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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夫人 第五章 改變主意賴上人

容得下兩人的大木桶中,雙眼微閉的柳笑風整個人浸泡在深紅色的藥湯里,冒著煙霧的水燙著人的皮膚,把他燙得全身通紅,猶如一只煮熟的蝦子,沒一處不紅通通。

他就一張臉浮在水面上,眼、耳、口、鼻露出,後腦杓也一半浸在水里。

他的臉也抹了一層藥泥,以五毒為主料,七十七種藥材磨成粉混合而成,初初敷上會有剌剌的灼熱感,之後面上的汗水泌出,滲入藥泥中。

這時的汗水是有毒的,連帶著藥泥也布滿毒性,不可用手觸模,否則踫到藥泥或汗水的人也會中毒。

木桶里的藥湯必須維持燙人的程度,每半個時辰加一次滾燙的熱水,前後共四次,為時兩個時辰。

可是這人像在受苦嗎?

分明是睡著了,懷里還抱著臂粗的竹筒,一半在水下,一半斜著靠身上,竹筒上面開了個口,里頭插了根細竹小管,他時不時地吸上兩口,滿意地繼續睡。

再仔細一看,桶子里有塊板子,正好托住他的上身,即使他睡沉了也不會往下掉,防止溺水。

「柳笑風,你不會真睡著了吧!你是在拔毒,不是來泡澡的!」他似乎忘了這兒並非城主府,愜意自在的當起大爺了。

隔著一扇杜鵑啼春彩繪紅梅玉石屏風,看不過眼的于香檀冷冷譏誚,鵲佔鳩巢不知羞恥,還自得其樂。

「嗯,是睡了一覺,可惜被你吵醒了。」他伸了伸懶腰,苦笑。

經過五次的針灸後,他的身體較能抗疼,由一開始不能忍的劇痛到漸漸能忍受,一次一次的扛過去。

針灸拔針後是兩個時辰的藥浴,剛一入桶時,他燙得立即跳出來,可又被塞進去,強按住雙肩,直到他適應那熱度,慢慢將身子往下沉,壓著他的手才放開。

水很燙,燙得全身的皮膚都麻了。

可是漸漸的,酥麻的痛有如小針在扎,由腳趾頭往上竄,一抽一抽的痛意蔓延周身,無數的細針在身上戳剌,深紅色的藥湯一點一點變黑,不斷發出難聞的惡臭。

但是隨著水變黑,他的痛也在減輕中,越泡到後頭身子越輕,像要浮起來似的,平時重石壓胸的郁氣往胸腔兩側散去,一股不明的氣勁從四肢、軀體溢出,流入藥湯之中。

「少把于府當窩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她把清凌院借他是當他為客,何況住客棧也不方便治療,他倒是反客為主一圈地為王了。

他抬眼一睨屏風外隱隱掉掉的身影,唇畔微微上揚。「逼死自己的丈夫會遭雷劈,你不是這種人吧?」

「我是,且你還不是我的丈夫,我正打算退婚。」風水輪流轉,換她要毀約背契了。相信她這麼「識相」的主動退位,能為康復的孫兒另娶高門佳媳,柳老夫人定額手稱慶。

「找好下家了?」這女人想氣死人輕而易舉,她的一言一語都帶著倒剌,輕輕一扯便肚破腸流。

「是。」

一戶「好」人家,書香門第,公婆和善,上有兄下有弟,無大姑小姑,是個讀書人,寒氣入肺,三咳四喘,不久人世。

「因為我死不了?」就著竹管一吸,溫熱的羊女乃在口中轉了一圈,滑落喉間。

有時是蔘湯,有時是雞湯,有時是米漿,但最多的是和茶葉一起煮過的羊女乃,加點蜜更好喝。

柳笑風拔毒的過程流失的水分太多,于香檀見狀心有不忍,便換著花樣為他補水,免得他月兌水傷身。

誰知從第一次嗆到,差點把肺都咳出來後,他竟然喜歡上用竹管吸水的感覺,時不時地提出各種要求,要人配合,還把自己當成大爺,使喚著臉色越來越猙獰的未婚妻。

「對,我對當寡婦有獨特喜好。」她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一個在外行走且無懼流言的名分。

未出嫁的姑娘若拋頭露面做生意,世人的眼光和惡毒的言語足以將人置于死地,再無翻身之日。

反之寡婦為生計行商則無可厚非,男人都不在了,她不出門干活能有口飽飯吃嗎?

