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寵罪臣 第二十二章
第八章
大手攥緊了掌心里的粗糙小手,易承歆端坐于榻旁的方杌上,緊守著榻里昏迷未醒的人兒。
房里分別站著何銘與莫毅,以及被召見的蕭沅。
「當年是你從邊關救走了南又寧?」易承歆半側過身,抬眼望向蕭沅。
蕭沅面貌清秀,身材高大,看上去沉默寡言,立于房中宛若一抹影子。
听見易承歆被這聲質問,蕭沅首抱拳,回道︰「稟告陛下,草民的]父親乃是效命于南氏的護衛,當年因故逃過了南氏滅門一案,家父臨終前交代過草民,務必要救下南公子,以保南氏最後一滴血脈。」
易承歆目光爍爍,仔細端詳著蕭沅,語氣嚴岐地續問︰「你說……南家公子?」
蕭沅神色一滯,這才抬起眼對上那雙利銳的鳳目,那眼神在顯露他早已知情……南又寧從未提及易承歆知道她身分的事。
「陛下饒恕。」蕭沅低頭認罪。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救的是南家小姐,而不是南家公子?」易承歆又問。
「回陛下,過去南小姐寄養于南方懷恩寺,正是家父隨行護佐。」
「這樣說來,你們父子兩都是忠心護主,父親死後,便換你這個兒子保護南家的小主子。」
易承歆這席話說來,听不出褒貶,倒有幾分妒意。
何銘心下明了主子的脾性,連忙出聲打圓場︰「陛下,當年若無蕭沅,恐怕就沒有今日的南大人,如今陛下能順利與南大人團圓,蕭沅功不可沒啊!」
聞此言,易承歆別開眼,攥緊掌里細瘦的小手,硬生生將胸中那口怨氣壓下去。
何銘那些話,他何嘗不明白,可思及這些年來,是蕭沅寸步不離的守著南又寧,他心中實在難忍妒意。
「論功行賞,待回京之後,朕定會重賞你。」片刻之後,易承歆恢復冷靜,面無表情地睞了蕭沅一眼。
「謝陛下。」蕭沅並非傻子,他當然感覺得出皇帝對自己的敵意,在這節骨眼上,他能低調便低調,以免惹禍上身。
「都退下吧。」易承歆淡淡下令。
聞令,眾人魚貫退出房外,驀地,蕭沅轉過身,朝著易承歆那頭躬身抱拳。
「陛下,草民有些話想向陛下稟報。」
「說。」易承歆未曾回首,只是清冷地回道。
「南公子……南姑娘當年在邊關生了場大病,病未愈便又來到泗州久居,以至于她身子落下了病根,只要心緒過于激動便容易暈厥,日後回京,還望陛下為姑娘請太醫好生醫治一番。
盡管明白蕭沅這席話是在提醒自己,可易承歆听在耳底,就是覺著內心發堵。
「朕明白了。」易承歆隱忍著怒意不發,語氣卻透著幾許不悅。
蕭沅抬了抬眼,不敢再多言,隨即退出房外。
不知過了多久,榻里蒼白著小臉的南又寧,輾轉醒來,迷蒙睜眼,與守在榻旁的易承歆目光交會,心口倏然擰緊。
她動了動身子,這才發覺自己的被他牢握于掌,她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選擇迎頭面對。
記憶中的碧澈大眼,此時正幽幽地凝視著自己,易承歆胸中一抽,只覺刺痛無比,昔日在這雙眼里的那束光彩,已因這些年的磨難而稍稍褪去,如今添了幾縷哀傷,幾抹蒼涼,而他不禁恨起了自己。
八年歲月,她經歷了多少艱難?又熬過了多少痛苦?光只是揣度那些光景,他的心便痛如刀創。
「陛下為什麼會來這兒?」相互凝視良久,南又寧收起了緬懷,淡然地問道。
「你明知道原因,又必問。」
看出她眼中的逃避,易承歆並不以為意,早在來泗州之前,他便已想過各種可能,他猜想,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願面對他。
「南家會出事,與陛下並無關聯,陛下不必自責。」
「你以為我來見你,只是因為出于內疲?」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原因。」
見她別開了眼,神色木然,雙唇蒼白,易承歆心口一痛,越發握緊了她細瘦如柴的小手。
「你……是不是恨我了?」
在她面前,他不稱自己是朕,更不是西涼皇帝,只是一個滿心悔恨,只願求得她寬恕的平凡男子。
南又寧緩緩轉眸,眸底泛起水霧,語氣卻極為平靜的道︰「這一切都是命,是南氏避不掉的天命,我不恨任何人,只怨自己救不了爹娘,只余我一人苟且偷生。」
「你這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幸免于難,南家若無你活下,當真是滅了。」
她閉起眼,淚水滑落而下,張了張嘴,卻是哽咽難言。
他心疼至極,長指撫過她的頰,為她拭去成串淚痕。
「別哭。」他低聲勸哄,滿眼不舍與憐愛,毫無帝王架子。
「後來我才听說……是殿下為我求情,先皇方網開一面,饒我一命,我這條命也算是殿下給的。」
「南又寧,我這輩子沒對不起誰,就只有你,我只虧欠了你。」他滿目赤紅,聲嗓嘶啞,一席話說來甚是沉痛。
「殿下欠了我什麼?」她微微一笑,淚流滿面反問。
「是我爹不好,當年曾經暗由扶持肅親王,方會融下禍根,這與殿下何關?」
「你就不覺著奇怪,為何偏偏是在你大婚之日,先皇接獲密報而對南氏趕盡殺絕?」
南又寧垂下眼,回以漫漫沉默。
這問題,八年來她反復思索,雖覺古怪有異,卻怎麼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麼人意欲置南家于死地,且還是選在她大婚之日。
可她心頭隱約有過一些古怪的想法,但不敢深究,只因她怕,怕什麼?
