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是個坑 第十章 東窗事發
梅承嗣剛自外頭回到沛澤居,便見一名丫鬟送那位專為人說媒婚配的鄭大娘出院子。
鄭大娘瞧見他,滿臉堆笑,「承爺真是越來越俊了。」
梅承嗣沒給半點好臉色,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走進院里。
鄭大娘雖覺得有點自討沒趣,但也不太放心上,尷尬地跟丫鬟互視一眼後,又一臉皆意地走了。
梅承嗣走進廳里,只見母親羅玉梅似乎正與石嬤嬤討論著什麼,兩人有說有笑的。
見他進來,羅玉梅立刻展顏一笑,「承兒,你回來得剛好,方才鄭大娘過來……」
「我看見了。」他打斷了她,滿臉的不悅,「她來做什麼?她就這麼缺咱梅家這份大禮嗎?」
羅玉梅聞言,蹙眉一笑,「听听你這孩子在說什麼呢?你已是議親的年紀。」
「就算是可以議親的年紀,兒子也不需要媒人。」他說。
「自古無媒不成婚。」她說︰「就算你大哥跟大嫂是父母之命結的親,也得托媒說親。」
「母親,我還……」
「鄭大娘帶來好消息。」這會兒,輪到她打斷他,「崇安羅家的小女兒,年方十六,大了你三個月,是你先嫂子蘇家的表親。」
他眉頭一皺,苦惱不已。說來,蘇靜唯嫁進梅家時,他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娃兒,對蘇靜唯並沒有太大的印象,與深居簡出、安靜沉潛的她更沒有什麼接觸。
對蘇靜唯,他沒有太多的感受。
「他們知道蘇家曾與梅家結親,你先嫂子在咱梅家也過著好日子,所以才輾轉請托鄭大娘上我們家來說媒提親。」羅玉梅一臉歡喜,「瞧,這多奇妙的緣分呀!」
「可不是嗎?」一旁的石嬤嬤搭腔,「承爺,你如今十六了,議親後隔個半年一年的再納吉也是可以的,並不是讓你明天就去迎花轎。」
梅承嗣臉色越發地難看,「我不要。」
「什……」羅玉梅一怔,與石嬤嬤互瞥了一眼。
「母親,我不想這樣盲婚啞嫁。」他神情堅定地道。
羅玉梅喜意頓失,不解地問︰「這哪是什麼盲婚啞嫁?不也是彼此探了底才……」
「我不認識她,她也不知道我,這不是盲婚啞嫁,是什麼?」
「承爺,這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呀!」石嬤嬤幫腔著。
「規矩是人訂的,沒有什麼古不古的。」他一坐下,雙手交疊胸前,態度強硬,「我就是不要。」
「承兒,你向來敬重你大哥大嫂,就連他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說他們就……」
「大哥大嫂當時都沒有心上人,可我……」他一發現自己說溜了嘴,立刻將未說出口的話吞下去。
可羅玉梅跟石嬤嬤已經听出端倪。
「承兒,」羅玉梅語帶試探,「你有心上人?」
「我……」
「對方是哪家的姑娘?」羅玉梅倒也沒急沒氣,「若是不錯的姑娘,咱們也可以托人去提親說媒。」
梅承嗣眼底有著懊惱,似有難言之隱,此刻,他的心已成一座戰場,正為繼續隱瞞或坦白而交戰。
是的,他心里有個人了,而且那個人不在遠方,不在別處,就在梅府里。
可她的身分怕是……得不到母親及梅家的認同,若真順了他的意,她也不過是個通房,最好也就只能是個姨娘了。
但他不要,他甚至不要她只是個妾,他就要她做他的正室太太。
「承爺,」石嬤嬤人老成精,很快地意識到什麼,「難道是不能說的人嗎?」
他猛地睜大眼楮看著她,「她、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羅玉梅看著他的反應及表現,約略可猜到他對那心上人已情根深種,興許也有段時日了。
