「鎏金……」她想揚聲喊人,離口的聲音無比虛弱,比蚊鳴大不了多少,連她自身都驚訝,怎會無力成這樣?
她稍作休息,輕喘幾口氣,自覺精神回來了些些,嘗試再喊一遍,終于將門扉喊開,有人跨了進來。
卻不是鎏金。
懷財很意外看見梅無盡的面癱愛徒,她記得他愛徒名喚「福佑」,其余的,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良久。
「醒了?剛好吃藥。」福佑走出去,沒多久再折返,手里多出一碗熱湯藥,苦味濃濃,離遠遠就能聞到。
「……我徒兒呢?」懷財這才覺得喉頭好生疼痛,像是用盡氣力嘶叫過後,字字沙啞難听。
「忙。」福佑扶她坐起,舀起熱湯吹涼,送到她嘴邊,她飲下一匙,苦到整個精神大振,想狠狠問候開出這款藥方子的大夫祖宗八代。
「忙著孩子嗎?你幫我把他找來,我也想看看破財……」提及孩子,懷財身體再有不適,全能拋諸腦後,極倦的臉上綻開淺笑,藥再苦,喝了也無怨無悔。
福佑舀湯動作未頓,倒是面容略顯困惑,答道︰「孩子不在這,剛生下來,就送去財神天尊那兒了。」
「什麼?」懷財怔忡。她當然有听明白,只是難以置信。「他們憑什麼帶走我的孩子?鎏金沒有阻止嗎?!」話一問出口,她自覺可笑,又覺可悲。
我發誓我不搶,也不容許誰跟你搶,破財只會是窮神的血脈。
言猶在耳,她信了呀!她完全相信他了!可事實擺在眼前,他甚至沒讓她看過孩子一眼,便將孩子從她身邊帶走!
懷財怒極了,氣得渾身直發抖,想大聲尖叫,想哭喊咒罵,甚至想滿床打滾,嚷嚷把孩子還我……可那些,無濟于事,做了也是白做。
她雖氣憤,也明白比起生氣,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她做。
慶幸這把怒火,燒出了她的脾氣和傲骨,教她忘掉身體種種不適,生出一股倔強氣力,轟然揭了被子便下床,身勢卻踉蹌,險與福佑撞成一團。
「我師尊說,你還不能亂跑。」福佑扶住她,可懷財沒等站穩,又急著去抄家伙,哪里肯管福佑阻撓。
懷財喘吁吁蹌至門口,拿了外頭牆邊一根老扁擔,憑借怒火燃燒的支撐,招來一朵雲彩,殺至財神居去討孩子——
財神居,居財神,此地財氣洶涌澎湃,已呈現金燦閃爍的雲霧,繚繞在此座高樓華宅。
透過金霧望去,一磚一瓦、一石一礫,皆染上富貴顏色,就連一旁幾叢平凡朝陽花,也綻出了黃金般的花朵。
待懷財駐立財神家大門口,已是一頭汗濕,顆顆冰冷,發絲糊在雙鬢,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連唇都是雪白的。
手上的扁擔是傳家寶,昔年在人世,伴爺爺爹爹挑糞擔家計,亦曾被爹爹取來怒打惡主,上了仙界,不下十來次擔任她爹的教子棍,追著她要打。
如今,她要拿這柄窮神傳家寶,搶回自己的孩子!
「把破財還來!」她已經用盡最大力氣在吼,可是一點也沒有震天價響的獅吼氣勢,尤其「還來」那兩字,虛得徒剩氣音。
傳家寶淪為支撐她走路的拐杖,若沒了扁擔,她連站穩都成問題。
氣虛的吼聲,喊不來純金大門的開啟,她不死心,吃力步上金階,使勁拍起門板。
所謂使勁,不過是懷財自以為,怒火仍在,此時卻燒不成氣力,門板文風不動,連拍出「啪啪」聲也無。
「把我的孩子還來!還來!」她在心里吼得響,唇瓣開開合合,竟發不出半點聲音,可她完全沒有停止,雙掌依舊持續拍門,用著軟綿綿的手勁。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引來屋里人開門察看,卻不是因為她拍門吶喊,而是扁擔落地時弄出的響聲。
懷財听見有人嚷著「快去稟報主人」,有人靠過來要攙她,她一面對抗頭暈目眩,一面模索要拿扁擔壯聲勢,即便手腳知覺徒剩發麻,勉強握住了扁擔就是一陣胡亂揮舞,嘴里依舊喃喃重復同樣一句——還我孩子!