她怕……南家被密告而遭先皇滅
一事,個中糾葛當真與易承歆有關。
這樣的念頭,光只是想,她便承受不得,痛苦得亟欲死去,所以她不敢再深思探究。
倘若南家被滅一事,當真與易承歆有關,那麼,一切便算是因她而起。
若非那日在落虹林巧遇,若非在考場上她一再出言頂撞,若非她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興許眼前這一切將不會發生。
光是這麼揣想,她便愧疚欲死,亦曾有過幾次尋短念頭,全讓蕭沅及時看穿而擋下,可這些事她怎能向易承歆開口?
南又寧折腰坐起,與坐于榻旁的易承歆舉目平視。
「殿下……不,我怎麼還是改不了口,應當喊您陛下才是。」她淒楚一笑。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痛難忍,當下一把將她摟住,那單薄的身子在他懷里竟然是冰涼的,縴瘦如紙,又似一場夢,他若不牢牢抱緊,便會煙飛雲滅。
「別說了,什麼都別說了。」他不願再听見她刻意疏離的語氣。
「陛下看見我還活得好好的,這樣就夠了,是不?」她不拒不迎,就只是靠在他胸懷里,語氣不卑不抗,僅僅只是訴說。
「不夠。從今日起,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旁半步,我要時時刻刻確認你活得好好的,讓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得更好,甚至活得比我更好,這樣才足夠。」
強壯的雙臂將懷中人兒摟得更緊,易承歆紅著眼,語氣充滿惱恨,可他惱的是自己,恨的亦是自己。
然而逝去的時光已無可倒流,他只能緊緊抓住眼前的她,把她牢牢拴緊,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陛下,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狂妄自大的太子殿下了,你是西涼王朝的皇帝,你打了無數的勝仗,你讓西涼王朝又重回太平盛世,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
「能!我說能就是能!」
他低沉而堅定的打斷她,大手轉而捧起那張蒼白的小臉,深深凝視。
她憔悴了不少,本就單薄的身子益發羸弱,可那雙眼依舊一如初見,如碧海那般干淨透徹,未有一絲嬌揉造作。
她在哭,淚水止不住地落,沒有血色的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顫抖。
他心如刀割,終是難忍不舍,低下頭輕輕吻上那雙唇。
她掩下雙睫,沒有抗拒,亦未迎合,就這麼任由他輕柔地吻住自己。
當唇與唇相接,當他爽冽的氣息渡入她嘴里,當他終于能毫無阻礙地吻住這方柔女敕,兩人的心口俱是一震。
直至這一刻,兩人方有了真正尋著彼此的踏實感。
知她氣虛體弱,他不敢深吻,只是輕輕地啄吻半晌便退開身。
她低掩眉睫,堪比霜雪蒼白的小臉,總算浮現兩抹淡淡霞彩,神情看上去卻有些局促不安。
「為何如此不安?」易承歆溫聲問道。
她緩緩抬眼,一對上那雙盈滿柔情的鳳目,隨即又低下眼,別扭不已的咬了咬唇。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下了悟,不禁釋然一笑,並收緊雙臂將她抱緊。
這漫長而空白的八年,到底還橫亙在他們之間,她一時半刻尚不能習慣他的親密之舉,在所難免。
「陛下當真是為了我才來的嗎?」南又寧一臉發窘卻又強裝鎮定的輕問。
「不然,你當我是為了何銘來的?」易承歆笑笑地回道。
「陛下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是何公公告訴您的?」
「說起來是上天知道我找你找得苦,心疼我了,總算讓我知道你在這兒。」易承歆自嘲地說道︰「何銘只給了我一張畫像當線索,若非你幫那些廂軍呈的奏折正好在莫毅手里,我也無法如此肯定你人就在泗州。」
「邊關的奏折應當呈到兵部那兒,怎會呈到陛下那兒?」
她雖然知道上回經過泗州的朝廷要臣是莫毅,卻沒想過莫毅當真會收下她代擬的折子,更甚者,她從未料想過,那折子最後竟然還呈到了易承歆手里。
「說來真是因緣巧合,若不是何銘來邊關,莫毅在返回皇京時,亦曾向我報過在泗州踫上廂軍陳情的事,我方能將兩件事串聯一起,從莫毅那兒見著你呈的奏折,我一看字跡便更加肯定是你。」
她怔然。「過了這麼久,陛下還記得我的字跡?」
他微微一笑,眼底全是憂傷,道︰「你忘了嗎?當年你曾贈我一部手抄本《楞嚴經》,這八年來,我日日與經書相對,早把你的字跡牢記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