「承兒,若對方與我梅家門當戶對,娘是不會阻你姻緣的。」羅玉梅盡可能心平氣和,「你就說出來商量商量吧。」
「是呀,承爺,你若不說,夫人如何為你做主呢?」石嬤嬤一旁勸著。
梅承嗣看看母親,又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這事也不能一直拖著,因為遲早家里都是要幫他婚配的。
其實他之前會跟著梅學恆一起放印子錢,就是為了這件事做打算。他本來盤算著若家里不允他的婚事,他便離開梅家自力更生,橫豎這梅家有他大哥這根頂梁柱在,那是絕對垮不了的,沒想到錢沒賺到,卻只賺到十戒尺,一頓皮肉痛。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說,瞞得了今年,瞞不了明年。
「母親,」他一鼓作氣,「我的心上人是寶兒。」
羅玉梅跟石嬤嬤怔愣住,四只眼楮直直地望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須臾,羅玉梅緩過神來,疑惑地問︰「你說……誰?」
「寶兒。」他說︰「馨安居的寶兒。」
「什麼!」羅玉梅陡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的是你嫂子的丫鬟寶兒?」
「母親,」梅承嗣姿態放低,「寶兒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房嬤嬤又是與嫂嫂情同母女的女乃娘,寶兒就像是嫂嫂的妹妹般,所以……」
「住口!」向來溫柔嫻靜的羅玉梅難得措詞強硬,「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母親,寶兒是好姑娘,她……」
「不準再說了。」羅玉梅臉色一沉,「這件事,我絕對不允。」
聞言,梅承嗣忍不住激動起來,「母親,我喜歡她,我就要她!」
「你住口!」羅玉梅又一次吼他,「難怪你三天兩頭往馨安居跑,原來你、你好呀,居然這樣瞞著為娘?」
「承爺,你真是糊涂!」石嬤嬤氣急,「那種跟男子偷偷模模的女子,絕不能……」
「她才不是偷偷模模的女子!」梅承嗣怒視著石嬤嬤,「要不是礙著我的身分,她不必那麼卑微。」
「你……」羅玉梅聲線微微顫抖著,「是誰給你這個膽?」
「母親,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有什麼錯?」梅承嗣理直氣壯地道。
「真是瘋魔了。」石嬤嬤怒氣騰騰,「該不是房嬤嬤想讓自己的女兒往枝頭上攀,這才讓她的女兒來迷惑承爺吧?」
梅承嗣氣恨地瞪著她,「沒有的事!房嬤嬤根本不知情!」
「承爺在馨安居進進出出的,房嬤嬤怎麼可能不知道?」石嬤嬤冷哼一記,「說不定連大太太都知情,都慫恿著。」
羅玉梅一听,倒抽了一口氣,兩只眼楮冷冷地、直直地看著他,「是嗎?你嫂嫂她是不是也幫著你們?」
「母親,絕沒有這種事!」梅承嗣極力反駁,「沒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寶兒的事,再說我跟寶兒清白白,並無見不得人之情事,我們只不過互訴情衷罷了。」
他越是反駁,越是解釋,羅玉梅心里的疑問便更深。
他在馨安居出入,與馨安居的丫鬟眉來眼去,房嬤嬤如何不知?安智熙如何不知?難道她們真以為一個丫鬟可以坐在正室太太的位置上?她們真要她的兒子娶一個丫鬟出身的女子為妻?她們這是想毀了她兒子的一生嗎?