財神一家聞訊魚貫而出,還沒跨出門檻,看見一個幾乎抬不動扁擔,卻仍企圖恫嚇守門小金童的女人,一臉分不出是汗是淚。
眼前那景況,小金童們毫無危險,倒是窮神,一副快要倒下的殘燭模樣。
「霉神天尊,這……」財神轉向身後,那緩緩步來的藏青色身影,向之求援。
「醒了就鬧事,真是個麻煩丫頭。」霉神淺吁,似乎也不意外撞見此番情景,他唯一料錯的是,懷財醒得太早。
至于他家愛徒沒能攔住懷財,他倒算得很準,從不把愛徒當成戰力。
基于醫者仁心﹝還有,再鬧騰下去,最後拖累的,也只是負責醫病的大夫﹞,霉神不再只是看戲,邁步上前,先是輕易奪下扁擔,一指抵向懷財額心,毋須加注半分力道,稍稍一推,懷財便直接被放倒,霉神藏青衣袖舒卷,把人妥妥護穩,又能阻止她胡亂妄動。
「你呀,冷靜先,體諒體諒我這兩邊奔波辛苦的大夫,可好?」霉神苦笑一嘆。
懷財像是找到了能替她討公道的長輩,哇的一聲哭出來,涕淚縱橫,並且哽咽哭訴︰「他、他們搶走我的孩子——梅先生你幫、幫我把孩子搶回來啦——」淚水大顆大顆掉,委屈得宛若一個搶輸玩具的毛娃兒。
「你現在自顧性命都不及了,哪有辦法分神去照顧孩子?暫交金玥夫人看護,她帶孩子經驗豐富,你大可安心,與鎏金好好休養才是。」霉神不確定她能听進去多少,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金玥夫人,財神的長媳,也是鎏金他親娘,自打丈夫羽化,她獨力扶養孩子,一個個拉拔長大成材,將孩子交給她,大可放心。
懷財確實听得七零八落,但霉神那句「與鎏會好好休養才是」,不知怎地,卻特別清晰。
「鎏金……他怎麼了?」哭泣聲漸弱,她眼淚還掛滿臉頰,吸吸鼻,感覺身子一輕,被霉神打橫抱起,帶進了財神居。
「你親眼去瞧瞧就知道了。」霉神回答她。
他一路走了許久,穿廊越橋,分花拂柳,周遭景致如何變化,懷財無心留意,方才乍現的力量有多驚人,此刻反噬的狀況便有多加倍,她整個人提不起半分氣力。
想問霉神,她這是怎麼了?可是好似連開口,都萬分艱難。
霉神卻仿佛具有讀心術,自然而然回答她︰「早知道你廢柴,可龐柴到這等程度,我也是始料未及,本以為,能用藥丸子補補你的先天不足,誰曉得你肚子那崽子神力驚人,險些奪去母體精氣性命,若非鎏金輸以一半仙氣予你,你大概會成為眾仙界中,第一個難產而亡的神仙。」
她蠕了蠕唇,想問的話仍無法離口,霉神又道︰
「他無事,就是心太急,全心只想護住你們母子,過度耗損仙氣,加上你血流不止,他注了不少血給你,我認為暫時把他帶回財神居,分隔你們兩人比較合適,他每每短暫清醒,便急著要見你,再這般不好好調養,你沒難產身亡,他都要陪產暴斃了。」
這兩種死因,在仙界,皆屬奇葩,足以立碑傳世的。
「我……」我想見他!我想見鎏金!她說不全話,但眼神如是說著。
「急什麼?這不正要帶你去?把你們兩個擺一塊,我一起診治也省事省勁。」
言方畢,霉神踏入一院落。
此處,同樣漫滿淡淡金霧,如薄透輕紗撩動,覆蓋眼簾,可越是前行,金霧自動散開,徐徐揭簾撥紗,更有輝光隨行,照亮前行之路。
他抱她進了一處闊房,屋里擺設十分簡單幽靜,一室敞亮,玉石鋪地,房梁高聳,牆面巨大字畫筆鋒銳利、走勢流暢,似以利劍為筆,書一段凜冽劍訣。
書架擺放大量書卷,彰顯此房主人的勤學好讀,與書架同列一隅,卻是數柄神兵利劍。
六角窗並列,引入光線,幾上一盆灑金冷玉梅,孤傲挺直,枝椏間獨獨一朵綻花,低低吐露清香,成為房中唯一柔軟景致。
懷財同樣無暇細細觀賞,她一眼就看見內室大床,金鉤玉帶玄墨床幔,仙澤氤氳四周,正中央,閉眸沉睡的金發青年,美得像一幅畫作,畫中人面龐精致,俊美無儔。
