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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負惡夫 第十章

延維不理會心底那陣陣的刺痛,一派漠然的直視著她,嘴角那彎笑,越發冷冽,令人望之生畏。

「不錯,全是我做的。」

朱潤的薄唇,殘忍地張合,吐出如毒蛇般的字語,徹底將她擊潰。

「不過,我沒下毒。我曾是滄海之神,世間的水都歸我管,我踫過的水,隨我心情而變,只要我心中不快,能治病的水便會成為最致命的毒藥,凡人飲下,痛不欲生,七竅流血而亡。」

眼前的延維,俊美依舊,看上去那樣熟悉卻又陌生。于緲緲滿眼的淚,滿心的困惑與疼痛。

「為什麼要對那些無辜的凡人下此毒手?他們與你並無冤仇,那嬰孩……來這世間短短一遭,尚分不清善惡好壞,就這麼痛苦死去……」

听見她不舍的哽咽低語,延維卻氣恨地紅了眼,一把扯起她凍僵的縴臂,怒目瞠瞪。

他冷笑質問,「你心疼了是不?那嬰孩正巧是你前世所生的孩子,所以你格外心疼他,是不?」

于緲緲瞪大淚眸,腦中迅速浮現先前的夢境……夢中的婦人,便是她的前世?

「前一世那個孩子染上瘟疫,死在了你懷里,這一世竟又出現在你面前,這便是凡人所說的輪回,所說的因果緣分。」

延維怒紅著眼,咬牙切齒,每一字一句全帶著濃重的恨意。

于緲緲想不明白,何以他如此怨恨她?

「前一世,你對我說,無論我成什麼模樣,你都會想盡法子折磨我……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何這般恨我?」

對上那雙幽幽含怨的水眸,延維剛硬的心,此際正血淋淋地痛著。

可笑的是,他明明是不老不死的上古天神,他從未感受過凡人所畏懼的皮肉疼痛,他的痛,是無形不見血的,是字語無可比擬的凌遲,比之凡人的死,有過之而不及。

他是天神,自他存在以來,沒痛過,沒死過,卻為了她,一次又一次,被寂寞,被憤怒,被妒忌,被悲傷,被思念……反復折磨,卻又無法像凡人一樣真正死去,終止這一切的痛苦。

所以他恨透了她!恨透這個貪戀人間煙火,戀上凡人短暫絢爛的生命,可放棄他為她求來的神籍,只為了成為凡人的她!

「怎麼,你的記憶還沒醒?」延維揚起森寒的笑,銳亮的黑眸,如兩團黑色烈焰,欲將她燒成灰燼。

于緲緲早已心神俱潰,哪里還听得他說的任何話,她只是呆睜著眼,無意識的流下淚水。

見她像具被掏空魂體的木頭女圭女圭,僵硬呆滯,延維冷冷一笑,松開了牢牢抓緊的縴臂,繼而站起身,噙笑離去。

于緲緲就這麼孤零零的躺在雪地里,看著雪不停落下,將凍僵的她掩蓋。

酷寒襲來,她卻覺著渾身滾燙,似被烈焰灼蟯,每一寸肌膚疼痛難耐。

她閉起眼,逐漸失去意識,直至滑下眼角的淚,瞬間成了一滴冰晶,這具凡人軀體方徹底的廢了。

呵出最後一口氣之前,于緲緲在彌留中,看見了最後一次的幻象。

「——你說,你厭倦了天界,厭倦了永生不死,厭倦了與我在一起?」

銀藍色冰晶鑄建的宮殿里,一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背對而立,僅能從他壓抑的低沉聲嗓判斷喜怒。

淼淼低垂嬌顏,水草般的烏發垂落而下,虛掩住她滿懷愧疚的神色。

驀地,延維憤然轉過身,大步走向她,一把扯高她的縴臂,逼她仰臉迎視。

「你這條命是我給的,為了讓眾神幫你封神,我舍棄了一半滄海,供眾神拿去創世造人,你要什麼,我一樣不落,全捧到你面前,如今你卻說你厭倦了這一切?」

面對延維的滔天怒焰,淼淼只是用著她一貫的天真,哽咽道︰「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是,我真的好欣羨凡人,我也想當個平凡人,能愛能恨,什麼滋味都嘗遍了,那才有意思啊……」