「不、不……」羅玉梅一把抓住梅承嗣,兩只眼楮幽深得彷似見不得底的深潭,「娘絕對不答應,不可以。」
「母親!」梅承嗣吃了秤砣鐵了心,「除了寶兒,我誰都不要,母親若逼我,兒子就上開元寺出家去!」
「老天爺啊,承爺你說的是什麼話?」石嬤嬤一副崩潰模樣。
「承兒,」羅玉梅緊緊地捏著他的手臂,語帶哀求,「你是娘頭生的親兒,是娘的指望,娘求求你,可別這樣對我……」
梅承嗣眼眶泛紅,似有什麼話想說,但牙一咬,又作罷。
他掙開了母親的手,旋身便跑了出去。
羅玉梅攔不住他,整個人癱軟無力地坐在凳上,神情茫然失措。
「夫人,這不成呀。」石嬤嬤驅前,面容憂慮,「這事是不是要跟老爺說呢?」
「不、不,先別說。」羅玉梅稍稍緩過神來,神情堅定,「別說,再想想辦法。」
「夫人,依我看這肯定是馨安居在搞鬼。」石嫂嬤咬牙切齒,「一定是他們故意塞個低賤的丫鬟迷惑承爺,好教他在梅家抬不起頭……」
羅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手制止著,「別說了,我現在都亂了,總之我絕不讓籜事重演……」
聞言,石嬤嬤眼底閃過一抹哀愁及怨憎。
看著梅承嗣對寶兒如此依戀瘋魔,勾起了羅玉梅的傷心往事,那過往……都是斑斑血淚呀。
羅玉梅的父親在娶她母親之前,便專寵通房丫鬟沈銀月,雖娶母親為正室夫人,卻寵妾滅妻,還想方設法將主掌中饋的權力交給了沈銀月。
她的母親性情溫和順服,又不想外人及娘家知道她在家受盡欺凌,于是便一直隱忍著。
她們母女倆人遭到沈銀月及其兒女長期欺壓苛待,終于有一天,她母親再也忍不下了。
她母親在一個雨夜于屋里懸梁自縊,留下了十歲的她。沈銀月不憐憫她幼小喪母,反倒變本加厲對她百般虐待,若非她姨母常來探望,她不知能否活下來。
羅玉梅十六歲時,沈銀月想隨便將她賤嫁,多虧她姨母搶先一步請梅家前來提親,她才能風風光光地嫁進梅家……
寵妾滅妻之事,斷不可能再發生。
為了梅承嗣得以在梅家抬頭挺胸,她一定要讓梅承嗣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雖然韓大夫說安智熙的傷得要個把月才能疫愈,但或許是她身底好,半個月時間,她的傷處就已經不太感覺得到疼痛了。
這十來日里,梅意嗣一面忙著商行的生意,一面暗查著聖母之家、寧和號走水等事件,經常過了晚膳時間才回府。
回到東廂這些日子里,兩人雖是同房,但梅意嗣因為擔心自己不小心踫疼了她,便也不敢與她同床。
幸好是夏日,他打了地鋪也不覺得冷涼。
梅意嗣每次出門,都是千叮萬囑要所有人好好照顧安智熙,不得有任何閃失,但只要他在,那些伺候她茶水,甚至幫她月兌衣卸履換藥等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說到換藥,第一次他幫她換藥時,其實她還真有點羞。雖然只是將衣服掀起露出一截腰背,但當他看著她、因為敷藥而觸著她時,她都有種被電到的感覺。
可一回生兩回熟,後來她也習慣在他面前露這兒露那兒了。
想來,他上回可是非常爽快干脆了。
盡管過往跟他過著夫妻生活的人是原主,但其實在她的記憶中,他們的夫妻生活是非常無趣又冷淡,如今這樣的趣味跟親密,完完全全是屬于她自己、屬于她跟梅意嗣。
也許是總括了原主的記憶吧,她居然在短短幾個月間便接受了他,甚至是愛上了他。
她曾經以為很難的事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救了趙北斗、還了李慧娘的恩情,往後她就好好地跟他過日子吧,若她在未來的陽壽終有盡頭,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是最美好的安排?