霉神察覺到她的急躁,低低笑了聲,如她所願地加快步伐,將她擺上了床的一角。
懷財一沾床,便急著往鎏會身畔滾去,要看他的情況。
鎏金向來是個淺眠之人,身旁稍有動靜便會醒來,她這般的挪動都沒能擾醒他,懷財不由擔心起來。
霉神倒是一派輕松,說道︰
「你後期妊娠能如此安穩,好吃好睡,你以為是你體質好嗎?全是鎏金替你扛著,你欠缺的底氣,他幫你補,當你睡得正香甜,可知他耗損多少仙息?他只差沒替你生孩子。」
一如凡人孕育仙胎,本就是賭命之舉,而且賭的,是七分的必死,懷財雖是提上來的神,本質比凡人好不了多少,仙資稀薄得慘不忍睹,懷上仙胎自然危險。
尤其,還懷上……這麼一個仙胎,未出世,已比母體強大數百……不,數千倍,胎兒自母體獲取養分,初孕時期影響不明顯,她仙力尚能支撐,後期,孩子越大,負擔越大,光憑她,如何能應付?
每一日,對母體都是一場劫。
她的劫,全是鎏金默默替她渡化,渡得她渾然不覺。
「他什麼都沒說……」她喃喃道,抬手撫上鎏金的臉龐,他睡得極沉,面色看上去倒很好,眉宇間亦無任何痛苦。
「為了讓他好好休養,我下了頗重的手,他應該還會睡上三日,他若不昏,仍一心想著替你渡氣,勸都勸不住。」這重手,霉神下得毫無歉意,不听話的病人,就須采不听話的手段治療。
光算算次數,她產下孩子已有六日,鎏金卻不下六十次想返回小破屋,忒不安分,霉神沒工夫和他好好說,直接動手比較快,一了百了。
知道鎏金情況無恙,她松口氣的同時,自責與心疼,也涌了上來。
他為她做的事,太多太多,而他,只字不提。
她一直以為他很聰明,結果,也是個傻的。
傻傻拿命去保護她與孩子,不計後果;傻傻地默默付出,不求她償還,不索討回報……
懷財枕在他胸口,低低罵了他一聲笨蛋,睫上卻帶薄薄淚光。
忽而,門扉傳來幾聲輕扣,一名美麗婦人步入未掩的房內,手里懷抱熟睡的嬰娃,步伐放得既輕且緩,就听見霉神頷首後道了句︰「金玥夫人。」
「我想,她一定很想見孩子,趕緊抱來給他娘親看看。」金玥夫人微微一福,舉止十分端莊溫雅,不帶女子慣常嬌嗲,倒顯當家主母威儀,可她面龐慈祥,淺笑懸掛,和煦若月光,毫不見距離感,高髻雲鬢間,僅添了一支金花玉步,高雅又不失貴氣,一身潔白雲裳,因染上金霧而泛有月暈色光芒。
鎏金的眉宇神韻,與金玥夫人最相似,不過金玥夫人並無一頭金發,青絲黑若濃墨,懷財曾經遠遠見過她一面,在某個筵席上,未有機會交談過。
听見孩子兩字,懷財強撐精神坐起,顧不得該向金玥夫人道謝,急于要看破財。
「這兩只我診完了,皆無大礙,我去將自家徒兒領過來。」霉神起身告退,金玥夫人回之以禮,命婢女送霉神離去。
體恤懷財尚未恢復休力,金玥夫人矮身,將孩子安穩置于他爹娘之間的床中,方便懷財能觸踫到他。
肚里揣著孩子多年,這卻是母子第一眼相見。
懷財難掩激動歡喜,小心翼翼輕觸女乃女敕的粉頰,視線將孩子模樣瞧了又瞧,舍不得眨眼。
「孩子很乖,幾乎不吵不鬧,鎏金剛出生時也是這模樣,從不讓爹娘操心。」金玥夫人微微笑道,她對這孫子很是喜愛,這幾日全是她貼身親帶,幾乎沒片刻分開。
而對于懷財,鎏金先前撥了空,將窮神一家的故事告知長輩,雖說窮財兩家恩怨已久,並非對彼此一無所知,但財神一族所知道的,與鎏金口中道來的,又有那麼一些些不同。
那些不同,既細微,又殘酷,道來一段貧苦人的悲傷和無助。
若易地而處,換他們成為窮神一家,都覺得一紙陰狀,怒告財神瀆職,算是客氣了。
既然別人都對你們客氣了,你們又有何資格把對方當成仇敵?