延維死死地瞪著那張無辜嬌顏,心火狂燃,幾欲將他殘存的理智燒成灰。

她向來如此,性子活潑好動、對世間萬物充滿好奇,早在尚未擁有人身之時,她是偌大滄海中唯一擁有翅膀的贏魚,深諳靈性,晝夜汲取天地靈氣,終至能思能想,甚至懷揣了一顆玲瓏心。

過去,他仍是滄海之神,統掌著滄海,這只贏魚便總是尾隨在他身後,睜著那雙靈動大眼,好奇地瞅著他,模仿著他的一舉一動。

初時,他對這只贏魚無動于衷,只覺她種種模仿的舉動甚是可笑。

然而,日子一久,他竟也習慣了這只總是跟前跟後的贏魚,甚至會為了她經常化為蛟龍真貌,與她一同在滄海中嬉戲追逐。

當他化為人身時,他能清楚看見她眼中的艷羨,盡管彼時的她,猶然只是條贏魚,不能言語。

于是,他對這條通曉人性的贏魚,起了惻隱之心,心疼起她,遂體內的神力分撥出幾許,賜予了她人身,讓她能同他說話,表述心中所思所想。

這只贏魚隨他一起在滄海遨游,與他同進同出,兩人幾乎形影不離,自然而然地戀慕著彼此。

而後,他替她起了人名。在彼時,萬物未開,世間只有天與海,未有陸地,除去闢世之初便存在的眾神擁有名字,海中魚蝦蟲獸,一概無名字,能擁有名字,從此便月兌離了蟲獸一類。

唯有天神能替萬物賜名,所賜之名,必得讓天上眾神逐一察辦,並且烙下無形的神咒,方可起用。

他賜予她神能,賜她人身,又為她賜名,甚至為讓她擁有神權,真正成為眾神之一,不惜放棄了大半淪海,讓眾神創出神州大地。

他從滄海之神,成了眾多天神之一,甚至因她一句艷羨眾神的無憂,便放棄在滄海呼喚雨,不受眾神拘束的逍遙,帶著她上天界,生活在天宮殿。

他為了這只對萬物滿好奇,妄想嘗透一切滋味的贏魚,做盡了一切,只為讓她歡喜,哄她笑。

可到頭來她是怎麼對他的?她竟對他說,她渴望凡間的種種,欣羨凡人的各種情愛,親人間的孺慕之情,夫妻間的男女之情,凡人間的友誼之情,她從未嘗試過,因此她深深渴望著。

她說,她厭倦了天界的安樂,更厭倦身為至高無上的天神,終日無所事事,卻又不老不死,只得百無聊賴,消磨時光,永無盡頭。

她說,她想與凡人一樣,有苦有樂,有喜有悲,寧可緲小平凡,擁有短暫絢爛,亦好過漫長而乏味。

她來求他,亦求起其他天神,卸去她的神籍,讓她得以入凡輪回,終于轉世成為她所求的平庸凡人。

他自是怒不可抑,只想把這只忘恩負義的贏魚扔回滄海,讓她變回原貌,好好認清她所擁有的一切,全是他的恩賜,如若她不願再陪著他,他何必再賜予她這一切?