這曰,梅意嗣還沒回府,安智熙獨自坐在桌前看著一桌的飯菜,突然有種寂寞的感覺。
「唉。」不自覺地,她嘆了一口氣。
坐在窗邊縫衣的房嬤嬤听著,不禁抬頭看她,「太太要是餓了,就先吃吧。」
安智熙兩手托腮,幽幽地說︰「突然覺得……好寂寞喔。」
听她這麼說,再看她那落寞愁悶的樣子,房嬤嬤掩嘴一笑,「爺不在,無聊了是吧?」
「才不是。」她羞于承認事實,瞋瞪著房嬤嬤,「二個人吃飯是真的很寂寞嘛!東西都不好吃了。」
房嬤嬤又噗哧笑出聲,「所以說,太太還是趕緊跟爺生一窩孩子來陪伴你吧。」
安智熙羞紅著臉,「跟你說真格的,你倒尋我開心?豬啊貓啊狗的才是一窩,孩子能一窩嗎?」
房嬤嬤一臉認真,「誰說孩子不能一窩?我老家的嬸母就生了九個孩子。」
她瞋瞪著眼楮,做出驚嘆的表情,「我才不想一輩子都在生養孩子呢。對了……」她忽而想起一事,話鋒一轉,「你有沒有覺得最近咱們馨安居少了什麼?」
「丟東西了?」房嬤嬤一驚。
「不是。」她一臉認真,「你不覺得母親跟小叔好些日子沒來了嗎?」
房嬤嬤一頓,「太太這麼一提,那倒是……」
「母親對我向來寬宥,從前就不要求我晨昏定省,可只要我有個什麼,她跟小叔就會往馨安居來探望,可近日來卻……」她思索著,「難不成母親身體不適?」
「沒听說這件事……」房嬤嬤說︰「要不,老奴叫寶兒去打听一下。」
「也好。」她同意。
房嬤嬤起身走到屋外喊著寶兒的名字,可來應答的卻是春月,「嬤嬤,寶兒不在。」
房嬤嬤微頓,「不在?去哪兒了?」
春月搖搖頭,「她沒說,我也沒注意到她不在……」
「這丫頭……」房嬤嬤啐著的同時,瞧見梅意嗣正踏進院里,「爺回來了。」
梅意嗣走了過來,臉上略顯疲憊,「太太呢?」
「在屋里,還沒用膳。」房嬤嬤一笑,「說是一個人吃飯寂寞,正等著爺呢。」
聞言,梅意嗣疲憊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話不多說,他邁步走進屋里。
廳里,安智熙一個人坐在桌前望著桌上的四菜一湯,兩眼發直出神,竟沒發現梅意嗣已站在門口。
他干咳一聲,提醒她。
「嗅?」抬起臉,她驚喜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他給了她一抹溫情的微笑,「听房嬤嬤說你在等我用膳?」
她熱一臊,「你別听嬤嬤胡說,沒有的事。」
听著,他濃眉一皺,「這話听起來真傷人……我累了一天,你連說句哄人的話都不行?」
她微怔,迎上他那深沉又炙熱的黑眸,暗暗地抽了一口氣,「我、我也不是不高興你回來跟我一起吃飯……」她顧左右而言他,「你要先洗把臉嗎?嬤!嬤嬤!」她扯嗓喊箸。
房嬤嬤很快地來到門邊,「太太喊老奴?」
「給爺備盆干淨的水。」她說。
房嬤嬤點頭,「是,馬上來。」應完,轉身走了。
梅意嗣在她鄰側的位置坐下,「今天如何?又好了一點吧?」
她點頭,「一天一天不痛了……對了,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唇角一勾,「今天總算有大進展……」
「咦?」她驚喜出聲。
這些日,他著人暗中查訪各家大小船廠,憑靠著他梅意嗣三個字打探屬于船場跟船主之間的秘密,今天總算是有了消息。
「查到那艘船了。」他說。
「這真是好消息!」她歡喜驚呼。
他眉心一沉,「是好消息,但同時也是壞消息。」
她困惑地問︰「怎麼回事?」
「經比對船型及船名後,查到的是一艘名為‘鎮海’的戎克船。」他說︰「這艘船兩年前就在官府那邊除籍了,按理應該是不存在的船。」
「金字跟三點水……鎮海,沒錯。」她不解問︰「都已經找到了,怎麼會是壞消息呢?」
「船主名叫王韜。」他神情凝肅地說︰「此人是二房嬸母娘家的親弟弟。」
聞言,安智熙登時瞪大了眼楮,「什……這……」這事居然又跟梅家再度扯上關系了?