這世道對女人太苛待了,全是男人說話,有理無理他們說了算,用禮教約束女人五千年。

柳笑風輕哼,又似嗤之以鼻。「我忽然覺得有個勢利的未婚妻也不錯,擋掉不少前僕後繼的母狼。」

既然恢復健康有望,就沒什麼耽誤不耽誤,堅持退婚已沒必要,何況還能讓于香檀氣得跳腳。

聞言,她有些怒了。「你想賴皮?要退婚的人是你,出爾反爾不是大丈夫所為。」

他的原則呢!泥牛入海了嗎?簡直是耍著人玩。

「我從沒說我是大丈夫,而且我生性孝順,豈能違逆祖母,這些年她為我費盡心血,我總要順她一回。」噙著笑的柳笑風一臉如沐春風,眼眉間的戾氣化作園子里的蝴蝶,飛到東來飛到西,沾著花粉迎風飛舞。

于香檀都要笑了,氣笑,這麼無恥的話他都敢說出口,那臉皮得有多厚呀!

「好聚好散,何必困住彼此,你的前方有無數的嬌花等你采擷,眼光放遠點,快去找你的左嬌娘、右美妾,百花園里眾美相擁。」

只要別來纏著她,有多遠走多遠,老死不相見。

「可惜我越看你越中意,其他人全失了顏色,既然我還能多活些時日,咱們湊和湊和吧!定一大師可是說我們是天定良緣。」他本是不信,如今……和尚的話也能入耳。

「唬小孩的話听听就算了,別當真,當初算命師說我是白虎照日,克夫,我的凶煞旁人擋不住。」不想死就識相點,老虎食人,先把身旁的人吃掉。

悶笑出聲的柳笑風轉瞬哈哈大笑,把不遺余力貶低自己的于香檀笑得滿臉發紫。「我命硬,正好對你的凶煞。」

「柳笑風,你給點臉行吧!之前你要退婚我不允,你那橫眉豎眼的樣子多嚇人,活似我斷了你雙足一般,你爬也要爬著和我撇清關系,省得沾了你的光,這會我想開了放過你,天下之大任你行,你反倒沒我灑月兌,糾結難離!」

就像吞了一只活蒼蠅,于香檀此時心情十分復雜,漲紅了臉。

她有自知之明,即使她的胭脂鋪子年年為她賺進不少銀兩,在皇親國戚面前仍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螻蟺,一名小商家女哪配得上城主之子,累死十匹快馬也追不上呀!

倘若他已「英年早逝」,她起碼能在城主府佔一席之地,人家總不好明擺著欺負一個寡婦吧!就算是做做樣子,博個好名聲,十年內她定能安然無恙,還能從中得到不少好處。若非他之前苟延殘喘拖著不娶,她也不會無奈地找起下家人選……當然也有剌激他的要素在。

且他那個繼母可不好對付,還有兩個側夫人,肉就那麼大塊,人人都想咬一口,甚至獨佔,勢單力薄的她如今首當其沖成了靶子。

她最不耐煩的是人情世故,也不願站在人前當靶子,一旦成為城主府長媳,她要應付的是成群不懷好意的惡狼,能不能全身而退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得面對很多人,無法像做寡婦那樣躲在後院,以此為由拒見虎視眈眈的人。

「香檀妹妹此言差矣,人要相處才知真性情,這些時日在府上打擾,我才明白自己的眼光多麼狹隘,錯把璞玉當礫石,差點錯過美玉發光的一刻。」柳笑風是反著來,她越討厭什麼他越往上頭鑽營,把人惡心到不行。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惡作劇,看到落單的人就想捉弄,他沒想過為什麼做,只是順心而行。

正所謂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對手,他們之間的明槍暗火不知幾回了,柳笑風知道怎麼逆著毛搓才會令她自亂陣腳,失了冷靜。

「說吧!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她開門見山的攤牌,不相信他嘴里說出來的每一句鬼話。