金玥夫人對這位窮神三代,已經毫無惡感,昔年知曉的種種恩怨是非,有太多是听從公公單方面說法,逕自視窮神一家為敵對,如今越是明白實情,越該對懷財心生補償才是。
懷財想抱孩子又不敢,怕自己此刻力氣不夠,而且也沒人教過她怎麼抱,孩子看起來軟綿綿的,好小,好柔弱,她連多模兩下都擔心會刮傷了他。
「不心急,等養好了身子,養足了體力,有的是機會抱他。」金玥夫人明白她的渴望,輕聲安撫道。
「我不知道怎麼抱孩子……」懷財聲音仍有些虛。
「我一點一滴,慢慢教你,不困難的。」
金玥夫人給懷財一股「娘親」的熟悉感,以前,她娘親也是這樣彎著眸說話,很有耐心、很包容……雖然她不記得娘親的聲音,但或許……亦像這樣,暖如春風,教人舒心吧。
見孩子安好,睡顏香甜,頰色也紅潤,懷財放了心,才記起該向金玥夫人致謝兼致歉。
雖然她一介天尊地位,高于金玥夫人,可她是鎏金的娘親,而又是自己兒子的女乃女乃,整個輩分大錯亂,懷財完全端不出什麼天尊氣勢﹝面對財神時,倒完全沒想到這層關系﹞,甚至面露初見婆婆時的忐忑難安。
「那個……謝謝你幫我帶孩子,還有……連累你兒子變成這副病奄奄模樣,對不起……」
當了娘親,才知道何謂「傷在兒身,痛在娘心」,鎏金也是人家的兒子,她當娘會疼,別人家的娘也會。
金玥夫人阻止她說下去,眸光仿佛望向一個極疼愛的晚輩︰
「傻孩子,說什麼連不連累,他保護自己的妻兒,天經地義,鎏金已經不是孩子,有他自己的責任要扛,他能將你和孩子保護好,我很欣慰,倒是你,真真辛苦了,你安心在這兒住下,我幫你好好調養身子,定要把你養得健健康康。」
太久太久沒能嘗過娘親疼的滋味,懷財很不習慣,可又清晰領受到金玥夫人的關懷,有些感動、有些喜歡。
「同你說件趣事,我公公不喜『破財』這名字,總覺得他既有財神血脈,應該叫叫招財進寶之類,也很任性要喊他招財,可這孩子多聰明,我公公抱著他叫招財,他理都不理,一叫破財他就笑,我公公不信,隔日又喊他進寶,孩子同樣不理,非得要听見破財這名兒,才肯咯咯笑,我公公沒法子,終于肯用『破財』喊他。」金玥夫人倒不是很在意孩子姓名,平安健康遠比那些重要。
「……這壞小子,已經知道怎麼整治人啦?」懷財听完,笑了出來,幾乎可以想見,財神吃癟的模樣。
「我公公固執,可對孩子沒轍,他以前可慣壞了鎏金他們。」
懷財還想多听些故事,然而臉上濃濃疲倦藏不住,加上抄著扁擔殺至財神居,已榨干最後一絲爆發力,金玥夫人倒是瞧得清楚,輕手拍了拍她手背︰「梅先生交代過了,你們得多休息,趁孩子沒吵沒醒,你也躺下來睡睡,要听鎏金兒時的故事,我改明兒個說給你听。我讓婢女箋箋留守房外,有何需要,喚她一聲便好,若孩子醒了,吵你了,就讓人把他抱過來。」
懷財確實也困了,沒拒絕金玥夫人的安排,雖然躺下,仍側過身看孩子。
「萬一我睡沉了……會不會壓壞他?」懷財自知睡相不好,平時身邊躺個鎏金,睡太熟了,偶爾踢他踹他也不會真正弄傷他,可孩子太嬌女敕,哪經得住?