怎會這樣?
這時,房嬤嬤端著一盆干淨的水進來。
梅意嗣洗了臉淨了手,讓房嬤嬤將水端出去並帶上廳門。
「一邊吃一邊說吧。」他說。
「我去官衙查了鎮海號過去幾年的發船紀錄,發現發船的日子幾乎都跟長興發船的日子一樣。」他續道︰「報關登記的物品也屬性相同,我再回頭查了長興報關存本對照,驚覺有些甚至連數目都一樣。」
聞言,安智熙也覺得事有蹊蹺,「這太不尋常……」她忖了一下,疑慮地說︰「你覺得像不像是鎮海號藉著長興的船暗渡陳倉呢?」
他唇角一勾,「你真聰明。」
「我本來就不是笨蛋好嗎?」拜托,她從前是警察耶!若以現在來說,她可是個女捕快。
「王韜敢這麼做,肯定是後面有人幫忙,難道……」她神情一凝,「二嬉嬸她……」
「二嬸嬸無法過問長興的事,她知情,但居中幫忙的不是她。」他說。
「那不就是二叔了?」
「之前發生印子錢那件事後,我便開始追查,發現那些欠下印子錢的人都有一些共通。」
她好奇地問︰「什麼?」
「這些人都嗜賭,而且都在聚富賭坊頻繁出入。」
他說話的同時,幫她夾了幾口菜跟肉,以眼神示意她吃。
她扒了兩口飯菜,再把肉放進嘴里咀嚼,囫圇地說︰「他們都是欠了賭債,才借印子錢吧?」
「沒錯。」他頷首,「聚富表面上只有一個老板,但其實背後有幾名金主抱資,我現在正在查金主的身分……」
「嗯……」她若有所思,一臉嚴肅,「看來二房真的有點可疑……」
「我甚至懷疑承嗣入股放印子錢的事,也是經過精心安排的。」
「咦?」她一震,「你是說……」
「將大房拖下水,就算是東窗事發也能全身而退。」他說。
「哇!」她驚嘆著,「好厲害的賤招!」
「其實有件事為免人多口雜走漏風聲,府里知道的人就我跟永昌……」他眼底有一抹猶疑及掙扎。
好奇的她瞪大眼楮,定定地望住他,「什麼事?」
他沒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你若是信不過我便算了……」她聳聳肩,明明很想知道卻故作無所謂的樣子。
他眉心一攥,苦笑著,「不是那樣,是因為你跟承嗣。」她警覺,「跟承嗣有關系?」
他搖頭,長長一嘆,「寧和號走水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縱火。」
她驚訝,「什……」
「你得答應我,絕對不能說出去。」他慎重地要求她。
她點頭如搗蒜,「說出去我就天打雷劈,一輩子吃土。」
他皺起眉頭,好氣又好笑地說︰「誰讓你發毒誓了?」
「這樣才能證明我守密的決心啊!」她煞是認真。
他微頓,下意識地看了看廳門外,確定沒人在門外守著,他靠近她,低聲地說︰「在寧和號縱火的是個名叫黃老六的人,此人嗜賭,是船員東叔引薦上船的。他是第一個發現船艙失火的人,也是第一個逃離寧和號的人,返回泉州後,他失蹤了。」
「這、這為什麼不能讓承嗣知道?」她不解。
「你听我說……」他續道︰「我著人四處追查他的下落,找到跟他相好的寡婦,這才知道黃老六因為常去聚富賭錢而結識了石念祖,在他上船前一天跟返家的那一天,石念祖都去找過他並給了他東西,之後他連跟相好的寡婦道聲再會都沒有便連夜離開泉州,不知去向。」
听完,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氣。
她明白他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又為什麼擔心她不小心告訴了梅承嗣。
因為那石念祖可是石嬤嬤的養子,還在梅府里養了六年,石嬤嬤是羅玉梅眼前信任的老人,梅府那麼多僕婢下人,石嬤嬤可是其中站在最高處的。
石念祖若與寧和號走水月兌不了關系,那麼動機是什麼?當時,梅意嗣晏要出海的,—是她難產,他早就登上寧和號……難道,有人要假造意外害梅意嗣的命?