他對她知根知底,她同樣對他了如指掌,兩人最是熟知彼此,絕對沒有半根毛的情深意濃。

「你說什麼我听不懂。」他將臉上的藥泥一抹,洗淨泥垢,半身坐正,讓嘩啦啦的藥湯從身體滑過,泡足兩個時辰了,準備起身。

「用不著裝傻,提出你的條件,我覺得不過分,咱們可以合作。」她退一步,也希望他別逼人太甚。

「我們成親。」別人誠懇,他也不嗦。

低沉的嗓音一出,于香檀的牙根就酸了,很想咬人。「這是你的報復,想讓我走投無路?」

這家伙的心眼未免太小了,婚事不是她定下的,她也是無奈之下的妥協,他有怨念便去找牽頭的人,干麼跟她一個小老百姓過不去,她可沒能力對抗皇權。

于香檀全忘了自己心心念念當寡婦的舉止有多氣人。

「錯。」

「錯?」她目有疑色。

「我用的是我的解決之法,也讓你不用擔心婚嫁之事,對你、我都有利。」他們之間不

能一直拖下去,她也快到二八年華了,與他的婚約確實讓她失去了議親的機會。

「說來听听。」頭都洗了,不介意腳也濕了。

「你幫我對付顧雲煙,奪走她的中饋。」那女人最在意的是權勢,他要她一無所有,狠狠地從雲端跌入泥里。

她傻眼。「顧雲煙?現任的那個城主夫人?」

「還有別人?」他冷諷。

「那位夫人可不是簡單人物。」明哲保身,她不想蹚入城主府那灘渾水,若非他退婚意願太強烈,她先前也不會自薦說要替他對付繼母,現在她又何必自找麻煩。

「如果我應允你事成之後不用見人,大可在後院運籌帷幄,掌控全局,不必以我妻子的身分應對上門的官家夫人呢?」她可以跟未出嫁前一樣足不出戶,想見誰就見誰,不想見誰便把院子門一鎖,由管事婆子去打發。

「很令人心動的提議。」她有點心癢了。

身為女子,她沒有多少選擇,終身不嫁是不可能的事,世道不允,她娘和弟弟也會顏面無光,她得為他們的名聲著想。

可是嫁了人也不見得好過,以她的個性是無容人之量的,也見不得夫妻間的不公平對待,不論在哪一個時空,要找一個全心全意的男人何其困難,她不相信穿越人的幸運理論,能逢凶化吉、否極泰來,佔盡一切天時地利。

她要是有女主光環便不會遇到渣到底的渣爹,為了小妾將元配妻子踩在腳底,還讓嫡女給庶女讓位,于香婕住在後院僅次于主屋的大院子,她卻被送到雜草叢生的偏僻小院。

其實重生之後的她還挺喜歡犄角旮旯的邊緣地帶,鮮有人出沒,不會有人進進出出,少了不少雜音,無人聞問她才能過自己的快活日子,不用勉強自己和旁人打交道。

可是看到原主的弟弟被四歲大的庶弟欺負,還被壓在地上痛打,她護小憐幼的個性噴發,一把將胖小子推開,用她學過的短打拳打腳踢討回公道,並在當下制定長遠計劃,她要扳倒渣爹,勢壓小妾,搶回嫡子女的地位,讓于府在她掌握之中。

于是她改寫了娘仨的將來,母親拿回當家主母的氣勢,打理內外,丈夫、小妾不敢猖狂,庶子庶女安分守己,弟弟能文能武,又是讀書又是習武,嚴然已有長子嫡孫的風範,再給他幾年必能挑起于府重擔,不叫她操心。

于香檀擅于布局,走一步看三步,前一世的遭遇令她更加未雨綢繆,她不習慣靠別人,一切操之在己,因此也養成清冷的性情,除了香露、胭脂水粉外,其他一概不感興趣,包括男女間的情愛。

太早訂親也是原因之一,這件事讓她知曉一己之力仍無法事事控制,要麼隨波逐流,否則誓死抵抗,兩者之間她選擇前者,死過一回的人才知道活著的可貴,她想活著見證自己的一生,由一頭青絲到白發如霜,也許再有幾個孫子繞膝討糖吃。

「你終究要嫁人,嫁誰不都一樣,我遲早也要娶妻生子,接我父親的城主之位,與其被人隨便塞一個女人當枕邊人,還不如就相熟的你,我也不用費心防著。」說完之後,他一怔,竟有種眾里尋他千百度的豁然開朗,她不就是最適合他的人。