「別擔心,有法術護著呢!」金玥夫人設想周到,在孩子周身裹了層薄薄護術,一旦磕著踫著,或是外力撞擊,護術便會啟動,保孩子無虞。
金玥夫人退出房去,趕往廚房走一趟,吩咐些產後滋補藥膳,將一室寧馨留給他們。
褥墊軟,絲被涼,屋中仙澤裹繞,帶來通體舒暢,最重要的是,探手就能踫獨到珍愛之人,懷財伸長手臂,環過鎏金腰側,而孩子安穩睡在臂彎間,一家三口皆在。
心滿意足。
鎏金是被懷里的重量壓醒的。
重倒是不重,微微沉窒感並不算什麼,身上似有大匹絲緞覆蓋,冰涼且柔膩,泛有熟悉的香氣,他腦中思緒轉了一轉,呀,他記得這香味,是懷財采晨露花泡水成泥,用之潤發,味道有些像桂花,但更甜蜜一些……
手指探去,果然披覆在身上的,是她一泓墨色長發,而枕靠胸口的重量,正徐徐緩緩輕送吐納,溫暖的鼻息,就拂在他心窩處。
他尚未張眸,枕畔突有幾聲貓兒嚶嚀,由緩漸急,再變為號啕,他胸口重量霍然一輕,緊接著響起了女子慌手慌腳的笨拙哄聲,很努力壓低音量︰「不要哭不要哭,會吵醒你爹的……你怎麼這樣呀?!你女乃女乃不是夸你乖嗎?你就故意在女乃女乃面前裝乖,在我面前原形畢露呴!你這樣欺負娘,等你金醒,我跟你爹告狀叫他給你咕嘰咕嘰咕嘰——就這樣咕嘰咕嘰咕嘰,翻過來咕嘰咕嘰咕嘰——」
到底是什麼咕嘰咕嘰,他一心求解,張眸望去,看見她撩著系在鬢邊的那束金發,用發絲去撓孩子癢,將孩子逗笑。
而她自己,笑得更開心,艷似芙蓉初綻,更像個單純無憂的娃兒。
他看她與孩子鬧了一陣,又安妥地抱著孩子拍拍哄哄,當娘的架勢全有了。
眼前景況溫馨悅目,他不想破壞,于是靜靜凝望,若要選擇光陰在哪一刻停駐,他會毫不考虎,留住此時此分。
懷財料理完小只的,本能要跟大只的告狀,這幾日她都是這樣,學習照顧孩子,再與他分享酸甜苦辣,就算他沉睡未醒,她也能滔滔不絕說上好久。
視線瞟過去,正好對上金眸的凝覷。
她眼里有驚喜、有高興、有如釋重負,更有淚光含蘊。
「醒了干麼不出聲?醒多久了?」她口氣似有埋怨,但細細去听,更能听見哽咽。
「從咕嘰咕嘰那里醒的。」
結果吵醒他的元凶,不是孩子哇哇哭聲,反倒是她,這讓當娘的,顏面掛不住。
「孩子抱過來些,我還沒能好好看清楚他。」他輕道。她生產時太危急,他全心只顧及她,確實未能分心在孩子身上。
她跪坐地挪過來,眉開眼笑,獻寶般把孩子遞過去。
「我還有些使不上力,怕摔了他,你抱他,我抱著你就好。」說著自己還有些使不上力的家伙,卻能好端端坐起,再把她連人帶孩子攬進懷里,妥妥環牢,順便柔若無骨地貼在她頸肩,一副氣虛體弱樣。
她不疑有他,完全信了他的說詞,恁憑他依偎。
「幸好孩子像我。」鎏金打量完孩子,說道。
「……你什麼意思呀你。」她睨他,眼神很不滿。
像他漂亮,像她就丑嗎?!用「幸好」這兩字,簡直太失禮!