安智熙驚愕地看著梅意嗣,而他只是沉靜一笑。他也猜到了?
「你、你應該猜到……」她話未說完,他已輕輕點頭。
「為什麼?」她難以置信,「誰要你的命?石……石嬤嬤?」
梅意嗣蹙眉苦笑,「我希望不是。」
「什麼叫做你希望不是?她有什麼道理這麼做呢?」她忍不住激動起來。
有人要害死他,他居然一派輕松?他說希望不是,那就表示有可能,對羅玉梅忠心耿耿的石嬤嬤有什麼理由害小主子的命?
「這怎麼可能?石嬤嬤對母親忠心不二,怎會想害你?你是母親的親兒啊!」她怎麼都想不通這根本不可能的事。
此時,安智熙卻發現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愁緒。
「你、你那是什麼表情?」她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注視著他,聲線微微顫抖著,「我覺得有點害怕……」
他抬起憂郁的眼瞼,對著她溫柔一笑,「都說到這兒了,我想你不會放過我的。」
「我會保守秘密,絕不會泄露半個字。」她目光澄淨而堅定。
「我是養子。」他說。
「什……」她驚訝得張開了嘴巴,一時竟闔不上。
「母親婚後未能生下一子半女,于是父親抱來襁褓中的我讓她當做親兒般養著。」他說︰「這事,知道的就只有父親、母親跟石嬤嬤。」
「那你是……」她狐疑問。
「我十三歲那年,承嗣出生了,母親終于有了她親生的孩兒。」他臉上沒有半點怨意,可那唇邊的一抹笑卻泄露了他的悵然失落及寂寞。
「承嗣一出生,石嬤嬤便覷著機會將我拉到角落里,告誡我我是養子,不是梅家的子嗣,梅家的一切都是承嗣的,不是我的,要我懂得報恩,日後不能跟承嗣搶……」
听著他說起這些事,她才憶起一些事……難怪他要梅承嗣爭氣,說梅承嗣是父親的兒子,原來是如此。
還有上回在祠堂捱罰,母親第一時間便沖向小叔,彷佛在她眼里只看得見梅承嗣,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母親待你跟小叔……有分別心嗎?」她不知怎地覺得鼻酸。
他搖頭,「不曾,母親總是一碗水端平。」
「你樣樣拔尖,比任何人都要出挑,母親她……難道她想……」她不敢想下去,也不願接受自己此刻想著的。
他目光一凝,「不,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母親她絕對不會害我。」
「可是……」
「石念祖嗜賭,任何人都可以收買他。」他說︰「盡管石嬤嬤一直防著我、忌著我,可……」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打斷了他,「詹姆也不像是會販賣人口的惡人,直到我親眼見到。」
梅意嗣神情冷峻凝肅,話聲一沉,「母親永遠是我的母親。」
迎上他那堅決且強硬的目光,安智熙心頭一顫。梅意嗣是羅玉梅養大的,盡管沒有血緣關系,那養育之恩及曾經付出的愛都不容質疑。
她想,羅玉梅在他心里是無法撼動的一種存在。他一直以來都是有父有母有家的人,但若他對羅玉梅有一丁點的質疑,那麼……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兒了。