雖然看似勢利,可她從未向他要過一兩銀子,或藉他的勢欺人,甚至她自己不說,根本沒人會想起他們倆之間有婚約,她將自己隱藏起來,恍若偷藏食的松鼠,自己過自己的。

「說實話。」明面話說得再好听還是虛的,她看不見兩人的遠景,只有一片逐漸靠近的烏雲,是狂風暴雨還是微風細雨,無人得知。

柳笑風低聲輕笑,在一番針灸、藥浴的折磨下,他憤世嫉俗的心態有了些許改變。「你認為我的胎毒是平白無故得到的嗎?別人想害我母親連我也帶上了。」

「是你繼母所為?」她問得很小心。

「十之八九。」還能有誰如此心狠手辣。

「可那時她尚未過門,能害到堂堂的城主夫人嗎?」那些服侍的婢僕難道都是死人,由著人下黑手?

「你忘了她們是姊妹,都是顧府的女兒。」姊妹之間互有往來是常有的事,誰會料到她別有居心。

恍然大悟的于香檀眼中閃過一抹了然。「是了,她能過府探視,沒人想到自家姊妹也會暗下毒手。」

「我對當年的事了解不多,因為沒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一死,她身邊的人也一一被打發出府,如今的城主府是城主夫人一家獨大,所有家僕、奴婢都听命于她。」她唯一伸不進手的是他的居處。

「所以你要我奪走她手中的權力,好從中調查你娘的死因?」都快二十年了,還查得出來嗎?

于香檀不抱任何希望,人死得已成一堆白骨,還能開棺驗尸不成,當初的老人只怕不是被收買也早就遭到滅口了,人海茫茫,他這是大海撈針徒勞無功,何處是盡頭。

「于香檀,你幫不幫我?」柳笑風驟地從浴桶站起來,筆直雙腿從桶中跨出,一絲不掛的軀體如白玉無瑕,墨黑的藥湯從他胸口滾落,帶著一絲媚惑人的妖異。

可惜隔著一座玉石屏風,如此美景于香檀看不見,她此刻腦子中兩個小人在打架。

「這……」她得琢磨琢磨。

「想清楚了,你找不到比我更適合你的人,名利、地位、權勢,而且在我和你較勁這幾年,你也看得出你我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我壓不倒你,你也奈何不了我,一旦你掌握了府中大權,說不定我還得看你臉色行事……」

為之失笑的柳笑風心想著,人不能做得太絕,他哪曉得有朝一日他和她立場對調,他一反常態得向她好言好語的商量,把頭放低,做個謙遜的人,化解她銅牆鐵壁的防心。

「柳大公子,你灑下的糖夠甜了,是螞蟻都會爬向你,我……啊!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屏風後頭,你沒穿衣服……」辣眼楮呀!他身材還真不錯,就是白了些。

低聲一呼的于香檀努力忘記剛才看過的……呃,兩腿間掛的長物。身為穿越人士,說沒看過圖片影片那絕對是唬人的,但實物還是頭一回見,她薄女敕的面皮仍然有點發燙。

他忘了。「給我拿件袍子來。」

平常有人侍候著,針灸之後的柳笑風已虛弱不堪,都是被人扶著入桶中泡藥浴,故而也沒想到要準備換洗衣物。

「我不是你的丫頭,別用使喚人的語氣。」她站著不動,一點也沒想過要為他跑腿,當個服侍人的奴婢。

「小三子呢?」他的小廝。

「不知道。」他問她,她問誰呀——剛一來就沒瞧見人,她看房門開著才走進來,不料他的藥浴尚未結束。

本來是她的屋子,她卻做賊似的不敢正大光明進入,好像她才是客人,得經由主人的同意才能入內。

「你要我光著身子出去?」

柳笑風話中帶笑,似在說——你若不介意,我也坦坦蕩蕩,反正日後總會見得到,不過這日提前罷了,你也不用害臊。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壓下沖口而出的一連串不雅之話。「戰七,你家公子喊你了。」怎麼又是我?苦著臉的戰七從屋梁上躍下,習武之人耳力靈敏,屋里的動靜他听得一清二楚,嘴角往下一拉,認命地輕功一施,取來主子的錦衣玉帶、繡金靴子。