「像我才好,日後,盯他習術讀書,我就不會心軟。」若孩子像她,他怕是難以嚴厲教導,覺得孩子廢柴一點又何妨。
襁褓中的破財,激靈靈一抖,不知是撒了泡尿,還是對未來命運的瞬間感悟。
「……你對自己,真的是很不心軟,完全不知道該善待自己。」她低聲咕噥,語調間,難掩埋怨。
「我覺得我挺善待自己了呀。」他最想守護的,全都在他懷中,這還不夠善待自己?
「梅先生把你做的那些蠢事,全告訴我了。」
「蠢事?」這兩字,鮮少與他連在一塊出現。
「你干麼不說你夜里偷渡仙氣給我?」提及此事她就來氣,不是氣他,是氣自己。
生平頭一回,感覺自己廢得連自己都討厭!
「說了你又幫不上忙。」恕他直言,這件事,他自己忙就好,旁人使不上力,尤其是她。
「至、至少白日里,我就盡量不找你麻煩呀!」若她早知道他夜里所作所為,她才不會端著師尊架子,害他額外增加徒兒工作嘛。
她雖然幫不上忙,但也不該扯後腿呀!如果乖巧听話是她唯一做得到的事,起碼她會努力做好。
「我不覺得你找麻煩呀。」
「我讓你去取梵心龍膽,要你去找鳳凰蛋,還讓你去抓一百零八只祥鳥!」她越說越生自己的氣,若非手里抱著破財,她都打算摑自己兩記了。
「區區那些,能是多大的事?」瞧她怒成這樣,著實有處喜感,很是娛樂他。「不過一百零八只祥鳥還沒湊滿,來不及替破財壯聲勢,要不要補辦一回?」
「這事哪里能補?過了就過了,沒有祥兆便沒有祥兆,咱們家破財好與不好,我們自己說了算,不關旁人的事。」逮來的五十五只祥鳥,早托霉神師徒全給放掉了。
「誰說沒有祥兆?他一出生,就把窮財兩家恩怨一筆了結,這遠比空中有多少祥鳥盤旋,不知要強上多少。」這幾日,他雖不省人事,但她能安然坐在他房里,氣色紅潤精神足,陪孩子嬉戲,其中涵義,顯而易見。
這對爹娘殊不知,所謂祥兆,早在孩子誕下之時發生。
當日,散布四方的神獸貔貅,用以最恭敬之姿,四肢伏地,仰天長嘯,久久不休;仙池里,三足咬財蟾蜍,只只向東方鳴叫,此乃天地間首次發生的景象,無人聯想到代表著哪種隱意。
「你身體好些了嗎?」這句話,問得太晚,也問得太遲,單就她現在的好氣色來看,他知道這句多余,但他必須听見她親口說,才能安心。
她在分娩中失血過多,仙力不足以支撐下去,最後一絲氣息微弱欲斷,那一幕,幾乎將他也撕扯粉碎。
「早好了,才短短幾天,我好像被你娘喂養了大半個月份的飯菜,瞧,我都胖了……」她騰出左手,捏捏頰邊肉,嗚,好扎實。
然而,比起哀悼扎實頰邊肉,她更在意、也一直很想問出口的那一句,剛被他搶先提了,她雖遲了些許,可心里好掛念,尤其見他始終靠躺在她身上,怕仍是相當虛弱,左掌搭在他手背,問︰
「你身體才好些了嗎?梅先生說,你全然不听勸,在自己手上劃了道很深的傷口,死命幫我注血,也不管不顧自己是否能承受,一邊還渡仙息給我……比起我,你傷得更重。」
霉神當然沒說得這麼淺淡。他用了四個字——鎏金瘋了。
鎏金瘋了,手上那一刀,幾已見骨,涌出的鮮血透過法術傾注,源源不絕,注入她體內,又在大量失血的情況下,策動仙元,分耗神力修為,替她續留一口氣,完全是連命也不要的舉止。
她沒親眼看見,但她可以想象,想象在那當下,他是怎生的焦急、怎生的決絕、怎生的不顧一切,救她。
「哪有什麼傷?睡一覺醒來,全好了。」
見骨的傷,只消霉神術法一抹,干干淨淨,連條痕都沒留。
流失的血,在她身體中奔流,成為她的一部分,延續她的生命。
耗損的神力修為,短期內補不齊全,何妨,慢慢重練,總能練得回來。
全都是值得的,看見她好,孩子好,他便也很好。
「你只會嘴硬逞強。」她才不信他說詞,什麼睡一覺醒來全好了,當她是三歲娃兒好騙?