想到這兒,安智熙覺得難過心酸,忍不住掉下眼淚。
見狀,梅意嗣心頭一緊,歉疚自己剛才的語氣過分凶惡了些,「智熙,我不是……」
他話沒說完,她忽地起身並欺向他,雙手一伸環住了他。
她這個舉動教他一怔,頓時沒了反應。
她將他緊緊地抱著,讓他的頭靠在她胸口,低下頭,她的臉貼著他的頭輕緩地摩擦著。
他感到一陣溫暖,不自覺地漾起一抹笑意。
「你不孤單,你有我。」她說。
又十幾日過去了,安智熙的傷也不需要再敷藥,雖然留了疤,但她不在意。
倒是梅意嗣不願見她身上有傷,去跟韓大夫要了淡疤的玉膚膏,天天讓她涂抹著。
這天因為商行忙著報關之事,梅意嗣夜宿商行未歸,院里只留下安智熙跟幾個僕婢。
他不在,安智熙早早就睡了。也或許是早早就睡了,遂也早早就醒了。
醒來時,外頭還是黑的,她估算著應該才寅時。
側過臉往身邊一看,空的,不自主地嘆了一聲長氣。她跟梅意嗣已同床數日了,但不知是他事忙還是擔心她傷口未愈,曾經一副好像急著將她拆吃入月復的他,這幾日卻是穩穩世地睡在他的位置上,沒有半點意思。
她也不是在期待什麼,只是覺得……好吧,她是真的有點期待。
睡不著,安智熙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地走出內室,來到花廳。
才悄悄推開花廳的門,就看見一道身影穿過院子,直接往門口而去。
雖然月色幽微,但她一眼認出那是寶兒。這個時間,她匆匆忙忙地要去哪里?
好奇心驅使,安智熙踏出門口,迅速無聲地尾隨著寶兒的腳步。
寶兒避開顯眼處及夜巡路線,一路朝著後門的方向前去。
來到後門,安智熙發現有人在此處接應寶兒,而那人竟然是梅承嗣。
兩人一踫面,便牽住了彼此的手。
這教安智熙心頭一震,有點懵了。
可很快,她回過神來,隱約明白了一些事。
就在此時,梅承嗣打開後門拉著寶兒就要離去——
「寶兒!」安智熙喚了一聲。
听見聲音,梅承嗣跟寶兒猶如驚鳥般一震,她快速地向他們走去,只見兩人手上都拎著簡單的包袱,一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
喔不,他們不是離家出走,他們是想私奔。
天呀,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居然一點都沒發現?
「你們這是……」安智熙話沒說完,寶兒已朝她跪了下來。
「太太,請你寬恕我……」寶兒哭求著,「請你假裝不曾發現什麼。」
「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她將寶兒拉起,驚疑地看著梅承嗣,「小叔,你們……」
「嫂嫂,」梅承嗣神情堅毅,「誠如你所見,我要帶寶兒走。」
「我知道,但……」
「不走不成。」他說︰「母親要我娶死去的靜嫂嫂的表親,可我喜歡的人是寶兒。」
她看著他,再看看寶兒,難以置信,「你們真厲害,我一點都沒發現……」
現在想想,她太遲鈍了,每當梅承嗣來時,寶兒忙進忙出,勤快得很,臉上又堆滿笑意,她怎麼沒發現?
就算他沒來,只要听見關于梅承嗣的話題時,寶兒也總在周邊晃來晃去,听候差遣。
她不知道,那房嬤嬤呢?