做完這些之後,他又上了梁柱,貓著身子,繼續當他沒有存在感的護衛。

「你什麼時候才要回柳城?」那邊的人難道不會找他?竟允許他久不歸城,四處游蕩。

「毒清完了再說。」不急。

于香檀不滿。「起碼得一年左右,你要我忍受你一年?」這才是軟土深掘,吃人連骨吞。

「林姑娘不是說快則半年,還剩下不到五個月,一下子就過去了。」香閨香閨,的確很香,他說著又往于香檀的床躺下,屬于她個人的清雅幽香淡淡的飄入鼻息間。

「那是指你身體負荷得了的情況之下,若是中途出了意外,你還得……」

驀地,清凌院外傳來高聲嚷叫的聲音,覺得剌耳的于香檀眉心擰出朵花來,看得出很不樂意被打擾,心底的不快浮于表面,眼中帶著一絲怒意和不耐煩。

「我去看看,一會兒再來決定你的去處。」

「大姊姊,你講講理成不成,二姊姊喜歡清靜,不願別人把她的院子當集市隨意進出,你看她身邊服侍的人那麼少,就是不想太多的吵雜聲擾人,你還要犯她的忌諱……」這人根本是有理講不通、無理取鬧,沒事找事做,不鬧上一鬧心里不痛快。

「滾開,不要擋我的路,我好歹是你姊姊,你敢攔著不讓我過,規矩禮法都丟到狗肚子了是不是?」換作是前幾年,他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只能紅著眼眶任人打罵,哪像此時膽兒肥了,都敢擺譜了。

「大姊姊也別說我不懂事,瞧你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活像要挽起袖子拆門破屋一般,任誰瞧了也要攔上一攔,省得你犯下胡涂事。」十三歲大的于潤渝個頭不小了,兩臂一張就攔在垂花門前頭,誰也不準過。

「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這里是于府,我姓于,府里的哪個地方我去不得?就你多事,真當整個宅子是你的,我們想溜達溜達都不成,你好個沒臉沒皮的!」氣勢洶洶的于香婕沒把弟弟當回事,涂紅的縴指十指尖尖,她以手指一戳,當下便戳出紅紅的指甲印子。

「二姊姊沒準你去你就不能去,府中誰不曉得二姊姊最忌吵鬧,你的嗓門大到能叫賣吆喝了,真讓你進了二姊姊院子,一會兒定是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全府她最鬧騰了,眼皮子也淺,見到好東西就想拿,也不管別人給不給。

他書房里的青玉筆洗、鑄金的貔貅鎮紙,以及二姊姊買給他一組十枝的白玉狼毫筆等,大姊姊問也不問一聲就拿走了,害他找了老半天,以為遭賊了。

「她怕吵干我什麼事,姊妹倆串串門子不行嗎?一個黃花大閨女整日關在屋里也不嫌悶,說不得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下流事,我非得去瞧瞧不可,免得她一人不要臉,壞了姊妹的名聲。」她就不信真沒點陰私,明明有婆子看見不明男子飛進她院子。

于香婕是來捉奸的,存心讓妹妹沒臉,名譽掃地,再弄個身敗名裂,看她還怎麼壓住他們一頭。

「胡說什麼,二姊姊有事你還能不沾邊嗎?我們是一家人,一榮榮,一損損,哪有你的好果子吃。」往自家人身上潑污水的事她還真做的出來,難怪二姊姊說爛根子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日後也別往來,備好嫁妝嫁出去禍害夫家便是,他們啥也不管。

「誰跟你們是一家人,我可不敢偷養漢子。」她要找出把柄,把他們三人趕出府。

于香婕還十分得意,認為鬧一鬧便能獨佔于府,她是受不得氣的人,早就受不了府里明明有銀子她卻不能用,得裝乖的做小伏低才有二兩銀子的月銀,連根中意的簪子也無法買。

「說的好,不是一家人,以後也別說我和你是姊妹,互不相干吧!」無自知之明的人可悲又可笑,始終看不清自己的渺小,還以為蚍蜉能撼大樹。

「二姊姊。」

「二妹妹……」

一個是欣喜,一個是心虛,兩人的神情恰恰相反,同時轉過身看向身形裊娜的美麗女子。

「我說過沒事別來我院子走動,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是我做人太和氣了呢,還是你覺得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以為鬧上一鬧我就會兩眼淚汪汪地任你擺布?」這腦子是怎麼長的,叩叩兩聲還有回音——空的。