「別擔心我,你和孩子沒事,比什麼都重要。」
「……」她手攬破財,不發一語,略顯沉默,倒是破財,嗯嗯呀呀在吐口水泡泡,自己玩得很歡。
「怎不說話了?」
「我覺得,有點感動,可是,又覺得……不曉得如何是好。」她很認真在苦惱,眉心形成一道淺淺蹙痕。
「為何?」
她想了想,該怎麼表達心里的復雜感,思慮了許久,也沒能歸納出一個好說法,只能零零亂亂說︰
「……現在這樣很好,不,是太好了,讓我想留在這一刻,我喜歡你娘親,她好溫柔,和我記憶中的娘好相似,你家人也好,總之,什麼都好,就是因為什麼都好,我以後回到小破屋,一定會很舍不得。」
他默了一會兒,道︰「你喜歡就留下來,別走。」
「住在財神家的窮神?不好,說出去會害你們被笑話的,你爺爺那麼好面子,仙友多問他兩句,他不嘔死才怪。」長留于此處,本就不在她計劃中,雖拜意外之賜,教她誤打誤撞住下來,但她,終歸是要走的。
未曾抱持停留之心,卻得到這般多的美好,她覺得開心,開心之余,又有失落,這便是她的復雜感受。
「你若不願留下,盡管隨心所欲去做,我絕不逼你,偶爾想帶孩子來小住,我娘親也定是歡迎,不要苦惱這種小事。」听見她說「會害你們被笑話」,他便知曉,她是在替他們思量考慮,心思細膩體貼。
「那你呢?」他也完全列入她「舍不得」的名單之中,而且,還排在最前頭。
她那小眼神,恐怕連自身都未察,泄露了她多少女兒家心事。
眼波流轉間,不想被他棄下的楚楚可憐,全化成了眸光,快要滿溢出來了。
「徒兒當然是跟隨師尊左右,師尊住哪,我也住哪。」鎏金作勢要起身收拾行囊,隨她天涯海角,可又一副力不從心、弱不禁風,輕撫胸口,沉重喘氣,換來她的驚慌失措,拿他當破財在照顧,連忙道︰
「躺好躺好!財神居合適你調養,你多住些時日,我和破財也在這里陪你。」她很清楚,小破屋里仙氣不足,雖僻靜,能不受干擾地放心養病,可終究不如財神居地靈。
她又不擅長照顧人,這兒有他娘親金玥夫人在,定能給他最好的一切所需。
攸關他的性命安危,她才不要馬馬虎虎,沒有什麼比他安妥養傷更要緊。
「躺久了,渾身都酸疼起來,實在很不想再躺……但若師尊肯陪我一塊,躺躺還行。」鎏金難得再次使出殺手 ——撒嬌。聲嗓之軟,字字宛若低笑吐息、又似細語呢喃,殺傷力不可謂不強大。
「孩子在看著呢,還撒嬌,也不害臊……」她嘴上雖訓斥,行止卻順從,就著他輕拍的床位躺下,臉色微紅道︰「我看著你睡,管好破財,不許他吵你。」
言猶在耳,半刻後,嘴上說要看著他睡的其人,枕在他臂膀間,睡得特別沉,尤其見他平安醒來,心一寬,煩惱全無,睡眠自然很香甜,最後變成是他管好破財,不許吵她。
小崽子是個懂事的,知道吵娘只會被咕嘰咕吼,吵爹可能會被劈啪劈啦,倒是相當安分,吮著拇指,吸啜得滋滋有聲。
「你爹輩分與你一樣,全是『兒』字輩,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升一級?」梳弄完她長發的掌,撥了空閑,去撫孩子光秀禿的小腦袋瓜子。
破財啊噗啊噗地回他,口水泡泡冒了一顆又一顆。
鎏金低笑,自己跟個女乃娃認真對什麼話呀,又揉揉孩子腦袋,揉完,那只手重新穩穩回到懷財腰際,雖輕卻牢,環緊不放,金眸閉上,饜足地與她依偎。
若鎏金當時仔細去數口水泡泡的數目,一顆一百年,破財吐了五顆,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