寶兒歉疚地道歉,「太太,對不住。」
「嬤嬤……你娘親知道嗎?」她問。
寶兒搖搖頭,愧疚的淚猶如雨下,「娘要是知道,早想法子將我送回安家,是斷不可能讓我跟承爺……」
「嫂嫂,」梅承嗣緊緊地抓著寶兒的手,「我喜歡寶兒,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既然如此,你就跟母親說呀!」
「嫂嫂可曾想過為何我跟母親好一陣子未到馨安居去?」梅承嗣苦笑著,「母親說寶兒的出身配不上我,只會讓我成為笑柄。」
「這……」是呀,寶兒是丫鬟,在這此一富貴人家眼里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正室太太這頭餃的。
說句傷感情的,怕是連妾都構不著邊呢,可就算是如此,私奔可是大事呀!
「小叔,」她正色道︰「你可想過你們若是被逮著,寶兒可能會遭到極為嚴厲的懲處?」
「太太,我不怕,我願意賭。」寶兒彷佛視死如歸的烈士般。
是呀,在不被祝福及接受的愛情面前,誰不是烈士。
「嫂嫂,我會保護寶兒,絕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梅承嗣雖只十六,卻彷佛一個可以承擔一切的男子漢般。
「小叔,母親疼你,或許還能跟她商量……」安智熙試著勸阻他們,鼓勵他們尋求更好的解決方法。
梅承嗣是羅玉梅親生之子,對他的包容一定更勝于對梅意嗣。
她是一個不受禮制約束的媳婦,羅玉梅都能接受了,沒理由……喔不!不對,羅玉梅對她這個媳婦如此寬宥放任,或許是因為梅意嗣並非她親生。她就算不是個完美的媳婦,至少也是被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是小姐出身,可寶兒,一出生便是丫鬟,羅玉梅如何能接受親生之子娶這樣的姑娘過門?
「嫂嫂。」梅承嗣毫無預警地向安智熙下跪,驚得她往後退了一步。
「你起來。」
「嫂嫂,我求你。」梅承嗣眼底有著毅然決然的光芒,在幽微夜色里閃閃發光,「我跟寶兒沒別的路可走,請你成全我們。」
「小叔……」看著他,她鼻頭一酸。
他這般出身的孩子,怕是除了父母再沒跪過誰了吧?可如今,他在愛情面前屈膝,他跪的不是她,是愛。
安智熙不知道他們的愛是不是能永遠不變,但她相信在此時此刻,那愛是無庸置疑的。
「太太,」寶兒跟著再次下跪,「求你看在我們一起長大,寶兒也伺候你多年的分上,成全我跟承爺吧。」
看著這對勇敢為愛走天涯的小情侶,安智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雖說私奔不是個好法子,但眼前恐怕他們再沒比私奔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起來吧。」她伸手拉起兩人,無奈笑嘆,「私奔總有個方向,你們去哪?」
兩人一听,笑逐顏開。
「嫂嫂,我們想先去梧州。」梅承嗣說︰「我的啟蒙夫子如今在梧州辦了一間學堂,我想先去投靠他,等安定了再做他想。」
「你們盤纏夠嗎?」她問。
「夠的。」他說︰「上回放印子錢的本金已經拿了泰半回來,寶兒這些年來也攢下一些錢,沒問題的。」
「看來……」她眼神溫柔地看著兩人,「沒有什麼可以改變或阻撓你們了。」
「嫂嫂,你放心,我會善待寶兒的。」梅承嗣向她許諾,「之後也請你跟房嫂嬤說一聲,請她老人家放心。」
她點點頭,「嗯,我會的。」
「太太,謝謝你。」寶兒感動得泣不成聲。
安智熙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她那稚女敕的臉龐。
才十六的孩子呀!希望他們將來都不覺後悔,「到了地方後,想辦法捎個信來,讓我知道你們平安。」她叮囑著,「路上小心。」
兩人點點頭,淚別了她。
目送著小情侶倆緊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安智熙長嘆了一氣,然後關上後門。
她不確定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她只確定……她狠不下心阻止他們。
愛是天賦人權,可在這封建時代卻是身不由己、萬般不由人。
她衷心祈求梅承嗣跟寶兒能平安抵達梧州,希望他們一生順遂,希望他們長長久久,不負今日勇敢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