于香檀朝親弟弟招招手,他歡歡喜喜的跑到她身邊,她伸手模模他的頭,發現他又長高了。

「誰……誰鬼鬼祟祟了,我來當然有事,你……」一看她平淡無波的清冽水眸橫過來,莫名感到背上一栗的于香婕心生寒意,話到嘴邊凝成冰凌子,凍住了。

「把話說完。」她有耐心等她。

不想被人看扁,她挺胸道︰「說就說,還怕你呀!做壞事的人才怕人說嘴,我問你,你屋子里是不是藏了一個男人?」

「是。」男人不是死人,真可惜。

于香婕一怔,沒想到向來懶得搭理她的妹妹竟然一口承認,毫無遮掩,一時半刻間竟不知如何回話。

「我屋子里是有個男人,你想怎麼樣?」一點也不怕人知道的于香檀聲線平和,靜靜地看著心緒紛亂的庶姊。

「你……你真的……藏了……」男人!

她面露訝色,不敢相信確有其事,這下子她有得鬧了,定讓二妹吃不完兜著走。

「你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我何不干脆認了,沒必要為這件事拉扯。」她不想鬧,十個人有十種不同處理事情的方式,就看對方能不能承受接下來的後果。

「你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的站在這里,半點愧疚之色也沒有,和男人不清不楚是多大的事兒,簡直丟光了我們于家的顏面,你……」她手一比,作勢要破口大罵,把人往死里逼,她等這機會等很久了,可是……

「仔細留心你要說的話,如今府里的開銷都靠我娘的胭脂鋪子,若是你不小心說錯話,下個月的月銀就沒了。」要拿捏她還不容易,扣住她的命門就可。人都有弱點,打蛇打七寸,一招斃命。

「你……你威脅我……」她怒不可遏。

于香檀笑著撢撢衣袖上看不見的灰塵,細語輕聲。「我是在告訴你銀子的用途,不想受制于人就要手中有錢,可惜咱們爹不是做生意的料,要不你也不用過得緊巴巴的老想找門路挖銀子,卻又處處踫壁。」

「……你不怕我把你偷藏男人的事說出去?」她不信她真的不在意,說不定是以退為進、故弄玄虛。

「盡管去說,我沒攔著你。」若在京城中,她或許會避諱一些,一些迂腐的衛道人士口水多,亂噴亂飛。

可邊城一帶民風剽悍,雖仍有男女大防,但沒京城那般看得重,何況他和她是未婚夫妻,他的不請自來早就成常態,也沒什麼大不了,于香檀底氣足得很,一點也不擔心她大肆宣揚。

「你……你……」于香婕氣弱了下來,沒有方才的得意洋洋,以為能翻身耍大旗。

「清秋,從下個月起就不給大小姐月銀了,老爺拿多少銀子回來養家都充入公中,若有剩余再撥給玉真院。」這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的下場。

「憑什麼,我是你姊姊,你有什麼資格停了我的月銀,這于府不是你在當家,咱們爹還在,輪不到你做主!」一听到要停了她的月例銀子,氣瘋了的于香婕扯開喉嚨大叫。

「憑我娘的鋪子會賺銀子,府里的支出全由我娘支付,而且你口口聲聲說我們不是一家人,那我又何必腆著臉和你親近?一個屋檐下住著兩家人,你們過你們的,我們過我們的,井水河水兩不相犯。」涇渭分明,互不相干。

「我們是同一個爹,你是想逼死我和我娘!」她面帶恨意,像要沖過來將人狠咬一口。

「是姨娘,你生母只是個妾。」要不是她娘心軟,她早使計將鄭玉真攆到莊子上,哪容得她白吃白喝裝柔弱,把她爹哄得不知東南西北,竟頻頻向她娘要錢。

這事她還沒處理呢!就一段時日沒盯著,安分一陣子的鄭玉真又開始作怪,剛入門那幾年索要的銀子花得差不多了,鬧起窮來又憋出壞主意,一下子說衣服舊了,一下子又是該換新替子了,嚶嚷低泣日子過不下去。