「我賜你人身,賜你名字,賜你神權,你卻說你厭倦了當天神,只想去當不堪一擊的凡人,淼淼,你把我當作什麼了?」

延維捏緊了贏魚的皓腕,血紅色雙眼,恨瞪著那張泫然欲泣的嬌顏。

那總是愛笑愛鬧,對事物永遠揣抱著源源不絕的好奇心,好勝心又強的嬌柔女人,只是眼眶含淚,抿咬著下唇,久久不作聲。

「你是不是真以為,你能對我予取予求?」面對她的沉默,延維的怒火越發燒得熾烈。

淼淼滿眼憂傷,神情艱難地啟嗓,「我知道你氣我……對不住,我真的對不住你。」

沒有求饒,沒有辯解,性子素來坦率的她,只是一逕的流淚道歉,卻也始終沒有撤下想離開天界的念頭。

最終,延維松開她的手,轉身背對,許久,蒼涼的聲嗓方再響起。

「既然這是你要的,那你走吧,去向眾神上稟,讓他們取走你的神權。」

一臉憔悴的淼淼霎時破涕為笑,蹬起縴美身子,上前伸手圈抱住延維。

「延維,謝謝你!」她將臉貼在他緊繃的後背上,激動地道謝著。

彼時,一心貪圖新鮮,貪戀人間絢麗的贏魚,天真且無知,哪里明白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不知好歹……

無知的一條贏魚,哪里會曉得,她渴望的那些情感,親情,友情,愛情,延維早給了她,只是她不懂得珍惜。

這條無知的贏魚,更不曉得,當她被摘下那雙美麗翅膀,第一次嘗到凡人的皮肉之痛,並在鮮血淋灕的劇痛中,終于圓了凡人之夢過後,她在神州大地輾轉輪回,受盡凡人愛恨嗔痴之苦,最終方明白過去她擁有何等至上美好的一切。

而這一切,全是那個孤獨的滄海之神,挖心剖肺,獻上所有,只為讓她這條贏魚從此遠離凡間丑惡,與他永恆相伴。

這條化作凡人入輪回的贏魚,在每一世將死之前,便會想起在天界的記憶,然後,她一次又一次的醒悟,一次又一次的懊悔,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息的剎那,她惦念著延維的好,懷念著兩人一起在滄海的日子。

咽氣之後,凡體腐爛,關于延維的記憶再次被消除,她的魂魄再次轉世,再次成為庸庸碌碌的凡人,在短暫的歲月中經歷愛恨嗔痴。

如此反復,永無止境。

這,便是那只愚蠢無知的贏魚,不知珍惜的最終下場。

于在咽下最後一口氣前,終于想起了過往種種。

原來,她便是那條天真的贏魚,原來,她便是自己艷羨過的贏魚,原來……

贏魚帶著延維賜予的名字,在神州大地上輪回。

原來,她是淼淼,曾經擁有延維一切寵愛,最終卻親手舍棄的淼淼。

她,曾是只無憂無慮的贏魚,在遼廣的滄海里,陪著滄海之神一起遨游。

彼時的她,不過是條會飛的魚,什麼也不懂,只曉得緊緊跟隨著延維,直至她擁有了人身,開智長慧,一條魚所不能懂的悲歡喜樂,全懂得了,卻也全嘗透了,終至痛不欲生。

原來,當一條魚是那樣單純,那樣知足,那樣歡喜,只是已習得愛恨嗔痴的她,再也當不回那條無憂的贏魚。

淼淼,我,延維,以天神之名,詛咒你入凡間輪回後,世世終遭親者背叛,嘗遍生離死別,孤獨死去。

于緲緲失去意前,耳畔傳來延維下惡咒的朗朗聲嗓。

而她已睜不開眼,亦醒不來,結束了做為于緲緲的短暫一生。

下一次輪回,她會成為誰?又會在哪兒遇見延維?他一次又一次出手讓她遭受背叛之苦,心碎而死,可她不怨,只因她明白,這是她應得的懲罰。

只是,她多想望著延維的眼,親口告訴他,對不住,我錯了……淼淼,當真錯了。

他的愛,他的恨,皆因她而起,他的心,傷得有多重,竟甘願為下惡咒而墮入凡間為魔。

她甘願受他的惡咒,生生世世,遭受背叛之苦,只為償還他種種恩賜,以解他心中的恨意。

可他能不能,再一次溫柔地喚她的名?能不能,再一次用著看待那只無知贏魚時的寵溺眼神,好好地看她?

能不能……讓她再次變回原來那只無知的贏魚,不識情愛,不識憂愁,只懂得牢牢跟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著天地初開,日月初升,星芒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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