渣爹沒錢,她便向當家主母伸手,哭訴著沒活路,人家的女眷一身綾羅綢緞,手戴玉環,頭簪金釵,出門不是大轎便是馬車,婢僕簇擁,她連支細簪子也戴不起,被人笑話寒酸。

為了這件事,渣爹發了好大一頓脾氣,硬是從她娘那里拿了幾百兩銀子,轉手又給了鄭玉真一大半,哄得她眉開眼笑。

雖然這和過去自不能比,她們母女大手大腳慣了,不過蚊子再小也是肉,想到沒有月銀可用,于香婕氣得往清凌院里沖,她要把奸夫拉出來,既然都鬧得難看了,索性撕破臉。

「那個男人呢!出來,躲躲藏藏算什麼,不敢見人的窩囊廢!」

「大姊姊!」她瘋了嗎?居然大喊大叫的找男人。

「不用理她,讓她去丟臉出丑。」漫不經心的于香檀拉住弟弟,不讓他受池魚之殃。

「可是……」真讓大姊姊找出男人呢?二姊姊的名節不就完了,他怎麼能坐視不理。

「看戲就好。」有人想自尋死路,她何不成全。

看戲?心里鬧得慌的于潤渝坐立難安,伸直脖子往里頭看,他實在沒法安下心,引頸眺望。

才一眨眼功夫,一只烏鴉……呃,是一個人從屋子里被扔出來,四腳朝天跌坐在地,隨即有一名卓爾男子走了出來。

「本公子像窩囊廢?」老虎不啦哮都被當家貓了。

「二姊夫?」于潤渝驚呼。

「不,你不是窩囊廢,你是吃軟飯的。」補刀大隊于香檀不客氣的在他身上插刀,直往兩肋捅。

被說是吃軟飯的,柳笑風眼角一抽。「吃你多少,十倍還你。」

「還有住宿費、柴火使用費,我家大桶的出租費……」染上藥味了她不會再用,得買只新的浴桶。

她每說一樣,他眼皮就動一下。「以我們的關系還需要見外嗎?日後我的就是你的,不分彼此。」

于香氣地比出三根手指,表示三千兩,她有自個的小寶,三餐自理,不與人同桌同食,柳笑風住在清凌院這些時日的吃食便是出自小廚房,因此沒人知道他尚未離開。飛來飛去的男人是戰一等人,他們負責扛糧食入府。

秘而不宣是不想讓人知曉他正在拔毒,以防萬一走漏風聲,所以知情人越少越好,以免引來殺身之禍。

畢竟還有個城主夫人在,她可不樂見長子身體痊愈,她用盡心機策劃多年,為親生兒子鋪路,若是柳笑風不死,她兒子如何上位,盡管柳向天曾說過城主之位只能柳笑風接任,但她才不信人真的死了他會把手中權勢交還朝廷。

眾所皆知,柳笑風的身子撐不了多久,他只是在拖著,何時會斷氣無人能預料,總之時日無多了。

這也是顧雲煙未向繼子下手的原因,她認為都是快死之人不必再污了自己雙手,任何事做得再隱秘也會留下痕跡,她和丈夫關系本就不睦了,沒必要為了將死的人再起爭端。

如果她知道柳笑風死不了,他的日子就別想過得安穩,時時都得防備著暗處有把刀,直插心窩。

「你……你不是走了?」被當胸一腳踹出來的于香婕捂著痛處,兩眼睜得又大又圓。

「走了不能再來嗎?我與香檀妹妹難舍難分,相思入骨,走到一半又回來看她,這事你也想管?」柳笑風旁若無人的走到未婚妻身旁,目光深邃的凝視著她。

于香檀打了個冷顫,兩手輕搓手臂。

「為……為什麼沒人知道,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也不合禮法,她……敗壞門風!」看著眉飛入鬢、星目點漆的清雋男子,于香婕咬著下唇,又妒又羨的飲了一肚子酸。

「因為我們不想讓人打擾,難得能相處在一起,為什麼要讓無關緊要的人介入?何況我們是未婚夫妻。于大小姐,你要找的野男人便是在下我,不知你有什麼指教?」柳笑風目光一冷,透著寒意。

「……」為什麼這個男人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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